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静 张迪 邵奇 徐甜 厉赢 马重阳 程发峰
传统中药四气理论,是指“寒热温凉”四性,反映了药物对人体阴阳盛衰、寒热变化的倾向,是药性理论的核心内容之一。然而,北宋医家寇宗奭[1]明确提出四气之“气”为“香臭腥臊”之气,而非用于概述药物的寒热温凉性质。这种说法在当时虽然没有掀起很大的波澜也没有达到纠正的目的,但现在看来,其在指导临床用药、中药炮制与鉴别等方面仍具有重要意义。本文现对中药四气理论的历史源流进行梳理,阐明四气与四性的不同,为拓宽四气理论的临床运用提供参考。
中药药性理论定义“气臭”为凭借嗅觉可以感知的药性,即直观感受到的药物挥发的气味。在文献记载中,或称为气,或称为臭,或称为气味。不过后世又将气味作为中药属性概念中四气和五味的统称。中药学理论是在生产实践中不断积累得到的经验,气臭的概念最初也是来自古代社会生活,如《周礼》中提到食物的“香臊腥膻”。《素问·金匮真言论篇》将“臊焦香腥腐”分别与五脏相对应,这是与医疗相关的最早“气臭”文献,同时也是最早的“气臭专入说”。《神农本草经》首次提出药物有“寒热温凉”四气,诸家奉为圭臬,直到北宋中期,寇宗奭首次提出:“药凡称气者,即是香臭之气;其寒、热、温、凉,则是药之性。论其四气,则是香、臭、臊、腥……如蒜、阿魏、鲍鱼、汗袜,则其气臭;鸡、鱼、鸭、蛇,则其气腥;肾、狐狸、白马茎、裩近隐处、人中白,则其气臊;沉、檀、龙、麝,则其气香。”至此,香臭腥臊“四气”被正式提出,且独立于“四性”存在。杨守敬[2]评价为:“《本草衍义》盖翻性味之说,而立气味之论。本草一学,自此一变。”《宋徽宗圣济经》[3]在此理论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气臭学说”并加以运用,“腥臊羶香不独可食,而亦可以已疾”;“兰草治脾瘅,其气足以除陈气也,鲍鱼利肠中,其臭足以通瘀血也,凡此皆以气臭专达”。明末的《药品化义》[4]则是第一部系统论述“气臭学说”并将其归入药性理论的本草著作,在中药药性理论的发展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纵观本草及各类医学专著,“气臭学说”形成于北宋,明代广为应用,后诸典籍中虽有涉及但未成主流,现将历代医史文献中的“气臭”记载进行归纳,见表1。
表1 历代医史文献中关于“气臭”的记载
中药药性理论是中医药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中药学》[11]认为药性是指药物性质与功能的高度概括,研究药性的形成机制及其运用规律的理论称为药性理论。狭义的药性理论主要包括四气五味、升降浮沉、归经、毒性等内容。其中四气被定义为药物的寒热温凉四种不同的药性,现又与四性划等,不过查阅文献可知,二者概念的混称一直存在。
《神农本草经》最早提出“寒热温凉”四气,并提出“疗寒以热药,疗热以寒药”的临床指导用药思想。《内经》虽有寒热温凉之名,却没有明确提出四气或四性的概念。北宋中期以前,医家在描述各具体药物寒热属性时很少冠以“气”字,因此并没有直接对这一含义的“四气”提出异议。后寇宗奭提出:“《本经》序例中‘气’字,恐为后世误书,当改为‘性’字。”至此,后世一些文献也开始用“四性”来描述药物的寒热温凉性质,如《泰定养生主论》“大抵百药之性,不外温凉寒热”等[12]。至清代徐灵胎观察到药物作用于人体之后的反应提出“入口则知其味, 入腹则知其性”;王学权[13]也提到因个人体质不同,药物发挥作用的效果也不同,言“可见药有定性而体脏不同,则性亦随之而变矣”。明清时期的很多本草著作的成书体例也是依据四性进行药物分类。然张元素《医学启源·用药备旨》虽提到“药有寒、热、温、凉之性,但又采用“气热”“气温”“气平”“气寒”等表述法。可见从古至今一直存在对于寒热温凉的四气、四性概念混用。
李时珍[14]则认为“寇氏言寒热温凉是性,香臭腥臊是气,其说与《礼记》文合。但自《素问》以来,只以气味言,卒难改易,姑从旧尔”。他主张《内经》著书立论在先,后人无法轻易推翻,这样的观点有失偏颇。原因如下:首先,《内经》中并没有明确给出“四气”或者“四性”这样的概念;其次,《内经》中虽有“寒者热之、热者寒之”但并未特指是药物属性,更多的是指治则治法;最后,以《素问》原文为例:“味厚者为阴,薄为阴之阳,气厚者为阳,薄为阳之阴。味厚则泄,薄则通;气薄则发泄,厚则发热。”如果这里的气指寒热温凉,气厚是指寒凉之气厚还是温热之气厚?温热之气厚者为阳尚可解释,但寒凉之气厚者为阳有悖常理。结合“气味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与“形不足者,温之以气;精不足者,补之以味”可知《内经》所言的气是指附于味而离于味的一种物质,符合“臊焦香腥腐”的气臭本质。因此,笔者认为,对比“四性”的单一内涵,“四气”是一个总括性的概念,包括以下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遵循《本经》所述,指“寒热温凉”四种药物的寒热属性;其二,参考寇氏所言,指“香臭腥臊”四种药物的气味属性。基于此,建议在论述中药属性时应将四性与四气分而论之。
由于药物“气臭”中的“香”为人所喜,故临床运用主要以香为主。《说文》云:“香,芳也。”现代中药学中也多“芳香”并称,四气之中,芳香药物的应用最为广泛。最早在《内经》“热中、消中,不可服高粱、芳草、石药。石药发瘨、芳草发狂……芳草之气美,石药之气悍,二者其气急疾坚劲”中就论述了芳香药物的使用禁忌。有学者[15]曾对芳香药物的应用历史发展进行考证,发现早期对于芳香药物的使用大多是以佩戴或焚烧的形式来达到辟秽消毒、防治疾病的目的,这种方法对于任何时期都有实际应用价值,如在民国时期的《增订通俗伤寒论》[16]记载有:“暑秽尤为繁重,辄致闷乱烦躁、呕恶肢冷,甚则耳聋神昏,急用芳香辟秽药,轻则葱、豉、菖蒲、紫金片锭,重则蒜头绛雪,而鲜青蒿、鲜薄荷、鲜佩兰、鲜银花,尤为清芬辟秽之良药。”南北朝时期,一些外来的香药被引入,但也仅是作为外用,后来才逐渐发现了这些香药内服的临床价值,因此在《本草经集注》中不仅补充了大量的本土芳香药物,也收入诸多外来香药。发展至隋唐时期,大量内服香药达到鼎盛。宋代以后,芳香药物的应用已经极为普遍,甚至出现了滥用,故朱丹溪在《局方发挥》中指出《局方》中许多辛香燥热方剂下所附的疾病并非其所宜。清代医家灵活化裁使用芳香药物,对于温热疾病收效显著。
在现行《中药学》教材中,芳香药物多归类于化湿药、开窍药、理气药、解表药及温里药中。这些药物归脾胃经为主,正如李东垣所言:“芳香之气入脾胃。”《药品化义》:“香能通气、能主散、能行脾阴、能透心气、能和合五脏”,结合现代临床应用,笔者认为芳香药物具有护正辟秽、化湿醒脾、健胃助运、解表散邪、通达走窜、去腐消肿、通经止痛等功效[17]。
现代社会,常香、臭对举使用,臭取“难闻的气味”义,因此可将气臭分为香、臭两气。在实际临床应用中,根据药物所占比例,所谓气“臭”的药物实际也指“臭腥臊”的集合,以“臭”统称。《韩非子》记载:“上古之世,民食果蓏蜯蛤,腥臊恶臭,而伤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原始社会对于火的应用尚未出现时,人类就察觉到了生用瓜果肉食的腥臊臭气,这也是气味判定食物属性并指导医疗的早期记载。本草学涉及的“臭腥臊”之品以动物药(包括动物粪便、动物脏器、动物病理生理产物)、贝壳类或地衣类药物为主。“心脾之气得芳香则运行,得臭恶则壅滞”,以上诸品皆不为脏腑所喜,因此在炮制过程中多将其祛除。如酒炙乌梢蛇、醋炙五灵脂、麸炒僵蚕、米炒斑蝥、滑石粉炒水蛭、水漂昆布等。同时在药物煎煮的过程中应避免使用铁锅作为容器,因铁制品易与中药中的鞣质、苷类成分发生化学反应,使汤剂药味涩而腥,影响服药口感。也有一些方剂其配伍及服用精当巧妙,不仅增强疗效,也兼顾药味,如《局方》失笑散其方后注有以酽醋调服,这不仅可以增强原方活血止痛之力,还可以矫五灵脂的腥臊之气。《金匮要略》当归生姜羊肉汤中羊肉具温补之力,虽其气腥膻,但有生姜矫其味且可以增加温补的协同作用,同样临床常见的具有温中功效的花椒因含有多种挥发油和芳香物质,也可以用于祛除腥臊臭气。
“臭腥臊”之品虽不似“香”药应用广泛,但经炮制后投入临床仍具备重大意义。《本草纲目》记载的“盐之气味咸腥,人之血亦咸腥……从其类也”与《医学衷中参西录》记载的“鲜小蓟根气微腥,为其气与血同臭,故善入血分”皆是利用药物与血液二者共有的腥气来进行药理阐释的。同时,“腥臊臭”也可以用于疾病的辅助诊断,多用于描述瘀血、痰饮、带下、二便等分泌物。在临床应用上,常选择带有臭气的鱼腥草、败酱草来治疗肺痈之咳吐腥臭脓痰,用带有粪便味的鸡屎藤治疗消化不良所致泻痢恶臭等,这些都是依据“同气相引”来进行临床选药的,又称“以臭辟臭”。所谓“腥臭填下”,是指具有腥臭之气的药物多为动物类药材,因下焦肝肾所藏多为脂膏精液,“精不足者,补之以味”,因此这类物质的补充常以腥臭重浊的血肉有情之品为主,如鹿茸、龟板、紫河车等。臭阿魏取自伞形科植物的树脂,具有强烈而持久的大蒜样二硫化合物气味,古籍记载其善杀诸虫,能消积利诸窍,除秽恶。这正是“ 极臭通窍”之义,诚如《本草备要》中所记载的“凡极香极臭之物,皆能通窍”。同时,臭还能“辟恶气”“解瘟疫”,如药食同源的胡荽、大蒜之品。
关于“气臭”的现代研究较少,又因其临床的实用性,对于香臭之气一般更集中于芳香药物的研究。近年来,国内外时兴的自然疗法——音乐疗法、水疗法、气味疗法等引发了中医“芳香疗法”的又一阵热潮。临床研究表明,利用薄荷、白芷、金银花、菊花、苏叶等散发的芳香气味可显著改善多种呼吸道疾病,如普通感冒、鼻炎、咽炎、支气管哮喘等[18]。有报道称,猫咪产后抑郁在治疗时可采用气味疗法,即通过类似主人衣物等猫咪可以闻到的、熟悉的、让它觉得安全的味道可以明显安抚猫咪抑郁情绪。其实利用气味舒缓身心早有记载,宋代连文凤有诗言:“坐我以灵室,炉中一纂香,清芬醒耳目,馀气入文章。”古人常用熏香的方法宽胸理气、开窍醒神。多项研究也表明,芳香药的代表组分挥发油具有抗焦虑、抗抑郁、镇静安神、神经保护作用等药理活性,经嗅觉、皮肤等途径可达到缓和情绪、调节神志的作用[19],还有研究表明其配合音乐疗法可缓解癌症患者的不良情绪[20]。以上足以证明气臭对于防治抑郁、焦虑、失眠等情志疾病有着独特的优势,是值得深入挖掘的具有中医特色的健康资源。用药取其气者,“香臭腥臊”四气对于中药的煎煮方式以及给药途径也存在重要意义。例如类属解表药、芳香化湿药之品不宜久煎,久煎其“气”挥散,药效大打折扣。“气”之无形特质决定了此类药物多经鼻、皮肤腠理等孔窍进入人体,因此在临床应用上,主要经鼻嗅、口服、外用等方式给药,但未见不同的给药途径是否有不同的作用效果等文献报道。此外,对于“香臭腥臊”现代研究还有部分集中在鉴定易混中药、正品与伪品、质量评判上。如薄荷与墨旱莲,两者外形极其相似,然薄荷气香,可加以辨别,川芎和当归亦是如此。
“气臭”是以嗅觉来辨认,而作为嗅觉感受器的鼻却存在生理差异,不同的人对于嗅觉的感知有异。近年来虽然有电子鼻的仿生技术,但对于香味的判定却没有统一的标准,此外芳香药物的气还会受到炮制及各种储存条件的影响。关于药的物质基础,但许多辛味药物其气不香反臭,如胡荽、大蒜等,并且一些具有同样物质基础的药物功效却有差异。因此有关“香臭腥臊”四气的现代定性定量研究尚有一定难度。冬虫夏草是一种具有强烈腥味的传统名贵中药,有经验者可根据其散发的“腥气”浓烈程度评判其质量优劣。谭鹏等[21]建立并应用了一种基于顶空—固相微萃取—气相色谱—三重四极杆质谱联用技术的冬虫夏草“腥气”分析方法,成功筛选出冬虫夏草真伪鉴别的标志性成分并为其他中药材的特征嗅气分析提供参考。还有部分学者通过比较生首乌、炆首乌、制首乌的挥发性成分,化学计量学分析表明炮制方法对于中药气味的显著影响[22],至于是否“气味优势”越明显,其补肝肾、乌须发的药效越显著还需进一步研究。正所谓“凡药之用,或取其气,或取其味……各以其所偏胜而即资之疗疾,故能补偏救弊,调和脏腑”,不同药物甚至同一药物经过不同的炮制方法,其“气味”的作用机制及物质基础不同,临床作用范围也随之不同,至于其具体关联尚待研究。
“气臭学说”在中药药性理论占有重要地位,但提及四气或四性的概念,大多医家只知“寒热温凉”,忽视“香臭腥臊”,主要原因是对于四气运用的不足。医者在临床辨病论治时,重视辨别八纲中的寒热,以确定组方药物的寒热温凉。除了芳香药物,其余具“臭臊腥”气的药物在临床的应用也并不广泛,在重视“气臭学说”的《药品化义》中也是仅仅讨论香气,并自注“缺膻、臊、腥、臭四气,有脱简”,甚至在现代有学者提出应“避用腥臭”。一些药物如童便、鸡屎白、人中黄等不为人接受而主动避用;另一些药物如甲珠、虎骨、犀角、牛黄等珍稀动物药材被规定禁用;还有一些如鸡子黄、戎盐等不常用药材,以上药物的共同特点都是带有“臭”气,因此四气在药性理论中的地位逐渐被削弱。但是根据历代医家的临床实践记载,四气理论在指导临床时仍有其重要价值,不仅可以用于内服方剂,也可以外用熏浴、膏摩、塞鼻取嚏等疗法,因此应加以挖掘利用,不可轻视。“土爱暖而喜芳香”, 现代研究统计发现, 芳香药物归脾、胃经居多, 其次为归肝、肺等经,且多具有宣散解表、开窍醒脾之功效。据《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典(一部)》[23]记载,具有腥味或臭味的药物共39种,百分之八十为动物药,如土鳖虫、乌梢蛇、水蛭等多归肝、肾二经,多可用于化瘀生血、滋补肝肾。这些都说明“气臭”对于药物归经及功效的重要意义。同时,重视药物“香臭腥臊”四气可以帮助医者更好的理解药性理论,指导临床组方用药。中药“四气”指代“寒热温凉”刻板印象日久,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中医药各家学说的发展进程,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医者临床用药的思维模式,笔者提出:在“寒热温凉”四性的基础上,倡重视“香臭腥臊”四气,以免贻误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