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思与发展:高等教育个人收益理论研究

2022-11-16 08:36刘红垒
教育与经济 2022年5期
关键词:劳动力收益个体

刘红垒

(厦门大学 教育研究院, 厦门 361005)

“人力资本”的概念和人力资本理论自诞生以来,便将经济学的概念和方法引入到更广泛的社会问题研究领域,尤其是人力资本理论在有关教育和培训议题中的深度应用对世界范围内经济、教育以及人的发展产生了极其重大且深远的影响。随着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和高等教育成本的不断增加,以人力资本理论为依据、以微观个体的高等教育行为为研究对象的高等教育个人收益分析受到愈加广泛的关注。然而,随着理论与实践研究的不断深入,人力资本理论对于高等教育个人收益问题的阐释遭遇了诸多困惑,这也使得人力资本理论受到了后续众多理论的挑战和质疑。知识经济时代的到来使得社会愈加认识到知识和教育的重要性,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型和升级同样对人力资本的质与量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些都加剧了教育与经济关系的复杂性。面对现实困境和未来挑战,本文尝试从理论分析的角度重新审视高等教育个人收益研究的理论基础及其现实应用,期望对理论的进一步发展有所助益。

一、理论概述:高等教育个人收益研究相关理论的主要观点

在高等教育经济学中,人力资本理论与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筛选假设理论、社会化理论等西方经济学理论一起,构成了高等教育个人收益实证研究的理论基础。在此对理论的主要观点简要概括如下:

(一)人力资本理论

人力资本理论是众多国家大力发展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的理论背书,其目的在于通过教育和培训增加个体不同形式的人力资本,从而促进经济增长。该理论对教育与个人就业和收入之间的关系进行了详细论述,认为个体的教育投资收益主要表现为就业机会的增加和收入水平的提高。如舒尔茨所述:“学校教育增进人们的能力以适应经济增长而带来的就业机会之变化”。[1]63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劳动者具备专业的知识、技术和创新能力,所拥有人力资本的数量和质量远远优于未受过高等教育的劳动者。在经济发展对所需人才的要求不断提高、劳动力市场中职业岗位的复杂性加深和就业机会竞争性不断加大的情况下,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劳动者在劳动力市场中表现出更强的适应性。“在现代条件下,经济增长促进就业机会的巨大变化。在这方面,学校教育是有价值的,因为它是促成各种职业适应和空间适应的机动性的源泉”。[1]64这一表述充分肯定了高等教育对于就业的积极作用。

鉴于人力资本的丰富内涵和教育对人力资本提升的重要作用,人力资本理论成为教育收益研究的重要理论依据,其将教育和收入之间的关系表述为“劳动力市场给予较高层次的教育与培训以较高的报酬”。[2]14一般认为,层次较高的教育与培训代表着数量较多和质量较高的教育人力资本。据此,教育提升人力资本的本质在于提高受教育者的劳动生产率,这是教育影响个人收入的直接原因。以人力资本理论为依据,围绕教育提高劳动生产率、增加人力资本的效用,学界对高等教育的投资收益进行了大量的实证研究。其中较为全面和长期的研究应属Psacharopoulos & Patrinos 对 139 个国家、1120 份收益率估算数据库的全面审查,证明了教育投资收益相对于其他形式投资收益的绝对优势。研究发现,在经济发展水平不同的世界各国,高等教育的收益率都非常可观(表1)。[3]这些实证研究结论充分证明了教育对于个人经济收入的积极作用,同时也是对人力资本理论关于教育与收入关系量化形式的肯定。

表1 不同收入水平国家分层次教育收益率(%)

人力资本理论在教育问题分析中的应用促进了经济学理论的元素和分析方法向教育领域迁移。在人力资本理论的发展过程中,在该理论指导下的高等教育扩张出现了大量的失业率增加、收入降低等与人力资本理论预期相悖的现象。这种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分歧引发了对教育与收入关系的重新思考,由此而出现了对人力资本理论提出质疑和挑战的新的理论,其中较为典型的有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筛选假设理论、社会化理论等。这些理论因其激进的观点被统称为“激进学派”理论,同时也因在教育经济学领域相对有限的影响力而被称为“非主流派”经济理论,它们对人力资本理论的失灵提出了新的分析维度和理论解释。

(二)激进学派理论

激进学派理论与传统人力资本理论的观点之争主要在于教育能否提高个体的劳动生产率,各理论的主要观点如下:

其一,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采用制度主义经济学和新马克思主义的方法分析劳动力市场的内部结构。其中制度学派采用横向静态分析方法,认为由制度因素和成文或不成文的规章与习惯造成了劳动力市场的分割。持新马克思主义观点的学者则采用纵向动态的分析方法,认为劳动力市场的划分过程就是垄断资本利用种种手段,特别是教育文凭,分化工人以保持资本主义经济稳定发展的过程。[4]54-55两种观点采用不同的分析方法阐述了劳动力市场分割产生的原因,并在结论上共同肯定了劳动力市场的分割状态。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即是从劳动力市场的性质和特点出发来认识教育与经济的关系,并依据教育水平与劳动力市场的关系分析教育的经济价值。据此,教育对个人的经济价值,在于它是决定一个人将在何种劳动力市场工作的重要因素,在主要劳动力市场,个人收益与教育水平呈正相关,而在次要劳动力市场,个人收益与教育水平的正相关关系则不成立或不很明显。

其二,筛选假设理论的前提假定条件认为,劳动力市场中存在着天然的信息不对称,在这种情况下雇主需要借助一定的标识来间接地了解求职者的生产能力,教育水平即为能够辨识求职者生产能力的重要参考指标。该理论将劳动生产率视为个体天赋的内在能力,教育的意义并不在于提高个体的劳动生产率,而是通过受教育水平与教育投资成本之间的负相关关系来判断个体的生产率水平。在雇佣活动中,劳动者的受教育水平越高意味着其劳动生产率越高,相应地就能够获得更高的工资收入。据此,该理论下教育与工资收入之间的关系表现为教育对劳动生产率的确定作用。[2]61为验证该理论而进行的众多实证分析在为理论提供证据支持的同时,不同的研究之间也逐渐达成了“教育必须有识别个体劳动生产率的功能”的共识,但并没能回答“教育是否仅仅是一种筛选装置或者其他”的中心问题[4]50,即随实证检验成果的丰富而出现的强筛选理论与弱筛选理论关于教育是否同时具有信息筛选和提高生产率两种功能的争论。

其三,社会化理论认为,人力资本理论所主张的教育通过认知技能提高劳动生产率的观点是错误的。该理论采用新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强调教育对维护资本主义经济制度所起的作用,认为教育与经济的关系是阶级矛盾关系的反映。在该理论的论述中,教育的目的在于通过种种途径及手段使学生社会化,即通过将学校教育与社会生产结构中的职业等级相对应,使不同阶级的学生接受不同层次和类型的教育,从而形成满足不同等级职业所需要的非知识性个性特征,并最终实现学校教育对受教育者社会阶层和经济地位的复制。社会化理论没有直接表明教育水平与收入回报的关系,但理论对于教育再生产资本主义劳动力和生产关系的论述表明,学校教育对于社会经济的绝对服从,使得个人职业收入表现出与家庭的社会阶级和经济地位背景、接受教育的层次和类型以及在劳动力市场中的职业等级的同一性,教育的不平等进一步导致收入的不平等,不同层级的受教育者在职业岗位中获得的收入回报的不平等通过所接受教育的不平等而传递并固定下来。

显然,传统人力资本理论与激进学派理论关于教育个人收益的阐述主要着眼于教育对个体收入影响的作用机制,涉及了教育学、经济学和社会学等不同视角。激进学派理论是对传统人力资本理论指导下教育个人收益的反常现象进一步探索的结果。这些理论以及基于这些理论的教育收益实证研究结果对于国家的教育发展政策和个人的教育选择具有极强的实践指导性,也就必然涉及“理论的抽象性与实践的具体性、理论的一般性与实践的特殊性的矛盾”[5]。因此,面对两个理论派别间的衔接和碰撞,有必要在关注理论与现实一致性的同时,对理论自身的根本逻辑进行重新审视。

二、理论批判:方法论差异下的理论分歧

对于世界和事物的认识,不同理论代表不同的范式或世界观,以致对事物的解释存在不同,且对事物的“关注点”也有差异,从而对世界和事物的解释力也有大小之分。[6]围绕教育对收入的激励机制以及由此而形成的教育与收入关系这一核心问题,上述理论之间在具体的关注点和方法论方面存在明显的差异。

个体教育收益的实现是一个复杂的社会过程,按照活动的内容可以划分为两个阶段,其一为个体接受学校教育实现知识积累和能力增值的过程,其二为毕业生进入劳动力市场就业并取得货币收入的过程。前一阶段主要是教育形成人力资本的过程,此时为接受教育而付出的成本更多地是一种消费,后一阶段才完整地实现了教育成本的“投资”属性。个体接受教育积累人力资本的过程可以说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活动过程,而毕业生就业则是个体投入劳动力市场之中受到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人力资本理论对于个体教育、就业、收益全过程的论述基于新古典经济学而采用了个人主义方法论,即将个人和家庭视为理性的经济人,人力资本的形成是一种个体追求自我利益的投资行为。[7][8]人力资本理论下个体间的收入差异建立在因教育水平不同而导致的人力资本差异的基础上。然而实践证明,教育收益的大小并非纯粹的竞争性市场中劳动力的边际收益,而是在劳动力市场性质和结构、个体禀赋特征等多种宏、微观因素共同作用下的均衡结果。正如斯蒂芬·克莱斯(Steven Klees)对人力资本理论的批判:“人力资本理论对个人和社会福利的根本解释在于对个人特征的分析,而忽视了系统和结构视角下的真实世界的属性”。[9]

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从结构主义的解释取向论述了不同劳动力市场结构对个体收入的决定作用。[10]与人力资本理论以个体人力资本为分析主体相对,劳动力市场分割理论以劳动力市场的性质和特征为逻辑起点,立足于个体教育收益实现过程中的主、客体相互作用的外部环境对个体教育收益问题进行分析。筛选假设理论可以看作人力资本模型的延伸,不同于人力资本理论所持的“教育能够提高劳动生产率、进而提高个体收入水平”的主张,该理论聚焦于教育作为生产率差异的标志或以过滤器的方式对个体收入产生影响。[11]故与人力资本理论相似,筛选假设理论同样具有方法论上的缺陷以及观点上忽略了教育的生产性价值的片面性。社会化理论是结构功能主义学派的重要理论之一,因此更加强调从维持资本主义经济结构和生产关系需要的角度阐述教育的经济功能。但该理论更多地是从社会学的视角对教育的经济功能进行分析,其对教育规训个体的行为规范和价值取向等社会性格的强调,导致了对个体认知技能的经济价值的低估,消解了教育经济功能的复杂性和教育经济学学科的计量特征。[4]272-291

可以发现,不同理论在分析个人为获取较高收入而接受尽可能高水平教育的功利性目的方面都遵循了理性经济人假设,且从不同视角对个体教育收益问题进行分析并提出了对应的解释机制,这也是理论的意义和价值所在。关于个体的受教育程度与收入水平的关系问题,上述相关理论都认为教育能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受教育者的收入水平,这也是各理论最明显的共性结论。而就理论自身来说,则存在着或是以个人主义方法论过度简化了教育的系统性和与其相关的社会系统复杂性的不足,或是过分强调教育与经济的关系而忽视了教育的相对独立性等明显的缺陷。与此同时,不同的研究视角和理论起点导致了对于同一问题的差异化结论,这也是理论间矛盾和冲突的根本原因。在现代社会的经济生活中,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教育对个人成长和社会经济发展发挥着日益显著的作用。随着对教育与经济问题研究的深入,理论间的矛盾和冲突模糊了人们对于现实问题的认识和理解。如何在矛盾和冲突中不断剖白问题的本质,就需要进一步关注理论解释并预测实践的能力与价值。

三、理论继承:人力资本理论的解释力重释

科学理论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解释,其对已知的现象做出合理说明、对未知的事物做出准确预言的解释能力即为理论的解释力,也是科学理论生命力的重要标志。[12]近年来,围绕着高等教育个人收益这一经典主题的大量研究表明,实证研究与理论预期之间存在不同程度的差异,使得理论之于现实的解释力成为新的关注点,在此有必要对这一问题进行阐述。

(一)人力资本理论的阐释逻辑

人力资本理论起源于经济学家对于促进经济增长的要素的分离,从中发现了人的质量所表征的人力资本的重要作用,此后经过不断的发展完善形成了系统的经济理论,确认了教育投资对于人力资本形成的重要作用。传统人力资本理论视角下教育与收入关系的反常表现是激进学派理论产生的现实背景。从高等教育经济功能的历史演变来看,作为社会服务这一基本职能的派生和延伸,高等教育的经济功能产生于高等教育与社会生产不断发生联系的过程,并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而不断得到重视和强化。这种演变路径决定了高等教育经济功能与社会生产力发展和经济发展之间的固有联系,即高等教育的经济价值有赖于社会经济的发展水平以及高等教育与社会经济的适应程度。可见,高等教育收益水平在本质上是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的直观反映,进一步来说,是高等教育与社会经济适应性关系在不同发展阶段的具体表现。

研究高等教育与经济关系问题的惯常做法一般从教育学和经济学两个视角进行,前者主要是从教育的角度来探讨高等教育与外部经济的关系(外部的影响必须通过主体内部的价值判断和选择才能起作用),后者则主要是从经济的角度来探讨高等教育与经济的关系问题(比如,以高等教育的规模扩张来拉动内需),显然两者的立足点并不相同。[13]以人力资本理论为例,该理论对于教育与经济关系的解释——教育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从而促进经济增长——隐含了教育与社会生产之间的紧密联系。而人力资本理论关于高等教育个人收益的论述同样包含了教育学视角和经济学视角两个视角:其一,在教育学的视角下,人力资本理论强调高等教育作为劳动力再生产(增进人力资本的质和量)手段对于经济发展的生产性价值;其二,在经济学的视角下,人力资本理论进一步由此推论出高等教育赋予个体人力资本生产性价值的大小决定了劳动力市场中个体的收入水平。可以发现,作为一种方法论,人力资本理论论述了高等教育传播和生产知识的教育功能以及促进经济发展的经济功能,揭示了知识生产、人的发展和社会经济发展之间的内在联系。可以发现,人力资本理论对教育收益问题的分析既凸显了教育培养人的核心职能,又明晰了教育经济价值实现的逻辑和路径,这些正是人力资本理论强大解释力的坚实基础。

与此同时,经济学家用于分析经济增长的典型理论模型,如扩展的新古典增长理论、内生增长理论和技术扩散理论等强调了教育影响经济增长的不同机制,但其共同之处在于都认为人力资本是影响经济增长的关键要素。[14]尤其在现代社会,经济的发展愈加重视知识和技术的参与,表现在教育人力资本依附于劳动力参与生产,并以较高的劳动生产率提高产出[15]。教育与经济之间的相互影响和制约关系是客观存在的规律,由此也决定了以教育人力资本的生产性价值为前提的人力资本理论在知识经济时代依然不失其强大的解释教育收益问题和指导高等教育发展的能力。

(二)激进学派理论的补充和发展

从根本上说,教育个人收益衡量的是教育因素给个体带来的收入的提高,人力资本理论下受教育程度与收入水平的正相关关系建立在劳动力市场完全竞争的假设基础上。而劳动力市场的分割改变了教育人力资本实现经济价值的外部竞争环境,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劳动力市场,尤其是次要劳动力市场中人力资本参与社会生产的程度,这种参与程度的降低扭曲了竞争性的市场条件下高等教育个人收益的结果,表现为次要劳动力市场中人力资本“价格”的降低。但这一结果并没有改变教育与收入之间的本质关系,即教育人力资本参与社会生产对于收益实现的必要性,影响的只是收益实现的程度。同样的,筛选假设理论对教育能够增进个体人力资本提出了质疑,社会化理论则对教育增进个体的何种人力资本有着不同看法,但都没有动摇教育与收入水平的关系形式。可见,两个派别理论的不同视角使得对教育个人收益问题的解释既相互冲突,同时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互补。在承认教育人力资本生产性价值的同时,激进学派理论对于教育增加个体收入作用机制的论述扩展了人力资本的内涵。

值得注意的是,长期以来,各国高等教育个人收益研究仍然围绕着高等教育个人收益率、高等教育发展尤其是规模扩张对个人收益的影响、高等教育个人收益的分化等主题展开。多数的研究结论在不同程度上支持了上述相关理论的基本观点,少数与这些理论观点相异的结论以及国别研究结论的差异则往往被归因于政治、经济体制和发展水平等因素。这种验证式的经验研究所使用的一元方法论与单一视角造成了研究结论自身的片面以及研究结论间的冲突,也在一定程度上模糊了对于高等教育经济价值的判断和对高等教育个人收益变动的归因。当今时代,世界高等教育正在朝普及化方向迅速发展,而“知识经济”“后现代社会”等用语也正频繁地出现在人们对社会和经济的描述之中,这预示着知识生产、知识与社会、知识与经济的关系模式等将会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因此,无论是在理论层面还是实践层面,微观高等教育收益研究都有待找寻新的突破。

四、理论发展:在实证进步的基础上探寻新的理论构想

从以上的论述可以发现,在高等教育个人收益问题的解释方面,人力资本理论有其鲜明的优点和不可回避的不足。布鲁贝克指出:“正如高等教育的界限埋嵌在历史发展中一样,高等教育哲学的许多方面也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逐渐显现的。事实上,这许多方面都是以满足各自所属的历史时期的不同程度的需要来获得合法地位的。”[16]现实问题的演变与理论的发展同样如此。新的时代背景下,对理论和现实的反思需要我们既着眼于当下的困惑,从而客观地认识现实;同时聚焦于未来的变化,寻求建构更加全面、科学的理论的可能性。

(一)立足当下:寻求实证研究的进步需要方法的突破

当前,高等教育正经历着如下变革。其一,高等教育的持续扩张大大地提高了人均受教育水平。其二,日益复杂的现代社会中,终身教育体系和学习型社会的建立丰富了高等教育的形式和扩大了高等教育的范围,传统的学校高等教育机构规模大幅增长,与此同时形式多样的大众高等教育机构得到快速发展。其三,在知识经济时代,人力资本及其创新知识成为经济发展的重要驱动力量,经济发展水平的提高和发展方式的转型对于高级人才的要求不再是单一的知识或某类单一技能,而是更加强调适应新变化和学习新技能的技能。[17]

这些变革都肯定了高等教育作为知识生产与创新来源的场所对于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随着新型经济发展方式对所需人力资本要求的提高,导致了参与社会生产的人力资本内涵的扩展。现有认知对高等教育经济功能演变逻辑的论述认为,高等教育在由精英教育阶段转向大众化教育阶段甚或普及化教育阶段的过程中,教育目的也从发展伊始的纯粹学术不断走向世俗功用,在与社会生产、生活实际的紧密联系中发展并实现经济功能。与此相一致,传统的高等教育模式中,学科结构定义了人才培养的类型和规格,并以其对社会经济需求的满足程度确定了人才的经济价值和教育投资的收益。这种从需求侧角度对教育与经济关系的认识将教育置于经济发展的从属地位,更多地强调了教育产出对经济需求的匹配性和教育对经济发展的适应性,也是人力资本理论指导下的高等教育发展的惯常逻辑。

沿循这一逻辑,关于宏、微观教育收益的大量实证研究中,对于人力资本的衡量多围绕着教育发展指数、成本投入指标等展开。如在衡量国家的人力资本水平时通常关注高等教育毛入学率、人均受教育水平等指标,而对于人力资本质量的关注则主要集中于生师比、经费投入、生均图书数量等指标;在衡量个体的人力资本水平时通常关注个体的受教育水平(以受教育年限为表征),同时对个体的人力资本质量则多以院校的层次为表征,甚少触及对知识和技能本质的测量。这种对人力资本的估算在新的经济发展模式下日益表现出局限和不足,其对于教育人力资本在社会生产中作用方式转变的忽视造成了对人力资本经济价值认识的偏狭,对教育意义认识的模糊,以及以此为依据的社会和个人教育投资政策的偏离等。因此,考虑到社会经济发展和技术进步带来的变化以及与之相伴的教育与经济增长之间更加复杂的关系,对内涵更加丰富的人力资本的测量、教育生产函数与收入方程的改进,以及影响教育收益的社会制度性因素的可计量化等都是亟待解决的难题。实证研究是理论检验与发展的基础,正如许多研究者指出的那样,需要寻求实证研究方法的突破。

(二)面向未来:教育经济学理论研究发展方向的构想

在对人力资本理论的批判和反思中,王蓉从“施教者”视角下正规教育体系的历史变迁解构了教育收益的形成与分配,以及导致这种结果的教育制度安排的原始动力。在其提出的“新人力资本理论”的分析框架中,根据人力资本的生产性属性和私人物品属性对人力资本进行分类,并得出了分配性的、集体物品化的人力资本传输与公共教育的产生和发展有关,而生产性的、个人物品化的人力资本传输则需要满足一定条件(如这类人力资本在不同生产力发展阶段、不同政治经济体制下的形态、价值和可让与性等)才能纳入公共教育的结论。[18]

新人力资本理论框架提供了分析人力资本及其收益的一个不同于传统的全新视角(1)这里所称“新人力资本理论”仅特指本文所引用的王蓉提出的新人力资本理论,而非其他文献中所指将人力资本内涵扩展为包括认知能力和非认知能力的新人力资本理论。。遵循“施教者”视角下“教育的主动权掌握在施教者手中而非学习者手中”的基本前提假设,教育的实施主体设定了教育准入的门槛以及教育收益实现的门槛和路径。[19]按照这个思路,公共教育的实施主体即国家的制度安排与教育收益之间存在着逻辑上的决定关系,即不同类型人力资本的总量和收益率之间的平衡依赖于国家制度的安排。在其定义的政府是由精英化分子组成的“永续的官僚制度”的 B 型国家中,教育和政治录用的关系、教育和政权合法性的关系被清晰地制度化,在此类型的国家中,国家为均衡两类人力资本收益而实施的举措在实践中一般表现为对教育供给结构的调控。[20]新人力资本理论对于人力资本内涵的理解和分类与传统人力资本理论有很大程度的共通之处,遗憾的是,尽管这种分析思路提出了逻辑自洽的公共教育发展起源并揭示了高等教育固有的功利性“基因”,但对于高等教育收益现象及困境的解释却未能更进一步,这也使得其理论深度和现实意义较人力资本理论仍有较大差距,笔者不揣冒昧,或许这也是该理论未能引起较大关注与反馈的重要原因。

根据王蓉对于新人力资本理论的论述,该理论是受到诺斯的制度变迁理论的启发从而“使用经济学的话语体系就教育的结构和制度变迁提供一个整合性的分析框架”。[21]在此,笔者尝试将理论中所述制度因素的内涵进一步扩展,由于国家作为公共教育的供给主体在公共教育制度的形成与演变中发挥着深刻的影响,故将其上升为具有更广泛内涵和更强政治意味的国家制度。由此,与传统的人力资本理论对照结合,在表面看来互不相同的逻辑分析起点之外,二者之间还存在着更深层次的互补性。在人力资本的投资阶段,为维护政权统治和推动经济发展的需要,国家作为高等教育供给的主体以制度的方式对高等教育供给的类型和结构实施调控,从而在宏观上“规定”了不同形式人力资本的收益均衡。与此相似,传统人力资本理论强调了市场竞争对个人收益的决定作用,在高等教育规模、结构与经济发展良好适应的情况下,这种从教育到市场的单向适配的分析方法对于高等教育个人收益问题具有较好的解释力。考虑到高等教育天然具有的政治功用和现实劳动力市场的非完全竞争性,制度因素与人力资本因素的结合将高等教育投资的宏观制度规定性与微观市场竞争性联系起来,建构了高等教育个人收益实现的宏、微观闭环逻辑。

源于对高等教育经济价值形成根源的追溯,以及对教育经济学理论及其指导下的教育个人收益实践的不断探寻,笔者逐渐萌生这样一种感性认识,即在深刻把握教育活动本质并尊重教育与外部环境关系规律的基础上,将国家与市场共同纳入教育收益的研究之中,更加明确的表达应该是强调政治学和经济学的交叉视角。“政治学中的通货是影响、权力和利益。政治尺度从根本上说,是程序性、方法性和结构性的……。”[22]54自现代高等教育诞生以来,政治以政策、规划、法律法规、资源投入等方式指导或影响着高等教育的发展。不同于经济学对高等教育效益衡量的单一性,政治学对事物产生和发展的根本原因的追问内含了社会期望的价值选择,并作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影响着高等教育收益的结果。因此,“在高等教育部门和其他部门以及整个社会,我们越来越需要把国家权力的研究与经济模式和过程的研究交织起来”。[22]275

对于这种构想的直观理解传统而朴素,最直接的一点是进一步解释了教育带来的个人收益与社会收益之间可能存在的反差或不一致。高等教育的经济价值表现为社会收益与个人收益两个层面,二者既是同一事物在不同层面的表现形式,在整体上具有统一性;同时,也可能存在着对于个人有收益但对于社会来说是“浪费的”甚至是阻碍生产性的活动[23],此时就出现了社会效益和个人收益之间的反差。这种同国家制度环境密切相关的社会与个人收益的反差正是外部宏观环境,尤其是制度性因素对高等教育收益的直接“型塑”,社会收益与个人收益的统一或反差在根本上是高等教育投资主体之间利益诉求的竞争。因此,对于高等教育收益的分析不能回避政治因素的影响,这也是长期以来纯粹经济学视角研究固有的局限。

更根本的一点是,国家与市场一直是高等教育研究中一组重要的关系,尤其在教育经济学这一分支学科中,市场更是受到了较多的关注。然而,无论是高等教育活动本身还是与其密切相关的劳动力市场,都渗透着国家权力的色彩。即如人力资本理论在很多国家被作为投资高等教育以促进经济发展的理论背书,在其指导下的高等教育发展政策和实践却都是国家控制和市场竞争共同作用的结果。人力资本理论作为一种分析工具,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教育和经济实践中发展起来的,使得其人力资本市场化的观点与实践中政府计划和管制模式相冲突[24]。因此,代表国家力量的政治因素的引入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完善高等教育收益研究的分析框架,并使得理论朝着更加适合于不同政治体制和教育结构下的高等教育收益研究的方向发展。在这个意义上,国家制度因其丰富的内涵可以作为政治因素的典型代表,当然,其在教育经济学领域中的作用机制及度量方式仍有待进一步细化和研究。

五、结语

长期以来,人力资本理论主导着教育经济学的发展,是研究教育经济问题坚实的、同时也是无法回避的理论基础。但必须要认识到的是,尽管人力资本理论已经在相当长的时期内占据了优势地位,其对于新的社会经济条件下教育经济问题的解释力将是其维持理论生命力的严峻挑战。当今时代,知识生产模式的转变为学界广泛承认并成为备受热议的话题,社会发展也不断对高等教育提出新的要求。如杰德勒·德兰迪所说,“今日大学所面临的挑战是把文化的再生产与技术的再生产联系起来……公民身份,即文化公民身份和技术公民身份的世界主义认同,应是大学的中心使命”[25]。这些都预示着高等教育与社会关系的转变,正如程天君教授通过历史考察和新制度主义理论检视所提出的观点,即“教育与社会是互嵌的,且教育日益成为型塑社会的主导与根本制度”[26]。也因此,可以合理预计未来社会中高等教育之于社会各系统的功能及作用方式的转变。而无论是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的变迁,还是受到这些领域影响但同时具有发展自主性的高等教育自身的演变,都在提醒着我们,或许大胆地颠覆传统思路与方法的探索才是推动教育经济学研究进步的必由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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