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寺观与贾府人的信仰世界
——基于民俗学的视角的考察

2022-03-23 13:38
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贾母贾府红楼梦

敬 川

(四川师范大学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8)

《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杰作,[1]作者通过创造“朝代年纪,地舆邦国”皆“失落无考”这一历史语境,彻底抛弃了“皆蹈一辙”的“历来野史”的俗套,“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以此描摹京都贵族家庭内部生活方方面面。[2]从民俗学的角度看,《红楼梦》中关于贵胄家族婚姻、祭祀、丧礼、宗教、娱乐等角度的描写是丰富多彩的上层民俗画卷,可以说《红楼梦》的作者们共同书写创造了皇权时代贵族生活的民族志。而有关信仰的佛、庵、观等宗教场所及和尚、尼姑、道士等宗教人士与贾府的交往交流又是其中浓墨重彩的一笔。信仰因为和节庆、生死、鬼神、时令牵扯,圣神和民俗就相互交织,“因信”虽不一定能“得救”,但信仰和俗事合流却展现中国社会的精神概貌。

这其中有许多描写僧尼、道士热衷红尘,出入权门的片段。他们有时是王公的座上客,有时甚至是贵族的“皮条客”。由此可见宗教对世俗生活的介入程度之深。直让人感觉在家出家无异,神圣与世俗不分。在这群僧尼道众里除了有“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这样的游方高人,更多的是长期寄居寺观之中。不仅大观园里也有寺观,贾府之外更有许多家庙。这些寺观与贾府在日常的生死、节庆、巫咒之间产生联系与交往,寺观及其僧道也是演绎一曲“红楼悲歌”的重要组成部分。

以往研究不少论者总是指出红楼中的僧道形式上遁入空门,然而并未看破红尘,“云空未必空”。实则会不会是另外一种解释,即人们头脑中自认为的僧道形象或僧道生活与僧道实际行为是存在差异的。不只是红楼梦中的例子,就当代作家汪曾祺笔下也有许多和尚尼姑也是吃肉、世俗且多情的描摹。本文拟就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分析贾府日常生活与各宗教团体、僧尼道人之间的交往交流,揭示贾府及僧道生活,展现丰富的民俗画卷,最后以此窥探中国人的信仰面貌。

一、《红楼梦》中的寺观及其类型

一部《红楼梦》也是一幅宗教生活百科全书。据统计《红楼梦》提及的寺观佛堂等宗教场所达50 多个,出场的和尚尼姑道士400 余人。[3]在以往的研究中不少研究者对《红楼梦》中的寺观类型做了一定的区分。《红楼梦》中的寺庙按照宗教类型分(即所属宗教不同)可分为:佛教寺庙(庵)和道教的寺观两大类型。佛教寺庙计有:葫芦庙、水月庵(馒头庵)、铁槛寺、善才庵、牟尼院,地藏庵、散花寺。道教寺观有:玉皇阁、清虚观、天齐庙。但通览全书就会发现红楼梦中的寺观类型本可以分,但实际上很难分,作者总是有意无意的总是在模糊佛道的界限。[4]例如水月庵本是住着净虚和智能儿等尼姑,但第四十三回宝玉到水月庵接马的却是一个“老道”。一般说来和尚修行的地方称庙,尼姑的称庵,道士修行居住的称道观,但天齐庙里住的却是个卖假药的“王一贴”道士。种种怪相让忍俊不禁。

红楼梦中的许多寺观都具有“家庙”性质。修建大观园时的修建了玉皇庙与达摩庵两处,“离城二十来里”的铁槛寺也是贾府的家庙。铁槛寺附近还有水月庵也是贾府的家庙,贾府每月都给它们提供月钱和日常用度之物,不同的寺庙派不同的人管理。而妙玉所居住的“栊翠庵”虽然在大观园中但“栊翠庵原是贾府的地址,因盖省亲园子将那庵圈子里头。向来食用香火并不动贾府钱粮”却并不属于家庙。一般而言“家庙”正如其名所言,一家之庙,为一家服务的庙。而散花寺的“大了”在回答贾母问她为何多日不到贾府时曾说:“因这几日庙中作好事,有几位诰命夫人不时在庙里起做,所以不得空儿来。”(第101 回)此可见散花寺服务范围甚广,且多是京城显贵人家。尽管水月庵是家庙,但净虚亦曾对凤姐说,胡老爷府里生了公子,送了十两银子,就代为念了三天《血盆经》,因此“没来请奶奶的安”。可见散花寺、馒头庵在京城面向达官显贵群体服务,不论是不是贾府的家庙。然而,贾府日常生活却与远近的寺观都有相当紧密的联系和牵扯。

二、民俗学视角:寺观与贾府日常生活

《红楼梦》中寺观以及各类宗教人员的出现总是和现实生活联系在一起,从民俗学的角度讲这些涉及意识形态部分的民间宗教及其仪礼、伦理和艺术在物质文化和社会组织的基础上形成了精神民俗部分。[5]通过分析具体的日常生活,在动态中展示贾府人的观念和信仰的实践。

(一)贾府和寺观的日常往来

贾府和各个寺观之间并不是静止不动的关系,呈现出一种常来常往,走动频繁的状态。僧道寺观之人特别乐意到官宦人家走动,因为能得到香火钱;寺庙也提供为贾府祈福的祝告文等。二者是一种互惠互利的关系。

首先,每年的相关节庆,贾府都派人到寺庙烧纸、上香和祭祀。“清明之日,贾琏已备下年例祭祀,带领贾环、贾琮、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枢烧纸。宁府贾蓉也同族中人各办祭祀前往。” 同样,贾府中各主子的生日,寺观也会派人来庆贺。贾宝玉生日,道士不但送礼,还换了寄名符。“张道士送了四样礼,换的寄名符儿,还有几处僧尼庙的和尚、姑子送了供尖儿并寿星、纸马、疏头,并本命星官、值年太岁、周岁换的锁。”寄名符每年一换,寓意长命百岁,通过这道符联系了贾府和道人的关系(第62 回)。

贾府同各个寺观之间的密切往来已成为贾府日常生活和秩序的一部分。 从贾府这边看,贾府人经常到寺观。贾政、贾宝玉都去过,王夫人去的次数最多。林黛玉初进贾府,王夫人便对她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而贾宝玉“今日因往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有时候,贾府还全家出动到寺观看戏。寺观在当时有演戏剧这一娱乐性功能,其热闹程度不亚于一般茶馆。

第二十九回,贾母到清虚观打醮祈福,所谓打醮本是祭祀的意思,但贾母到清虚观,自己并未做任何祈福仪式,而是与张道士寒暄之后,直接开始点戏听戏,其实贾母到此不过想游玩散心,却惊动了那些世交故旧。“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瞧,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礼。”接着,赵侍郎家也有礼来。“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29 回)寺庙在一定程度上又链接和承载了公侯之间的交往交流。

不仅贾府的人经常寺观,女尼们到贾府的走动也很频繁,所以她们贾府都很熟悉。比如智能儿从小就在贾府走动,和贾宝玉秦钟很熟悉。马道婆和贾府各个屋里的关系也很密切,都乐意给她提供钱财,以求神明庇佑。

有时候女尼还利用贾家的权势,积极介入世俗事务,完全没有出家人青灯黄卷的恬淡。水月庵的净虚为了帮长安县张财主家退亲,便来央求王熙凤,想利用贾家与长安县云老爷的关系摆平这件事。在听完净虚来意之后,王熙凤笑道:“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这样的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张了。”王熙凤又说自己不缺银子。净虚听了开始刺激王熙凤道:“虽如此说,张家已知我来求府里,如今不管这事,张家不知道没工夫管这事,不稀罕他的谢礼,倒像府里连这点子手段也没有的一般。”此话一出,便让王熙凤“发了兴头”,说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了这口气。”老尼听说,喜不自禁,忙说:“有,有!这个不难。”(第15 回)王熙凤事后坐享三千两,王夫人等一点消息也不知道。凤姐的权势与净虚老尼的心机一览无余,可以说二人合谋作恶。

至于像栊翠庵里的妙玉,虽自命高洁,但她与贾宝玉、邢岫烟、贾惜春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往来。岫烟经常找妙玉闲谈下棋,惜春被贾珍安排在栊翠庵的园内静养。而妙玉与宝玉的关系最耐人寻味,贾宝玉的生辰,她悄悄送上一份生辰帖子,自称“槛外人”,贾宝玉在邢岫烟的指导下称自己为“槛内人”回帖,一来一回间颇能显示二人微妙的关系。

(二)贾府人的佛教信仰

贾府之人对于佛道信仰并无明显区分。遇到事情或借用道教法术,或抄散佛家经文,但通常来说,贾府的人还是更信佛。可以从日常生活的装饰和用具如佛手、佛香和家中的佛堂看出。

贾母和王夫人时常让宝玉、贾环做些佛事。如王夫人见贾环放学“便命他来抄个《金刚经》唪诵唪诵。”。贾母曾向南安太妃讲宝玉去庙里“跪经”。

贾母的生日,也会做佛事,或者请尼姑吃素餐,并和他们说些闲话。如她让尤氏和凤姐“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师傅替我捡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捡了,如今也叫你们拣拣,别说我偏心。”贾母虽然自己很少礼佛却十分喜欢谈佛。刘姥姥二进荣国府之时,就胡诌一个“老奶奶吃斋念佛得子”的故事讲与贾母及诸人听,讲毕“一席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贾母虽不吃斋念佛,但也喜欢摆弄一些佛教物件:“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个外路和尚来孝敬一个辣油冻的佛手,因老太太爱,就即可拿过来摆着了”(第72 回)。

对贾府中的女人来说,抄写《金刚经》是表达信佛的虔诚之举。但贾母和王夫人都不是亲自抄写,而是找人抄写。这些抄写者一般都是亲近之人。这样显得虔诚,才有功德。有意思的是,贾母所供是女菩萨,所以都由女人抄写。而且,在贾母的示范和影响下,身边的丫头也有人开始信佛了。鸳鸯提着一个小黄绢包找惜春。鸳鸯道:“老太太因明年八十一岁,是个暗九,许下一场九昼夜的功德,发心要写三千六百五十零一部《金刚经》。这已发出外面人写了。但是俗说《金刚经》就像那道家的符壳,《心经》才算是符胆,故此《金刚经》内必要插着《心经》,更有功德。老太太因《心经》是更要紧的,观自在又是女菩萨,所以要几个亲丁奶奶姑娘们写上三百六十五部,如此又虔诚又洁净。咱们家中除了二奶奶,——头一宗他当家没有空儿,二宗他也写不上来,其徐会写字的,不论写得多少,连东府珍大奶奶姨娘们都分了去,本家里头自不用说。”惜春听了,点头道:“别的我做不来。若要写经,我最信心的。你搁下喝茶罢。”鸳鸯才将那小包儿搁在桌上,同惜春坐下。彩屏倒了一钟茶来。惜春笑问道:“你写不写?”鸳鸯道:“姑娘又说笑话了。那几年还好,这三四年来姑娘还见我拿了拿笔儿么。”惜春道:“这却是有功德的。”鸳鸯道:“我也有一件事:向来服侍老太太安歇后,自己念上米佛已经念了三年多了。我把这个米收好,等老太太做功德的时候,我将他衬在里头供佛施食,也是我一点诚心。”惜春说道:“这样说来,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说着要走,叫小丫头把小绢包打开,拿出来道:“这素纸一扎是写《心经》的”又拿起一字儿藏香道:“这是叫写经时点着写的。”惜春都应了(第88 回)。

贾府被抄,作为一家之主的贾母开始祈祷菩萨。贾母见祖宗世职革去,现在子孙在监质审……思前想后,眼泪不干。……自己扎挣坐起,叫鸳鸯等各处佛堂上香,又命自己院内焚起斗香,用拐柱着出到院中。琥珀知是老太太拜佛,铺下大红短毡拜垫。贾母上香跪下,磕了好些头,念了一回佛,含泪视告天地道“皇天菩萨在上:我贾门史氏,虔诚祷告,求菩萨慈悲。我贾门数世以来,不敢行凶霸道。我帮夫助子,虽不能为善,亦不敢作恶。必是后辈儿孙骄奢暴佚,暴殄天物,以致阎府抄检。现在儿孙监禁,自然凶多吉少,皆由我一人罪孽,不教儿孙所以至此。我今即求皇天保佑。在监逢凶化吉,有病的早早安身。总有闺家罪孽,情愿一人承当,只求饶恕儿孙。若皇天见怜,念我虔诚,早早赐我一死,宽免八孙之罪。”(第106 回)

贾母死前,也提到信佛的问题。她说:“我也没有修什么,不过心实吃亏。那些吃斋念佛的事我也不大干,就是旧年叫人写了些《金刚经》送送人,不知送完了没有?”听到凤姐说没有。贾母道:“早该施含完了才好。”在贾母眼里施舍佛经就是自己积德行善的表现。贾母还专门嘱咐王熙凤“将来修修福罢”。但王熙凤素来不行阴司报应,只有“撞鬼”之后才到散花寺找大了求签。

(三)安置生死

《红楼梦》中的寺观不仅供人们生前朝拜、娱乐,也是死后的暂寄之所。贾家很在就修建了安放家族去世人口的铁槛寺。“铁槛寺原是宁荣二公当日修造,现今还是有香火地亩布施,以备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第15 回)。书中有四人的死与铁槛寺有关。贾瑞死后,贾代儒“料理丧事,各处去报丧。三日起经,七日发引,寄灵于铁槛寺”。秦可卿死后贾珍“亲自坐车,带了阴阳司吏,往铁槛寺来踏看寄灵所在。”“次日早,便进城料理出殡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铁槛寺,连夜另外修饰停灵之处,并厨茶等项接灵人口落座。”(第14 回。)

贾敬死了,尤氏命人“先到玄真观,将所有的道士都锁了起来”,等贾珍回来处置。大夫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尤氏看玄真观“这里窄狭,不能停放,横竖也不能进城的,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至铁槛寺来停放。掐指算来,至早也得半月的工夫,贾珍方能来到。目今天气炎热,实不能相待,遂自行主持,命天文生择了日期入殓。寿木已系早年备下,寄在此庙的,甚是便宜。三日后,开丧破孝。一面且做起道场来”。 贾敬送殡之期,“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尤氏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枢回籍”(第63、64 回)。

尤二姐死后,“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后贾琏向王夫人请示尤二姐在梨香院停了五日之后,才“挪到铁槛寺去”,可见死后能停放在铁槛寺也是有一定规矩。

(四)巫蛊之术

古来中国就有许多尚巫的传统,《红楼梦》一开篇就有“女娲石幻形入世”等怪力乱神的描写。[6]巫蛊作为一种民间信仰在传承过程中逐渐的同佛、道等宗教产生关联,并为许多宗教人是所用。红楼梦中的马道婆虽名为贾宝玉的寄名干娘,却心狠手辣,一方面她哄骗贾母取得信任和灯油钱,一边又被赵姨娘收买,用巫蛊之术整治贾宝玉和王熙凤。

第二十五回宝玉被热油烫伤了脸,马道婆进荣国府来请安,见了宝玉,吓一大跳,问其缘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惜一回,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画,口内嘟嘟囔嚷的又持诵,说道:“管保就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灾。”又向贾母道:“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多少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赶着问:“这有个什么佛法解释没有呢?”马道婆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度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孙康宁安静,再无惊恐邪祟撞客之灾。”贾母道:“倒不知怎么个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说道:“也不值些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奉以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上个大海灯。这海灯便是菩萨现身法像,昼夜不敢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诉我,我也好做这件功德的。”马道婆听如此说,便笑道:“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心愿舍罢了……”贾母听了,点头思忖。

马道婆又道:“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含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贾母道:“既是这么说,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来打趸关了去。”马道婆念一声:“阿弥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命人来吩咐:“以后大凡宝玉出门的日子,拿几串钱交给他小子们带着,遇见僧道穷苦,好施舍。”(第25 回)马道婆拿捏住了贾母宠爱宝玉的心理,利用神鬼迷信,大肆行骗。

“庚辰本”脂批中说马道婆:“宝玉系马道婆寄名干儿,一样下次毒手,况阿风乎?三姑六婆之为害,即贾母之神明,在所不免。”马道婆为了利益两头通吃,刚骗完贾母的香火钱,又挑唆赵姨娘用巫术咒贾宝玉和王熙凤。

赵姨娘闻听马道婆的话,心内暗暗的欢喜,便说道:“怎么暗里算计?我倒有这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若教给我这法子,我大大的谢你。”马道婆听说这话打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休来问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过,罪过!”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两个不成?难道还怕我不谢你?"马道婆听说如此,便笑道:“若说我不忍叫你娘儿们受人委屈还犹可,若说‘谢’的这的字,可是你错打了法马了。就便是我希图你谢,靠你有些什么东西能打动我?”赵姨娘听这话,口气松动了,便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起来了?你若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个绝了,明日这家私不怕不是我环儿的。那时你要什么不得。”马道婆听了,低了头,半晌说道:“那时候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这有何难。如今我虽手里没什么,也零碎攒了几两梯已,还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写个欠银子文契给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时我照数给你。”马道婆道:“果然这样?”赵姨娘道:“这如何还撒得谎。”说着,便叫过一个心腹婆子来,耳根底下喊喊喳喳说了几句话。那婆子出去了。一时回来,果然写了个五百两银子欠契来。赵姨娘便印了手模,走到橱柜里将梯已拿了出来,与马道婆看看,说道:“这个你先拿去做个香烛供养使费,可好不好?马道婆花花的一堆银子,又有欠契,并不顾青红皂白,满口里应着,伸手先去抓了银子掖起来,然后收了欠契。又向裤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个纸铰的青面白发的鬼来,并两个纸人,递与赵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两个的年庚八字写在这两个纸人身上,一并五个鬼都掖在他们各人的床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验。千万小心不要害怕。”(第25 回)

很快贾宝玉和王熙凤陷入癫狂状态。“宝玉一发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的天翻地覆。”然后“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了人就要杀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习惯性地寻求巫蛊之术的帮助。“有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什么玉皇阔的张真人,种种暄腾不一。也百般医治祈祷,求卜问神,总无效验。”次日,“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叔嫂二人越发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浑身炭火一般,口内无般不说。……贾赦还各处去觅僧寻道”。第四天,“只闻得隐隐有木鱼声响”。贾母命人从街上寻来一个癫和尚和一个跛道士。僧人说,把你家宝玉取出来,“待我持诵持诵”,就好了。“念毕,又摩弄了一回,说了些寂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渎。悬于卧室上槛,将他二人安置在一室之内,除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身安病退,复旧如初”。宝凤二人的病因一神婆所致,也被癞头和尚和跛足道士治愈,缘来缘去曹雪芹最终依旧让所有人拜倒在佛道的足下。

马道婆凭借道婆的身份行走在公侯府第,她熟悉豪门大家小姐、太太们的关系,并以此作为自己害人牟利的砝码。但最终事情败露,被官府缉拿。

三、余论

在第四十三回中有这样一段对话:(茗烟说)“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着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供着。今儿却合了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慧智如宝玉者,对神灵之态度亦是如此这般随性,几乎谈不上什么严肃的信仰,不过是“合了自己的心事”,才借他一用。

其实,围绕《红楼梦》中“寺观”与贾府中人生、老、病、祭、节等日常活动构成的民俗图景,我们可以看到贾府之人乃至一般中国人实用主义的信仰观念。或者如学者所言这种信仰并不具有超越性,而是世俗性的概念。[7]尽管他们平时喜欢谈佛、念佛、抄经、斋戒、烧纸焚香,但始终保持一种“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如贾母不吃斋念佛,只是摆弄一些佛教物件;王熙凤从来不信“阴司地狱报应”。在他们的观念中寺观可以是看戏娱乐之所,可以是风流纨绔之地,亦是死后亡灵安顿处,借由僧道法术,既用来祛灾纳吉,也用来害人整人。而秦钟与智能儿的偷晴,宝玉生日“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帖子,不也说明这些出家之人的红尘眷恋吗?由此,寺观专为世人兜售保平安,而僧道成了贩卖平安的掮客;世人通过钱粮物质祈求神仙保佑,同样也是经由僧道来贯通。其实,槛外人也是槛内人,僧俗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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