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隆溪
自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以来,我们都有隔离的经验,无论是政府为防止疫情扩散推行的措施,还是个人因为担心受到感染、自我保护而闭门不出,“保持社交距离”已成为一个广泛流行的新词,反映一种普遍的生活经验。疫情对国计民生有极大影响,这自不待言。仅从个人的角度说来,人都是社会的动物,其本性就希望与其他人接触交往,所以长期隔离,不能与亲朋好友见面相聚,在心理和身体方面,都可能对人产生伤害,这也可以说不言而喻。
在疫情很紧张,自主隔离而完全足不出户时,有一位学界朋友在电邮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闭门不出对我们说来,算不了什么,我们从来不就是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坐在自己桌前,或读书,或写作吗?这句话引发我的思绪,觉得对喜爱读书的人而言,能够静下心来阅读和思考,的确是最平常,也最重要的心态。在我们这个信息爆炸、快速通信的时代,好像什么事情都匆匆忙忙,来不及静下心来仔细体会,普遍形成一种急躁的风气,而这种急躁和认真读书、潜心做学问可以说格格不入。无论是强制还是自愿的隔离,无意之间都迫使我们不能不静下心来,这就使我产生关于独处和闭门幽居的一些联想,好像在这严重的疫情中,要找一点慰藉,所以也可以說是一些胡思乱想。
我在十多年前写的一篇文章里,就曾引用英国作家奥尔德斯·伦纳德·赫胥黎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讲过的话,说由于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信息量的不断扩充,就是一般受过教育的人也不得不拼命要“赶上”时代,以至于没有时间静下心来读一本书,尤其不可能去读那种思想深邃、感情充沛、文笔优美的书。他说:“在一个飞速变化的时代真有一种危险,那就是一个人信息灵通(well informed)和这个人有修养(cultivated),很可能是互不相容的两件事情。要信息灵通,就必须快速阅读大量仅提供信息的指南之类书籍。而要有修养,就必须慢慢去阅读、细细去品味很少的几本书,那是一些生活、思想和感情都有声有色的人写的书。”这几句话用在我们这个时代,比赫胥黎所处的时代,可以说更为贴切。英国思想家和散文家培根也说过:“有些书可以浅尝辄止,有些书可以囫囵吞下,少数书则要咀嚼消化。”学识和修养需要长期的积累和深入的思考,不能期望立竿见影,与那种急于求成,总想一夜成名的急躁之风,更毫无共通之处。韩愈有句话描述他读书研习的过程,说是“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也许在我们时代的某些人看来,这样的描述真是古老陈旧得不堪,毫无效率,但我却觉得这句话所说的,乃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读书就要坐冷板凳,要长期坚持。古人有许多专心读书的故事,有什么悬梁刺股之类的传说,有些未免夸张了些。例如《汉书》记载董仲舒年轻时候闭门读《春秋》,“三年不窥园”,晋代的大诗人陶渊明就不以为然,并在一首诗里带点嘲讽的意味说:“董乐琴书,田园不履。”在并没有瘟疫流行的情形下,三年闭门不出,一步也不肯踏进就在屋外的园子,那实在也太过分了,而且这很可能是夸张的说法。不过有专注的精神,的确也是读书做学问必不可少的要素。古人强调那种刻苦读书的精神,仍然值得我们尊敬,更值得我们学习。
读书越多,越使人意识到学海无涯、知识无限,也更能使我们懂得谦卑做人的道理。《论语·为政》载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最后那个“知”是“智”的意思,因为真正的智慧在于认识到自己知识的局限,所以“不知为不知”是关键。柳宗元《读书》诗最后几句说:“巧者为我拙,智者为我愚。书史足自悦,安用勤与劬?贵尔六尺躯,勿为名所驱。”坐冷板凳读书,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巧者”觉得是笨,那些自以为是的“智者”觉得是蠢,可是认真读书的人却自得其乐,一点不觉得辛苦。柳宗元这几句话有《老子》第四十五章所谓“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为基础,所以诗里说的“巧者”其实是真“拙”,“智者”其实是真“愚”,而他告诫人们“勿为名所驱”,更说明读书是为了自我的修养,而不是沽名钓誉。这和那些书不愿多读,却急于表现,甚至自我吹嘘,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么有名的人,实在不可同日而语。真正有知识的人是“不知为不知”者。苏格拉底在《申辩篇》里说,众神说他比别的人聪明,其实他知道自己无知,而别人却总觉得自己聪明,所以神的意思是说,人都是愚蠢的,而苏格拉底知道自己愚蠢,所以他就是希腊最聪明的人。苏格拉底到处找人对谈,揭示出人们都自以为是的愚蠢,而且他认定神给他的任务,就是要像一只“牛虻”那样,故意去刺激雅典这头已经变得疏懒怠惰的高头大马。不过那结果却是得罪了几乎所有的人,使苏格拉底最后被判有罪、服毒而死。苏格拉底反复强调的,就是“不知为不知”,意识到自己无知,正是哲学的大智慧。大科学家牛顿也说,他自己好像一个在海滩上玩耍的小孩子,他的成就不过像是拾起几块光滑的石头或漂亮的贝壳,而“尚未发现的真理的大海就横在我的面前”。这是何等的谦卑,何等的眼光和智慧!对那些自以为聪明而以别人为愚笨者,牛顿这几句看似平和的话,应不啻为当头棒喝。
读书应该是一种乐趣,是增长知识、培养自我所必须。在隔离时我们可以闭门读书,更可以认真思考所读的内容、所讲的道理,所以居家隔离固然是由于疫情而迫不得已,换一个角度看,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读书,尤其是读经典著作,似乎是与作者对话,和古人交朋友,孟子所谓“尚友”。读到思想深邃、文字精美的作品而能了然于心,领会其中奥妙,那种心智的快乐更是十分独特的快感,是非常个人化的感受。读文学作品的感受尤其如此。文学艺术使人产生的美感,按德国哲学家康德的说法,在性质上是个人的,因为审美判断是基于个人的感受,不是基于逻辑推理。这个道理,王夫之也说过:“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比王夫之更晚一点的沈德潜也说:“古人之言包含无尽,后人读之,随其性情浅深高下,各有会心。”他还借用董仲舒的话,说“董子云:‘诗无达诂,此物此志也。”承认不同的人各有自己的理解和领会,同一作品可以有不同解释,这是当代阐释学和文学理论的一个基本共识。不过沈德潜的话很值得玩味,“诗无达诂”固然可以“见仁见智”,但既然读者的性情有浅深高下,其理解和领会的程度也就有浅深高下之分。在很大程度上,人文学术其实就是辨析各种理解和领会,使浅者加深,使低者提高,做出更高、更深刻、更全面、更令人信服的解释。有高下之分,也就有价值判断,虽然在人文领域里,这种判断没有那么绝对,不是非此即彼、黑白分明,但也并不等于没有是非之分、正误之分。要具有判断力,能够做出合理的解释,就需要认真读书,因为读书越多,知识越丰富,视野也就越开阔,思考也才会更全面、更深刻。在居家独处的期间,的确有比往常更多的时间读书,也有比往常更安静的环境坐下来仔细思考和写作,这不能不说是闭门幽居的一点好处。仔细想来,我自己在近两年的时间里,的确写了好几篇文章,完成了一两部书稿。有多一些时间坐下来思考写作,也是闭门不出的结果之一。在我自己,而且相信和我情形相仿的人,居家隔离还有更多与家人相聚的时间,可以尽享天伦之乐,这也是因为疫情而闭门不出意外的好处。所以总的说来,虽然这不断困扰我们的疫情造成各种各样的问题,但闭门幽居也并不是没有一点好处。然而在困境中往好的方面看,也许只是自我安慰,或是一种不得已而随遇而安的心态。在疫情肆虐的逼迫之下,我们现在都习惯了使用Zoom、腾讯会议等各种软件,在电脑上和不能直接接触的朋友、同事、学生交谈,这也是人的智慧对付瘟疫的新发明,使我们的闭门幽居并不等于完全与世隔绝,这倒也是我们在不得已的情形下,可以得到一点安慰的方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