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经纬
金岳霖论度量
张经纬
(华东师范大学,上海 200241)
金岳霖在探索秩序问题的过程中,既巧妙地呈现了万物一体的道演历程,又清晰地构建了以摹状与规律理论为核心的知识理论,并在这两条进路中阐释了独特的度量观。在金岳霖看来,度量是一种有具体表现的特殊意念,能够为知识的形成提供精确的标准。通过从三重维度对度量系统化理解,金岳霖开拓了理解知识、认识世界的新路径。对金岳霖度量理论的探讨,将有益于增进我们对现代中国哲学中知识论特点的了解。
度量;摹状;规律;科学主义;人文主义
金岳霖从知识论的态度和元学的态度出发,系统研究了“度量”理论,既丰富了“度量”的内涵,又为知识论提供了研究的新路径。金岳霖对度量理论的关注,受到了冯契先生的赞扬。在给博士生讲授金岳霖《知识论》时,冯契先生便肯定“度量”的独特意义,并倡导学生“好好钻研”[1]。
何谓度量?度量的根据何在?支持科学的人认为度量就是对秩序的精确认知。那么,秩序能否被明天的世界推翻?在休谟看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出于对科学的坚定信任,金岳霖具体考察了秩序问题,并在此基础上注意到了度量的相关问题。
何以保证科学秩序不被明天的世界推翻?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将动摇科学的根基。金岳霖坚定支持科学及其科学的根基——归纳理论,因此他做了一番考察。首先从可以思议和想象的世界入手,其次从休谟因果关系问题入手来思考秩序问题,可惜都没能解决秩序问题。最后,金岳霖从休谟关于事实和理论的观点出发,注意到事实之为所与的情况,“如果知识底对象是事实,秩序问题得到了一点子帮助,因为事实本来是有秩序的”[2]10,这才为解决秩序问题提供了一些启发。
金岳霖说:“对于事实之为客观的所与,我也发生疑问。某人只有40岁,青年会到清华园不过十多里,他底大褂长四尺四寸,罗斯福是美国底总统,我欠他500元法币;假如这些话都是真的,它们都表示事实。可是,纯客观的所与无所谓‘岁’‘里’‘尺’‘寸’‘总统’‘法币’。显而易见的事实不就是客观的所与。这不是说事实之中没有客观的所与,或事实不是客观的所与。事实与客观的所与是分不开的,但是,虽然分不开,而事实仍不就是客观的所与。”[2]8在对事实的关注中,金岳霖注意到度量的重要性。在这里,金岳霖是从范畴层面来理解“岁”“里”“尺”“寸”等单位。不过,在《知识论》《度量》章中,金岳霖明确指出“度量总牵扯到单位”[3]757。由此可见,金岳霖确实是在对事实的新解过程中关注到度量问题的。
金岳霖对秩序问题的分析和解决,必定牵扯到对度量的理解。具体而言,金岳霖通过合起来说的道和分开来说的道,来解决秩序问题。“合起来说的道”,是指金岳霖以逻辑分析为方法,结合中国哲学范畴来建立的元学体系;而“分开来说的道”则是金岳霖运用逻辑分析方法,结合非唯主的出发方式和正觉理论、所与理论来建立的知识论体系。在元学体系和知识论系统中,金岳霖以对秩序问题的解决为目的,分别阐释了独特的度量观。金岳霖认为,人之所以能够度量,原因在于秩序有客观存在的依据,其依据即是“道有‘有’”,“道”的两个最基本成分是“式”和“能”,而“式”正是秩序得以存在的前提,也是度量可靠性的依据。
如果说,“道有‘有’”是秩序的起点,那么度量的起点就是“以式化能”。所谓“以式化能”,就是将能所蕴含的可能现实化。不过这样的现实化,离不开具体的经验。金岳霖说,“度量也要借助于具体的物事”[2]68。由此可见,“以式化能”需要有知识、有情感、有意志的个体参与。也就是说,在现实个体化过程中,才能出现“以式化能”,这样本然世界才能被个体观照,从而产生有观的秩序,为度量的开展提供起点。
进一步说,如何通过“以式化能”来探讨度量的起点呢?在金岳霖的理论中,具体的经验世界必然可以被度量。而“只要有可以经验的世界,我们就得承认有这样的、本然的、轮转现实的、新陈代谢的世界”[2]77,也就是说,具体的经验世界其实就是个体化的本然世界,个体“以式化能”,从而将本然世界化为具体经验世界。而在现实底个体化中,不仅无数个有量的个体得以产生,而且“个体底容量与面积有这样的连级上的秩序”[2]101。在这样的情况下,“‘度量’可以进行(即‘度量’这一可能可以实现)”,秩序也就可以被表示。从度量的起点来看,在现实底个体化过程中,通过“以式化能”,秩序得以呈现出来,这是度量得以开展的根据。“本条所谈的秩序比度量根本,它是度量底根据。这样的秩序在前一章已经表示是一现实的可能,本条表示它同时是一个体化的可能。”[2]102由此加以引申,整个有秩序的知识系统和天道历程,通过官觉类的“以式化能”得以被度量。
由上可知,度量需要有秩序的呈现和个体的观照。从呈现范围来说,秩序呈现为共相与殊相的交融;从呈现方式来说,秩序呈现为“理”和“势”的交融。共相与殊相问题,是古今中外哲学家密切关注的话题,柏拉图和罗素等哲学家往往视共相为一种普遍性的概念,冯友兰也认可这种观点。与这种概念化的共相理论不同,金岳霖认为共相是实在(1)。通过将“共相”定义为“个体化的可能”,金岳霖提出了独特的共相理论,也由此设定了度量的范围与方式。在金岳霖看来,共相通过个体化的殊相得以呈现,具体包括三种类型:第一是“有不可以不现实的可能”;第二是“有老是现实的可能”;第三是“有老不现实的可能”。这三种可能是在现实并行不悖和现实并行不废的原则之下呈现出实在的秩序,从而被现实的个体化所把握,为度量创造条件。
就范围来说,度量横贯于共相殊相交融的个体之中;而就方式来说,度量不仅以静态的方式横贯于理与事之中,而且以动态的方式横贯于“理与势”之中。金岳霖提出的“理有固然,势无必至”便体现了动态化的度量观。在这里,金岳霖不仅肯定了秩序的可度量性,而且承认了认识秩序的有限性。就此而言,度量只能在固然的秩序中才能实现既定的目标,而对于即将呈现的“势”没有把握。从“理有固然,势无必至”来看,金岳霖不仅没有过分拔高人所认识的秩序之绝对性,而且给可能世界提供了更多思考的空间,这也是以动态的方式为度量限定了范围,只有在经验以内的秩序可以度量。
如果说度量的形上之维主要在于探讨度量得以成为客观标准的依据,那么度量的认识之维则注重度量如何呈现客观的标准。历史地看,正因为度量具有的精确认识功能,才开始受认识理论关注。不过毕竟度量更多应用于数学范畴,所以在哲学领域中,较少有学者关注。金岳霖是在分析秩序问题的过程中,开始注意到度量问题,并在事实理论、因果理论以及其他相关文章中频繁提及。不过之所以能够让金岳霖决心在《知识论》中用一章的篇幅来论述度量理论,在于“度量最能表示本书主旨”[3]755。这里的“本书”就是指金岳霖撰写的《知识论》。在《知识论》第十三章,金岳霖开头便说:“在知识论谈度量的似乎不多,可是就意念的摹状与规律说,度量是很好的例子。它的摹状成分明显,规律成分也明显。”[3]754由此可以确定,度量不仅仅是一种知识活动过程中的意念,也不仅仅是知识活动过程中的接受大纲之一,更是最能表示知识者“摹状与规律”所与的意念。那么,度量是如何在摹状与规律的过程中来展现认识之维,从而呈现客观的标准呢?我们将以《度量》章为中心,结合金岳霖有关度量的其他论述来具体回答这个问题。
度量是一种特殊的意念。因为度量可以运用真实存在的客观工具,比如“尺”“寸”“石”,因此度量也是一种所与。正因为度量兼有所与和意念两种成分,因此度量能够成为精确认识客观标准的重要意念。作为所与的意念,何以能呈现客观的标准呢?在金岳霖看来,“度量的特点是有具体的特殊的接受方式,不仅有意念上的接受方式而已,其结果是就摹状说,度量是比较精细的摹状;就规律说,它也是比较精细的规律”[3]768-769。这正说明,度量是在以意念来摹状所与和规律所与的过程中来呈现客观的标准。这一过程牵涉到度量的成分、度量所运用的工具及其方法、度量的种类等。具体来说,度量的成分包含“量”“数目和单位”“积量”“度量底结果或对象”;度量所使用的工具则牵扯单位(标准单位);度量所运用单位的方法主要指“所运用的单位或工具,及所量底对象,二者之间所牵扯的理”[3]759-760;度量的种类包括时底度量、空间底度量、动底度量等等。
就度量所牵扯到的成分来说,“‘量’是单位与数目联合起来,对于任何东西所表示的情形”[3]755,从这句话可以看出,单纯的“量”,并不是度量,需要将单位和数目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标准才能构成一种度量工具。如果说“量”是从类的层面来说,那么“积量”则是一个个具体的度量结果或对象,“积量是一件东西与一标准单位在某某方面的比率”[3]758。在这里,“量”是一种所与的呈现,这种呈现会给人一种“量”感。而“度量”就与此不同,通过度量,“量”所具有的秩序能够被条分缕析地呈现出来,这样给人的就不仅是一种“量”的感觉和状态,而是一种具体的标准,能够作为知识而加以衡量。其次,就度量所牵扯到的工具来说,主要表现为单位和标准单位。所谓单位既包括自然单位,也包括非自然单位。而对于标准单位的选择,金岳霖认为要坚固少变、易于流通。之所以有如此要求,原因还在于便于知识者以意念摹状所与与规律所与。
“以度量形容性质”是金岳霖度量观在认识论上的重要体现,彰显了金岳霖所与理论中以摹状与规律为特色的思维方式。通过“以度量形容性质”,“所形容的性质也就容纳于度量系统之内。所形容的性质与别的性质及关系底联系,在这办法未引用之前所得不到的,在此办法既行之后,就可以得到了”[3]774。在此基础上,金岳霖以病菌学说的教育和传播为例,来说明所与的性质被容纳到度量系统,不仅把“天文世界”“直接经验的世界”和“细微世界”联系在一起,而且“使经验上脱节的在理论上打成一片”[3]775。由此可见,通过“以度量形容性质”,官觉者能够以精确的方法来认识外物,从而得以展开比较精确的认识活动。那么,度量何以能形容性质呢?这需要结合金岳霖对“性质”的理解来加以阐释。
“性质”是一个重要的科学范畴,各门学科往往将性质作为研究对象的重要内容。而在金岳霖的知识论中,“性质”是作为一种接受方式被提及的,也是承认与官觉者相对的“有外物”的重要依据。在《所与或知识底材料》章,金岳霖围绕性质与关系的问题,提出了一套关系理论,其中一个观点需要特别提出,即“有性质相同的两个体,无关系相同的两个体”[3]171。这个观点也从侧面表达了性质与个体的联系,即个体之间可以有性质相同,这也为“以度量形容性质”提供了前提。在《认识》章,金岳霖专门用一节篇幅来阐释认识活动中的“性质”,在金岳霖看来,他所讨论的“性质”,不是某一种所与的性质,而是性质的共相,即“各性质之所以为性质”,这种共相性质,并不是一种抽象的概念,而是一种得自所与,具有现实来源。之所以讨论性质,金岳霖有自己的理解,“所与底项目大都有性质上的分别”[3]289,“在知识论表示官觉重要,也就是表示性质重要”[3]290。不仅如此,“性质”也是知识者对所与进行各种分类的重要依据,因此要讨论所与就一定要牵扯到性质。进而言之,所与作为精确认识所与的工具,就必然要涉及度量与性质的关系。在《性质、关系、东西、事体、变、动》章,金岳霖又从接受大纲的层面,用一节篇幅来思考性质的内涵、性质与呈现的关系、性质的分类问题、个体底性质等问题,从而建立了系统化的性质理论,成为金岳霖所与理论的重要内容。综上所论,金岳霖从度量方面来精确认识所与,就可以转化为“以度量形容性质”。那么,度量如何形容性质?
以度量形容性质体现为“引用度量于颜色”“引用度量于体温”等过程中。为何要以度量形容性质呢?在金岳霖看来,性质作为一种状态化的呈现,只有引用度量进入,才可以精确认识。从生活经验来看,对于“量”来说,“我们大都觉得它比‘质’客观或者‘靠得住’”[3]770。但在金岳霖看来,我们所具有的客观感,“是从度量得来的”。对于“量”和“度量”的区别,一个是一种客观的呈现,一个是以意念来摹状与规律所与的精确认识活动。因此,形容性质的工具,只能是含有创作成分的“度量”而不是官觉化的“量”。金岳霖引用科学上的例子说:“现在的确有引用度量去形容质的办法。这办法在科学上早已实行。”[3]771可见,以度量来形容性质,早已不是思辨化的哲学话题了。正因为以度量可以形容性质,知识之客观普遍性才有可能。在此基础上,金岳霖思考了度量与准确、精切的相关问题,从而为知识的客观普遍问题以及意念对所与的摹状与规律问题提供了一个理解的维度。
度量之所以能为意念对所与的摹状与规律提供标准单位,在于度量本身能够化性质为度量,形成一系列的度量系统,从而为官觉者提供精确的认识。在金岳霖的知识论中,精确的认识分为准确的认识和精切的认识,而从度量层面来讲,则有准确的度量和精切的度量两种类型。通过对准确度量和精切度量的细致分析,我们不仅可以发现度量的精确程度问题,而且能够深入理解金岳霖所与理论的客观性问题。
就准确度量来说,度量与对象之间可以不需要完全一致的符合。准确度量是日常生活中的常见度量方法,金岳霖用“以尺量布”的例子来表示准确度量的特点。“假如我们量一匹布,小心谨慎地量,遵守方式地量,结果也许是三十尺零一寸。假如我们再量一次,同样地小心谨慎,同样地遵守方式,结果也许是三十尺零半寸。照以上所说的用字方式,这量次的度量不能同样地精切,然而我们可以说它们同样地准确。”[3]781这样的度量方式确实是一种朴素的经验化度量法,在古代中国,人们以便利生活为目的的度量活动,往往都使用准确化的度量方法,只要达到度量者的目的,并不会追求精切的度量。另一方面,儒家尚义轻利的价值观念,也对这种准确化的经验度量观给予支持。在这方面,有很多成语和故事资源,比如“锱铢必较”就是用来评价一个人过于追求精切度量的贬义词。相对而言,正面词汇则可以用不过分精切度量的行为来表示。清代以来流传的《六尺巷故事》中有大学土张英的四句诗“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长城万里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恰好说明了生活世界中需要淡化精切度量,从而成为更好处理群己关系的智慧。
不过,从意念对所与的摹状与规律来说,知识论的研究不能仅限于准确度量,而应该更加关注精切度量。在金岳霖看来:“没有精切度量这一标准,准确只是动作之合乎条件法则而已。它只是动作者或度量者这一方面或单方面的问题,在理论上它不一定表示所度量的对象如何。”[3]782当然,这只是金岳霖对精切度量的第一种理解。第二种理解是,从知识内容与知识对象的符合角度来讲,“所量的对象非有某一定的情形不可”[3]782。历史地看,正是由于对精切度量的不断追求,科学的不断进步才得以可能。金岳霖是对科学知识抱有信念的哲学家,度量既然是科学得以产生其巨大现实威力的重要范畴,他当然要重视精切度量。那么,如何进行精切度量呢?金岳霖以“绕圈子”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银尺本身也有变更问题,我们也许要利用金尺以为标准,看银尺底变更有多少。由此类推,我们也许利用白金尺与光线底浪波。可是,到了白金和光线底浪波,我们也许要回头,又回到金尺、银尺、木尺上面去。实际上我们要知道一标准单位靠得住与否,我们只有这绕圈子的办法。”[3]786实际上,科学的发展也是一种绕圈子的过程,科学理论正是通过从发现科学问题,到分析该问题所涉及的具体环节,再回到该科学问题本身的过程来实现质的飞越。金岳霖以此为基础,突出精切度量的生成历程,从而展现意念在摹状所与和规律所与过程中。
以上分别从度量的形上之维、度量的认识之维讨论了金岳霖对度量的理解。那么,能否从价值理论来考察度量?度量对于人意味着什么?结合金岳霖的元学理论和知识论中有关人的价值问题的相关阐释,我们发现金岳霖对于度量的价值之维也有独特的认识。下面将围绕有代表性的问题来初步梳理金岳霖是如何从价值之维来思考度量问题的。
人生并不限于个人的心灵,可以包括人类整体的生产实践和生活实践活动、政治实践活动以及科学研究活动。关于度量与人生的话题,现代新儒家关注比较多,熊十力计划撰写的《量论》,便是从知识论层面来探讨度量与人生的力作。牟宗三曾以“广度量”和“强度量”来表示价值意义上的度量,间接讨论了这个话题。金岳霖在《知识论》中也说道:“度量对于人生的影响非常之大。有人以为剖斗折衡而民不争,对于这一思想,有几方面的话好说,可是我们在这里不预备讨论。”[3]754。金岳霖所说的“剖斗折衡而民不争”,与荀子“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荀子·礼论》)的意思非常接近,甚至可以视为对荀子观点的直接引用。从广义的人生观来看,货币制度也是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内容,货币制度蕴含的度量观也具有独特的意义。金岳霖同样注意到这个问题,他说:“在贸迁有无情况之下,度量更是重要,无论钱币制度发明以前或发明以后,在贸迁底程序中,我们总得要引用度量,钱币本身就是度量。”[3]754不过,毕竟知识论只以知识底理为研究对象,因此对“度量与人生”话题,金岳霖并没有在《知识论》中展开讨论。
与知识论的态度不同,在元学立场上,金岳霖以“无极而太极”为依据,从真、善、美、如如的立场来提出对价值的理解。在此基础之上,度量的价值之维也得以呈现。金岳霖说:“普通所谓真是命题底值,所谓善是行为(conduct)底值,所谓美是东西或事体(人都含在内)底值。命题不是行为,行为不是东西,虽是事体,而不仅是事体。真、善、美底分别非常之大而且非常之重要。”[2]252在这里不论是“价”还是“值”,都需要通过数目和单位的联合来表示。根据《知识论》度量章对“度量”内涵的分析,数目和单位都是表示度量的重要成分,由此可确定“价”与“值”能够用来表示度量。作为基本的度量标准,真、善、美不仅体现经济学意义上的价值,而且能够体现对人的性情的度量。金岳霖这样的推论,并不是一种随意的想象。对于“真、善、美何以能度量人的性情”这样的问题,金岳霖结合道演的历程,从“情求尽性,用求得体”的视角来回答,“太极既是绝对的,真、善、美也都是绝对的,所以本条说至真、至善、至美”[2]253。不仅如此,金岳霖还随之追溯到太极之“如如”。从度量理论来说,金岳霖认为度量使用的工具要“以坚固的和变更少的为宜”[3]760,而“至真、至善、至美、至如”所蕴含的“至”,既有“登峰造极”“至当不移”的意义,又有绝对之理的意义,因此,以“真、善、美、如如”来度量人生,是符合金岳霖的元学态度的。需要注意的是,金岳霖所理解的“真、善、美、如如”,并非现实中的个体完全呈现出来的伦理特征,而是一种绝对意义的元学价值范畴,人类永远不可能绝对实现,但却可以以之为价值的源泉和情感的满足。这也说明,精切的度量只能适用于知识领域,而不能普遍适用于人生领域。
有一类说法认为,所谓“事实的认识”就是约定俗成的共识,所谓客观就是不同官觉类之间的共识,所谓真理就是习惯成自然的共识。约俗度量说对度量的理解,也遵循了这样的思维方式。所谓“三人成虎”“众口烁金”“谎话说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也反映了这样的一个现象。历史地看,人类社会生活所制定的很多制度、规范确实有约定俗成的成分。在此基础上,约俗度量说认为,不同的度量制度源于不同的约俗文化,因此度量就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产物,离开度量制度没有“长短轻重”。从表面看,这样的论断有一定道理,因为度量确实是需要数字、单位和字、词来表示才能得以推广,并以此为前提来服务于生产生活实践。比如,从高低度量来说,《庄子·天下》提到的“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忽略约定俗成的度量标准,天和地、山和泽的“卑”与“平”便没有什么差别了。作为有系统化度量理论的哲学家,金岳霖是如何理解的呢?
金岳霖明确肯定“度量之有约定俗成底成分毫无问题”[3]792。正因为度量制度的存在,度量才得以推广,只不过从自然本身的角度来看,度量有一种武断的成分。这种武断成分是从度量内容与对象相符合的视角出发,以精切度量为依据来说的。结合度量中的武断成分,金岳霖说:“离开以尺寸为单位的度量,的确无所谓几尺长、几尺宽、几寸宽、几寸厚,这我们当然承认。”[3]793这里的“尺”“寸”“单位”确实是来自于官觉者的意念、范畴。但在金岳霖看来,这样的意念和范畴,以及由此形成的度量制度并不影响度量本身的客观实在性。何以如此?通过对“度量底根据”的具体考察,金岳霖合乎逻辑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他首先认为“度量有具体的表现的意念”[3]797,也就是具有具体形态的东西作为意念的表示工具,这使得度量具有客观化的硬性,从而区别于约定俗成的其他意念形态。其次,度量是“单位和被量的东西底比率”,而非“两件东西底比率”。这正说明度量与所与的密切关系,度量是意念摹状和规律了的所与,而不是一种单纯的意念单位,当然更不是两种东西的混合。在以上理论分析的基础上,金岳霖对度量制度提出了自己的理解。他认为,虽然度量制度对度量客观化的形成和广泛运用提供了社会条件,从而为人类生产实践、生活实践和科学技术实践活动带来了极大便利,但是度量制度得以长久推行的依据并不在于度量制度本身,而在于度量系统本身的特性,即度量能够“以标准单位去接受所与”,从而摹状所与和规律所与,并化所与的呈现为事实的认知。结合金岳霖从元学态度理解的价值观念,以客观化的度量来衡量价值的思维方式使我们认识到,对于整个的人来说,意味着人能够运用度量来认识周边的世界和内心的世界,这种度量工具无关乎度量制度,而只在于度量本身的客观性。
在详细考察金岳霖元学体系和知识论体系的基础之上,我们从形上之维、认识之维和价值之维层面,分别梳理了金岳霖对度量的系统化理解。具体来说,在形而上学层面,金岳霖将道演过程中“道的至当不移”视为秩序客观性来源的依据,从而为度量的客观性问题提供了坚实的本体论依据。在认识论层面,金岳霖始终视“以经验之所得还治经验,或以得自官觉者还治官觉”[3]754为宗旨,以“意念对所与的摹状与规律”[3]752-753为原则,从度量的内涵、度量的成分、度量的特点等方面,细致展开了度量理论的阐释。在价值论层面,我们首先从金岳霖对元学态度的阐发入手,以“真、善、美、如如”的绝对价值观念为立场,提炼了元学价值理论意义上的度量观,展现了道论视域下度量观的价值之维;其次,我们从金岳霖对知识论态度的阐发入手,以对约俗度量说的考察和批判为依据,展现了作为知识论重要组成部分的所与度量观的价值之维。
历史地看,金岳霖对度量的多维度理解,将作为数学范畴和科学哲学话题的度量理论恰当地放在知识论领域和元学领域中来讨论,成为金岳霖哲学中最有特色的内容之一,也成为推动科学主义和人文主义融合的有生力量。通过具体考察,金岳霖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第一次系统地剖析了度量概念的深刻内涵,第一次明确地将度量概念作为重要的知识论话题来探讨,既展现了度量对摹状与规律命题的重要性,又彰显了以中西哲学相结合来诠释度量观念的开阔视野,有利地推动了传统中国哲学的现代化,同时也丰富了现代知识论讨论话题的内容。
金岳霖认为度量的存在根本不需要度量制度来确定,他把度量更多视为是一种客观化的观念,不论是在精确度量外物的知识论领域,还是在元学理论中以追求“真、善、美、如如”为价值目标的道演系统,都有这样的思维倾向。虽然在金岳霖看来,客观化是“以得自所与还治所与”的过程,具有意念的摹状与规律。这样的理解,使得金岳霖不同于以罗素为代表的新实在论者的知识观,呈现一种既兼容形而上学理论,又有辩证倾向的新实在论知识论。在此基础之上,金岳霖的度量理论也呈现了上文所述的多重维度,肯定了度量的客观感,也注意到了度量的武断成分和约俗成分。但金岳霖视度量为一独立的系统的观念,似乎有一种将度量观念客观主义化的倾向。这种倾向忽视了度量制度对度量的制约作用,忽略了客观感所依赖的社会实践过程。不仅如此,金岳霖几乎淡化了度量者主体对度量本身的影响,而只是从经验化的官觉和外物两者出发来建立度量所需要的客观性,从而使得度量的客观性呈现出思辨性的特点。那么,究竟如何完善金岳霖对度量的理解呢?在科学主义与人文主义冲突与交融更加激烈的当代知识社会,我们需要更多的智慧来思考这个问题,从而开拓哲学思考的新视域。
(1)对于金岳霖共相理论的理解可参考:刘培育主编《金岳霖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7-103页。
[1]冯契.冯契文集:第10卷[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88.
[2]金岳霖.金岳霖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金岳霖.金岳霖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Jin Yuelin’s Thoughts on Measurement
ZHANG Jing-wei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In the process of exploring the problem of order, Jin Yuelin not only skillfully presents the process of Tao evolution that all things are integrated, but also clearly constructs the theory of knowledge with the theory of description and law as the core, and explains the unique view of measurement in these two approaches. In Jin Yuelin’s opinion, measurement is a kind of special idea with concrete expression, which can provide accurate criteria for the formation of knowledge. Through the systematic understanding of measurement from three dimensions, Jin Yuelin opened up a new way to understand knowledge and the world. The discussion of Jin Yuelin’s measurement theory will further enrich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characteristics and contents of the Chinese knowledge system, thus providing usefulunderstanding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epistemology in modern Chinese philosophy.
measurement; description; law; scientism; humanism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2.06.17
B26
A
2096-9333(2022)06-0115-08
2022-08-29
张经纬(1988- ),男,河南南阳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代哲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