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最欣
《庄子·逍遥游》“野马”诸种解释溯源、商榷与新解
李最欣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学术界对《庄子·逍遥游》“野马”的含义有“游气”“尘埃”“海市蜃楼”“阳焰”“野马”五种解释。这五种解释都扞格难通,而且与上下文语境不相合。实际上,“野马”就是野生的马,“尘埃”就是尘埃,庄子这三句话是插入语,是来解释大鹏鸟飞到南海为什么需要依靠“六月息”,因为天地间任何东西的运动,都需要造物主所给风的吹动,如野马的奔腾、尘埃的漂浮等。
庄子;逍遥游;野马;插入语;举例
《庄子》的第一篇是《逍遥游》。《逍遥游》第二段如下:“《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1]1
关于“野马”的含义,历代学者有“游气”“尘埃”“海市蜃楼”“阳焰”“野马”五种观点。这五种观点中,前四种观点,本身就很牵强,对观点的解释也很牵强。第五种观点是把“野马”解释为野生的马,这观点是对的,但为什么把野马解释为野生的马,其原因是错误的。下文对这五种观点中每个观点的产生过程按照时间顺序予以梳理,并提出笔者自己的看法。因为解释《庄子》一书的学者很多,解释《庄子》的书也很多,为节省篇幅,对每个观点的持有者,除了交代提出这个观点的学者外,其他只列举几个主要学者的说法。
“游气”说的提出者,学界一直以为是西晋人郭象,实际上应该是魏晋间崔譔。因为据说郭象注释庄子的书是剽窃竹林七贤之一的向秀的庄子注,而崔譔比向秀还要年长。崔譔有《庄子注》二十七篇,是魏晋人注《庄子》著作里最早的,可惜此书早已佚失。崔譔的说法保存在郭象注《庄子》(十卷)卷一:“野马,司马云:‘春月泽中游气也’。崔云:‘天地间气如野马驰也’。”[2]卷1。司马指西晋人司马彪。“崔”指魏晋崔譔,可见关于“野马”的含义,魏晋人崔譔先说是“天地间气”,也就是“气”,然后晋马司彪说是“春月泽中游气”,也就是“游气”。崔譔的说法又见隋唐间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二十六《庄子音义上》的引用:“崔云:‘天地间气如野马驰也。’”同卷释“尘埃”曰:“崔云:‘天地间气蓊郁似尘埃扬也。’”[3]卷26
可见,崔譔认为,这里的“野马”和“尘埃”都是“天地间气”,也就是天地间的气。崔譔说,庄子之所以把气说成野马,是因为气像野马一样驰;庄子之所以把气说成尘埃,是因为气像尘埃一样“蓊郁”。注意,崔譔对“野马”的解释虽然没有用“游气”这样的字眼,但“天地”间的气“当然”是“游”于天地间,而不是静止的。因此,可以认为崔譔所说的“气”就是“游气”,也就是说,可以把“游气”说的提出者看作是崔譔。
后来的学者,同意崔譔“野马”是气的说法的人很多,同意崔譔认为“尘埃”也是气的说法的人很少。“尘埃”是气的说法显然不对,这里就不讨论了,只看“野马”是气的说法在后世的影响。
就现有文献看,崔譔认为“野马”是“气”或“天地间气”的说法,首先得到了比崔譔稍后的学者西晋司马彪、郭象的赞同和进一步的解释。
西晋司马彪的说法最早见西晋郭象《南华真经》十卷的注:“野马,司马云:‘春月泽中游气也’。” 又见于隋唐间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二十六《庄子音义上》的引用:“野马,司马云:春月泽中游气也。”可见,司马彪把“野马”进一步解释为“春月泽中游气”,也就是“游气”。
西晋郭象的注解保存在南宋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中。《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一《内篇逍遥游第一》曰:“郭象注……野马,游气,鹏凭以飞。”[3]卷1郭象的注又见《南华真经》十卷的注,该书卷一在“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下面有郭象这样的注:“此皆鹏之所凭以飞者耳。野马者,游气也。野马,司马云:‘春月泽中游气也。’崔云:‘天地间气如野马驰也。’埃,音哀。崔云:‘天地间气蓊郁似尘埃扬也。’吹,如字,崔本作炊。冯,皮冰反,本亦作凭。”[4]卷1郭象认为野马就是游气,显然是采用了崔譔的说法。
“游气”说在唐宋时期主要的持有者如下:
隋唐间陆德明《经典释文》卷二十六《庄子音义上》仅仅引用了魏晋崔譔、西晋郭象、西晋司马彪的说法,陆德明没有提出自己的观点,而陆德明引用的魏晋人崔譔、西晋郭象、西晋司马彪的说法上文已经引用过了。故这里不再提陆德明的说法。
唐成玄英《南华真经注疏》卷一曰:“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之中,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也。”[5]卷1隋唐间成玄英把魏晋崔譔西晋司马彪的说法进一步发挥为“野马”是“青春之时”的气。
北宋沈括《梦溪笔谈》云:“庄子言‘野马也,尘埃也’,乃是两物,古人即谓野马谓尘埃,如吴融云‘动梁间之野马’,又韩偓云‘窗里日光飞野马’,皆以尘埃为野马,恐不然也。野马乃田野间浮气耳,远望如群羊,又如水波,佛书谓热时野马阳焰,即此物也。”[6]18沈括认为野马是“田野间浮气”,其实仍然是崔譔所说的游气。
南宋赵以夫曰:“野马、尘埃,生息相吹,细大虽殊,其气则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之一》)。需要注意的是,魏晋崔譔认为庄子所说的“野马”和“尘埃”都是气,郭象、司马彪、成玄英、沈括仅仅认为“野马”是气,没有认为“尘埃”是气,而南宋赵以夫认为“野马”和“尘埃”都是气,只不过一个气大,一个气小而已。
南宋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校注》曰:“野马,游丝也,水气也,子美所谓‘落花游丝白日静’是也。”[7]3林希逸认为,《庄子·逍遥游》里的“野马”既是游丝,又是水气。“游丝”和“水气”是什么关系,林希逸没有说。
明朝道教内丹家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卷之一注释“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也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耶?其远而无所至极耶?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曰:“遂承上文,言天地间待气而动者,如大鹏,如野马,如尘埃,皆生物之以息相吹者。野马,田间游气也,尘埃,日光中游尘也,皆气至而后动者,比之大鹏去以六月息,其理则同,故曰:生物之以息相吹。”[8]3
明万历举人陶崇道曰:“下言天地间只有这口气,凡在地上者,皆是生物,无有不以息相吹者。相呼相吸,气之流行,如野马然、尘埃然,结成一片浑芒之象。”[9]32这里,明代陶崇道和南宋赵以夫一样,都同意了魏晋崔譔所说“野马”和“尘埃”都是气的观点。
清初方以智《药地炮庄》有清康熙三年即1664年此藏轩刻本,正式梓行于康熙五年即1666年。该书卷一曰:“野马,天地间气也。尘埃,气翕郁以尘埃扬也,佛言阳焰。生物,犹造物也。”[10]105清初方以智和南宋赵以夫、明代陶崇道一样,都同意了魏晋崔譔认为庄子所说的“野马”和“尘埃”都是气的说法。
清初林云铭《庄子因》初刻于康熙二年即1663年,增订本刻于康熙二十七年即1688年。林云铭《庄子因》和方以智《药地炮庄》刊刻时间相差不远,不知道把“生物”解释为“造物”是方以智首先提出的,还是林云铭首先提出的,这个暂且不论。林云铭《庄子因》之《内篇逍遥游第一》曰:“野马,日中游气也。生物,造物也。息,气之翕辟往来也。”[11]2
清乾隆时学者何梦瑶《庄子故》有清乾隆十九年即1754年刻本,该书卷之一云:“野马也,田野浮气,日光中所见者,游行如马也。一曰游丝水气。”[12]30
清乾隆三十三年即1768年举人朱亦栋《群书札记》卷十六引用《梦溪笔谈》对“野马”的解释后加按语曰:“野马,日中游气也。映日则见,不映日则不见。佛书所谓阳焰,即世所谓红尘也。庄子叠下三也字,文法绝妙。以尘埃注上野马,即以生物之息相吹也(庄子注:生物,造物也,息,气之翕辟往来也)。注明上句本是一物,何容岐而二之乎?”[13]卷16朱亦栋这个解释不够明白,需要再解释一下。朱亦栋先肯定“野马”就是“游气”,然后又说“尘埃”和“野马”是同一个东西,那就是说,朱亦栋认为“尘埃”也是游气。
清代郭庆藩《庄子集释》曰:“注:此皆鹏之所冯以飞者耳。野马者,游气也。疏:尔雅云:邑外曰郊,郊外曰牧,牧外曰野。此言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之中,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也。扬土曰尘,尘之细者曰埃。天地之间,生物气息更相吹动以举于鹏者也。夫四生杂沓,万物参差,形性不同,资待宜异。故鹏鼓垂天之翼,托风气以逍遥;蜩张决起之翅,抢榆枋而自得。斯皆率性而动,禀之造化,非有情于遐迩,岂措意于骄矜!体斯趣者,于何而语夸企乎?释文:野马,司马云:春月泽中游气也。崔云:天地间气如野马驰也。尘埃音哀。崔云:天地间气蓊郁似尘埃扬也。相吹如字,崔本作炊。”又曰:“(庆藩)又按:庄子既言鹏之飞与息各适其性,又申言野马尘埃皆生物之以息相吹,盖喻鹏之纯任自然,亦犹野马尘埃之累动而升,无成心也。郭氏谓鹏之所冯以飞者,疑误。”[14]6-7对“野马”和“尘埃”是什么意思,郭庆藩引用了崔譔、司马彪、郭象三人的观点,没有说出他自己的看法,故可以认定,郭庆藩同意崔譔、司马彪、郭象认为“野马”是游气的说法。
1935年出版的近人朱桂曜《庄子内篇证补》曰:“盖野马体小而行速,故以喻游气也。”朱桂曜仍然认为“野马”就是游气。
1982年初版、2002年再版的钟泰《庄子发微》云:“‘野马’者,泽地游气,晓起野望可以见之,形如群马骤驰,故曰野马。野马、尘埃,皆气机之鼓荡,前后移徙,上下不停,故曰‘以息相吹’。”[15]7可以看出,钟泰先生认为“野马”是游气,但“尘埃”是不是游气,钟泰先生没有明说。
1982年初版的曹础基《庄子浅注》曰:“野马也三句:野马似的游气,飞扬的尘埃,都是被生物的气息吹拂着而在空中游荡。”[16]3
1985年出版的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曰:“野马,谓空中游气。尘埃,谓空中游尘。生物,谓空中活动之物。此句,犹谓空中之游气,游尘,以及活动之物,皆由风相吹而动。”
2.2.1 混合对照品溶液 分别精密称取各待测成分对照品适量,用甲醇制成质量浓度均为1 mg/mL的单一对照品贮备液。分别精密量取上述单一对照品贮备液各适量,用甲醇分组制成含水杨酸、香草酸、肉桂酸、咖啡酸、对羟基苯甲酸、阿魏酸、对香豆酸、富马酸质量浓度均为20 μg/mL的混合对照品溶液和含3,4-二羟基苯甲酸、酒石酸、丁香酸、原儿茶酸质量浓度均为20 μg/mL的混合对照品溶液。
《世界宗教研究》1994年第6期发表的卢国龙《野马之喻与庄子的哲学悖论》一文认为:“‘野马’指气雾升腾的景象。”[17]17
2018年出版的章启群《庄子新注》说:“云气。郭象注:‘野马者,游气也。’陆德明《释文》:‘崔云:天地间游气如野马驰也。’成玄英疏:‘此言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之中,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也。’”[18]3
2018年出版的方勇《庄子纂要》说:“‘野马也’三句:谓水气、尘埃都凭借生物气息的吹拂而在空中飘荡,意即皆‘有所待’。野马:指浮游的水气。”
《语文学刊》2019年第6期发表了吴金昌先生的一篇论文《<庄子·逍遥游>“野马”的另一种解释》。该文中,关于“野马”的含义,吴先生列举了前人数种重要的说法,并认为这些说法“让人费解”“不够通顺”“语意不连贯”,然后,吴先生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三者是并列关系,是指鲲鹏腾空而起、直冲云霄过程中,激起的浪花水雾、搅动的砂石尘埃、席卷的枯枝败叶等一切事物。随着鲲鹏越飞越高,这一切都化作一片混沌的烟雾,弥漫在空中,成为鲲鹏的背景,衬托出鲲鹏的威仪……”[19]70吴先生这样讲的意思是,“野马”既指浪花水雾,也指混沌的烟雾。
可见,《庄子·逍遥游》“野马”的含义,自魏晋人崔譔提出“游气”的说法后,从西晋两个著名学者司马彪和郭象到今日方勇先生,历代学者有不同的引申和进一步解说,但总是不太通,正是因此,吴金昌先生说,野马既指浪花水雾,又指混沌的烟雾。其实,吴先生的解释依然不太通。
“野马”为“尘埃”说的历程如下:
唐白居易《白氏六帖事类集》卷一“尘第二十六”云:“野马,动尘埃也。”[20]卷26
随后赞同白居易说法的是清乾隆时著名学者孙星衍。唐释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三曰:“第二十三卷……野马。犹阳炎也。按,庄子所谓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者。注云鹏之所凭而飞者,乃是游气耳。大论云饥渴闷极,见热气谓为水是也。星衍曰:‘或问游气何以谓之野马’。答云:‘马特塺之假音耳。野塺言野尘也。’”[21]卷3“星衍”即孙星衍。
马建忠《马氏文通》在实字卷之二云:“至于公名、本名后殿以‘者’字者,所以特指其名而因以诠解其义也。其殿以‘也’字者,所以顿宕其名而因以剖明其义也。或叠用‘也’字为殿者,则以历陈同类之事,要皆以助词气之用耳。”其举例正有《逍遥游》“野马”句。并解释说:“‘野马也’一顿,‘尘埃也’解之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所以申明之也。”[22]39-40
陆宗达《训诂简论》对“游气”说如此评价:“这个解释是典型的‘望文生义’。《庄子》这段话的意思是说:‘鹏鸟高飞远翔,下望许多生物在污浊尘土中喘息生存。’他用的‘野马’的‘马’字,实际是《楚辞》里‘愈氛雾其如塺’的‘塺’字。王逸注:‘塺,尘也。’古代‘马’‘塺’声韵皆同,可以用‘马’代替‘塺’字。《逍遥游》的‘野马’和‘尘埃’是同义词。同义词复用是为了加重表达或描写那个垢秽污浊的环境。而司马彪却在‘马’字上打主意,造成了大笑话。”[24]130-131
王叔岷《庄子校诠》曰:“……则野马尘埃,乃是一物,故古人多以野马为尘埃。”[25]8
许威汉《训诂学导论》(修订版)说:“其实,古代的‘马’与‘塺’同音,可以互借。《庄子》是用‘野马’和‘尘埃’的重复说法来加强对污浊环境的描写。……”[26]13
《苏州大学学报》1986年第3期发表周国荣、郭祥贵的《<逍遥游>“野马”别解》一文。该文说:“我们以为将野马解释为尘埃更为合适。”[27]78
《晋中师范专科学校学报》1988年6月份发表戚桂宴《释“野马”》一文。该文说 “野马”二字是指“沸上蒙下的飞尘”[28]24。
《名作欣赏》2013年第11期发表了唐丽珍《<庄子集解·逍遥游>词语校释商榷》一文。该文中唐先生认为:“《逍遥游》的‘野马’和‘尘埃’是同义词复用。”[29]48
《学术界》2015年第5期发表了马启俊的论文《<庄子·逍遥游>“野马”注释商兑》。该文得出结论说:“由此可见,《逍遥游》中的‘野马’与‘尘埃’确为同义词。”[30]207
综上,如果将“野马”解释为“尘埃”,那么,“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意思就成了:“尘埃,尘埃,是造物主用风来吹动的。”陆宗达先生认为连说两遍“尘埃”表示庄子对污浊现实的厌恶,表面上似乎讲得通,但细想还是有点牵强。可见,“尘埃”说也有问题。
持“野马”为“海市蜃楼”说的有两名学者。
《古汉语研究》1990年第2期发表的朱庆之先生的论文《“野马”义证》引用佛经中的诸多例子得出这样的结论:“由此可知,所谓‘野马’,即一种可以造成‘海市蜃楼’的异常空气现象。海市蜃楼是由于光线在不同密度的空气层中发生弯折,使远处景物显示出虚幻景象。”[31]18
《四川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12期发表鲁立智先生的论文《<逍遥游>中“野马”“尘埃”考辩》。该文中鲁先生认为“‘野马’乃指海市蜃楼的现象”[32]42。可见,鲁先生的观点和朱庆之先生的观点一样,区别是论证不同。
朱庆之先生和鲁立智先生把郭象所说的“游气”看作海市蜃楼这种自然现象。不管这种说法对不对,仅仅就海市蜃楼这种现象看,其为什么就是“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还是不太明白;海市蜃楼这种现象是被造物主的风吹动成的,和大鹏鸟的飞翔又是什么关系?庄子为什么一定要举海市蜃楼这种现象为例,而不举其它的事情为例?依然不太明白。所以,把“野马”解释为海市蜃楼这种自然现象,对理解《庄子·逍遥游》这段原文其实没多少帮助。
持“野马”是“阳焰说”的源流如下:
最早把“野马”和“阳焰”联系起来的是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其中有这样的话:“野马乃田野间浮气耳,远望如群羊,又如水波,佛书谓热时野马阳焰,即此物也。”沈括说,“野马”就是田野间浮气,也就是佛书所说的“阳焰”。可见,沈括认为“野马”就是游气,就是阳焰。但是,后来的学者关于“阳焰”的说法,和沈括不完全相同。
明末释德清曰:“野马,泽中阳焰,不实之物。尘埃,日光射隙以照空中之游尘。”[9]32明释德清同意北宋沈括的说法,但解释稍有不同。沈括说佛书把“野马”称为“热时野马阳焰”,而德清说“野马”是“泽中阳焰”。
如前文所引,清初方以智《药地炮庄》卷一曰:“野马,天地间气也。尘埃,气翕郁以尘埃扬也,佛言阳焰。”方以智说佛书所说的“阳焰”指“尘埃”,因为尘埃“气翕郁以尘埃扬也”。至于“野马”算不算“阳焰”,方以智没有说。
也如前文所引,清乾隆时学者朱亦栋《群书札记》卷十六引用了《梦溪笔谈》对“野马”的解释后加按语曰:“野马……佛书所谓阳焰即世所谓红尘也。”朱亦栋说佛书把“野马”这种“日中游气”叫做“阳焰”,又说“阳焰”即所谓“红尘”。那么,“红尘”有没有包含《庄子·逍遥游》所说的“尘埃”,朱亦栋没有说。
《北京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2年第4期发表了高永安的论文《“野马”音义考》。高先生此文认为:“‘野马’本义是水汽,它的原始形式是‘焰’,它还有一个形式是‘阳焰’。”[33]17高先生的结论是:“‘野马’一词的来源已经很清楚了。它的原始形式是‘焰’。它还有一个形式是‘阳焰’。它们是由‘焰’分别通过衍生和重叠的方式演变而来的。”高先生的意思是,“野马”是“焰”的一个形式,“阳焰”是“焰”的又一个形式。那就是说,“野马”和“阳焰”是有区别的。高先生说“野马”作为“焰”的一个形式,是水汽。那么,“阳焰”作为“焰”的另一个形式,是不是水汽,高先生没有说。
可见,把“野马”解释为“阳焰”,是佛书的称呼。既然“野马”是游气,那就是说“阳焰”也是游气。但是,阳焰这种游气所指的东西,有的学者说指“野马”,有的学者说指“尘埃”,有的学者说指野马和尘埃。说法不一致。还有,佛书中的“阳焰”指野马,那就是说,野马和阳焰是一个东西,仅仅是不同领域人的称呼不同,可是高永安先生又说“野马”和“阳焰”是“焰”的不同形式。这样,“野马”和“阳焰”又不是同一个东西了。也就是说,把“野马”解释为“阳焰”,目前学者们是有分歧的。
《哲学研究》2003年第1期发表张家成《试析庄子中的“马”的意象》一文。该文中,张家成先生说:“此处的‘野马’并非‘游气’,而是实指,即指‘马’本身……因而这段文字的大意即为:鲲鹏展翅,在空中翱翔飞往天池。它从空中俯瞰大地,只见一群野马在茫茫无际的薮泽荒野之中自由自在地奔腾如飞。马蹄扬起尘埃一片,与春天里生物复苏发出的气息更相吹动,昭示着天地万物的勃勃生机。”[34]38
张先生这种解释的弊端,诚如马启俊先生《<庄子·逍遥游> “野马”注释商兑》所说:“张先生文章中的此种解说颇有新意和想象力,但是将‘野马也,尘埃也’理解为‘只见一群野马在茫茫无际的薮泽荒野之中自由自在地奔腾如飞。马蹄扬起尘埃一片’,似有不妥。首先句式不合……其次,张先生文章的意译中增加了很多原文所没有的内容,正所谓‘增字解经’,难免有失……因此,我们认为张先生文章的观点缺少《庄子》文本依据,在语言表达和情理上也难以令人信服。”[30]209
张家成先生这种说法之所以不通,除了马启俊先生所说的原因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张先生误解了庄子讲述“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两个事情与大鹏鸟飞往南冥的关系。明白这种关系,对理解“野马”的含义很重要。
以上五种解释,放在《庄子·逍遥游》原文中,均显得牵强,难以讲通。
“游气”说的弊端在于,如果“野马”指游气,为什么不直说“游气”而要用野马来比喻;退一步,真不想直说游气,而想用比喻,为什么要用“野马”来比喻,而不用其它东西比喻,因为看不出用“野马”比喻游气有什么特别贴切的地方。
“尘埃”说的弊端在于,如果“野马”指尘埃,那么“野马也,尘埃也”就变成了“尘埃也,尘埃也”,这显然重复了。陆宗达解释说:“同义词复用是为了加重表达或描写那个垢秽污浊的环境。”此解释很牵强附会,而且认为环境不好或环境不干净并不是庄子用“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想表达的意思。至于清末学者马建忠认为“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尘埃也”是解释前面的“野马也”,此解释在文理上不通顺,庄子在行文中为何要突然对所使用的一个词予以解释,这在道理上讲不通,也使文义变得不连贯。庄子不会这么行文。
“海市蜃楼”说的弊端是,这种解释在上下文中不可理解,也使文义不连贯。“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如果把“野马”解释为“海市蜃楼”,就变成“海市蜃楼,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显然是费解的,是不通的。
“阳焰”说的弊端在于,学者们关于“阳焰”究竟指什么而言,并没有一致的说法,而且,“野马”和“阳焰”是不是同一个东西,学者们的说法依然不一致。
把“野马”解释为“野马”,也就是和驯化的马不一样的马,这解释是正确的。但是,“野马”用在“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句中是什么道理,张家成先生的解释是讲不通的,从而让这种正确的解释不能被人们所理解。下文中,笔者联系上下文的语境和《庄子·逍遥游》行文的习惯来解释“野马”的含义和用法。
要透彻理解“野马”的含义,必须把《庄子·逍遥游》开头二段话整体看,其原文本文开头已引用,可再参看。在解释“野马”前,先说明一下,庄子这里所说的“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生物”就是造物,庄子的时代还没有“造物”这个词,所以就用“生物”的说法。“生”就是“造”,“造”就是“生”。生出来就是造出来,造出来就是生出来。这解释来自明末清初方以智《药地炮庄》和清初林云铭《庄子因》,此后被清光绪时学者朱亦栋《群书札记》卷十六引用。这解释在前文叙述“游气说在明清时的情况”那部分已引用过,这里不再重复。
现在再解释“野马”的意思。野马就是野生的马,是和驯化的马相对而言的马。野马的特点就是跑得快。庄子这里用“野马”代表跑得快的东西。“尘埃”就是空气里飘动的尘埃,代表跑得慢的东西。为什么呢?且看如下的解释。
《逍遥游》上述第一段话是庄子在讲述北海里的大鱼变成大鸟,然后大鸟飞往南海的故事。因为故事里的大鱼实在是太大了,变成的大鸟也实在是太大了,让人觉得庄子在胡乱吹牛、胡乱杜撰。庄子说他讲的大鱼大鸟的故事确实离奇,但他不是瞎说的,他的话是有来源的。来源是什么呢?就是一本名字叫《齐谐》的书,而且庄子明确说这本书本来就是记载奇异的故事的。
接下来,庄子引用《齐谐》里的原话“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摶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来说明北海确实有一种叫“鹏”的大鸟,而且这种大鸟确实是飞向南海的。
因为《齐谐》里说这种大鸟是依赖“六月息”飞向南海的。息就是气,就是风。“六月息”就是六月的气,也就是六月的风。
大鹏鸟飞往南海为什么要靠息呢?或者说大鹏鸟飞往南海为什么要靠气呢?或者说大鹏鸟飞往南海为什么要靠风呢?为了回答这样的问题,庄子才说出了“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三句话。
庄子的意思是,大鹏鸟从北海飞往南海,需要靠六月的大风。为什么需要大风?因为大鹏鸟大,所以就需要大风。庄子还说,天地间任何东西,不管是有生命还是无生命,不管是跑得快还是跑得慢,要想运动,就必须靠风。大物体的运动靠大风,小物体的运动靠小风。跑得快要靠大风,跑得慢要靠小风。为了说明这个道理,庄子举了两个东西作例子:一个是野马的例子,一个是尘埃的例子。野马代表跑得快的东西,当然也可以说代表有生命的东西;尘埃代表跑得慢的东西,当然也可以说代表无生命的东西。庄子的意思是,不管跑得多快,例如野马的奔腾,必须靠天地间的风(也可以说造物主给的风)的吹动,没有风的吹动,野马就跑不动。不管跑得多慢,例如空气中尘埃的飘浮也必须靠天地间风的吹动,没有风的吹动,尘埃也动不了。其区别仅仅是,野马的奔腾需要大风,尘埃的飘动需要小风。庄子为什么只举野马和尘埃两个例子呢?因为庄子认为举这两个例子就可以了,一个代表跑得快的,又代表有生命的东西;一个代表跑得慢的,又代表无生命的东西。庄子认为不举其它例子,人们也应该能够想得到,例如树叶的飘飞,例如人的行走或奔跑,都必须靠风的吹动。就是说,野马和尘埃仅仅是庄子想举的无数个例子中有代表性的。如果庄子把话说得足够的仔细、完整和明白,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野马之奔腾,尘埃之浮动,皆因造物主之风的吹动”,这样,人们就不会误解了。
当然,按照今日“万有引力”的定律,庄子把话正好说反了。宇宙间或天地间所有东西的运动,不是因为造物主所给风的“相吹”,而是因为造物主所给万物之间的“吸引”或者说“相吸”。但是,公元前四世纪和公元前三世纪之交的庄子是不知道“万有引力”这个定律的,庄子能想到宇宙间或天地间万物之所以能移动或运动,是因为受到了天地间风的吹动或“相吹”,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强调一下,“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仅仅是庄子为了解释大鹏鸟从北海飞到南海为什么要靠“六月息”而插入的两个例子,这两个例子是来说明天地间任何东西的运动都必须靠“生物”的“息”的“相吹”,也就是靠“自然界”的“风”的“吹动”。其它例子,例如人的行走或奔跑,树叶的飞舞或飘落,一概如此。
顺便说一下,《庄子》一书的行文,重复语相当多,插入语也相当多。庄子之所以常常要重复前面说过的话和突然插入一句话或几句话,是为了说明他说的话都是有根据有道理的,不是胡乱编造,这两种现象在《庄子》一书中屡见不鲜,例如《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开头两段话之后,这种重复的话和插入的话都各有不止一个例子。
总之,“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野马”就是野生的马,代表跑得快的东西,也可以代表有生命的东西;尘埃就是空气中飘动的尘埃,代表跑得慢的东西,也可以代表无生命的东西。庄子的意思是,天地间或自然界所有的东西的运动,不管是跑得像野马的奔腾那样快,还是跑得像空气中尘埃的漂浮那样慢(再例如人的行走或奔跑,再例如树叶的飞舞或飘落,等等),都是因为受到了自然界风的吹动。庄子的话如果补充完整再翻译过来,那就应该是:“野马之奔腾,尘埃之飘动,都是造物主用风来吹动的。”庄子之所以这样讲,是解释大鹏鸟从北海飞到南海靠的是“六月息”,也就是靠的是六月的风。这样解释,《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三句才能解释通顺,而且与上下文的语境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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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rigin,Discussion and New Interpretation of Various Explanations of “Wild Horse” in
LI Zui-xin
(Humanities College, Hangzhou Normal University, Hangzhou, 311121, Zhejiang)
The wild horse” in Zhuangziwas interpreted as “wandering”, “dust”, “mirage”, “Yangyan” or “wild horse”. None of the five explanations makes sense, and they are not suitable for the context. In fact, “wild horse” is a wild horse, and “dust” is dust. Chuang Tzu’s three sentences are parentheses to explain why Mirs fly to the South China Sea and need to rely on “June breath” (the strong wind in June), because the movement of anything in the universe needs the wind (wind is breath) given by the creator, such as the galloping of wild horse, such as the floating of dust.
Zhuang Tzu;; wild horse; parenthesis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2.06.05
B223.1
A
2096-9333(2022)06-0027-08
2022-09-12
2019年度安徽省人文社科重点项目“‘淮河文化论坛’名栏建设研究”(SK2019A0304);2020年度安徽省高校协同创新项目“‘淮河文化论坛’特色栏目可持续发展与集成传播研究”(GXXT-2020-039)。
李最欣(1968- ),陕西大荔人,文学博士,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唐宋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