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幼希
再见到老廖,已经是距上次采访他的五年之后。他已然不记得我了,确定好眼前这片盐町的安妥,便转身前往下一片,边走边嘱咐:没盐卖了,天气冷,等出太阳了再来买。
老廖的身影就这样被雪白的盐山吞没,只留下一股熟悉的海洋气息。
我对盐町的深厚情愫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汕尾盐业历史悠久,记得家里族谱有“祖上某氏陪嫁盐町多少”“某某年收某处盐町租额多少”“祖上某公于某处置盐町多少”的记载,那是一段让人缅怀的辉煌岁月。即便到了近代,盐业也始终在海洋经济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如今沿海各地闲置的“盐工医院”和“盐町学校”便是一种见证。
当年采访老廖时就听他说过,盐町的选址与建设,也像耕地一样很有讲究。在传统的工艺里,盐町地需以不同质地的碎石和土壤逐層填满铺平,最上层还要经常用石轮滚压维护。彼时生产全靠人力,人工拉动上百斤的石轮,试想是何等艰辛。
至盐町完工后,即可引流海水晒制成盐。这时不同盐度的盐田就会发挥各自的作用,海水依着海风与日照,慢慢成就盐卤水。
对于老廖来说,首次加盐种到盐卤水中的激动与期待,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而慢慢消磨殆尽。“你得提防着雨提防着台风,不然全白费了……”老人在大半辈子的晒盐人生中,始终对大雨台风心有余悸。对盐农而言,就像是遇到一个完全压制自己的敌手,唯有躲避才得以求生。
“所谓出日站在天中央,落雨站在町中央……”老廖说这就是盐农的命——在这宽广的盐町上,不存在所谓人定胜天,只有对天公的委曲求全。或许如此,与农耕的丰收喜悦稍有不同,盐农在面对高耸洁白的盐山之时,除了感谢天公的眷顾,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自孩童时代开始,关于盐町的种种便是我记忆中最美的画面。
那应该是刚好午后或是黄昏的时分,我搭乘的公交在公路上飞驰,两旁星罗棋布的盐町则像玉袖一般舒展开来,借着柔和的日光幻变出无数闪烁飞翔的蝴蝶,如同星火般耀眼。那个推着耙子晒盐的盐农,像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把盐町地上闪光的细碎盐粒,一点一滴播散在土地与天空中,像在仔细地泼墨绘画,画出故土山河的另一番意趣。
多年以后,当我读到《千江有水千江月》中对鱼塭和盐町的描写,熟悉的美好与怀念油然而生,这似乎是我们那代人独特的共同回忆。
老廖的盐町应该是故乡为数不多的还在作业的盐町了,他带着两个儿子守着这片曾经热闹的盐卤地,然而还能再守多久呢?老廖说,他就是“末代”了,等他两脚一伸,这一切也就烟消云散了。
就像是加一勺盐在温开水中,溶解了消失了不见了,只留下淡淡的海的味道,在人世间寻找回忆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