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迁(小说)

2022-03-22 18:34波兰帕维乌胡艾尔莱
西部 2022年6期
关键词:德语栖息地弹奏

〔波兰〕帕维乌·胡艾尔莱 著

赵如雨 译

父亲与裴斯基先生预约了周六下午早些时候搬家。但裴斯基先生取消了行程,原因让人意想不到,他要携全家在卡尔图齐附近接受洗礼。搬家的日子被推迟到周一。在楼上的房间里发生了一些令人不安的事,那个房间我们住了很久。妈妈正在重新打包纸箱和行李,她看上去不大开心,因为她又要再等两天。爸爸看到妈妈情绪不对劲,他的心情也不好。这样一来,他俩互相生闷气。顺嘴提一句,还生我的气。这就是为什么我宁愿离他们远点儿,在花园里度过大把的时间。我早就记不清我是否对此感到不满,也许没有。晚饭前的这段时间,我基本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和往常一样,只有两件事是被禁止的。我走出花园大门,进入公园,在公园的露台上玩耍,透过露台的玻璃门可以看到一个大房间。我很熟悉公园,它最大的亮点是一大簇野生花丛、杂草丛生的池塘、荒废多年且干涸的水坝以及一个石头基座。可能在很久以前,这个基座上曾矗立着国王或王子的雕像。在荨麻丛中散落着各种东西:这儿有一个生锈的浴缸,上面有一个大洞;那儿有一个能启动摩托车的曲柄;这儿又有一把破扶手椅,上面的软垫被撕裂,里面的弹簧蹦了出来。还有其他一些废品,用途看上去不明或已被人遗忘。这次公园没有那么吸引我,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很熟悉它了。大房间和露台可大不一样!在大房间那里发生了许多更加令人捉摸不透和神秘的事情。我的父亲,甚至我们楼上的邻居斯基斯基先生,也并非常能接触到这些事情。

居住在大房间的是葛丽塔夫人,她是这所房子的前女主人。斯基斯基先生不喜欢这个词,他不说“女主人”,而是说“女继承人”,说的同时还伴随着一阵刻薄的笑声。我父亲简单地称她为霍夫曼夫人。然而,我的母亲除了喊她“那个德国老娘们儿”之外,其他时间很少提及她。这听起来并不友好。我很少见到她。她尽可能地避开我们,我们也同样尽可能地避开她。

“你不能去那里,”妈妈警告道,“她不懂波兰语。”

“没错,没错,”父亲补充道,“甭去打扰她。”

我并不常能见到葛丽塔夫人,但每天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几乎每天下午她都会坐在钢琴前,一弹就是两三个小时。

“女继承人正在敲打她的钢琴。”斯基斯基先生摆摆手。

“又是德国音乐。”妈妈叹了口气。

“她弹弹而已,”父亲耸耸肩,“这有什么关系呢?”

而我喜欢她的音乐。我特别喜欢入睡前,那时父亲熄了灯,整个房间处于半昏暗的状态。此时钢琴声与空气融为一体,那声音有着天鹅绒般的触感,轻轻包裹着我。当葛丽塔夫人停止演奏时,我感到很遗憾,就好像我失去了什么。

不,我根本不想认识葛丽塔夫人。就算见到了,我们究竟能说些什么?我只是想知道里面有什么,仅此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某天我发现自己站在大房间里,看她弹奏钢琴曲。

我极其缓慢地绕着屋子晃悠,先经过长满槲寄生的老枫树,然后沿着侧屋被木板封住的窗户走,最后发现自己站在露台上,身体正对着宽大的玻璃门。有时,葛丽塔夫人会打开大门,或站或坐在木凳上,往花园的方向望去;有时,她也会凝视石壁上的扶垛,或盯着野葡萄的嫩芽和紫藤花。柔和的阳光下,她灰白的脑袋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不过这样的场景只发生在夏天。现在,大门紧闭,露台上一块块石砖犹如棋盘,枯黄的树叶在我脚下沙沙作响。

我把额头贴在玻璃窗格上。大房间里半明半暗,视线并不清晰。勉强能看见的是靠近大门的那张桌子,上面摆了一大堆物品。逐渐地,我的视力习惯了昏暗的光线,于是我开始对着那堆杂物扫视起来,尝试辨认各种物品的形状。有银制和铜制的烛台,成堆的书籍和厚厚的乐谱,松散的纸张,瓷盒子和小雕像,玻璃盘子,几块缝制衣服的布片,用于缝纫的线轴,粗陶罐,一副手套,迷你小耙子,女式帽子,带碟子和不带碟子的咖啡杯,染了色的青铜纽扣,一个男人的半身像,一个银制糖碗,几张带框的相片,还有一个由大钟面和小摆锤组成的摆钟,钟面里有一个坏了的指针。然而,所有物品都只有模糊的轮廓,就像低保真镜头里的画面。不管怎样,书籍和乐谱是最多的。它们堆积如山,就像在一座破败的城市里,从错综复杂的街道长出两堵墙,在这两堵墙之间挤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最初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我开始期待,期待着葛丽塔夫人的到来,期待她坐在钢琴前弹奏。如果她没来大房间,那她没准在厨房里忙着什么。厨房没法窥探,它的窗户安装得很高,还被包装纸密封住了。没错,哪怕是一个成年人也无法窥探其中。若真的有人要进大房间,那也是在特殊情况下的短暂停留,且绝不会踏进厨房半步,至于其他的房间就更不可能了。两个房间,一间卧室和一间浴室,与楼上的房间一样,都被那些官员上锁并贴上了封条。打我记事起,它们就没被打开过。这些房间的房顶摇摇欲坠,随时有坍塌的危险,因此葛丽塔夫人只好待在厨房里。若露台的玻璃门没有从里面锁上,我大可以把大门撬开一点,然后从门缝间溜进去。那样我就可以好好打量屋里的一切后,悄然无声地离开,没人会发现。但如果被她逮个正着呢?她肯定会以为我是个小偷。当我正思考葛丽塔夫人是否会去我父亲那儿告状同时琢磨着“小偷”这个词的德语发音时,大房间里蓦地腾起一小片光亮,在高大的床、衣柜和钢琴之间,借着半明半暗的光线,我惊喜地看到她微微前倾的娇小身影。但她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径直走到钢琴前。她先是把茶杯放在圆桌上,然后在桌旁的深色扶手椅上坐了下来。片刻之后,我感到不寒而栗。大房间里发生了一些令我无法理解的怪事。这些事无关德语。

葛丽塔夫人喝着茶,显然是在跟某人交谈,毕竟这不是单人脱口秀。她一会儿质疑,一会儿高谈阔论,一会儿又摇摇头,她用手比画着,甚至还争论了起来,因为好多次我听到她提高了音调。可她能和谁说话?大房间里除了她自己,再无他人。“正常人谁会对着空气说话?”我心里暗自想。也许她疯了?是的,不能排除这个可能,但我也不能完全肯定。我曾在红军街上遇到过一个疯女人:向路人吐口水,恐吓他们,衣衫褴褛,肮脏不堪,嘴角还流着口水。葛丽塔夫人则很体面,上身穿一件浅色衬衫,领口别着一枚琥珀胸针,下身着一条黑色裙子,那灰色且适中的头发一看就是出自理发师的手艺,尽管除了奥利瓦市场和熙笃会修道院外,她没有去过这个城市的其他任何角落。没过一会儿,当我把耳朵贴在玻璃门上,捕捉她说的每一个词时,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新的猜测:也许她真的在和某个人说话,只是这个人她能看见,而我看不见。交谈的氛围明显热烈起来。葛丽塔夫人挥舞着双手,似乎因为对方听不懂,她在面红耳赤地解释着什么。也许这一切都是她装的?可她会在谁面前装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老妇人用我不懂的语言长篇大论着,葛丽塔夫人坐在扶手椅上,和只有她能看见的人说话,这一切是如此的不同寻常,以至于我无法挪开脚步,甚至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突然,谈话声戛然而止。葛丽塔夫人没有关灯,她端着茶杯去了厨房,很快又回来了,然后在钢琴前坐下。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我的:已是黄昏,屋内枝形吊灯发出十分强烈的光线。突然,她从凳子上迅速站起来,快步走到玻璃门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开大门。

“泥(你)在这里做什么?”她用蹩脚的波兰语问道。

“我……”我结结巴巴,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我刚好路过这儿。”

“饿了吗?”

“没有,夫人。”

“想来点茶吗?泥(你)要!”她语速很快。“在这儿待着,很好(原文为德语)。”她说着,径直走向厨房。

她的脚步声在长长的走廊里回荡着。我站在大房间里,发现了许多不寻常的东西。比如那些画:它们风格阴郁且有些年代了,许多马、马车还有电车——它们绕着圣母玛利亚教堂,还有的围着海王星喷泉和监狱塔。还有一架钢琴:在胡桃木的琴身上刻着华丽的德语字母,这些德语字母组成了让我难以破译的句子——“格哈德·里希特父子。格但斯克1932”。在书橱里摆着一排排厚重的书本,光线在镀金的书脊上流动。我对那些毛绒小鸟更感兴趣——一只是白的,另一只是五彩斑斓的——还有一条泡在液体罐头中的毒蛇,一小批烟斗和带有图案的陶瓷雪茄架。当我看到它们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一本被打开的书上,那本书躺在一个空花瓶旁。书上的两张彩色插图描绘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轮廓,但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她的父母。代替人物皮肤的,更确切地说,在不存在的皮囊之下,交错着静脉、内脏、血管、肌肉和骨骼。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们并不是赤身裸体,我也没有感到羞耻。相反,当我观赏这两个身体时,内心交织着好奇与厌恶。如果这两个人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我内心的感受亦是如此。

“我们有生日纪念日(原文为德语)。这是一种节日。泥(你)明白吗?”

我感到茫然,当我吃完点心后,她问:

“泥(你)喜欢我弹琴,是不是?”

“是的,”我回答,“我喜欢。您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泥(你)的眼睛。”

这让我很惊讶。毕竟我从未直视过她的眼睛,甚至从未在花园里或楼梯上与她碰过面。我猜她之所以这么热情,是因为她热爱弹奏,也希望我留在她身边。当她按下第一个和弦时,一个清脆响亮的琴音立刻飘扬在整个房间里,她转过身,对坐在小板凳上的我问道:

“泥(你)最喜欢哪种旋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我不了解任何曲目,也不会伴奏。我只好说:“您可以弹那首经常在睡前弹奏的曲子,我一听那个就会睡得很香;或是那首曲子,就是下雪的时候,我妈妈会站在窗户前,招呼我去看雪,看大雪是如何慢慢覆盖整个公园、街道和花园的;或是那首曲子,就是当我父亲修理收音机时,那首曲子会与世界上所有的广播电台混音。”我请求葛丽塔夫人弹奏“夜间的旋律”“雪花的旋律”或“全世界广播电台的旋律”,但我最想听的是“六月之夜的旋律”:

步骤3 根据式(11)~式(13)计算各栖息地的将所有栖息地复制为临时种群P0,在P0中寻找不被其他栖息地支配的栖息地,即非支配栖息地,赋予其非支配等级c=1;在P0中删除被赋值的非支配栖息地,寻找新的非支配栖息地,赋予非支配等级c=2;重复操作,直到P0中栖息地的个数为零或不存在非支配栖息地,剩下的栖息地非支配等级为c+1。将每个栖息地的非支配等级取倒数作为虚拟HSI。

那时,我的父母会确保我已入眠。然后他们坐在床上,盖着床单,端着细长的酒杯,把酒言欢。当酒杯见底,我父亲就会歪着脖子,轻轻吹起口哨,接着他们又笑了,因为那哨声让他们想起,他们曾计划乘坐远洋班轮去度蜜月,那哨声就像轮船的汽笛声,实际上他们从未坐过轮船,也没有度过蜜月。通常这时,来自大房子的钢琴声会穿过半开着的露台大门,来到我们耳边。葛丽塔夫人弹奏的旋律哀而不伤,似缓缓道来。父亲把母亲搂在臂弯里,在房间跳起舞,踮着脚尖,悄悄地,以免吵醒我。我偷偷把眼皮睁开一条缝,看到他们旋转的身影,还看到床单慢慢滑落,像洁白的羽翼,最后灯光完全熄灭,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但音乐仍在继续,从房间敞开的窗户流转进来,窗外的牡丹花香馥郁扑鼻。

“我不知道那首曲子叫什么,”我最后补充道,“您在夏天弹过一次。”

“好吧,那我先弹着,(弹)到那个地方了,泥(你)再告诉我。”

我点点头,葛丽塔夫人开始演奏。虽然这不是“六月之夜的旋律”,我依然很兴奋。当葛丽塔夫人突然把手从琴键上移开,琴声戛然而止时,我感到十分可惜。

“我知道这不是泥(你)想要的。(你)知道我现在弹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汤豪瑟》(此处为德语,中文译名为《汤豪瑟》,理查德·瓦格纳的三幕歌剧),序曲。”

“坦号舍……”

“是的。”

“有这样的作曲家?”

葛丽塔夫人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从钢琴前起身,从书橱里拿出一本书,吩咐我把另一个凳子搬到钢琴前。当我们挨着坐下时,她翻开书,翻到画着城堡图案的那一页。图案上还有骑士、美女、歌手、马匹、旗帜和堡垒。

“这是图林根州的领主城堡。”她说。

接着,她开始讲故事。

我来回翻着书页,葛丽塔夫人开始解释接下来的图片,同时开始弹奏《汤豪瑟》的下一章节。当我们“走过”维纳斯山,“观过”歌唱比赛并“听过”伊丽莎白的祈祷,“前往”罗马朝圣,“看到”教皇手中圣杖长满绿芽(此处几个场景都是主人公的想象,是《汤豪瑟》钢琴曲里弹奏的故事)后,葛丽塔夫人的手指在琴键上灵活地移动。她说:“听,现在是小好(小号)!然后是拉巴(喇叭)和双簧管!”我确实听到了小号、双簧管和喇叭的声音,尽管这些声音仅仅由格哈德·里希特父子的钢琴发出的。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我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问道,“这些真的发生过吗?”

葛丽塔夫人拿出一本相册。我看到相册里的图像与书中的图像有些相似,但略有不同。图像上有一个大舞台,一些穿着古装的男人举着火把,站在毛榉树林间。

“艺术(原文为德语),”她说,“这只是艺术表达。他们唱了我弹的曲子:‘祖国啊,你绝不能灭亡!绝不能灭亡!’这些是在瓦特堡的表演——是一种歌剧,泥(你)懂吗?在科波特(“科波特”和下文出现的“索波特”指同一个地方,波兰人对此地有不同的称呼),有我的丈夫。”

照片上的男人瘦瘦高高,穿着浅色条纹西装。他的后面是瀑布和水池,旁边站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他俩微笑着,看起来像朋友。

“这不是我们的公园吗?”我说道,“瀑布、楼梯……还有那树后边的房顶。”

“是的,”葛丽塔夫人说,“那是一个公园。我丈夫是一位音乐家和作曲家。这位高个子先生叫麦克斯,他当时是从维也纳来这里的。《汤豪瑟》,他们唱的。他们现在已经死了。这张——”她向我展示了另一张照片,“他叫埃里克森,是来自奥斯陆的挪威人。他在哈根剧院的下一个季度演唱了《诸神的黄昏》(原文为德语,中文译名为《诸神的黄昏》,是歌剧《尼伯龙根的指环》的第四部分),那是多么美妙的声音!”

“哥特达默尔(此处为德语,意思同上文,主人公是波兰人,不懂德语,所以用波兰语的方式念德语名称)在哪里?”我问,“也在索波特?”

葛丽塔夫人又拿来另一本书,给我看了另一些图片,然后又坐在钢琴前弹奏《齐格弗里德葬礼进行曲》,这让我脊背发凉。紧接着,她演奏了《舵手,放下戒备》《幸运的是,她将大步向前》和《醒来吧,这一天即将来临》,不知过了多久,我逐渐感觉我的脑袋一片浆糊。公园里,帕西法尔(理查德·瓦格纳创作的歌剧《帕西法尔》中的主人公)正在干涸池塘边散步;在哈根-索波特森林歌剧院的舞台上,葛丽塔夫人的丈夫奔走于女武神瓦尔基里和尼伯龙根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埃里克森站在葛丽塔夫人家的露台上,手里举着火把,嘴里唱着“祖国啊,你绝不能灭亡”,“飞翔的荷兰人”号的水手们从奥利瓦归来,沿着索波特返航,他们唱着“万岁!天赐的奇迹,万岁”。

这一切都令人心潮澎湃且优美——就像老照片中的公园一样。我目光炽热,完全沉迷于葛丽塔夫人的弹奏中。她不停地弹奏新曲,不再讲故事,也不再给我展示书中的图片。我们的心情都有些难以名状,我想是因为我们都沉醉其中,以至于我们没有听到我父亲的脚步声,也没有察觉到他站在我们身后。或许他也被这音乐迷住了,或许是被大房间里的场景震撼到了:葛丽塔夫人俯身坐在钢琴前,纵情演奏,而我仿佛被催眠,呆呆地盯着她灵活的手指;抑或他是被别的什么东西迷住了。不管怎样,他在我们身后站了好一会儿,然后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平静地说道:

“我们得走了。”

葛丽塔夫人加重了弹奏的力度,以一个强烈的和弦音结尾。演奏完毕,她转身对我父亲说:

“哦,西夫鲍马杰斯特先生!我们在这里弹奏,您应该不会生气吧?”

“没事儿,我不生气,”父亲说,“但我们得走了。晚安,葛丽塔夫人。”

“晚安(原文为德语)。瓦安(晚安),先生们,瓦安(晚安)。”

当我们回到楼上的房间时,母亲的情绪久久不能平复。她质问我,告诫了我那么多遍,为什么我还要去那里?那个德国老娘们对我做了什么。

父亲试图为我说情:

“她不过是为他弹了几首瓦格纳的曲子。”

我的母亲就跟中了邪一样:

“德国!德国!德国!”她提高了嗓门,接着说道,“又是那些德国人!他们建造高速公路和各种机器,他们拥有全世界最好的飞机和最好的烤箱。德国人弹奏瓦格纳,他们总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身体好着呢,胃口也好着呢!”

我从未见过母亲这个样子。她冲父亲大声吼道,他干吗要把那个女人带到这座城市,难道只是为了让她和一个德国女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还一过就是五年?

“她为什么不滚蛋?!为什么不像其他人那样滚?”

“冷静点,”父亲试图制止母亲,“孩子不应该听这些。”

母亲依旧跟中了邪一样:

“他为什么不应该?他迟早要知道的!”母亲开始大声念叨一些名字,那些她熟悉的名字,亲近之人的名字,她每说出一个人名字,就会向后弯曲一根手指,先是左手,然后是右手,当所有的手指都被弯曲时,她早已泣不成声,又重复了好几遍先前的动作。那些离世的名字的数量远远超过她手指的数量,甚至连她手指脚趾加在一块儿,也数不过来。

父亲再也忍不住了,让她闭嘴,说造成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不是这孩子,移动两国边界的也不是这孩子,掠夺一个城市的也不是这孩子。而我站在他们中间,被分裂成两个部分,我看到了他们的身体,就像是彩色插图上男人和女人的身影,像两个跳动的、鲜活的伤口。

父亲终于不再说话,从柜子里拿出一袋粉末,连同一杯水递给了母亲。母亲终于冷静下来,不再与父亲争吵。然而,即使我们都昏昏睡去,“德国人”这个词还是在我们的房间里盘旋许久,就像一只在黑暗中被唤醒的鸟。

周一清晨,裴斯基先生独自来到房子前等候。我们把所有家当都带上了,马儿像往常一样,在路边警觉地竖起耳朵。我们穿过一排排老树,沿着柠檬树大道走。我回头看着那干涸的池塘,没有一滴水的瀑布,还有密密麻麻的荨麻叶下藏着的那些或是不明或是被命运之神遗忘的物品。葛丽塔·霍夫曼夫人的房子越来越小,被葱郁的树林掩盖住,只能隐约看见一个棕色的点和一点红色的房顶。马蹄在人行道上嗒嗒作响,裴斯基先生的马儿十分雀跃,就连他自己也唱起了卡舒比歌曲。自他受洗后,这歌大概就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来吧,我想一饮而尽。”我们经过了大桥和有轨电车站,成群栗子树和圣休伯特街映入眼帘。不远处有一座外表尚未上漆的新房子。当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时,我闻到了新鲜的墙漆、石灰和镶木地板的味道。我又想起了那个旋律。葛丽塔夫人没有为我弹奏那首曲子,那绝对是一首爱情歌曲。它是理查德·瓦格纳写的吗?家具被搬到隔壁的房间里。我想,我以后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我也永远不会知道,在葛丽塔·霍夫曼夫人所说的“生日纪念日”那天,当我透过大房间的玻璃门窥探时,是谁在与她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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