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军
施蛰存有四个妹妹,分别是大妹施绛年、二妹施咏沂、三妹施灿衢和四妹施企襄。她们因为施蛰存的缘故,有的与文学界作家如戴望舒交往,留下丁香的愁怨气息;有的曾署名发表外国文学小说,真实作者身份扑朔迷离;有的曾被上海报刊关注,是活跃在上海的交际名媛;有的长伴兄长身边,寂静无声。她们在现代文学史上留下的淡淡印记,是了解施蛰存的一个窗口。
1937年《春色》第三卷第三期有文道:“施蛰存有三位妹妹,长是嫁给戴朝宗的。戴朝宗就是文坛巨子戴望舒,所以戴望舒与施蛰存因为有妻舅之谊,他俩的感情与关系,当然和人家两样,戴望舒夫人的芳名,就叫施江沂。二妹是施咏沂,嫁给一位姓曹的。第三位妹妹是施彩榘,嫁给一位绸缎客人,据人家说,南京路大纶绸缎局有他的股份,未知确否。”这则报道显然是道听途说,除施咏沂的名字正确外,它把施蛰存其他两个妹妹的名字都弄错了,因此文章的内容的真实性,就要打折扣了。
不久,《春色》第三卷第五期又有文章关注施蛰存的妹妹们,该文称:“他(指施蛰存)的父亲,在一家袜厂当经理,收入已属可观,加之四个妹妹,就有两个有好职业,举朴动素的大妹妹,在本埠邮政储金局供职,善于交际的二妹妹,也在一个机关里服务,再加自己在杭州行素女中当教员,也有百多元的收入,一家人除了快要做妈妈的三妹,合(和)在女中肄业的四妹外几乎都是生产者,办杂志自然不发生资本问题。”这篇报道有揶揄讽刺的语调,却也基本反映了施蛰存家庭生活的一个侧面。
据沈建中编撰的《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记载,施蛰存的大妹施绛年生于1909年1月22日,二妹施咏沂生于1913年,三妹施灿衢生于1915年,四妹施企襄生于1920年。后来施绛年去了台湾,施咏沂去了美国,施灿衢在北京,施企襄在上海,兄妹五人星散各地,零落天涯。
施绛年与戴望舒的爱情故事已成为文坛往事,众多文史传记资料有所记载,这里来谈施蛰存的另外三个妹妹。
施蛰存曾用二妹施咏沂的名字为笔名,分别在1933年第80期《良友》发表匈牙利莫尔那的戏剧《丈夫们的事情》;在1934年6月27日、28日、29日和30日的《申报》“自由谈”副刊发表匈牙利沛妥斐(即裴多菲)的小说《私奔》。施蛰存用妹妹名字做笔名,编辑部也不知具体情况,于是乃有1934年7月11日《申报》“自由谈”编辑部发出消息,请施咏沂等人“将最近通信地名示知”。不久之后,施蛰存仍将《私奔》以施咏沂的名义,发表在1934年出版的《松江县立中学校友会年刊》第一期。
施咏沂读书是聪慧的。1929年7月29日《申报》刊载了她被录取为松江县立中学高中普通科一年级新生的消息。后来,由于姿色出众,施咏沂数次成为欧亚航空公司的礼仪小姐,向飞行员献花。如1935年9月11日,欧亚航空公司向德国订购的荣克斯五十二号式巨型飞机,在途中飞行八日后,抵达上海龙华机场,飞行员们鱼贯下机,“施咏沂小姐分别献花”。更有报道将施咏沂定位为“交际花”,云“交际花施咏沂小姐,上前献花后……”。再如1935年12月29日,欧亚航空公司向德国续借第三架荣克斯三发动巨型机抵达龙华机场,仍是请施咏沂为飞行员献花。1935年12月30日《大公报(天津)》也发布了题为《欧亚新租容客机,昨由德飞抵沪,由施咏沂女士献花欢迎,港沪途中遇雾盲目飞行》的报道。
1936年1月,施蛰存致信孔另境:“本月十日弟之二妹出阁,不知兄高兴来观礼否?……舍妹结婚在大东酒楼(一月十日下午四时)。”施咏沂的丈夫是在欧亚航空公司(上海)工作的贵州人蔡之任;后来蔡之任在欧亚航空公司(汉口)工作;1946年前后,他任中央航空公司上海站主任,直至1949年。他热情投入中国的航空事业,发表了《欧亚航空公司之飞机》《中国的航空交通事业》等专业文章,并多次赴越南、美國等地考察调研,写下了《越南之行》等文章。
施蛰存的《西行日记》记录了和这位妹夫的互动信息。1937年9月15日,途经长沙身体不适的施蛰存意欲从汉口坐飞机去昆明,“作书寄汉口欧亚航空公司二妹倩蔡君,问能否以优待价自汉飞滇,盖深恐病久,不能再从容取道公路耳”。四天后,他收到二妹夫航空快递,说可以亲属票价自汉口飞滇,不过,施蛰存后来还是走公路去云南。9月23日,施蛰存抵达贵阳,他在日记中记录:“餐后同至二妹倩蔡之任家。之任旅沪十八年,未尝回黔,故余二妹亦未尝谒见其姑姆兄嫜,不意余乃先得展谒焉。”蔡之任家人非常热情地招待了施蛰存,“肴馔甚丰,皆黔法烹调,甚非外省所能得尝,且又出之家庖,尤可贵已”。因云南大学开学在即,施蛰存稍作停留后,于9月26日离开贵阳,出发前一天妹夫蔡之任的兄妹还专程来施蛰存暂住的旅店答访。
1949年11月上旬,黄宾虹赠给施蛰存大幅山水画。后来,施蛰存将此画转赠给妹妹,他说:“我妹妹一家要去美国定居,我送给他们,叮嘱他们如需用钱就卖掉。”据施蛰存的孙子施守珪证实,赴美定居的正是二妹施咏沂。
施灿衢毕业于大夏大学。她气质如兰,优雅贞净,很得上海一些画报刊物的青睐。譬如1934年第1004期、第1005期《图画时报》刊载了施灿衢的单人照;1934年第17期《妇人画报》刊载了施灿衢等人合拍的《丽影集》;1934年第23卷第1149期《北洋画报》刊载了施灿衢与龙图腾的照片。1937年第1期《健康家庭》刊载了题为“左景祁君之新夫人”的施灿衢单人照。这些照片展现了施灿衢温柔的气质、端庄的表情,是典型的温润含情的江南少女。
上文提到的施灿衢的丈夫左景祁,字秉常,他与施灿衢是校友,毕业于大夏大学。左景祁乃名门之后,他是左宗棠的曾孙,其代际关系为左宗棠——左孝同——左念贻——左景祁。左景祁是理科生,爱好摄影,他在1933、1934年间在《图画时报》发表了三组大夏大学、复旦大学等学校的女生丽影。1936年,左景祁为新寰职业学校的级任导师兼数理教员,任高级应用化学科一年级物理老师,高级应用化学科二年级立体几何、高等代数和物理老师。对于这份工作,他是活跃且尽责的。1936年12月,他以新寰职中教师身份,参加了上海中等学校协进会的算学讨论会。1937年第四期《新寰校刊》刊载了他与任中敏等先生关于各科的学习建议,他发表的文章题为《自然科学修学指导》。
1937年“淞沪会战”开始后,施灿衢夫妇离开上海,走海路经香港,转粤汉铁路归长沙。此时的施蛰存正计划西去云南,任云南大学教职。他深切关注早他先行一步的三妹一家的人身安全问题,1937年9月3日日记记载:“今日读上海报,知香港附近有大台风,意邮船康脱浮第号亦中途停泊,不敢前进。大人及余皆为三妹夫妇一行人担忧,不知伊等究乘何船去港者。大人意即欲去沪一行,藉明消息,余力挽之始止。遂发一快信与大妹,嘱其即日向船公司查明消息电复。”
此后不久,施蛰存始动身,走公路赴昆明。9月13日施蛰存抵达湖南长沙,他雇人力车到三妹家不值,返回旅馆后,施灿衢夫妇前来,相见各道行旅艰辛。后施蛰存到左景祁家,见其兄嫂诸人,并吊唁祭拜左景祁之母新丧。左景祁大兄在潇湘酒家宴请施蛰存,施蛰存写道:“湘中款客,丰厚至此,未中席便腹果然矣。”
施蛰存在长沙逗留了六七日,三妹与妹夫常来探望。战火纷飞,流徙他乡,能有亲人嘘寒问暖,对于施蛰存的这次西行漂泊之旅而言,无疑是温暖而温馨的。兴之所至,施蛰存作诗一首《长沙左宅喜晤三妹》:“乍结丝萝好,俄惊烽火狂。随郎来拜母,避地即还乡。车马嗟吾备,苹蘩喜汝康。盘餐三日叙,行色暂相忘。”
后来,施灿衢夫妇迁居北京,兄妹之间渐少走动。施蛰存一直挂念三妹。1963年1月22日施蛰存日记记录:“作书与左景祁及三妹夫妇,久无音讯矣。”据沈建中《施蛰存编年事录》考证,1980年7月6日,施蛰存带着研究生数人从上海出发,赴北京图书馆查阅资料,7月7日中午抵达北京,“下午先生携陈文华去三妹施灿衢家里探望”。7月8日“晚上在三妹灿衢家里吃晚饭”。据沈建中考证,施氏为随行学生的生活作了精心安排,让他们每天午餐、晚餐均到自己的三妹灿衢家里搭伙。7月18日“晚在四川饭店吃饭(学生请灿、衡)”;7月20日“午在灿妹处饭”;7月21日“晚在全聚德吃烤鸭,灿妹一家三人及学生五人”。施蛰存此次在北京小住了近二十天,虽然他要去出版社、友朋家拜访,也不断有人来看望他,但在繁忙的应酬之余,他还是创造尽可能多的机会与三妹一家相聚,可见亲情在施蛰存心中那份沉甸甸的分量。
1985年1月25日,有人来看望施蛰存,第二日将去北京,施蛰存“托其带年历一份去送灿妹”。当时年近八十的施蛰存还一直挂念着远方的三妹。
四妹施企襄,小施蛰存十五岁,在施蛰存这些妹妹中,她的相关文字记录很少,一直生活在上海。施蛰存的几篇日记中记录了这位妹妹的身影。
1937年“淞沪会战”爆发时,施蛰存在当时还属于江苏的松江,他的父母和四个妹妹均在上海市区,他一直担心父母和妹妹们的安危。1937年8月14日日记记载:“十时,拟打一长途电话到沪寓,问父母及诸妹消息,以便决定行止。”8月15日施蛰存日记写道:“惟念双亲及诸妹均在上海,日闻炮火炸弹声,想已饱受惊恐。颇深忧虑,遂姑写一信,交邮局快寄,不知何日能收到也。”8月16日,施蛰存以前的张姓女学生从上海返回松江,她在上海时曾打电话到施蛰存沪寓,探问其消息,“得知家人俱平安,惟余四妹腿部曾中一流弹,盖中日飞机在上空作战时,向下扫射之机枪子弹从屋顶上破瓦而下者,故悬想当不至有重创,然余已甚为忧虑矣”。8月20日,施蛰存之母带四妹乘振华袜厂汽车归家,施蛰存才知四妹受創之说,则系误会,他担忧母亲年高,“恐未能再受日机轰炸之惊,遂急为雇车,送母亲并四妹到船埠,会同内子等同去乡间”。8月27日,施蛰存到乡间看望避难的亲人,“遂晤见母亲,四妹,慧华及诸儿。均安好,甚慰”。通过以上日记的记录,施蛰存关心家人、疼爱妹妹的心情跃然纸上,关切之情令人动容。
1964年11月9日,施蛰存日记补录:“九日寄吴文玉五十六元,内廿八元跂襄(当为企襄)出,为修坟之费。”1984年12月26日,施蛰存八十寿辰,在家设宴,施蛰存日记有录,儿孙友朋一共二十一人,其中就有“企襄、连圻夫妇”,以及施绛年的女儿聿宸。1985年4月19日,施蛰存日记记载:“上午企襄来。”
如今,斯人已逝,渐行渐远,施蛰存在现代文化创造的历史长河中留下了独具个性的印痕。曾一度被人提及的他的妹妹们,是他青少年时期家庭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他平生看重的亲情。了解这段背景,有助于了解施蛰存的艺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