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伟 陈延斌
(江苏师范大学 中华家文化研究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习近平同志指出:“家风是一个家庭的精神内核,也是一个社会的价值缩影。”(1)《坚持男女平等基本国策 发挥我国妇女伟大作用——习近平等在中南海同全国妇联新一届领导班子成员集体谈话》,《人民日报》,2013年11月1日。家训,作为传承家风的重要载体,蕴含着极为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对以现代行政区划的省域范围进行家训历史的梳理研究,有助于切片式分析中华传统家庭文化的空间结构和地域属性,能够为全面了解古代中国“家国同构”的独特文化传统提供有益借鉴和启发。正如布罗代尔所说:“人类居住的空间,限制并决定其生存方式的社会结构,他们有意或无意地服从的道德法则,其宗教和哲学信仰,以及他们归属的文明。”(2)[法]费尔南·布罗代尔:《文明史:人类五千年文明的传承与交流》,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28页。江苏地区自古以来就是物华天宝、文教昌明之地,注重家教培养、家德涵育和家风传承,是江苏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和精神文化品格。江苏家训在中国家训文化版图中地位特殊,影响深远,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上在中国家训文化中都具有重要的地位。被誉为“家训之祖”的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治家之经”的朱柏庐的《朱子治家格言》以及著名现代艺术家傅雷的《傅雷家书》等江苏家训名作,已成为全国乃至全世界家庭文化史中的重要瑰宝。作为学术研究的范畴,江苏家训史的观照视野至少应涵盖以下三个领域:一是江苏籍或出生地在江苏地区的古代先贤的家训文本;二是相关历史人物在江苏地区从事为官、游学、行伍、经商、定居等活动时流传下来的家训文本;三是数千年来在江苏地区从事生产生活的普通百姓的家庭格言、家教故事、家德家风、治家之道等等。在“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3)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页。的时代背景下,研究和挖掘江苏家训的历史逻辑和时代价值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侯外庐认为:“思想是存在的反映。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从哪里开始”“社会历史的演进与社会思潮的发展是相一致的”(4)侯外庐:《侯外庐史学论文选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页。。家训作为中国古代社会道德文化的一部分,其发展变化从根本上受到社会经济发展水平的制约,江苏家训的发展脉络同样遵循这一历史规律。
第一,江苏家训历史形态的演进是江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变革的文化缩影。概括而言,自先秦至民国,江苏家训两千多年的发展历程大致经历了萌芽、定型、拓展、繁荣、转向五个阶段。
先秦至魏晋时期,是江苏家训的萌芽阶段。这一时期,江苏所处的长江流域生产力发展水平远远落后于中原地带黄河流域的生产力水平,因而江苏家庭文化始终处于接受中原文明传导输出的“文化洼地”。这一时期,一些具有家训性质的文献资料得以保存下来。汉高祖刘邦是江苏丰沛人,其所留下的《手敕太子文》、汉文帝刘恒的薄葬遗诏等早期刘氏皇族的家族规训等文献资料,充分说明两千多年前江苏先民已经就劝学、劝俭、劝善等问题开展了卓有成效的家庭教育。加之萧何、曹参、王陵等一大批西汉开国名臣均有家训传世,与刘氏家训共同构成了江苏家训的早期雏形。
南北朝到隋唐时期,是江苏家训教化范式的定型时期。这一时期,中国社会经历了长时间的战乱和割据,中原百姓为避祸南迁,大量士人“衣冠南渡”,客观上促进了江南地区社会生产力的发展。随着生产和技术一同“南渡”的,还包含了血统意识、宗族观念、家庭文化、教育方式等在内的儒家文化价值系统。在大家族分崩离析、“广土巨族”的家庭道德面临佛道思想和价值真空的挑战、以儒家哲学为核心的家庭道德建设亟待重塑新的时代精神坐标的背景下,大批有识之士在家国兴衰中开始关注家庭道德教育对保身济世的重要作用,尝试围绕“修身”“节俭”“居安思危”“慎言避祸”等内容自觉地进行家训文本的创制。出生于建康郡(今江苏省南京市)的颜之推撰写了中国家训史上光耀千秋的经典著作《颜氏家训》,其提出的“胎教”“身教”“德教”等理念,为中国古代家庭教育树立了典范,被后世誉为“古今家训,以此为祖”(5)(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05页。。颜氏子弟也深受家训思想的教育和熏陶,涌现出了颜师古、颜杲卿、颜真卿等一大批杰出人才。
宋元之际是江苏家训的拓展时期。经隋唐、两宋的漫长经营,长江、太湖流域经济社会得到长足发展,尤其是圩田、治水等生产耕作技术的出现,使得南宋时太湖流域已经成为我国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之一,“苏湖熟,天下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成为在中国广为流传的民间俗谚。这一时期江苏家训思想在理论和实践领域都有所拓新,首次产生了范仲淹因开办“义庄”而创制的慈善家训和叶梦得谈论经济理财的治生家训,反映出宋元之际江苏地区经济社会蓬勃发展对于家庭风气产生的重要影响。
明清两代是江苏家训发展的繁荣时期。明清时期,江苏家训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创作高潮。一方面,明代后期江南地区开始出现早期资本主义萌芽,商品经济快速发展,城市化进程加快,市民生活越发丰富多彩,给家庭生活、家庭教育带来极大发展空间;另一方面,明清之际,封建专制制度达到顶峰,在反对昏庸皇权和阉党的斗争中、在反抗少数民族入侵的斗争中,江南士人的铮铮铁骨和浩然正气在中国历史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页,其家训也集中体现了这种大义凛然的精神节操。这一时期江苏家训在内容和类别方面亦呈现出较大创新,一批以《庭帷杂录》《了凡四训》《内训》《女范捷录》为代表的劝善家训、女范家训开始涌现,体现出明清之际家庭生活内容的丰富和拓展。在硕儒士绅家训方面,明清两代也达到了创作水平的高峰,出现了朱柏庐《朱子治家格言》、陈继儒《安得长者言》、金铉《胎教说》等传世名篇,奠定了江苏家训在中国家训史中的重要地位。
晚清至民国时期,封建帝制走向终结,在西学东渐之风影响下,江苏家训的发展迎来新的转向。作为较早开埠的沿海地区,江苏在洋务运动时期即是开全国风气之先的文化大省,洋务派领袖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先后在江苏地区为官施政,在其家书或案牍之中,留下了许多宝贵的家训思想。进入民国时期,一些民族资本家在“启蒙与救亡的双重变奏”下,努力践行实业报国、毁家纾国难的爱国主义情怀,产生了像张謇家训、荣氏家训、黄炎培家训等一大批颇具现代教育思想和理念的家训著作。正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江苏家训历史发展诸阶段的起承转合,本质上是我国长江流域社会生产力变革所带来的文化繁荣景观,体现出中原文明逐渐向边缘文明、黄河文明逐渐向长江文明转移的文化历史走向,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早期江苏地区人民的生产生活状态和精神文化品格。
第二,江苏家训历史形态的演进是家庭结构发展变迁的客观呈现。作为中国家庭文化的重要物质载体,家训的产生和发展同中国家庭结构的发展演变息息相关。秦汉以前,由于长江流域尚未得到大规模耕种和开发,江苏所在的长江、太湖流域经济基础远远落后于中原地区,因此也一直未能产生可以和中原名门望族规模相当的大家庭或大家族。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中原战乱,大批士人“衣冠南渡”,也给江南地区家庭的组织形态带来深刻变化。一是家庭结构逐渐实现了从大家族群居向小家庭散居的转变。在以农业为主体的中国古代社会,土地这一生产资料归大家庭集体所有还是归小家庭私有,是划分家庭类型和判断家庭规模的重要依据。前者可称为“共财合居”的大家庭,后者可称为“异财别居”的小家庭。从夏商周时代起,中国家庭的结构就开始出现“共财合居”的贵族大家庭,在此基础上,春秋时期又以宗法关系为纽带产生了大量占有土地、拥有特权和武装、“累世聚族而居”的豪强地主之家。东汉时,豪强地主之家又与政治割据集团相结合形成了世家大族政治统治集团,以门阀士族的姿态对中央和地方的各级政治资源形成了垄断。唐末五代十国时期,由于社会战乱,江南地区旧的门阀士族受到重创,一大批中小地主出身的士人得以通过科举入仕参政,并成为官僚集团的核心力量。再加上宋朝统治者采取了“不抑兼并”“田制不立”的政策,导致土地流转频繁,贫富分化严重,社会上出现了一种“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6)夏家善:《袁氏世范》,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71页。的趋势。地主阶级内部升降沉浮加速,大批中小地主涌现出来,大规模群居的门阀士族逐渐在历史舞台上销声匿迹。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大家族群居向小家庭散居的转变,也带来了血缘关系疏远、宗族观念淡化等问题,一些官僚士大夫“深念保族之难,欲为传远之计”(7)范仲淹:《范文正公文集》,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3页。,开始创建义庄,建祠置田,进而也产生了类似范仲淹《义庄规矩》等家训经典。二是家庭性质逐渐实现了从农村家庭向城市家庭的转变。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世家大族生产生活的维系主要是依靠农业和土地,除了在京城和地方上做官,北方士族一般并不居住在城市。而南渡士人在商业发展和宗族分解的背景下,逐渐摆脱了土地和宗族的束缚,大部分迁居到城市。也即陈寅恪在《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中所言:“南朝士族与城市相联系,北朝士族与农村相联系。”(8)万绳楠整理:《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贵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81页。这种家庭性质的转变,也造成了江苏等南方地区家训价值取向的偏转,大量关于“治生理财”“维持生计”“和睦邻里”“读书致仕”等反映城市家庭生活的家训内容纷纷涌现,宋代江苏叶梦得的“治生家训”,即是这种家庭城市化演变的典型体现。三是家庭价值逐渐实现了从重农家庭向重商家庭的转变。唐宋以降,在科举制度和商品经济共同作用下,江南地区家庭道德观发生深刻变化,时人选择婚配的标准不再重门阀士族而改为看重“金榜题名”或“资装厚薄”。颜之推就曾批评过这种重商重利的风气,“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责多还少,市井无异。”(《颜氏家训·治家篇》)。到宋代中晚期,这种重商观念愈发强烈,“为了资财,娶寡妇者有之,入赘者有之,甚至进士卖婚、妇女嫁僧道者亦有之”(9)陈瑛:《中国古代道德生活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43页。。江南地区家庭重商的风气还反映在关于嫡庶之分的心态变化上,世居北方的门阀大族礼法森严,有着严格的嫡庶继承制度,而江南地区家庭则“不讳庶孽,丧室之后,多以妾媵管理家事”(《颜氏家训·后娶篇》)。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家庭结构变化后人们道德观念的嬗变。
第三,江苏家训文化的发展繁荣构成了江苏地区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精神动力。江苏地区数千年的文明发展史,使“整齐门内,提撕子孙”的家训文化已作为一种精神基因深刻浸润在生于斯长于斯的人民血脉之中,对江苏地区经济社会发展起到了重要促进作用。一方面,在承平之时,饱受家训滋养的江南士人大多秉持“耕读传家”“诗书继世”的家道家风,积极投身科举致仕、经邦济世的事业之中。有研究表明,元明清三代状元中,“来自北方的仅26名,占全国总额的13.4%;南方状元则有168名,占86.6%,南方籍贯状元在数额上形成了绝对优势”,其中,家族传承是状元集中产生于江南地区的重要因素,“出于同一家族的状元,或父子、叔侄秉承,或以兄弟相接……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仍是苏州、吴县一带”(10)韩茂莉、胡兆量:《中国古代状元分布的文化背景》,《地理学报》,1998年第6期。。“江浙文人集团”数百年来在中国政坛独领风骚,对江苏地区经济社会的繁荣发展起到了重要促进作用。江苏地区的崇学之风,还体现在江苏地区百姓对教育的投入上,“人才出现率最高的两浙、两江及福建等地,各类官私学校的数额以及设立学校的州县在本地区所占比例都在全国居于前列”(11)韩茂莉、胡兆量:《中国古代状元分布的文化背景》,《地理学报》,1998年第6期。。这些深刻反映了良好家教文化对一个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促进作用。另一方面,在倾颓乱世、山河破碎之时,自幼受儒家精神训诫蒙养成长起来的江苏士人,往往能够坚守不辱家风的道德原则和精神底线,展现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浩然之气,在保家卫国、反抗侵略的斗争中深深影响着中国历史的走向。从明代勇斗阉党的顾宪成、高攀龙、周顺昌、李应升等东林党人的家训,到明末顾炎武、卢象升、史可法、夏完淳等抗清义士的家训,无不反映出江南士人“名节所关,政有甚于生者”(12)江苏师院历史系苏州地方史研究室整理:《瞿式耜集》卷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53页。的铮铮铁骨和家国情怀。明末清初,以江苏地区为代表的江南士人展现出比北方皇亲贵族更坚贞的道德节操,少数民族统治者也在江南地区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顽强抗争,正是这种家庭教育中浸润的“忠孝节义”意识,塑造了江苏地区百姓“有降将军,无降典史”(13)顾诚:《南明史》,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171页。的英雄气概,在遇到违背传统家庭人伦理念的“剃发令”时坚决抵抗,在当时江苏地区发生了震动天下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于明清之际留下了历史上可歌可泣的一页。
一部江苏家训的发展史,其实也是一部江苏地区伦理道德的发展史、一部江苏人民价值观的形成史、一部江苏精神的建构史。与西方以宗教和法律来调节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不同,在中国这种“亚细亚生产方式”中,把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上习俗迥异的各族人民“聚合连接”在一起的只能是建基于宗法血缘关系基础上的道德,亦即梁漱溟所言:“中国是一‘伦理本位’的社会”“伦理有宗教之用,意谓中国缺乏宗教,以家庭伦理生活来填补他”(14)顾诚:《南明史》,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版,第171页。。我们不妨把这种“以道德代宗教”的文明存续统,称为道德本位的文明存续统。江苏家训文化的滥觞同样遵循着这种中华传统文化中的道德本位。具体而言,江苏家训这种独特价值逻辑和精神结构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来解读。
第一,在内容上,德育为先始终是贯穿江苏家训发展的主线。早在先秦至魏晋时期,江苏家训思想的萌芽阶段就注入了以道德为本位的价值追求。西周时发生了著名的“三监之乱”“周公遂以师逐之江南”,最后以周公诛管叔、囚蔡叔平定叛乱告终,周公语重心长地告诫后来受封该地的康叔,“无恶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刑兹无赦”(15)慕平译注:《尚书·康诰》,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73页。,可以看作是较早的关于道德教育与法律惩罚相结合的家训内容。西汉开国皇帝刘邦以及萧何、曹参、樊哙、周勃等汉代开国名臣均为江苏徐州丰沛人氏,他们在秦末汉初的社会纷乱中深刻总结历史教训,留下了许多教育子孙的道德训诫。如刘邦在《手敕太子文》中告诫太子刘盈:“尧舜不以天下与子而与他人,此非为不惜天下,但子不中立耳”,强调为君者应“时方省书”“勤学习,每上疏宜自书,勿使人也”(16)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刘邦还特别注重“忠孝”的道德教育,汉初即开始推行“举民孝悌力田者复其身”(17)班固:《汉书·卷二·惠帝纪》,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90页。,对于孝悌者免除一户之内的徭役赋税。其后人刘向在《戒子歆书》中持续发扬了刘邦的德育思想,强调子孙应力戒骄傲奢靡,否则“贺者在门,吊者在闾也”(18)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9页。。再如萧何节俭保家、曹参笞儿等家训故事,都反映了江苏先民对于家族道德教育的高度重视。魏晋南北朝时期,江苏地区出现了标志着中国家训范式定型的重要经典著作《颜氏家训》,其提出的“德艺周厚”“体道合德”“吟道咏德”等思想,集中体现了按照儒家道德规范来培养家族人才的价值理念,被后人誉为“家训流传者,莫善于北齐之颜氏……是皆修德于己,居家则为孝子,许国则为忠臣”(19)颜之推撰,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后世广为传颂的江苏昆山人朱柏庐编写的《朱子治家格言》更是在修身、治家、言语、交友、读书等方面充分彰显出这种在“洒扫应对”中修身养性的德育导向。其中“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勿贪意外之财,勿饮过量之酒”“宜未雨而绸缪,勿临渴而掘井”等对仗工整、脍炙人口的名句,凝练而生动地反映出儒家思想中对于勤俭修身、慎独自省等道德价值的追求。及至晚清民国,江苏作为最早开埠的沿海省份,诞生了中国最早的一批革命者、民族资本家和现代艺术家。在张謇、荣宗敬等人的家训中,可以看到“爱国当尊”“实业救国”的企业家道德;在瞿秋白、黄炎培等人的家训中,可以看到“天下为公”“铲除不均”的革命家道德;在徐悲鸿、周信芳等人的家训中,可以看到“毁家纾难”“德艺双馨”的艺术家道德。相较于相同历史时期且同样为沿海重商的国家和地区,如以“家业为本”“家族至上”“拟制血缘”(20)李卓:《日本家训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3-38页。为主要特征的日本家训,以“塑造出天才型的儿童”“帮助孩子塑造出完美的性格、过强的生存技能、认真严谨的态度”(21)史丹:《德国人家训》,中国工人出版社,2011年版,第2页。为主要特征的德国家训,以培养孩子“成为人类智慧的精英,成为大地上生命的强者”(22)[美]威廉·贝纳德:《哈佛家训》,中国妇女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为主要责任的美国家训等,江苏家训的内容则较少关注财富传承、技艺锤炼、个人成功等较为现实的物质层面,而是把目光更多聚焦于道德培养和人格塑造等较为高蹈的精神层面。这也印证了张岱年等关于“对家庭问题的认识理解不同是中西文化差异的重要表现”的观点,“中国文化以家族为本位,注意个人的职责与义务;西方文化以个人为本位,注重个人的自由和权利”(23)张岱年、程宜山:《中国文化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1页。。可以说,一部江苏家训的发展史,也是一部江苏地区先民的道德生活史、道德进化史和道德文明史。
第二,在形式上,有形的家训传德和无形的家风养德并重是江苏家训发展的一大特色。“传统家训的基本载体有两类:一是族长或家长撰写、制定、有较强的教化意义和规范作用的家规、族训或家教文献;二是对家人子弟进行的家庭教化、训诫活动。前者是文本,后者是教化活动实践,这两方面相辅相成、彼此为用。”(24)陈延斌:《家风家训: 轨物范世的生动教材》,《光明日报》,2017 年4月26日。江苏地处长江流域,东临大海,西接中原,扼京杭咽喉,当南北要冲,既得中原文明滋养之便,又开改革开放风气之先,自古就形成了民风崇学向善、社风务实尚行的地域精神文化品格。这种精神品格体现在家庭教育中,即表现为既注重利用家训、家书、族规等看得见、摸得着的有形教育载体承家传德、训德,又注重利用家风、家德、家礼等无形教育载体涵德、育德,既注重言传,又注重身教,身教重于言传。通过对江苏家训文献资料的整理研究不难发现,除了少数士大夫精英有着明确的家训创作自觉,更多江苏先民的家训思想并未被冠以“家训”二字,而是广泛蕴藏于宫闱诏诰、家庭书信、诗词唱酬、楹联牌匾、箴言碑铭等形式多样的文化和教育载体之中,有些甚至并未留下任何物质文化的家训内容,仅仅是通过家族成员之间的精神相契、普遍认同而代代口传心授保存下来。根据徐少锦、陈延斌等人的研究,中国古代家训的基本形式有四类,即“语言形式”“文字形式”“实物形式”和“实践锻炼”(25)徐少锦、陈延斌:《中国家训史》,陕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10页。。在江苏家训的发展历程中,既有像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朱柏庐的《朱子治家格言》、范仲淹的《义庄规矩》、袁了凡的《了凡四训》这样影响深远的经典文本;也有像刘邦的“手敕太子文”、刘义隆的“诫江夏王义恭书”、抗清义士温璜散见于《明史》《忠节录》中的《温氏母训》、顾炎武在其学术著作《日知录》中谈到的廉耻教育、红色资本家荣德生临终的口授遗命等形式多样、不拘一格的家风熏陶案例,给后世研究者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家训样本;更有像勇斗阉党的顾宪成、周顺昌、李应升等铁骨铮铮的东林士大夫以及史可法、卢象升、夏完淳、阎尔梅等宁死不屈的抗清义士等,他们更多是把对家国的责任、后代的期许用自己毁家纾难的道德行为书写在了华夏大地,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第三,在结构上,江苏家训的历史形态紧密契合江苏道德文化的发展逻辑。江苏作为中国当今政治、经济、文化最为发达的行政省区之一,自古就是长江文化、吴越文化、楚汉文化的主要发祥地之一,现今拥有13座国家历史文化名城,有着辉煌灿烂的古代文明,也积累了厚重绵长的道德文化传统。从文本中不难发现,江苏家训的历史发展同江苏道德文化的历史发展高度相关,不同历史时期江苏家训的嬗变遵循着江苏道德发展的生成逻辑。先秦时期,吴越文化和楚汉文化先后浸润滋养了今天江苏的大部分地区,个体家庭受氏族公社和宗族支配的特色极其鲜明,“共财合居”的大型家庭结构孕育了“血亲至上”“养老孝亲”“男尊女卑”等早期的家庭道德,也在相关文献中记载了最早的家训思想萌芽。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因战乱带来的移民浪潮极大促进了江苏境内的大规模开发,社会家庭结构开始出现“异财别居”的小家庭,这一时期“孝养敬顺”“兄友弟悌”“宽厚节俭”“清白传家”逐渐成为家庭道德的主流,与此相应,江苏的家训范式也开始逐渐定型,出现了类似《颜氏家训》、“南朝帝王家训”、徐勉《诫子崧书》这些反映当时家庭道德状况的家训文本。隋唐及至宋元,农民战争及五代战乱给魏晋以来的门阀士族带来毁灭性打击,加之科举入仕制逐渐取代门阀举荐制,从而造成了封建社会世族大家庭血缘关系疏远、宗族观念淡化、宗法组织松弛的局面。这一时期,家庭道德也体现出“父慈子孝与兄友弟恭相对价”“爱情与婚姻自主”“重身份也重资财”等特点,家训文化也进入了一个成熟和繁荣的发展时期,诞生了范仲淹《义庄规矩》这样世界上较早的公益慈善家训以及叶梦得专论理财和谋生问题的《石林治生家训要略》等颇具创新色彩的家训文本。明清时期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的鼎盛时期,也是江苏行政区划渐趋稳定、逐步迈入中国历史舞台中央的时期。这一时期,江苏地区产生了较早的资本主义萌芽,家庭道德也具有“极端的三纲五常”“朋友信义冲击家族孝悌”“言义不避利”“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等特点,江苏家训文化的发展也进入了空前的繁荣期,出现了如朱柏庐的《朱子治家格言》、陈继儒《安得长者言》、石成金的《天基遗言》、焦循的《里堂家训》等,这些家训名篇不仅是戒律后世子孙的家族遗训,更是对家国命运、社会风气、时代精神和社会道德的综合反映。晚清至民国时期,江苏作为沿海开放较早的省份,家庭结构与家庭关系也产生了较大变革,出现了废除妇女缠足、力戒吸食鸦片、剪辫易服、丧事从简、自由婚恋等开风气之先的“新派”家庭道德,这些改变也及时反映和体现在家训文化的转变上,张謇、荣宗敬等实业家的家训中开辟性地包含了实业报国、启蒙救亡的进步思想。这种道德文化和家训文化紧密契合、同频共振的发展轨迹,构成了江苏文化发展进程中独特的历史和人文景观。
家训作为重要的历史文献资料,除了能够客观反映一地区不同历史时期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和道德文化样态之外,还能折射出生活在该地区人们的独特精神品格与价值观念。研究江苏家训文化的历史意义和时代价值,不能就一时一地的家训现象而论,而应把江苏家训的生成语境放置在中华民族、乃至世界各民族家庭发展史的文明图谱中进行宏观审视。
第一,江苏家训文化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家文化的集中体现。所谓“中华民族传统家文化”,是指“中华民族数千年来在累世聚居和繁衍生息的漫长历史过程中形成和发展的文化样态”,“其基本构成包括家训 (家教) 文化、家德文化、家风文化、家礼文化和家学文化等”(26)陈延斌、张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家文化的若干思考》,《马克思主义研究》,2017年第8期。。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认为,不同历史时期的家庭形态、家庭道德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因而家训文化也应是一个不断创造生成的动态系统。家训,作为已被经典化、形态化的道德文化载体,固然有其在研究过程中的封闭性质和样本意义,但正如科学家对待史前化石一样,对家训文本的理解也应放到其产生和发展的历史动态过程中去把握,而不应简单肤浅地仅把家训看作一块被历史遗忘了的“没有用的石头”。在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中,家庭是社会的细胞,“齐家”是“治国”“平天下”的前提,所谓“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27)陈戍国:《礼记校注》,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486页。,故而以“整齐门内,提撕子孙”(《颜氏家训·序致》) 为宗旨的家训文化,历来受到人们的高度重视。家训教育在我国教育史、文化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慎终追远”“教从家始”“正家而天下定”等理念对于形成中华民族和中华文明的“超稳定结构”起到了重要的凝聚作用。
第二,江苏家训文化是中华文明价值认同的重要支撑。江苏家训史的研究虽然以江苏为特定地域范围、以家训为独立研究对象,但其揭示和反映的却不仅是地方性质的、文化考古类别的家庭现象,而且还折射出整个中华文明的独特文化品格和精神禀赋。南宋以后,中国文化重心逐渐南移,经元明清三代的发展,以江苏为代表的江浙地区已经由中华文明发展的“边缘区”演变为“核心区”。江苏士人在科举考试中的优异表现与耕读传家、诗礼传家的江苏家风家训教育有着密切联系。一门多进士、父子皆翰林的现象在江苏地区多次出现,像无锡的钱氏家族、荣氏家族等,均能够延续数百年人才辈出,成为近代以来叱咤风云、在建构现代中国文化形象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家族。江苏家训中的一些金玉良言也已经成为国人家喻户晓的千古名句,比如颜之推的“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也;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自臭也”,朱柏庐的“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这些江苏家训史中的璀璨瑰宝,其思想精华不仅惠及作者家族后代或江苏的近邻乡贤,更远播至全国乃至海外,成为全世界炎黄子孙共同的价值认同和文化乡愁。
第三,江苏家训文化是世界家庭文明史中的重要瑰宝。美国历史学家雅克·巴尔赞曾指出:“联系在文化史中至为重要,因为文化是一张由许多条线织成的网;没有哪条线是独立存在的”“通常被称为标志着新思想问世或文化方向改变的事件只不过是突出的标杆,而非界墙”(28)[美]雅克·巴尔赞:《从黎明到衰落:西方文化生活五百年,1500年至今》,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版,第13页。。江苏家训史的研究虽然是一定区域范围、一定历史时期的切片式研究,但其所蕴含的文化价值和文明理念绝不仅局限于江苏、甚至不仅局限于中国。按巴尔赞所言,我们不应把江苏家训的概念看作是遗世独存的“文化界墙”,而应将其放置到世界家庭文明史的大坐标中去衡量和解读,从文明类型的视角来重新发现和认识江苏家训的历史意义和时代价值。首先,江苏家训的文化渊源和精神底色是中华儒家文明,是世界文明多样性和发展模式多样化的生动体现。江苏家训历经数千年发展,尽管形式有所变化、重点有所转移,但始终不变的是中华传统儒家文明以“修齐治平”为修身进路的道德价值和教化逻辑。作为与西方家庭文明迥然相异的文明类型,江苏家训所投射出的儒家文明精神底色,深刻反映了中华家庭文明独特的文化魅力和价值引力。这种原创性的家庭文化,也为世界文明多样性和发展模式多样化提供了有力证明。正如习近平同志所言:“强调承认和尊重本国本民族的文明成果,不是要搞自我封闭,更不是要搞唯我独尊、‘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各国各民族都应该虚心学习、积极借鉴别国别民族思想文化的长处和精华,这是增强本国本民族思想文化自尊、自信、自立的重要条件”(29)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9月25日。。其次,江苏家训所呈现的人文情怀和家庭观念蕴含着世界文明的共同价值,是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传得开”的重要载体。家庭是世界上所有民族在发展过程中都必然经历的进化阶段和群居形式,家庭伦理、家庭文化、家庭教育是最容易引起世界各国人民情感共鸣的共同价值。正所谓“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一个地区、一个民族的优秀家庭文化往往不仅局限于它所诞生的文化土壤,而具有超越国家、超越阶级、超越时空的独特文化价值和魅力。作为中国开埠时间最早、开放程度最深的沿海省份之一,江苏文化发展史在近代中国文化发展的历程中有着重要的地位。江苏家训中所反映的道德情感、生活观念、教育方式,不仅深刻内含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和底蕴,而且积极汲纳外来文明的营养和优长,蕴含着诸多现代世界文明中的共同价值。正如有学者所言,我们不能仅仅把中国文化中蕴含的价值观“看作是民族的、相对的、特殊的、只具有局部意义的东西,那样我们就不可能获得价值观的世界历史性意义,也不能对世界人民产生巨大的感召力和吸引力,也不能获得文化上的软实力”(30)韩震:《面向人类社会的理想规范——论培育和践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研究》,2013年第5期。。再次,江苏家训的价值观念和文化思想,至今仍然具有重要的时代价值。中华文明作为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古老文明,有着独特的价值体系和道德文化。这种价值观和道德感的“遗传”,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家训等家庭教育的方式渗透进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之中的。习近平同志深刻指出:“不论时代发生多大变化,不论生活格局发生多大变化,我们都要重视家庭建设,注重家庭、注重家教、注重家风”(31)习近平:《在2015年春节团拜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5年2月18日。,要“深入挖掘和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时代价值”(32)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64页。。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江苏家训中几乎都能够得到具体体现。例如《范仲淹家训》中强调“做事循天理,博爱惜生灵”“敬长与怀幼,怜恤孤寡贫”(33)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3页。,《高攀龙家训》中强调“世间第一好事,莫如救难怜贫”(34)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97页。,皆是“讲仁爱”的集中体现;郑板桥在家训中讲“以人为可爱,而我亦可爱矣;以人为可恶,而我亦可恶矣”(35)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2页。,《钱氏家训》中讲“官肯著意一分,民受十分之惠”“利在一身勿谋也,利在天下者必谋之”(36)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8-239页。,均为“重民本”的生动诠释;《刘义隆家训》强调“人有至诚,所陈不可漏泄,以负忠信之款也”(37)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6页。,《黄炎培家训》讲“有言必信,无欲则刚”(38)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15页。,无不体现出“守诚信”的教育理念;《颜氏家训》强调“君子当守道崇德”(39)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页。,《钱氏家训》中强调“庙堂之上,以养正气为先”(40)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9页。,《何氏家训》教导晚辈在写字时、称量时要时时把“正”字放在心间,强调“用笔在心正”“心正而公”(41)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73页。,这些名句都为“崇正义”作了鲜活的注脚;《颜氏家训》认识到“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于六涂哉?但当皆晓指趣,能守一职,便无愧耳”(42)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8页。,《朱柏庐家训》讲“家门和顺,虽饔飧不继,亦有余欢”(43)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23页。,《叶梦得家训》强调“要和气”“人与我本同一体,但势不得不分耳”(44)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65页。,《郑板桥家训》讲“自我用人,从不书券,合则留,不合则去。何苦存此一纸……如此存心,是为人处,即是为己处”(45)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历史名人家训选编》,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1页。,以上观点均深刻反映了“尚和合”“求大同”的文化特色。这些极具现实意义的家庭教育箴言,经过漫漫历史长河的冲刷洗礼,至今读来仍然能够让人感受到穿越时空的精神力量。
当前,我国正处在前所未有的与世界文明交流交融交锋之中,在“传播好中国声音,讲好中国故事”的时代背景下,有效开发利用好江苏家训的文化价值和时代意义,对于“向世界展现一个真实的中国、立体的中国、全面的中国”(46)习近平:《在中国国际友好大会暨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成立60周年纪念活动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5月16日。具有重要战略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