新文科的理论内涵与实践路径

2022-03-24 14:02:42王华平
新文科教育研究 2022年3期

王华平

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有句名言:“没有内容的思想是空洞的,没有概念的直观是盲目的。”①Immanuel Kant, Critique of Pure Reason, by N. Smith,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1965, A51/B76.这句话之所以著名,与其说是因为它表达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不如说是因为它成了一个很好套用的模板。比如,“没有科学哲学的科学史是盲目的,没有科学史的科学哲学是空洞的”“哲学脱离人生将是空洞的,人生缺少哲学将是盲目的”。这里,我将阐明一个类似的格言式论题:没有理论内涵的新文科是空洞的,没有实践路径的新文科是盲目的。也许,有人觉得这个论题过于琐屑,不值一辩。新文科怎么可能没有内涵呢?它在被提出时不就已经被赋予了内涵吗?是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所赋予的那个内涵是它所应该具有的内涵。它所应该具有的内涵是它依据某种评价性标准而取得的内涵,唯有这样的内涵才称得上是理论内涵。这意味着,理论内涵一定是规范的,而非描述的。因此,我们所要讨论的问题是个应然问题,而非实然问题。应然问题很重要:一个事物的产生有可能是偶然的,就像生物中的变异,但要持续存在下来就需要一定的合理性,就像生物界中的适者生存一样。新文科要避免流于口号、昙花一现的命运,就得有合理的理论内涵,还要有适切的实践路径。

本文阐述将沿以下方式展开。首先以历史追溯的方式表明,文科教育的目的是培养与现代社会相称的“自由人”。其次说明,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颠覆性技术所产生的社会影响对文科教育提出了新要求,并为“自由人”概念注入了新内涵。新内涵可概括为:为未来工作做好准备所需的高度认知可塑性(cognitive flexibility)、解决实际问题所需的会知知识(knowledge-how)、应对颠覆性技术所带来的伦理问题与生存挑战所需的伦理意识(ethical consciousness)与人文精神(humanism)。最后阐明,应依据新文科的理论内涵建构它的实践路径,包括训练学生从不同视角看问题、强化基于问题的学习、开展讨论式教学与情感教育。结论是,具有上述理论内涵和实践路径的新文科是与时代相适应的新文科。

一、文科教育的目的

首先让我们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当我们追问新文科的理论内涵与实践路径时,我们所说的“新文科”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新文科教育呢?还是新文科研究?显然,这是两个不同的主题。但是,当前的讨论并未做出这种区分。譬如,有人认为新文科的一项重要任务是“在实践中培养出知识更复合、学科更融合、实践能力更增强的新型人才”①樊丽明:《对“新文科”之“新”的几点理解》,《中国高教研究》2019年第10期。,这显然是在谈新文科教育。还有人认为新文科建设最重要的是改变文科的“评价体系”②熊丙奇:《发展新文科要重内涵》,《小康》2019年第19期。,这显然是在谈新文科研究。也许有人会问:难道新文科不能同时包含两个主题吗?当然可以。但即便那样,两个主题仍需区别对待。这是因为,教育的目标是明确的,所以可按其目标进行评价。而研究面向的是未知领域,其结果带有很大不确定性,所以很难用既定目标来评价。科学研究的后驱式结构决定了它不是范导性的(prescriptive),因而缺乏相应的规范性维度。严格来说,新文科研究是没有理论内涵的。不过,这并不等于说我们不能谈论新文科研究。高等教育强调教研一体,因此,讨论教学难免会涉及研究。但是,当我们讨论理论内涵时,新文科研究并非直接主题。

新文科的说法有个暗示,即存在一个与之对照的“旧”文科。唯其如此,其中的“新”才是有意义的。从逻辑上看,要理解新文科,首先就得理解“旧”文科。而要理解“旧”文科,最好是从其目的(end)开始。这是因为,一旦清楚了它的目的,就可由之推出它的理论内涵。一般而言,追问一个实践活动的目的有两层意思,即宗旨(aim)和目标(purpose)。宗旨是活动本身所朝向的目的,或曰内在目的。目标是活动所指向的超出其自身的目的,或曰外在目的。举例来说,一个人学习英语的内在目的是掌握这门语言,而其外在目的可以是出国留学或获取更真实的信息等。一位老师讲授某节课的宗旨是讲清楚那节课的内容,其目标则可能是提升学生的批判性思维。一般情况下,一个实践活动的宗旨是由其目标规定的。这是因为,假如我们不是为了做某件事而做某事,那么做某事的目标就解释了我们为何会做那件事,并且规定了应该如何做。所以,目标与宗旨相比,具有理解上的优先性。

然则,教育的目标是什么呢?这个问题追问的实际上是教育的社会功能。通常认为,教育最基本的社会功能是保持社会的连续性和促进社会的发展。①Daniel O’ Connor,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London: Routledge, 2016, p.7.更为具体的社会功能则是培养专门人才,比如熟练工人、工程师、医生、律师、公务员、领导者,等等。一种恰当的做法是将教育的目标视为实现中间层面的社会功能,即培养合格公民。在当代文明社会,一个合格公民不仅要有职业发展所需的专业知识,而且要有参与公共事务的能力。这样的人必定在智力、道德、审美等方面得到了发展,算得上是一个有教养的人。因此,教育的宗旨通常被认为就是培养有教养的人。②T. W. Moore, Philosophy of Education: An Introduction, London: Routledge, 2010, p.13.当然,我们还可以谈论更为具体的宗旨,比如科学思维、批判性思维。但不管所给出的答案是什么,都不能超出教育本身的好处,或者说,教育内在的善,即人的发展。

对我们来说,真正的问题是文科教育的宗旨和目标。需要指出的是,“文科”一词是有歧义的,它有时指人文科学(humanities),有时概指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social science)。在新文科的语境里,“文科”一词是后一种意思。按照权威定义,人文科学是研究人类心灵的表达的学科。③Wilhelm Dilthey, “Selected Works” volume 1, in Rudolf Makkreel and Frithjof Rodi (ed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1.属于人类心灵的表达的东西有语言、音乐、戏剧、诗歌等。相应地,人文科学包括今天大学中设立的哲学、语言学、艺术学、文学、历史学、宗教学等。④在西方,学界倾向于将历史学归为社会科学,因为它常常采用量化的研究方法。但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认为它属于人文科学。

人文科学的历史可追溯到古希腊的市民教育。古希腊人认为,城邦的市民应该是一个“自由人”,能够积极地参与市民生活,包括参加公共讨论、在法庭中为自己辩护、担任陪审员、服兵役等。而要胜任以上任务就要对世界有普遍理解,并且能够清楚地向他人表达自己的思想。毕达哥拉斯曾认为,宇宙中存在数学与几何的和谐。于是他的追随者便将数学、天文、地理、音乐合在一起形成“四艺”(quadrivium)。⑤一般认为“四艺”的说法出现于波爱修斯(Anicius Manlius Severinus Boethius)时期。而语法、修辞、逻辑早在希腊古典时期就被列为公共演讲的必修课,到了卡洛林文艺复兴时期,更被明确为“三艺”(trivium)。“三艺”和“四艺”组成了七种“自由的技能”(artes liberales),即我们今天所说的博雅教育(liberal education)的前身。到了15世纪,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人文主义者给“七艺”取了个更响亮的名字,即人文科学,并对它的内容 做了一些调整:逻辑的重要地位被诗歌取代,同时增加了历史、希腊语、道德哲学。很长一段时间,文科教育是欧洲培养包括政府官员、得到官方承认的教会的牧师、法律和医学专业人员在内的社会精英的主要方式。

今天的人文科学大体延续了传统模式。区别就在于,古典时代的城邦市民概念为今天的公民概念所取代。另一个区别是,传统人文科学更多的是一种实践,而今天的人文科学则被看作是一种研究。其研究方法主要是批判的和思辨的,具有明显的历史元素。其研究目标是了解不同文化的价值,艺术品是如何被制造的,历史是如何被创造的,世界的整体图景是什么样子的以及人在世界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等等。人文教育也大抵如此,既有传承,也有改变。当代人文教育的宗旨仍然可概括为培养“自由人”,不过,古典时代所强调的普遍理解与公开辩论被分别替换成对自我、文化、价值的理解与独立地、正确地思考。其目标也越来越职业化,可概括为培养对价值敏感的精通本专业的专门人才。

社会科学研究人类条件以及社会或文化语境中的人类行为,包括今天大学中设立的社会学、人类学、经济学、心理学、教育学、管理学、传播学、法学、政治学等学科。①人类学有时被归入人文科学,心理学有时也被归入自然科学。一般认为,社会科学的历史开始于科学革命之后的启蒙时代。②Kuper and Adam, The Social Science Encyclopedia, Oxfordshire: Taylor & Francis, 1996.科学革命开始于哥白尼的日心说,牛顿力学的诞生标志着现代自然科学的建立。新兴的自然科学大获成功,于是一些哲学家便产生了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来研究社会现象的想法,比如狄德罗、卢梭、孔德。孔德甚至一度将社会科学称为“社会物理学”(social physics)。那个时候的社会科学强调对“社会事实”的研究,具有强烈的实证主义色彩。20世纪后,启蒙哲学受到了全面挑战,实证主义则让位于多元质量相结合的研究范式,社会科学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分科化,逐渐形成了当前的学科格局。

总的来说,社会科学的旨趣是用“科学的棱镜”看社会世界。③Edna Ullmann-Margalit, The Prism of Science: The Israel Colloquium: Studies in History, Philosophy, and Sociology of Science, Vol. 2, Berlin: Springer Science & Business Media, 1986.它力图通过考察社会是如何运作的,通过了解个体与团体是如何相互作用的,通过探究人是如何行动的,来帮助我们认识自由、民主、权利的重要性,培养我们对社会负责任的、积极的、反思的态度。以此观之,社会科学教育的宗旨仍然可用培养“自由人”来概括,只不过古典时代所强调的普遍理解被替换成对人类社会的理解,对公开辩论的强调被替换成对表达社会知识的强调。其目标是培养具有社会责任感的精通本专业的专门人才,以使他们能够利用自己所学的社会知识实现自己的职业发展,增进社会福祉。

正是对人类价值与人本身的强调,将文科与理工科区分开来。用一句流行话来说,自然科学研究那些使得生活成为可能的东西,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那些使得生活值得过的东西。自然科学导向美好事物,人文社会科学导向优秀的人。或许正是因为自然科学的发展,这个社会才变得如此复杂,做一个优秀的人才变得如此之难。一个在当代社会堪称优秀的人不能只是某个领域的专家,还要有能力应对当代社会的复杂境况,特别是当代科学技术所带来的问题。这给文科教育带来了挑战——在一个科学技术发挥日益重大影响的社会,如何培养社会所需要的优秀人才?

二、新文科的理论内涵

当我们认为有必要倡导一种新的文科教育理念和模式时,倘若这样的倡导是合理的,那只有一种可能,即教育的目的因社会条件的改变而急需改变。事实上,社会条件总是处在不断变化之中,不过多数时候变化是缓慢的,以至于由之产生的张力弱小到不足以改变教育的目的。比如西方漫长的中世纪,中国持久的封建时代,都是这样的平缓时期。但在社会变革的关键时期,张力是如此之大,以至于教育随着经济结构与社会建制的急剧改变而改变。比如在西罗马帝国后期,宗教逐渐超过哲学成为社会的主导力量。出于歌颂上帝的需要,诗歌取代逻辑成为文科教育的重点。在科学革命、第一次和第二次工业革命完成后,自然科学确定了它牢固的社会地位,于是自然科学取代文科成为教育的重点。假如我们今天处在类似的变革时期,那么我们不仅有必要,而且应该革新教育模式,以适应社会转型的需要。

我们有理由认为当今世界正处在一个变革时期。今天,以人工智能、区块链、基因工程、纳米技术、虚拟现实为代表的颠覆性技术正深刻地改变着我们的社会与我们自身,一些人将其称为“第四次工业革命”。①Schwab and Klaus, The Fourth Industrial Revolution, New York: Crown, 2017.这种改变是深远的。首先是劳动力市场的重塑与社会关系的改变。一方面,随着制造业向“智造业”转变,大量工作将被人工智能取代。根据世界经济论坛发布的《2020年就业前景报告》,2025年AI工作时间将达到与人类相当的水平。一些职业,譬如数据输入员、薪资结算师、会计师和审计师、零件组装人员、客服人员、仓管等,将面临被取代的风险。同时,一批新的工作机会,譬如数据分析师、人工智能与机器学习专家、机器人工程师、物联网专家等,将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另一方面,随着颠覆性技术正以更少摩擦、更高效率的方式重建人类互动的范式,社会关系将发生改变。未来,社会生产将越来越多地以“人力云”(human cloud)的方式进行:工作被精确地细分为多个彼此独立的任务,上传到由来自世界各地的工作者组成的“虚拟云”上,然后由工作者认领并完成。这种经济模式下,工作者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员工,而是从事特定工作的独立个人。在颠覆性技术的挤压下,人难以被机器取代的解决问题的能力将愈显珍贵。

其次是伦理问题。颠覆性技术的广泛应用引发了一系列伦理问题,这些问题包括但不限于:由大数据的广泛使用所带来的个人隐私问题、人工智能所产生的算法歧视问题、自动驾驶所带来的责任归属问题、智能武器所带来的伦理问题、电子监控所引发的政治问题、由互联网带来的“永远在线”问题。还有更为重要的生存挑战。虚拟现实技术模糊了虚拟与现实的边界,消除了数字与物理之间的隔阂。生物增强技术实现了数字、物理与生物的深度融合,开启了一条通向“后人类”的道路。人工智能更是将人与人造物统一起来,打破了人的特殊地位。当人工智能不断接近人类智能,甚至超过人类时,我们就不得不思考:人究竟是什么?我们在自然界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我们该如何与我们创造出来的同伴相处?我们有可能沦为超级智能的奴隶吗?这些问题与挑战事关我们的生存,可谓大本大宗。

我们今天的教育必须认真对待上述问题与挑战,并对之做出恰当回应。如果文科教育还想在未来社会占据一席之地的话,那它就必须做出调整以适应社会转型的需要。调整后的新形态,不妨称之为新文科。新文科,如果它是一个合理存在的话,它的合理性就只能是如此。自然而然地,新文科理论的任务就是从社会的新需求出发,推出新文科的教育目标与宗旨,并设计目标与宗旨得以实现的实践路径。

那么,如何推出新文科的教育目标与宗旨呢?首先,就业市场的重塑意味着专业导向的文科教育模式已经不能满足转型社会的需要。未来就业最重要的变化不是大量岗位让位于人工智能,而是工作岗位的快速更替。据普华永道公司估计,2017—2037年英国会有700万个工作岗位被AI代替,但同时会有720万个新的岗位被创造出来。①John Hawksworth, et al., “Will Robots Really Steal Our Jobs? An International Analysis of the Potential Long Term Impact of Automation”, PwC, 2018.这种情况下,一方面,如果我们以已有的职业为目标培养人才,那么该职业很可能在不远的将来不复存在;另一方面,我们又很难以尚未出现的未来职业为培养目标,因为未来职业既有可能没那么快成为现实,甚至永远也不会成为现实,还有可能在稍远的将来被淘汰。对于这个问题,一个好的解决办法是遵循昂加尔(Sanford Ungar)的建议,改变现有的以专业为导向的培养模式,将新文科的教育目标定为培养为“尚未出现的工作”做好准备的新型人才。②Sanford Ungar, “The New Liberal Arts”, in Gerald Graff et al. (eds.), They Say/I Say: The Moves That Matter in Academic Writing, With Readings,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Inc., 2014, pp. 226-233.“尚未出现的工作”的特点是非特定性:它有可能是A工作,也有可能是B工作。对非特定工作而言,专业知识不过是背景知识,重要的是工作者的认知可塑性。认知可塑性是认知者面对新的出乎意料的环境条件时调整认知处理策略的能力。①Jose Canas, et al., “Cognitive Flexibility”,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Ergonomics and Human Factors, 2006,1 (3): 297-301.其中,认知处理策略指的是在问题空间中进行搜索的一串操作。当先前有效的行动在新的情境中变得无效时,只有发展出新的认知处理策略,问题才有可能得到解决。“尚未出现的工作”永远处在新情境中,它的解决离不开认知可塑性。因此,新文科需要培养学生为未来工作做好准备所需的高度认知可塑性。

其次,互动方式的改变导致基于知识的教育模式已经不能满足转型社会的需要。在智能时代,能直接运用知识解决的事情,机器都会替我们完成。机器所拥有的知识是任何个人都无法比拟的,这使得机器具有无与伦比的解决纯粹知识问题(比如信息检索)的能力。但是,海量知识会产生组合爆炸问题,即如何从巨量信息中挑选出解决特定问题所需的知识要素,这对人工智能来说是个巨大挑战。至少在可见的未来,人主动寻找环境中的有效资源来解决问题的能力是人工智能难以超越的。人有一种能力,即将环境看作使得我们能够行动的“工作世界”的能力。海德格尔(Heidegger)将这种能力称作“寻视”(circumspection)。②Martin Heidegger, Being and Time, Oxford: Blackwell, 1962, p.99.一个有某种寻视能力的人看到一个锤子便会觉察到它可用于敲打,看到一辆自行车便会觉察到它是可骑乘的。当他碰到与敲打或骑乘相关的任务时,他自然就会去找锤子或自行车。对寻视来说,重要的不是关于世界所是的所知知识(knowledge-that),而是知道如何做事的会知知识,比如弹钢琴、骑自行车、游泳等。会知知识具有情境性。比如,敲头顶的钉子和敲地板上的钉子时锤子的握法与用力方式是不一样的。现实世界中的问题通常是具体的,与问题所产生的环境密切相关,很难用显性编码的方式来表达。正因如此,很多问题难以直接用可编码的所知知识解决。因此,一个人越是需要独立地解决实际问题,就越是需要掌握会知知识。

最后,颠覆性技术所带来的伦理问题与生存挑战召唤深层的伦理教育与价值教育。颠覆性技术引发的伦理问题有两个特点:一是产生的过程复杂;二是所产生的影响巨大。就拿人工智能来说,当代人工智能以机器学习为基础,而机器学习所使用的数据会直接影响学习的结果,所以,数据操作、算法设计与应用过程都会涉及伦理问题。并且,这些问题所产生的影响会由于技术的广泛应用而显著放大。对于这样的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的问题,套用伦理规则是解决不了的。设计者需要认识到,设计过程的选择不只具有伦理后果,而且是其伦理价值的反映。也就是说,设计者设计出来的智能产品不是价值中立的,而应是伦理嵌入的。使用者也需要同样的认识。智能产品的使用是使用者与智能产品互动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使用者的伦理价值也会嵌入产品当中。一个现成的例子是,微软开发的聊天机器人Tay曾在接入Twitter使用不到24小时就被网民“教坏”,它不但辱骂用户,还发表了种族主义评论和煽动性的政治宣言。面对这样的伦理问题,伦理教育需要转向深层的伦理意识的培养。

伦理意识指一个人,或一个社会机构,或一种文化规范所具有的出于伦理考虑而非经济、法律等方面的考虑而做出决定与开展行动的倾向。①Emre Kazim and Adriano Koshiyama, “A High-Level Overview of AI Ethics”, Patterns, 2021, 2 (9): 1-12.概言之,就是“做正确之事”的愿望和能力。一个有伦理意识的人不只是知道应该做什么,而且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应该什么时候做,做到什么份上,该由谁来做。由于有了内在的伦理驱动,所以,一个有伦理意识的人不太会干“伦理洗白”的勾当。“伦理洗白”就是明面上保持良好的公共形象,暗地里却继续干不道德的事。如果这个社会有伦理意识的人越来越多,那么,颠覆性技术就会越来越趋向于被负责任地设计和使用,它们的伦理影响就会日益减小。

另外,价值教育也需要做出调整。我们现在的价值教育关注得比较多的是人格价值和文化价值,比如自觉、自律、忠诚、对传统的认同等。但颠覆性技术所带来的生存挑战是面向全人类的,它威胁的是人的尊严、社会的进步,考验的是人与自然、人与人造物之间的关系。这个时候,康德所要求的对人性的尊重才是重点所在。相应地,价值教育的重点应该是人文精神的培养。人文精神是一种哲学立场,它强调人的价值,维护人的尊严,关心人的命运,提倡人的自由、自主与进步。②H. J. Blackham, “A Definition of Humanism”, in P. Kurtz (ed.), The Humanist Alternative: Some Definitions of Humanism, London: Pemberton, 1974, pp.35-37.如果这个社会越来越多的人具有人文精神,那么人就会被看作是目的,而不是手段,人类就能做到自我关怀,就会有效地抵制技术的异化。

现在,我们已经清楚了新文科的理论内涵。从其理论内涵看,新文科有两个突出特点:第一,对能力的强调;第二,对人文精神的重视。会知知识是一种能力,掌握一门会知知识就是有能力处理某种类型的任务。而认知可塑性和伦理意识都要求突破所知知识的简单应用,重组认知要素以适应新情境的需要。这本质上是一种能力,并且是最为宝贵的人类认知能力。对能力的强调是传统文科教育的核心理念。中世纪学究们所说的“七艺”不是七门学科,而是七种技能。他们所说的“artes liberales”中的“artes”是“习得的技能”(learned skill)的意思。他们相信,受教育者习得了他们所传授的七种技能就能成为一个“自由人”。在这种传统中,人的发展是宗旨。我们今天用以标称这种传统的“humanism”一词,即“人文精神”,与“humanities”,即“人文科学”,是同源的,它们都来自西塞罗用以刻画博雅教育的价值的拉丁文概念“humanitas”。由此观之,新文科包含了对古典文科教育的回归。

三、新文科的实践路径

确定新文科的理论内涵只是其理论建构的第一步。这是因为,理论内涵只不过是一组抽象命题,本身并无因果效力,倘若要发挥其范导作用,还需辅以实践路径。实践路径是理论通向实践的桥梁,是将理论付诸实践的策略性行动方案。策略性行动方案是方向性建议,具有一定的普适性,可以为具体方案的制订提供指导。

应当清楚,实践路径与理论内涵一样是规范的,只有那些能促进理论内涵实现的策略性方案才是合理方案。因此,应该依据新文科的理论内涵来建构它的实践路径。新文科的一项理论内涵,正如前面所说,是培养学生的认知可塑性。认知可塑性是认知者面对新的出乎意料的环境条件时调整认知处理策略的能力。这种调整涉及三个重要方面:打破旧的认知模式,克服功能上的固定性,在概念间产生新联系。①Simone Ritter, et al., “Diversifying Experiences Enhance Cognitive Flexibility”,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Social Psychology, 2012, 48 (4): 961-964.旧认知模式是以往经验积累的结果,打破旧认知模式最好的方式就是置身于新环境,使以往的认知处理策略不再奏效。研究表明,新环境与多样化的经验对认知可塑性有着直接的影响。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与普通民众相比,富有创造力的人通常经历了更多始料未及或突如其来的事件,比如父母亡故、移民到国外。对此现象的一个合理解释是,始料未及的事件创造了一个新环境,新环境不仅给认知者带来了认知扩张(即认知者知识库的扩大),并且借由其负面影响破坏了旧的模式。也就是说,始料未及的经历通过提高认知可塑性而提升创造力。②Simone Ritter, et al., “Diversifying Experiences Enhance Cognitive Flexibility”, Journal of Experimental Social Psychology, 2012, 48 (4): 961-964.这既解释了为何多数大学生认为自己最有收获的是第一年,尤其是第一学期,同时也告诉我们,应该多为学生创造一些新环境。创造新环境的方式是多样的,比如鼓励学生到其他学校进行交流、访学,借助影视或虚拟现实技术呈现新环境。需要指出的是,仅仅创造新环境是不够的,学生的积极参与同样必不可少。只有学生积极参与,新环境的刺激才能转化成对认知可塑性有促进作用的多样化经验。

新环境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即引发认知失效。认知失效是打破旧认知模式的直接动力:只有当已有的认知模式不奏效时,认知策略的改变才会显示出其必要性。正是在此意义上,失败是成功之母。认知失效的重要性告诉我们,新文科教学不仅要勤于设计新的学习环境,而且还要让新环境尽可能多地激发出认知失效。例如,可以尝试组建交叉学科讨论组,让人文学科的学生回答社会科学的问题,反之亦然。需要指出的是,在这种教学模式中,宽容是至关重要的。失败如果得不到宽容,学生将不再愿意参与讨论。

新环境最为重要的作用是激发学生从不同视角看问题。在新环境中,原来熟悉的事物呈现出另一副模样。于是新的可能性呈现出来,事物功能上的固定性被打破。研究表明,能从不同角度审视任务的人能更好地理解环境中的情境变化,具有更高的认知可塑性。他们能快速重构自己的知识,因而具有面对情境需要的急剧改变、调整自己的反应的能力。①Rand Spiro & Jihn-Chang Jehng, “Cognitive Flexibility and Hypertext: Theory and Technology for the Nonlinear and Multidimensional Traversal of Complex Subject Matter”, in D. Nix & R.J. Spiro (eds.), Cognition,Education, and Multimedia: Exploring Ideas in High Technology, Hillsdale: 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 1990,p.163.而认知可塑性最大的障碍就是认知封锁(cognitive blockade),即继续以原来的方式看待问题,即使环境变化已经表明原有方式是不恰当的。突破认知封锁的一个有效方式是加强发散性思维和批判性思维的训练。发散性思维是运用多种不同方案来解决问题的思想过程。头脑风暴、自由写作(free writing)、六顶思考帽法(Six Thinking Hats)是训练发散性思维的有效方法。批判性思维是分析证据与论证形成判断的过程,其训练方法包括分析、综合、概念化、推理、反思等。此外,想象力的训练也很重要。从不同视角看问题不一定非要置身于新环境,只要我们能想象出新情形就可以了。在想象力的训练方面,思想实验是个很好的切入点。思想实验是这样一种思维过程:“先构想出某种情形, 然后进行分析, 看看会发生什么, 再从结果中引申出结论。”②王华平:《思想实验的认识论问题》,《自然辩证法通讯》2009年第4期。另外有一个很好的训练方法,不妨称其为正反法。据传,学园派领袖卡尔内阿德斯(Carneades)曾作为雅典的使节前往罗马。他在前一天给出支持正义的论证,而在后一天给出反对它的论证。这种方法对训练从不同视角看问题很有效,值得推荐。

新文科实践路径的另一项重要内容是如何传授学生会知知识。会知知识的一个特点是难以用口头或书写的方式传递:即使你仔细研究了由一流教练书写的训练手册,你也不能马上学会游泳——你必须通过一段时间的练习才能学会。所以会知知识的教授与理论知识很是不同。不过,理论知识仍然是重要的。根据德克塞尔(Robert DeKeyser)的SAT理论,在会知知识获得的开始,学习者需要掌握大量关于技能的知识,这些知识可以从指南或对别人熟练行为的观察中获得。接下来,学习者就得通过练习将理论知识转化为会知知识。这个过程是情境化的,需要很强的针对性。最后,当学习者习得会知知识后,他需要适当机会来展示他的技能,以便纠正错误和达到技能发挥的自动化。③Robert DeKeyser, “Skill Acquisition Theory”, in B. VanPatten & J. Williams (Eds.), Theories in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 An Introduction, New York: Routledge, 2015, pp.94-112.其中,最为关键的是第二步,有效的训练方法包括基于问题的学习(problem-based learning)和以项目为中心的培养模式。

基于问题的学习最初是从临床医学教学中发展起来的,很快就应用到几乎各个教学领域。对基于问题的学习来说,最为关键的是选择一个结构不良的问题(ill-structured problem)。这个问题通常是跨学科的,很难找到一个清晰的解决路径。教师在学生学习过程中提供指导并查询学生学习的结果。学生在学习解决问题的过程中需要分析问题,寻找、评估和适当地利用各种资源,与他人开展合作,进行有效的交流。①John Savery, “Overview of Problem-Based Learning: Definitions and Distinctions”,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f Problem-Based Learning, 1(1): 9-20.比如在哲学教学中,可以让学生围绕“心灵是否是有部分的”这个问题展开训练。对于这个问题,学生先要掌握柏拉图的灵魂三分说理论。然后寻找与之对立的理论,例如斯多亚学派的灵魂统一论、笛卡尔的灵魂理论。接下来,学生需要找到一个案例,比如一心想复仇的美狄亚杀死自己小孩时的心理状态,来查验这两种理论立场的合理性。在发现难分伯仲后,继续寻找新的思想资源,比如福多(Jerry Fodor)的心灵模块理论(theory of modularity of mind)。在这个过程中,老师需要一直根据学生的学习结果提出进一步的问题并提供针对性的指导。通过这样的学习,学生的会知知识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就能够得到实实在在的提升。

以项目为中心的培养模式和基于问题的学习有很多类似之处。在以项目为中心的培养模式中,学生通常被告知需要达到一个特定的目标,比如建造一支火箭或提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在做项目的过程中,学生会碰到一些结构不良的问题,这个时候就需要他们进行基于问题的学习。如此看来,以项目为中心的培养模式与其说是一种学习方法,倒不如说是一种组织教学和学习的方式。

值得一提的是,文科实验室对学生习得会知知识是有帮助的。会知知识的习得具有情境依赖性,实验室可以提供所需的学习情境。借助可视化技术和模拟技术,实验室可以创造一个逼真的问题环境,为学生带来会知知识的习得和基于问题的学习所需要的现实世界背景与互动环境。

至于伦理意识与人文精神的培养,传统文科教育已经发展出较为成熟和有效的训练方法,概括来说,就是讨论式教学与情感教育。讨论式教学是苏格拉底所倡导的方法。很多人都知道苏格拉底的名言:“未经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但他们可能不知道,这句话的前一句话是“讨论善及所有其他主题……是一个人所能做的最好之事”②See Plato, Apology, BookRix, 2019, 38a.。苏格拉底认为,讨论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可使讨论者达到过上有道德的生活所必不可少的理解水平。实际上,讨论还有许多重要功能,这使得它特别适合伦理教育。伦理的实质是一种关系,伦理考虑总是事关他人的考虑。讨论有助于道德主体摆脱自恋情结与第一人称视角的局限,达到一种主体间性。根据科尔伯格(Lawrence Kohlberg)的理论,对道德两难问题的讨论是帮助学生解决伦理冲突、提高道德推理能力和考虑他人视角的重要手段。①Lawrence Kohlberg, “Moral Education: The Psychological View”, in L. C. Deighton (ed.), Encyclopedia of Education, Vol. 6. New York: Macmillan, 1971, pp.399-406.另一些人则认为,讨论有助于批判性思维与独立思考能力的发展,同时也培养了诸如宽容、尊重、负责任等良好伦理意识所需要的能力与品质。②Stephen Preskill, “Discussion, Schooling, and the Struggle for Democracy”, Theory and Research in Social Education, 1997, 25 (3): 316-345.

当然,除了对话外,还有其他的培养伦理意识的有效方法,比如案例学习和服务性学习(service learning)。常言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通过向道德楷模学习,通过学习典型的伦理决策案例,学生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值得一提的是,案例学习在工程伦理的教学中被普遍应用,取得了良好效果。服务性学习是通过让学生积极参与社会服务来进行学习的一种方法。倡导这种方法背后的想法与对会知知识的认识是一致的,即学一样东西最好的方式是去做它。在做的过程中,学生可以学会解决所碰到的各种伦理问题的方法。

伦理教育同时也起到了培养人文精神的功能。一个有美德的人自然会表现出对人的尊重,包括他自己。尽管在希腊的古典时代,美德更倾向于认知品质(比如,“美德即知识”),但到了希腊化时代,美德就与情感紧密联系在一起了。伊壁鸠鲁主义者认为,情感、倾向与习惯都与美德相关。罗马时期的美德概念包括尊严,即自我价值感、自尊和自重。今天,多数人会承认,维护人的尊严、促进人类的福祉,这既是人文精神的内容,也是道德律令。无论是伦理意识还是人文精神的培养,情感教育都是重要的环节。情感教育不只是培养受教育者的情商,更主要的是让他们学会自尊、自爱,愿意尊重人的价值、关心人类命运。唯其如此,颠覆性技术所带来的生存挑战才有可能化解。

结 语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新文科所应该具有的理论内涵是从颠覆性技术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推演出来的,它的实践路径则是从它的理论内涵推演出来的,而实践路径针对的还是颠覆性技术所产生的社会影响。不难看出,整个问题的关键是颠覆性技术所产生的社会影响。然而,要应对颠覆性技术所产生的社会影响,无论是外部批判,还是后果治理,都是不够的。真正有效的治理是内部的、全过程的,并且是全员参与的治理,而这要求每个参与者对颠覆性技术的运行原理和过程都有适当了解。因此,新文科除了具有上述理论内涵与实践路径外,还应该是交叉的、整合的、合作的。这样的新文科才能肩负起时代所赋予它的重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