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林
提 要:交往—生产是马克思个人与共同体关系思想中隐含的重要逻辑主线。从这一逻辑主线出发,马克思认识到共同体于个人存在和发展的重要性,也意识到个人与共同体是互建互构的关系。依据人们相互交往、生产的差异,把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划分为三大阶段。不仅如此,也正是从这一逻辑主线出发,马克思透视到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人的异化等诸多问题及其根源,指明了未来发展的方向。
“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是马克思思想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思终其一生都在为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而不懈奋斗。那么,马克思本人究竟是如何理解个人与共同体的关系的呢?为什么马克思会不满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转而追求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呢?为什么他把自由人的联合体的建立视作个人自由和幸福的表现与确证呢?要想深入、透彻地理解这些问题,笔者以为,应从“交往—生产”这一主线入手去探讨。
与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以及同时代的一些学者不同的是,马克思不是站在脱离生产实践的、一般意义上的那种抽象个人的立场上,而是从现实的个人——即“从事活动的,进行物质生产的,因而是在一定的物质的、不受他们任意支配的界限、前提和条件下活动着的”个人——这一立场出发,去探寻个人自由的解放之路的。
从个人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这一现实出发,马克思看到了生存之于现实的个人的重要性。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这些肉体的、有生命的个人,有衣、食、住、行、抗寒、取暖、御敌、交友、性等多种需要。因而,满足需要、维持生存,对于肉体的、有生命的个人而言,无疑是头等重要的事情。“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这是“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换言之,对于肉体的、有生命的个人而言,维持生命,即进行自己生命的生产,自然是最紧要、最应该做的事情。只有进行自己生命的生产,现实的个人才能在世界上立足、开启自己的人生之旅。这是人的存在之本。
然而,一方面,“说人是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这就等于说,人有现实的、感性的对象作为自己本质的即自己生命表现的对象;或者说,人只有凭借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才能表现自己的生命”;但另一方面,由于这些对象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但恰恰又是其“需要的对象”,是“表现和确证他的本质力量所不可缺少的、重要的对象”。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把自然界看作是“人的无机的身体”,认为“人靠自然界生活……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
个人与自然界的联系和交往,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从自然界中直接获取生存所需的各种生活资料,如:水、空气、食物等;二是与自己的类存在——作为自然存在物的他者——进行联系和交往,如:一起采集、一起种植、一起打猎、一起御敌、互换劳动产品、甚至进行战争,等等,并经由这种联系和交往去再生产自身。前一种交往是个人与自然之间直接的物质联系;后一种交往是人与同为自然存在物的他者间的联系和交往,即社会交往。由于只有在与他者的联系和交往中,即只有在社会中,个人才能更好地占有和利用自然,再生产自身,“只有在社会中,自然界才是人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的基础,才是人的现实的生活要素”,所以,社会交往是人生产活动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因而,马克思强调:“一切生产都是个人在一定社会形式中并借这种社会形式而进行的对自然的占有”;“孤立的一个人在社会之外进行生产”则是非常“罕见的事”,在已经内在地具有社会力量的文明人,偶然落到荒野时,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人的本质,在马克思看来,就并非其所固有的自然属性,而是人的社会关系——“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从一个侧面揭示了社会交往于人生存、发展的重要性。
社会交往,是个人再生产自身的一个前提。“生产本身又是以个人彼此之间的交往[Verkehr]为前提的”;“为了进行生产,人们相互之间便发生一定的联系和关系;只有在这些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范围内,才会有他们对自然界的影响,才会有生产”。故而,笔者要研究、探讨的交往,是人与同为自然存在物的他者、即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交往,也即社会交往。
生命的生产,即生命的存在与延续,无疑是人类存在的首要前提,也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但与动物不同,人的生命生产活动不仅是其占有、利用自然界去维持生存的过程,同时也是其积极地影响和改造包括自身在内的整个自然界的过程,是生存和改造包括自身在内的自然界的同一。
恩格斯说:“动物仅仅利用外部自然界,简单地通过自身的存在在自然界中引起变化;而人则通过他所作出的改变来使自然界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来支配自然界。这便是人同其他动物的最终的本质的差别,而造成这一差别的又是劳动。”正是在劳动(人的有意识的生产活动)中,人在借助对象世界去满足需要、维持自身生存的同时,也在按自己的尺度对对象世界进行改造。马克思说:“在再生产的行为本身中,不但客观条件改变着,例如乡村变为城市,荒野变为开垦地等等,而且生产者也改变着,他炼出新的品质,通过生产而发展和改造着自身,造成新的力量和新的观念,造成新的交往方式,新的需要和新的语言。”因此,马克思认为,“可以根据意识、宗教或随便别的什么来区别人和动物。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
人对包括自身在内的自然界的这种积极影响和改造,换言之,即人的生产,显而易见,是全方面的,不仅涉及自然界万物的存在状态、样貌、功能、作用等,也涉及人自身的需要、思想、观念、经验、知识、能力、关系等。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把人的社会生产活动具体划分为“物质生活的生产、需要的满足和新需要的产生、自己和他人生命的生产(繁殖)、自然关系与社会关系的生产、意识(或精神)的生产”五种。显然,人生产活动中的这些方面并不是彼此分离、毫无关联的,而是交织在一起,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人本身是他自己的物质生产的基础,也是他进行的其他各种生产的基础。因此,所有对人这个生产主体发生影响的情况,都会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改变人的一切职能和活动,从而也会改变人作为物质财富、商品的创造者所执行的各种职能和活动。在这个意义上,确实可以证明,所有的人的关系和职能,不管它们以什么形式和在什么地方表现出来,都会影响物质生产,并对物质生产发生或多或少是决定的作用。”而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这些客观精神的生产,与个人的思想、观念、意识等主观精神的生产一样,“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只是到了后来,随着以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分离为标志的真正意义的分工的出现,意识才开始摆脱现实的世界去构造“纯粹的”理论、神学、哲学、道德,等等。作为人们行为的能动的指挥部,精神的生产,反过来无疑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制约着人的物质生产、自身的生产、社会关系的生产等各种生产活动。“生命的生产,无论是通过劳动而生产自己的生命,还是通过生育而生产他人的生命,都表现出双重关系:一方面是自然的关系,另一方面是社会关系。”可见,人基于自己生命的存续所展开的这些生产活动,是相互关联和渗透的,它们的交织构成了人类社会生产是一个有机体系统。实际上,所谓“生产”是集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人自身的生产、精神生产、社会关系生产等各种生产于一体的全面生产。学者俞吾金认为,马克思哲学就是全面生产理论,“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人的生产(即人的生育)、精神生产、社会关系的生产”这四种生产相互渗透、相互关联,构成马克思全面生产理论的基本内容。
正是凭借人的这种能动而又全面的生产活动,人周围的感性世界才“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人们在生存的同时,也在积极地影响与改造包括自身在内的整个自然界。他们扩大对自然界的作用范围,发明创造新的产品,改变自然界的存在样貌,丰富自己的五官感觉,生成新的思想、观念、意识,培养新的能力,锻炼新的品质,改造社会环境,创造新的社会关系,等等。所以,历史,在马克思眼里,既非“僵死的事实的汇集”,也非唯心主义的抽象思辨,而是“追求着自己的目的的人的活动”,“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
生产虽然是以个人彼此之间的交往为前提,但是个人与他者之间的联系和交往,却不是随心所欲的,而是“由生产决定的”。交往和生产的交互作用,是现实的个人得以在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人类社会不断向前发展的动因。
1.交往不仅是生产的前提,也是生产的要素与环节,对生产起促进甚至决定作用。如果说个人与自然界的直接交往为其生产提供了各种直接的自然资源、使个体生产得以进行的话,那么,不同于个人与自然界的直接交往,个人与他者间的联系和交往,即社会交往,对个人生产的促进作用,则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1)提供包括他者在内的各种感性对象,有助于个人生产的顺利进行与有效实现。不同于个人与自然的直接交往,个人与他者的联系和交往,为自身的生产提供了更加丰富、多样的物质资源,更重要的是,与他者的联系和交往,为个人的生产提供了“他者”、也即“人”这一至关重要的感性对象。他者的存在本身、他者的体力、智力、经验、能力、活动等,无疑是个人生命生产过程中的重要对象和力量。“同他人的直接交往活动……成为我的生命表现的器官和对人的生命的一种占有方式。”“各个人——他们的力量就是生产力——是分散的和彼此对立的……这些力量只有在这些个人的交往和相互联系中才是真正的力量”。因此,社会性是个人生产的普遍性质。人们“只有以一定的方式共同活动和互相交换其活动,才能进行生产”。
(2)有助于既有生产力的保存和继承。与他人的联系和交往,不仅使个人可以直接借助他人的力量去弥补自身力量的不足,更好地占有和利用自然资源、再生产自身;也使个人可以习得他人生产生活中那些成功的经验、做法、技能,对周围世界的认识(即知识、文化)等,并将习得的这些经验、技能、做法、知识、文化等,经由与他者的联系和交往,再传递、教导给其他人,如此循环下去。因而,交往不仅是生产的前提,也是人类文明得以传播和发展的重要途径。马克思说:“一个地域创造出来的生产力,特别是发明,在往后的发展中是否会失传,完全取决于交往扩展的情况……只有当交往成为世界交往并且以大工业为基础的时候,只有当一切民族都卷入竞争斗争的时候,保持已创造出来的生产力才有了保障。”
(3)有助于个人能力的形成与发展。个人并非生而知之,而是在自己的生产生活中逐渐获得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形成和发展自己的能力的。“人们在生产中不仅仅影响自然界,而且也互相影响。”个人与他者的联系和交往,不仅为个人的生产提供了“他者”这一至关重要的感性对象、有助于个人生产的顺利进行与有效实现,而且亦可以开阔视野,启迪思维,培养、锻炼自己各方面的能力。在此意义上,与他人的联系和交往不仅是个人生产的有效路径,同时也是个人自身知识、能力形成和发展的重要路径。“一个人的发展取决于和他直接或间接进行交往的其他一切人的发展。”
(4)有助于促进社会生产的发展。作为生产的主体,单个人的力量,无疑是分散和有限的。只有在与他者的联系和交往中,这些孤立的、分散的力量才能聚集在一起、形成真正的力量,不断深化对自然的认识、加快对自然的开发和利用,从而推进社会生产的发展。不仅如此,在社会交往所带来的既有社会生产力的保存与继承、个人能力的形成与发展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人类社会生产发展的总趋势必然是由野蛮走向文明、由落后走向进步。每一代、每个个人“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都立足于前一代所奠定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前一代的工业和交往,并随着需要的改变而改变他们的社会制度”。因而,与他人的联系和交往也推动整个社会生产不断进步与向前发展。
总之,在此意义上,交往对生产可谓有决定作用。“在任何情况下,个人总是‘从自己出发的’……但由于他们相互间不是作为纯粹的我,而是作为处在他们的生产力和需要的一定发展阶段上的个人而发生交往的,同时这种交往又决定着生产和需要。”
2.就个人的生产而言,生产不仅要以个人与他者之间的联系和交往为前提,是在交往中进行的,而且生产本身对交往有“决定”作用。这种决定作用就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1)生产决定交往行为的存在与发生。个人“满足需要、进行自己生命生产”这一根本需要和由此展开的相关生产实践,决定了个人交往行为的存在和发生。“他们的需要……和满足自身需要的方式,把他们彼此联系起来(两性关系、交换、分工),因而他们必然要发生相互关系”,“人们之间一开始就有一种物质的联系。这种联系是由需要和生产方式决定的,它和人本身有同样长久的历史……不需要用任何政治的或宗教的呓语特意把人们维系在一起”。因此,交往实践的存在和发生,归根结底,是由个人的生产(即满足自身需要、保存和发展自己生命)这一根本需要决定的,而非人自身的天性、或“政治的或宗教的呓语”使然。
(2)生产决定交往实践的形式、范围和内容。每个人虽然都是从“自己出发”去和他人进行联系和交往的,而个体自身生产的实际情况,他的需要、思想价值观念、兴趣爱好、拥有的知识文化等,显然很大程度上和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有关。因而,从宏观层面上看,人们交往实践的形式、范围和内容,某种程度上又是由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的。马克思说:“只有随着生产力的这种普遍发展,人们的普遍交往才能建立起来。”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正是随着社会生产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大工业生产的形成、现代交通和通讯工具的使用等,人们才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了普遍联系和交往,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
(3)生产为交往提供工具和手段,决定人们交往的水平和能力。人通过改变自然界的存在样貌(如架桥修路,使天堑变通途),不断创造、发现新的有用物体(如电报、电话的发明),变革、发展人的思维观念(如摒弃等级制、确立人人平等观念)等,人的全面生产活动无疑为个体的交往提供了诸多工具和手段,促进了交往工具、交往手段的变革和发展。而交往工具、交往手段的应用、变革和发展,无疑是极大地改善了人们交往的物质条件,缩短了人们交往的时空距离,扩大了人们相互交往的范围,提高了人们交往的水平和能力。因此,马克思指出:“火药把骑士阶层炸得粉碎,指南针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而印刷术……变成科学复兴的手段,变成对精神发展创造必要前提的最强大的杠杆。”
(4)生产的发展决定交往关系的变革和发展。由于生产必须以人们之间的联系和交往为前提、在人们的联系和交往中进行,所以,伴随生产的发展,必然会出现与新的生产相适应的新的联系和交往关系,以促进新的生产的生成与发展。例如:资本主义社会机器大工业生产的发展就必然要求人们摆脱一切封闭、狭隘式的交往关系,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建立普遍联系和交往。马克思认为,在整个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存在着“各种交往形式的相互联系的序列,各种交往形式的联系就在于:已成为桎梏的旧交往形式被适应于比较发达的生产力,因而也适应于进步的个人自主活动方式的新交往形式所代替;新的交往形式又会成为桎梏,然后又为另一种交往形式所代替”。换言之,生产的发展,要求建立新的交往关系;新的交往关系的建立,会促进生产的发展;伴随生产的发展,又要建立新的交往关系,如此循环往复,构成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因此,不论是在个体微观层面,还是在社会宏观层面,都是生产的发展决定交往关系的变革与发展。
总之,作为人类生存发展的两种基本实践活动,交往和生产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的。它们的交互,是现实的个人得以在世界上安身(存在)、立命(生成和确证自己)的根本,也是人类社会不断向前发展的根本动因。故此,马克思强调,“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
“交往—生产”是现实个人生存发展的规律。正是从现实的个人存在发展的这一规律出发,并以此为逻辑主线,马克思建构、阐发了他的个人与共同体关系思想。
现实的个人必须经由与他者的交往去生产自己。正是从“交往—生产”的规律出发,马克思看到了共同体之于个人生存、发展的重要性。共同体为个体提供了与他者相互交往的无限可能和机会,促进了个人与他者之间稳定、持久的联系和交往,为个人的存在与发展提供了手段。个人不仅是在共同体中获得自己生命的,也是在共同体中生成和发展自己的。他(她)的语言、知识、经验、能力、五官感觉,等等,都是在共同体中、在与共同体中他者的相互联系和交往中逐渐形成、获得和发展的。因此,马克思明确指出,“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把个人视作“社会存在物”,认为“他的生命表现,即使不采取共同的、同他人一起完成的生命表现这种直接形式,也是社会生活的表现和确证”。人的本质因此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从“交往—生产”规律出发,马克思认为,“人类活动的一个方面——人改造自然。另一方面,是人改造人”,“社会结构和国家总是从一定的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的……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人们是自己的观念、思想等等的生产者”。因而,人周围的感性世界,是发展变化的。每一代人、每个个人都立足于“前一代所奠定的基础上,继续发展前一代的工业和交往”,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都是从“一定的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出发,去和他者交往、进行再生产的。这些“物质结果”“一定的生产力总和”“人对自然以及个人之间历史地形成的关系”等,一方面,预先规定了个体生产、生活的条件,影响了个人生命的生成,“使它……具有特殊的性质”;另一方面,又为个体们能动的生产和生活所改变。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在批判“人是环境和教育的产物”这一观点时,明确指出:“环境正是由人来改变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显然,这里的环境不仅指自然环境,也指人们生活于其中的共同体。个人和共同体不仅是共在的,也是相互影响,相互建构的。
人们相互间联系和交往的不同,毋庸置疑,其生命的生产(表现、确证等)自然也就不一样。正是从“交往—生产”的规律出发,依据人们相互间交往、生产的差异,马克思把人、人类社会的历史划分为三个阶段。(1)人的依赖关系。在人类社会发展的最初,由于生产和交往能力的落后,人们无法自由交往,只能诉诸自然条件(血缘、语言、土地等),以自己所在的群体(家庭、氏族、部落等)为单位,在群体内、与群体中的他者进行交往,进而生产。个人都不是独立的,每个人都只是作为“狭隘人群的附属物”,“作为具有某种规定性的个人……如作为封建主和臣仆、地主和农奴等等,或作为种姓成员等等,或属于某个等级等等”在一起交往、生产的。人际交往的依赖性、狭隘性,使得该阶段个人的生产能力是比较有限的,“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个人可能表现为伟大的人物。但是,在这里,无论个人还是社会,都不能想象会有自由而充分的发展,因为这样的发展是同原始关系相矛盾的”。(2)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伴随生产尤其是商品经济的发展,个人开始以产品(即物)为纽带去和他者进行交往、进而生产。作为独立的个人,以商品所有者的身份,在社会范围内去和他之外的一切他者(包括不同血缘、不同语言、不同地域、不同社会等级的人)进行商品交换,并经由这种商品交换式的交往活动去再生产自身。这种商品交换形式的普遍交往活动,一方面,使个人摆脱了对狭隘的特定群体的依附,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有助于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另一方面,也使个人日益受物的抽象统治,成为异化的个人,“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财富表现为生产的目的”。(3)自由个性。在共产主义社会,在生产力高度发展的基础上,伴随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确立,个人成为自身交往的主人,可以随自己的兴趣、自由发展自己的才能,可以今天干这事儿,明天干那事儿,“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因此,在共产主义社会,“随着基础即随着私有制的消灭,随着对生产实行共产主义的调节,以及这种调节所带来的人们对于自己产品的异己关系的消灭”,将是个人自由个性的生成。“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
资本主义社会,个人是以货币为媒介、经由与他者自由互换活动和产品这一商品交换式的交往形式进行生产的。正是从交往—生产的规律出发,马克思在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这一交往(生产)方式在具有使人摆脱对狭隘群体的依赖而独立、极大的解放生产力、促进社会生产力发展的优越性的同时,也看到了由这种交往(生产)形式必然会造成的一些问题,拜金主义,利己主义,商品拜物教,赤裸裸的利害关系,人的异化、畸形发展,自由、平等的虚假性,资本对人的剥削与奴役,对自然的破坏与过度开发等。产生这些问题的根源就是以货币为媒介的这种商品交换式的交往形式本身。在资本主义社会,货币就从单纯的流通手段,一跃成为商品世界中的“统治者和上帝”,受到了人们的狂热追求与顶礼膜拜。为了能够获取更多的货币,一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不仅应运而生;而且为了利润,它“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撕下了罩在家庭关系上的温情脉脉的面纱,把这种关系变成了纯粹的金钱关系”,“把宗教虔诚、骑士热忱、小市民伤感这些情感的神圣发作,淹没在利己主义打算的冰水之中”,“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正是在对货币的顶礼膜拜和无穷无尽的追求中,物的世界在不断的增值,而人的世界则在不断的贬值,人“支配物的权力表现为物支配他的权力,而他本身,他的创造物的主人,则表现为这个创造物的奴隶”。
从“交往—生产”规律出发,马克思不仅透视到资本主义社会中存在的异化等诸多问题及其根源,也找到了人类解放的根本道路——共产主义,确立了共产主义的理想追求,并指明了未来社会的理想形态——自由个人的联合体。如果说个人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上、以货币为媒介、藉由与他者互换活动和产品进行生产的商品交换式的交往形式是使资本主义社会存在异化等诸多问题的一个根源的话,那么,要想从根本上消除异化等这些问题、实现个人自由发展,就必须废除这种交往形式,代之以一种新的交往形式。这种新的交往形式,就是让个人作为个人、真正从自身出发去进行交往,即“作为个人的个人的交往”。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在谈到货币使任何交往形式和交往本身成为对个人来说是偶然的东西时,明确指出,“货币就是产生下述现象的根源:迄今为止的一切交往都只是在一定条件下个人的交往,而不是作为个人的个人的交往”。所谓“作为个人的个人的交往”,就是个人摆脱狭隘的自然联系(血缘、语言等)和抽象物(如货币)的统治,从自身出发,从自己的兴趣、需要、爱好等出发,去和他者展开自由联系和交往,进而生产自身。由此结成的共同体便是“自由个人的联合体”。要想让个人作为“个人”而非“一定条件下的个人”去交往,就必须废除生产资料的私有制,代之以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只有实行生产资料的公有制,个人才能摆脱狭隘的自然联系和抽象物的统治,真正从自身出发,作为个人彼此发生联系。而共产主义,就是要消灭生产资料的私有制、使生产资料受联合起来的个人的共同控制。它和所有过去的运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并且第一次自觉地把一切自发形成的前提看做是前人的创造,消除这些前提的自发性,使这些前提受联合起来的个人的支配。”与资本主义社会个人受抽象物的统治不同,在共产主义社会,个人成为自身交往的主人,每个人都是从自身出发,从其自己的所需、所思、所想出发,去和他者进行联系和交往的;他(她)在满足自己需要、自由发展自己个性的同时,也直接促进了与他交往的他人的自由发展;人和人之间,既非“自我牺牲”,也非“利己主义”,而是真正的人的关系。所以,共产主义是“个体和类之间斗争的真正解决”“是历史之谜的解答”。正是从交往—生产的规律出发,马克思找寻到了个人解放的根本道路、确立了共产主义的理想追求,指明了未来社会的理想形态:“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因而,共产主义是“交往形式本身的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