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渗入教育:表征、危害与治理路径

2022-03-24 11:32赵蒙成马雷鸣
教育与经济 2022年5期
关键词:教育领域资本培训

赵蒙成,马雷鸣

(江苏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在传统的教育理念和实践中,教育与资本是无关的。然而,数十年来资本在我国教育领域中或明或暗地迅速扩张,俨然已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影响教育的力量;但是,受传统理念、认知定势等的影响,使资本深度渗入教育这一普遍现象,并未引起足够的关注。2021年7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简称“双减”政策),此后一系列配套政策陆续出台,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也促使人们去深刻认识、评估资本在教育领域中的所作所为及其后果。众所周知,资本是逐利的,追求增殖是资本的天然属性,[1]而教育是培养青少年的社会公益活动,二者的性质迥然不同。那么,在我国,资本是如何进入教育领域的?又为什么能够深度嵌入教育活动?受经济增殖逻辑支配的资本的过度渗透给教育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如果允许资本进入教育领域,如何划定教育中资本运作的边界?从学理上明晰这些问题能为遏制资本在教育中的恶性扩张提供知识资源;同时,在当代社会,教育难免与资本缠夹不清,厘清二者的关系也是教育基本理论研究的需要。

一、资本在我国教育领域中扩张的表征

资本在初始意义上是发生在经济领域物质生产中的社会现象。英国古典经济学家达德利·诺思最早提出“资本”概念,他将资本定义为能够实现增值的货币。作为古典经济学家的代表,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认为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过渡是“商业化”的过程,是扫除不利于商业发挥作用的过程,[2]因此,资本可以理解为商业要素的积累。马克思大大扩充了“资本”概念的内涵,指出了资本既以“物”的形式存在、也包含“社会关系”的深刻本质,资本的价值增殖蕴含着资本对劳动和社会的权力——生产资料私有制的情况下,财产的有无必然导致在社会中形成不对称不平衡的力量,形成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3]马克思对资本权力的揭示使资本超越了经济范畴,揭露了其政治意义和社会意义。同时,马克思也扩展了“资本”概念的外延,指出在产业资本以外还存在商业资本、借贷资本、土地资本以及作为金融衍生品的虚拟资本等各种资本形态。由于“资本”对于透视现代社会具有强大的解释力,现当代不少学者继续使用并扩大“资本”的概念。例如,布迪厄提出的“文化资本理论”就比较典型,他认为“文化资本是对一定类型和一定数量的文化资源的排他性占有”。[4]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某些文化资源成为稀有资源,占有这类资源可以获取一定的物质的和象征的利润。因此,文化不仅仅具有审美、休闲或消费的属性,在特定条件下文化资源可以成为文化资本,而且文化资本在现当代社会中愈来愈重要。对“资本”概念的简单梳理表明,随着社会形态的变迁和研究的逐步加深,其含义愈加丰富,应用范围也不断扩大;虽然如此,资本的核心属性一直是明确、稳固的,即资本是能够带来利益的资源。“利益”既可以是物质财富,也可以是社会象征方面的收益;“资源”的形式多种多样,通常所指的是货币。本文探讨的问题是资本渗入教育所带来的后果与影响,依据资本的逐利性,本文所说的“资本”指个人、企业或社会团体等在教育中的投资,而且主要是以货币为基本形式的物质资本,投资的首要目的是赢利。近些年资本在我国教育领域中相当活跃,主要表征在以下几方面:

(一)校外培训机构数量和规模急剧增加

投资者瞄准广阔的教育市场,投入大量资金举办民办教育机构,包括校外培训机构和民办学校。2018年12月发布的《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全国校外培训机构专项治理行动整改工作进展情况的通报》表明,全国共摸排校外培训机构高达401050所,[5]远超于同期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校数量21.38万所。[6]再者,校外教育培训的市场规模相当庞大。2016年我国中小学校外培训市场规模超过了8000亿元,参加学生规模超过1.37亿,相当于一半以上的中小学生参与过校外培训。[7]另外,我国的教育企业规模大,近年来的注册情况更是呈激增之势,一批“头部”教育公司如新东方教育科技集团、学而思国家教育集团等早已于21世纪初在美国等国家上市。校外培训给学校教育造成了重大影响,其中学科类课程的培训影响最为严重。本文所说的“校外培训”主要指学科类培训。

(二)民办学校的竞争与发展失范失序

大量涌入的资本也推动了民办学校的迅速增长。2019年,全国各类民办学校19.2万所,其中民办普通小学、初中、高中的数量分别增至6228所、5793所、3427所,同比增长0.79%、2.41%、6.82%;招生人数分别达到159万、243.1万、135.9万人,同比增长2.4%、5.5%、16.2%。[8]民办学校有不同类型,普惠性质的民办学校——典型的是民工子弟学校——不应纳入教育的资本市场之中,除此之外,绝大部分民办学校虽然从事教育活动,但大多数走向了营利的道路,其中所谓的“贵族学校”“国际学校”最为典型。它们往往借助一些新潮的教育理念造势,利用漂亮的升学率数据等吸引生源,打造“名校”头衔,争夺教育资源,竞争失度。值得注意的是,一部分民办学校是公办学校举办或参与举办的学校,还有一部分是利用国有资产、依靠国有企业举办的学校,这严重影响了公办教育、尤其是义务教育阶段公办教育的主体地位。

(三)民办职业培训机构规模不断扩大

在职业教育领域,资本同样已渗透进来,其扩张主要体现在社会力量深度参与职业培训活动。随着2002年《关于大力推进职业教育改革与发展的决定》等政策的出台,职业培训的重要性凸显,大量的职业培训机构出现并不断壮大,在培训市场中占据一定份额,并有逐渐攀升之势。2003年民办职业技术培训机构仅有1.06万所,占当年全国培训学校的4.6%;[9]2019年民办职业技术培训机构达到2.51万所,占比提升至29.7%。[10]

(四)从事教育补习活动的“个体劳动者”日益泛滥

为了确保子女在激烈的教育竞争中不被淘汰,很多家长想方设法为子女提供更有针对性的内容和个性化的形式,典型的是一对一家教补习。这催生了“家教”市场,构成了课外补习的重要部分。学生个体及其家庭通过付费和自由选择获得教育服务。从组织形式上看,“家教”是非正式的教学活动,其规模难以精确统计,但这一市场规模巨大已是事实。2014年中部某省会城市对义务教育阶段四年级学生进行调查,结果显示有13.6%的学生参加一对一家教补习,[11]考虑到“家教”仅仅是课外教育的一种形式,这一比例显得相当高。大学生群体是“家教”的重要从业者,一些在职教师也“隐形”地开展有偿补习活动。例如,虽然整治在职教师有偿补课或家教的政策文件早已发布,但浙江省某市教育局2021年仍查实在职教师有偿家教20余起。[12]

二、资本何以能够在教育中畅行?

教育领域中发生的上述现象的实质是资本的运作与扩张。资本进入教育领域具有特殊的社会背景与教育机制的基础。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党和政府的工作中心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路线。经济发展占用了主要的社会资源,教育经费难免捉襟见肘。更有甚者,在某些特殊时期,教育还必须服务于经济建设这个中心,甚至沦为经济发展的工具。如对于1999年出台的高校扩招政策,许多研究者认为,而拉动内需是扩招的最重要的价值定位。[13]由此可见,资本能够进入教育领域,与经济需求影响教育生态的大背景是分不开的。在此社会大环境之下,资本获得了进入教育的如下主要条件:

(一)应试教育为资本奠定了稳定、高效的赢利模式基础

资本赢利的一个重要前提是商品生产过程能够快速、低成本地循环复制,而应试教育的特点恰恰契合了这一根本要求。纸笔测验是高考、中考的基本形式,这种模式的考试具有明显的特点:考试形式固定,在规定的时间内检验考生的学习情况;考试内容难度大但具有很高的确定性,考试大纲对考试范围和内容均有明确规定;考试采用标准化答案,以所有科目的考试总分评定学生。应对这种考试,最有效的策略是高强度的机械训练,直至要求考生对知识点的记忆达到自动化程度,把学生训练成高度自动化的存储、输出知识的“机器人”。换言之,在一定程度上,教育的性质变成了与物质商品生产一样的活动。这为资本操弄教育提供了可能性。假如我国的教育是真正的素质教育,指向学生核心素养的养成、尤其是心灵的成长,不以考试为根本目的,内容范围广、周期长、难以量化测评,那么机械训练就无用武之地,资本就失去了高效赢利的基础。因此,可以说,应试教育为资本运作赋能,资本运作反过来加固应试教育模式,二者相互嵌套,密不可分。

(二)知识商品化为教育与资本的结合奠基

在历史上,知识主要被视作社会的、集体性的共同财产,属于社会而非个人所有。[14]知识是公共产品,非竞争性和非排他性是知识的重要特征,知识的生产者不从中获取超额经济利益,知识的使用者不应有所限制。换言之,由于受教育者个人无需购买知识,资本就无法在教育中生存。但是,在当今社会,知识的公共性发生了明显改变。在人力资本理论以及诸多客观物质条件的催动下,知识的消费属性日益凸显,个人付费购买知识越来越常态化,知识变成了一种可以从中获利的商品。知识商品化给教育领域造成巨大影响,尤其是对教育的公共性带来严峻挑战,为资本涌入教育开辟了通道。营利性的民办学校、校外培训机构等能够遍地开花,其基点正在于此。知识商品化是教育市场化的基石,在我国表现得尤其明显:一方面,教育资源愈发市场化,“择校热”和民办教育扩张是典型的体现。教育市场化不同程度地将公共教育资源变成了非公共利益。另一方面,教育消费愈加“私有化”。知识商品化直接促使教育教学活动被明码标价,公共教育只能提供“有学上”,不能保证“上好学”,具有教育消费能力的家庭,才能购买优质的教育。[15]于是,付费购买教育服务尤其是优质的教育服务成为有钱人的选择,各类家庭包括并不富裕的家庭都被迫卷入到教育消费的大市场中,沦为资本赚钱的“客户”,教育则在某种程度上沦为资本赢利的工具。

(三)教育产业化思潮为资本的涌入提供了理论和社会观念上的支持

20世纪中叶以来,美国的经济学家在探索经济增长之谜时,发现了教育对经济增长的重要作用,将教育推到人力资本研究的中心。在这种框架下,人力资本不再是劳动者通过学习、训练等方式所获得的知识和技能,而是将教育这一指标作为人力资本的代理变量。[16]换言之,研究者将对劳动者能力的衡量转变为对教育投资的研究,教育投资越多,表征着人力资本能力水平越高,即教育是人力资本开发的主要方式。在该理论的影响下,公众的教育观念悄然变化,“教育是家庭的一项重要投资”“接受高等教育可以得到高回报率”等教育投资意识逐步形成;[17]尤其当就业压力大、薪资待遇与学历挂钩、个人试图实现自我目标时,教育往往成为满足需求的主要途径,教育投资、教育付费的观念快速深入人心。在我国,在新中国成立之前漫长的封建社会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时代,付费接受教育是较为普遍的现象,这可以说是当下公众愿意为子女教育付费的“社会心理基因”。但彼时的教育尚不发达,远未形成一个“产业”,而且付费的习惯做法并没有改变教育的根本性质。新中国成立后,与公有制的社会主义制度相适应,学校几乎全部由政府举办,学生上学的付费也很少,教育是社会主义的事业,而决非产业。改革开放之后,时代需求驱动了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相适应的教育管理体系和办学模式的形塑,并且,人们对教育与生产力、教育与经济关系的认识不断加深,对教育本质的理解趋向多元化,于是教育产业化成为适应市场经济的符号。时至今日,对于教育应否产业化仍然存在诸多分歧,但有关思潮无疑为资本进入教育提供了理论辩护,使其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社会观念和舆论上的正当性。

(四)“双减”政策之前的诸多政策对教育中资本的作用持肯定、鼓励的立场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经济体制改革的推进,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政策不断放大,对教育的投入相对不足。与此同时,这一时期也是教育大发展的阶段,普及九年义务教育、高校大扩招等均需大量经费,而政府的投入有限,亟需民间资本的补充。基于此,对于资本进入教育领域,政策基本持赞同、鼓励的立场,有时会为之打开方便之门,资本乘势大量涌入到教育领域。再者,如何管理教育中的资本对于有关政府部门是新的课题,这制约了监管的效力。以高等教育为例,高等教育投资既不受政府主管部门的监管,也没有市场价值规律的制约,[18]存在政策、市场双失灵的现象。即使在现行有关高等教育的法律法规和相关政策中,关于教育投资的决策程序等仍处于空白状态,管理的随意性较大。另外,对于“家教”,由于其分散性和非正式性,监管的难度很大,基本不具有可操作性。总之,我国的教育管理体制是集权式的,政策对于教育实践发挥着决定性的作用。资本能够顺利进入教育领域,诸多政策为其提供了必要的现实条件。

三、资本过度扩张对教育的危害

资本全方位渗入教育虽然对补充教育经费有利,以致今天仍有某些政策鼓励资本进入某些教育领域——其中以教育技术领域最为明显;但是,资本天然的逐利性决定了它与教育在根本上是不相容的,资本在某种程度上已给教育带来了消极影响,乃至危害。

(一)扭曲教育的育人本质与公益性质

教育是促进受教育者身心发展的活动,其本质是帮助受教育者“成人”,尤其是要培育学生正确的价值观,丰富其心灵。不论社会如何变迁,教育区别于其他社会活动的这一本质不能改变。然而,资本全面渗入教育,某种程度上遮蔽、扭曲了教育的本质,使教育产生了较为明显的异化。一方面,资本宰制下的“教育”主要聚焦于提高学生的考试成绩,采用各种手段强化对确定性的书本知识的机械训练,而且这种高效、稳定的赢利模式不断自我循环、自我强化,这不仅背离了促进学生身心全面、健康发展的教育宗旨,对学校教育也产生了明显的消极影响,是固化、助推学校应试教育的重要外驱力。另一方面,资本的介入也削弱了教育的公益属性。教育是服务于所有民众的公益性社会事业,资本却使教育具有了产业的性质和元素。1992年6月《关于加快发展第三产业的决定》颁布,教育被列为第三产业的发展重点,我国的教育由此在产业化道路上快速推进。产业化的教育必然忽视、简化学生身心发展所需要的长期、复杂的过程,单纯地用经济指标衡量、规制教育活动;同时,教育变成了需要付费购买的服务性商品,很多学生及其家长被迫成为教育服务的狂热“消费者”,少数教师也逐渐形成了出售自己的教育服务的观念。换言之,购买教育服务成为一种私人的消费活动,这些都极大地破坏了教育的公益性,也必然会降低教育的内在质量。

(二)破坏教育内部生态

资本的势力主要在校外教育领域,但校外教育与学校教育存在千丝万缕的关联。为了赢利,校外培训机构会不遗余力地开发、强化自己的教学模式,甚至会有意地引导、规制学校教育,给学校教育的生态造成破坏。首先,校外教育会侵扰学校的教育活动。校外培训以“应试”为导向,形成了对学校教育活动的拆解和侵扰。校外培训模仿甚至接管了学校的课堂教学,对学校教学内容进行同步化或超前化的处理,导致学生对知识的掌握程度不一、差异性大,影响学校教师正常的教学节奏、加大学校教师的教学难度。甚至有些培训机构开设“竞赛班”“培优班”,讲授超前、超纲的知识,不仅对学校教学活动造成干扰,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学校的招生——以选拔性指标类培训和竞赛活动向招生领域渗透、以“代理人”身份进行招生预选。[19]

其次,校外教育容易加剧应试教育的倾向。培养超强的应试能力是校外培训机构吸引生源的法门,可以说,“应试驱动”是校外培训机构生存和发展的核心竞争力。至于情感、道德、价值观等这些对学生的全面发展、长远发展至关重要的内容,均无法成为校外培训机构的业务。虽然有些培训机构打着“素质教育”的旗号开展各种培训活动,但是在考级考证进而获利的要求下,还是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应试道路,以培养学生应对考试的技巧和能力为己任。这样的赢利(教育)模式干扰了素质教育的落实,在一定程度上抵销了针对应试教育的改革效果。例如,多年来多项政策一直在推动给中小学生“减负”,但是,学生在学校里的学习时间缩短了、负担减轻了,在校外培训机构的学习时间却增加了。“减负”反而为培训机构扩大业务创造了有利条件,参加校外培训成为学生备考升学的“利器”。可以说,校外培训机构是应试教育最牢固的阵地,资本的迅速扩张打破了原本“育人为本”的教育生态,对学校素质教育的推进造成了不可忽视的干扰。

(三)扰乱教育外部环境

资本也恶化了教育发展的外部环境。首先,扭曲了教育消费。当前我国社会的主要矛盾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与不平衡不充分发展之间的矛盾,优质教育资源短缺导致民众对优质教育旺盛的需求得不到满足,这催生了庞大的教育消费市场。数据显示,2019年度中小学生的校外培训总体参与率为48.3%,参与校外培训的学生平均费用约为5616元。在小学阶段,学科类和兴趣类校外教育支出占家庭校外支出的86.9%,初中阶段占81.3%,普高阶段占87.3%。[20]随着培训市场中培训的种类、科目激增,学生的选择更多样,教育支出占家庭收入的比重也在不断增加。诸如“机器人编程”等课程收费高、课时长、预收费的现象十分普遍,这给很多家庭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再者,教育是专业性工作,知识是精神形态的商品,在本质上不能进行科学、精准的比较和评价,因而教育服务很难合理定价,教育交易中的信息不对称特别突出,消费者的劣势特别明显,校外培训机构的价格虚高是普遍现象。另外,城镇家庭为子女进入好学校购置学区房、缴纳择校费等行为也相当普遍,这些支出更加昂贵。总之,资本裹胁众多家庭对子女教育投入巨资,制造了畸高的教育消费,大大恶化了教育发展的外部环境,也对经济发展造成了消极影响。

其次,损害教育机会公平。教育产业化、市场化之后,资本展示了其巨大力量,迅速制造了富裕家庭和不富裕家庭在子女教育方面的鸿沟。富裕家庭拥有充足的货币资本投资子女的教育,包括就读高质量民办学校、购买昂贵的学区房、缴纳不菲的择校费、参加收费高昂的校外培训项目等等,而这些都是不富裕家庭难以承担的。例如,农村家庭在教育支出上往往远低于城镇家庭,2017年,城镇户籍家庭子女教育支出为每生每年16201元,为农村家庭的2.5倍;其中校外教育支出占比为41%,是农村家庭的2倍。[21]同时,对于就读高质量民办学校而言,即使大城市的居民,也是许多家庭负担不起的。例如,上海市徐汇区高质量民办高中的学费区间是每学期18000—36000元,[22]长宁区是13000—35000元,[23]闵行区是13000—82000元,[24]而公办普通高中的收费(含学费和杂费)是每学期900—2000元。[25]西安市民办中小学及幼儿园分成三类,其中一类民办高中的学费是每学期不超过11000元,[26]而公办普通高中的收费区间是每学期200—800元。[27]可以看出,民办高中的收费远远高出普通公办高中。还应指出,在学费之外,民办高中的食宿费一般比较贵;还有一些额外的收费项目,例如托福考试或雅思考试的培训、素质拓展类的教学或比赛项目等等,也都收费不菲。可以说,民办高中为一部分学生提供了另一条就学通道,但是,对于不少的普通城市家庭而言,就读民办学校是难以承受的负担。另外,富裕家庭往往还拥有更丰裕的文化资本。文化资本的积累需要大量的时间、精力乃至经济资本、父母的文化资本量,获得或拥有文化资本甚至比获取经济资本更难。换言之,文化资本同样隐藏着社会成员间的不平等关系以及社会资源的不平等分配,而且,文化资本虽无法简单量化,但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着和金钱及物质财富等经济资本完全相同的作用。[28]文化资本极大地放大了上层阶层家庭子女在享有优质教育资源方面的优势。可见,由于占有的资本量的差异,不同家庭背景的孩子在占有教育资源的数量、质量以及学业成就上的差距越来越大,给教育公平带来了更加严重的挑战。

再次,加剧了教育内卷。资本深谙市场的规则和营销套路,一方面利用新媒体尤其是自媒体等媒介,通过构造耸人听闻的标题、曲解专家言论、拼凑粗制滥造的内容等方式,营造“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等虚夸的社会舆论,制造社会焦虑情绪,进而影响每一个家庭;另一方面,校外培训机构的大规模扩张在无形中放大了家长的教育焦虑,它们自身就是炮制、贩卖焦虑的主力。校外培训机构惯常利用“清北名师”“小班化教学”“VIP服务”以及一些名不副实或未经检验的“先进”教学方法等噱头吸引家长的眼球,诱惑其为孩子购买校外学习项目。当下,我国社会面临着内卷化的高度风险,而孩子的教育是千家万户关注的焦点,内卷化波及到校内外的教育,其危险性更严重。每一个孩子、家长、教师、学校等都被抛掷到激烈的竞争之中,然而,教育质量却没有实质性的提升。可以说,资本在加深教育内卷方面扮演了消极的角色。

四、教育领域中资本无度扩张的治理路径

“双减”政策的出台,吹响了对教育领域中的资本运作进行治理整顿的号角。从教育发展的社会大背景看,以下几方面是消除资本在教育中的消极作用的可行路径:

(一)推动社会公平正义的进一步深化

资本在教育领域大行其道,很大程度上是利用了教育过度竞争以及家长的焦虑心理,而深层的原因是教育资源的分配不均、教育质量参差不齐。改革开放后的一段时期内,我国强调“效率优先”的发展原则,社会公平在一定程度上没有得到足够重视,教育的发展也出现了一些不够公平的现象。近些年来党和政府持续关注社会的公平正义与可持续发展,不断出台政策推进公平正义的进步。随着全社会公平正义的持续推进,解决教育公平问题也具备了必要的前提。发展更加公平更高质量的教育是规范教育中资本作为的根本之道,这要求教育着眼于大多数学生的需要,应更加关注来自弱势家庭的学生,确保每个学生都有接受教育(包括优质教育)的机会、有人生出彩的机会。可以说,推进社会的公平正义是阻遏资本在教育中不合理作为的基础工程。当然,公平并非完全绝对的平均,而是在承认合理差异的前提下对教育资源的公平配置。

(二)推进教育均衡化发展

如上所述,教育公平欠缺是资本能够在教育领域顺利扩张的重要前提,与此相关,教育的非均衡化发展是助长资本任性作为的直接因素。我国区域之间、城乡之间、学校之间办学水平和教育质量还存在明显差距,人民群众不断增长的高质量教育需求与供给不足的矛盾依然突出。[29]长期沿袭的一些“绩优主义”的政策路径与治理模式,虽然具有其合理性与必要性,但客观上放大了教育非均衡化发展的格局。基于此,推进教育均衡化发展是减小教育竞争最具操作性的策略,是阻止资本膨胀的根本战略,但面临的任务相当艰巨。政府不仅应调整相关政策,长期坚持教育资源均衡化配置的基本原则,还应突出补差原则,使教育资源的分配向薄弱学校、农村学校倾斜,努力采取切实可行的措施提高薄弱学校、农村学校的教学质量和办学水平。近几年政府在推进教育均衡化发展方面取得了可喜的进展,例如,“双减”政策发布之后,不少地方政府出台政策举措,改善教育发展不平衡的状况,比如实施教师在不同学校的轮岗制度,促进优质教师资源均衡配置。但是,应当看到,推进教育均衡化发展的阻力巨大,尤其是在应试教育的框架下,薄弱学校、农村学校升学率低、显示度低、贡献度低,很难得到切实关照。因此,推进教育均衡化发展必须下大力气攻坚克难,这是提升全民教育满意度的基础工程,也是治理教育中资本的不合理作为的基本前提。

(三)重申立德树人教育理念,推动素质教育切实落地

在多种因素的交织作用下,人们对资本在教育中的所作所为似乎已习以为常。应试教育是造成教育过度竞争的直接推手,而竞争性教育是资本得以通行的温床。自改革开放以来,教育被赋予了两项功能:其一是担负促进经济发展的直接工具;其二是担负促进阶层流动、社会公平的主要工具。教育的外部功能的超常发作使教育的功利色彩十分浓厚,快速滑向应试教育,这遮蔽了教育的本然性质,“当我们的社会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轨道上运行时,我们比较多地强调的是教育对社会经济发展的‘主动适应论’和‘服务论’,而忽视了‘促进人的发展’这个教育实践自身最根本的价值目标”。[30]在教育的应然功能被扭曲的环境下,必须更加坚定地重申教育根本的、独立的属性与功能,即教育的本质是培养人的活动,理应以发展人性为核心追求——教育的终极目的是培养能够生活、善于生活、具有人之为人的禀性的“活生生的人”。[31]为了截断资本在教育中的通道,必须大力显明教育理想的内在规定性,扎实推进素质教育;同时彰显教育的独立性,努力摆脱作为经济发展直接工具的附属地位。近些年党和政府不断强调树立“立德树人”教育理念的重大意义,促使教育回归育人本位;同时持续推进高考、中考改革,为素质教育落地、降低教育竞争打通关键的梗阻节点。有一些改革措施,例如高考科目的变革、提高综合素质评价在高考录取中的重要性等等,已经产生了较为积极的影响。若改革沿此方向不间断推进,假以时日,将有希望重塑科学的教育理念,降低教育的竞争程度,营造健康的社会氛围,减少公众教育消费的盲目性;素质教育由此能够切实落地生根,而教育中资本的暴利行为和扭曲教育本性的行为也将被抽掉基础。由此可见,强调教育的育人操守、确立立德树人的正确理念,将在社会理念、社会舆论方面为消除资本的负面影响准备有利条件。

(四)修订、严格执行相关政策与法规,强化对资本的监督

改革开放以来,为了加快教育发展,我国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提高了教育资源的集中配置程度,鼓励社会资本进入教育行业以弥补教育经费的不足。时至今日,更加公平、更高质量是我国教育改革追求的主要目标,以前颁布的一些政策已不合时宜,需要及时清理、废止,以便为促进教育均衡化发展提供充足的动力。对教育中资本运作的治理,一方面要充分使用强有力的行政手段,另一方面应积极依靠法律法规,促进对资本的治理更加合法、规范。2018年5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规范校外培训机构发展的意见》,在全国范围内大力开展对校外培训机构的专项治理工作,对机构的设置标准、审批登记、培训行为(包括培训安排、收费管理等)、监督管理等方面作出明确要求。2021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对义务教育阶段校外培训机构尤其是学科类培训机构进行进一步限制与规范,这对治理教育中资本不合规的行为起到了明显作用。另外,2021年国务院还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办教育促进法实施条例》,更加突出强调民办教育的公益属性,进一步限制资本通过举办民办学校赚取超额利润的行为,尤其加大了对地方政府、公办学校参与民办教育获利的治理力度。对民办学校的整顿不是要禁止民办教育,公益性是教育的根本属性,同时教育的某些方面也具有一定的产业属性。当前我国已形成了庞大的教育市场,资本对于教育的发展也不是一无是处,将资本从教育领域完全驱逐出去既不符合现实需要,也不利于教育的长远发展。强化针对资本运作的教育法律法规,目标是明晰资本在教育中运营的合理范围,加强对资本运作的监管,尤其是要防止一些地方政府为了经济发展指标而在实质上放任资本违规运作的行为。法律法规和政策能够为教育领域的资本治理提供规范和有力的保证,目前有关教育法律法规和政策正在逐步完善,但是,仍然有些教育政策与与资本治理的需要不相符。例如,2021 年 10 月颁布的《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提出,“构建政府统筹管理、行业企业积极举办、社会力量深度参与的多元办学格局……鼓励上市公司、行业龙头企业举办职业教育,鼓励各类企业依法参与举办职业教育。鼓励职业学校与社会资本合作共建职业教育基础设施、实训基地,共建共享公共实训基地”。的确,企业参与职业教育,在产业更新、科技前沿等方面存在优势,在人才培养中能发挥重要作用,但是,无限度地鼓励民间资本进入职业教育并不合理,因为企业对经济效益最大化的追求与学校以社会效益最大化的目标相悖。所以,在教育政策或法规中如何强化对资本的治理,仍需要慎重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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