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丽
对于儿童来讲,家庭是最为重要的成长环境;作为整个教育的起点和基础,家庭正前所未有地进入教育的视野。城乡二元结构下,相对于城市,农村的家庭教育存在更为严重的问题,更应引起广泛的关注与重视。对此,我们亟须厘清,在养育孩子这件事上,新一代的乡村父母会遇到什么样的困惑、难题?又需要获得什么样的帮助、支持?
“养而不教”背后是“有心无力”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采访中,几位受访人不约而同地引用这句名言来形容乡村家庭情况的复杂性。而这种复杂性派生出了很多共性和个性的乡村家庭教育问题。
“我妈妈去广州打工了,前几天才走的。她一年回来一次,就过年的时候。”和很多乡村孩子一样,贵州荔波的小倓从小就要面对家庭的“不完整”。有些不一样的是,她的妈妈是聋哑人,她和读初中的姐姐跟着手有残疾的爸爸生活。平时,小倓只能在周末晚上和妈妈视频,用“只会一点点”的手语交流,或者让与妈妈一同外出打工的姨妈在旁边“翻译”。谈到自己的妈妈,小倓眼神里流露出些许失落。
在深圳打工的李刚,与妻子离异,9岁的儿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被留在湖北黄冈的农村老家,与年近70的爷爷一起生活。因为工作繁忙,加上儿子上三年级后开始寄宿,李刚一般只在周末与儿子联系,过年的时候才回一次家。“慢慢地就感觉,儿子不怎么爱说话了,有些行为变了很多,父子之间生疏了。”同時,孩子对妈妈也产生了很深的隔阂,总是避而不见。另一个让李刚苦恼的问题是,父亲管教方式比较严厉,孩子淘气时,“他爷爷是真打,就跟小时候打我们一样”,导致孩子宁愿住校,不想回家。对于父亲和儿子,李刚感到两头亏欠。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他无法说服父亲,也不忍苛责。
李刚的无奈折射出很多进城务工家长面临的家庭教育困境。诸多调查结果显示,农村家庭主要照料者缺位的现象非常普遍。但与“放任孩子不管”的刻板印象不同的是,很多留守儿童的父母实际上也想把自己的孩子教育得好一点,只是缺少时间去关注或陪伴孩子。孩子在某个阶段出现什么问题,他们往往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办而感到“有心无力”。也因此,他们将更多教育责任“让渡”给了学校。
“孩子的成长需要来自家长的爱、引领和托举。”中山大学附属中学教师李鑫在做课题研究时接触过全国多地的乡村家长,她认为,在家庭教育问题上,乡村家长兼具强无力感和低期待感。低期待感主要表现在,很多乡村家长持“树大自直”的态度,没能给予孩子适时的引导和帮扶,助推孩子实现更高的自我期待。此外,在综合素质培养方面,乡村家长也鲜少在时间、精力或经济上给予孩子尽可能多的支持。
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基础教育质量监测协同创新中心、北京师范大学中国教育与社会发展研究院、北京师范大学儿童家庭教育研究中心等联合发布的《全国家庭教育状况调查报告(2018)》显示,当前我国家庭教育突出的问题主要存在于四个方面:家长成绩本位主义严重;轻视对孩子德行的培养;重身体健康轻心理健康;家校沟通困难。这些情况在乡村家庭教育中体现得尤为明显。
山东省沂源县流泉完小是一所典型的农村偏远地区小规模学校。校长董元宏介绍,学校共有99个孩子,多半是“半留守”儿童,即父母一方外出打工,另一方在家。家长的文化程度大多在高中以下,其中还有小部分家长“一天学没上过”。董元宏梳理了农村家庭教育存在的几个问题:一是观念缺失,家长没有意识到家庭教育的重要性和对孩子影响的长久性;二是知识缺乏,家长对家庭教育知识一无所知或者一知半解,对于孩子的教育主要凭“经验”;三是重智轻德,对孩子的教育比较片面;四是依赖学校,认为教育是学校的事;五是乡村家庭内部、家庭教育与学校教育,以及家庭教育与社会要求缺乏一致性。
董元宏表示,改变农村家庭教育的现状,首先要解决一个问题——家长的学习,只有家长主动学习,才能实现家庭与孩子共同成长。
乡村父母需要受到“训练”
美国心理学家托马斯·戈登指出:父母应该受训练,而非被指责。
走访过几百户乡村留守儿童家庭的北京上学路上公益促进中心秘书长郭熠认为,在亲子教育方面,乡村父母跟城市父母关心和焦虑的问题其实大同小异,比如学习、网瘾、不能合理安排时间,等等。他们的区别主要在于,城市的父母更擅长学习如何做父母,而乡村的父母则缺少方法和学习的意识、渠道。
中国社会工作学会儿童社会工作专业委员会秘书长、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副教授祝玉红从事儿童保护研究多年,她表示,“生而不养”和“养而不教”是目前困扰我国未成年人保护工作的两大难题,尤其是“养而不教”。而在关爱乡村儿童成长的多元主体中,作为重要主体的家庭却常常被忽略。“很多农村家长也会上网看一些文章、刷一些微视频之类的,但是他们所接触到的信息非常零散、不系统,有的时候甚至是自相矛盾的。他们没有一个权威的渠道去接受养育孩子的知识。”与此同时,不少乡村家长表现出对家庭教育指导服务的强烈需求。
2021年以来,国家层面密集出台多份文件,直指家庭教育——《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21—2030年)》将儿童优先纳入国家战略层面,提倡家庭、学校、社会和网络对儿童进行全方位保护;《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修订草案)》规定地方人民政府应当培育、引导和规范有关社会组织、社会工作者参与未成年人保护工作,开展家庭教育指导服务;《中华人民共和国家庭教育促进法》进一步明确未成年人的父母或者其他监护人负责实施家庭教育,国家和社会为家庭教育提供指导、支持和服务。
事实上,近年,我国已基本形成了覆盖全国的五级工作网络和70多万个基层家庭教育指导服务机构。这些机构主要包括各类家长学校、家庭教育指导服务中心、社区家长学院、父母学校、家庭教育指导站、孕妇学校等。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当前农村地区开展亲职教育的组织机构仍以中小学、幼儿园设立的家长学校为主。这些家长学校主要向家长提供教育部门或学校自己编写的亲职教育教材,由普通教师或者邀请专家开展场次极为有限的家庭教育讲座。
多位受访教师和家长表示,一方面,由于当前政策中没有针对家长教育的硬性要求,对很多学校来说,这项工作“可做可不做”,家长学校形同虚设;另一方面,学校缺乏专业的教材、课程和师资,讲授的内容往往脱离家长需求。
对家长学校的投入力度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学校管理者的认知。重视家校共育的董元宏就提出了一个命题:家庭教育可能在将来一段时间内成为拉开城乡教育差距的一个关键因素,导致出现新的教育不均衡。反言之,推动家庭教育水平的提升,中国的农村教育质量会上一个很大的台阶,进而影响整个农村的社会文明。
执掌流泉完小仅一年,董元宏和学校的一名教师就考取了“家庭教育指导师”证,也在学校里做了一些“比较艰难的尝试”:成立家长学校;组织家庭教育节;给每个家庭免费配备学校整编的家庭教育读本,并从家庭教育或者心理教育读本里选取一部分录成音频推送给家长,鼓励家长“有文化的,看;没文化的,听”。董元宏透露,目前,沂源县制定了“千名家庭教育指导师”计划,拟从全县中小学、幼儿园选拔一部分教师学习家庭教育和心理教育相关知识,为家庭教育指导储备师资。
“现在很多的培训都是讲共性的东西,真正落实到孩子个案的追踪和帮扶上,家长才是第一责任人。”李鑫认为,目前的“家庭教育指导师”考证热不失为一个好现象。针对乡村家长的家庭教育指导首先要铺开,打好基础,家长只有先习得普适性的教养知识,才能将之个性化运用到自己孩子身上。
“家长往前一小步,孩子成长一大步。”祝玉红表示,乡村振兴从人的振兴开始,人的振兴从孩子开始,而孩子的成长离不开家庭。在新时代乡村振兴战略背景下,构建乡村家庭公共服务体系,是摆在政府、学校、社会面前的重要挑战,也是助推乡村教育高质量发展的应有之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