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祎迎
江南园林所处区域水量充沛,自17世纪以来,因对游观体验的重视、山水形态的关注和造园画意主旨的确立,曲水形式开始出现并流行[1]312,促使舟船在园林中的交通需求和休闲需求大大增加。然而由于城市水系的退化、园林空间格局的改变甚至消失,以及现代游园方式的变化,舟游愈少见于园林之中,这也进一步造成了研究水景空间与舟游活动关系的困难。近年相关研究集中于园林中舫类建筑的造型分析与形式分类[2]、舟船主题及文化含义[3-4]等,少有对空间和活动关系的思考,如林利隆虽然关注到明代南方文人舟游文化及生活方式的凝聚形成,但尚未深入到空间与活动的关联性方面[5],贾珺对于圆明园水上路线、景观和空间特色的分析对理解水景空间和舟游活动的关系则具有积极意义[6]。
纵棹园为典型的江南水乡别业,其园主为撰写张南垣墓志铭的乔莱(1642—1694,字子静,号石林,宝应人)[7],因直言淮扬河工弊端而触犯权贵利益,罢归还里后开始营建纵棹园(图1)。此园于戊辰年(1688年)建成后,一时成为名流韵士觞咏之地,留下大量描绘水景空间和舟游活动的诗文,以宝应十二景①之《画川别业图》的名义被绘入康熙《宝应县志》[9]中;嘉庆初又改建为画川书院[10]。目前关于这座园林的历史研究相对缺失,基本停留于其20世纪作为市民公园的造景手法的分析[11-12],那么这座清初园林的风貌与格局究竟如何?何以实现“纵棹”这一主题?组织活动时有哪些人群参与?如何在水景空间中开展舟游活动?不同时期“舟游”活动的情理哲思发生了怎样的变迁?
图1 1663—1694年乔莱重要事件整理[8]Qiao Lai’s important events in 1663—1694[8]
为探讨上述问题,笔者基于图像信息和乔莱、乔莱长子乔崇烈、乔莱侄子王式丹以及乔莱众友的诗文,使用图文互证、文本分析、数据统计等方法,深入解读纵棹园水景空间和舟游活动的关系,以期丰富对清代江南园林的个案研究,探索园林空间和园林活动的关联途径。
宝应县城“东北隅空明一片,昔与市河通流”[10],曾有多座与水密切相关的园林吸引着名流韵士一棹往还。然而“迁流已断”,大部分园林消失殆尽,唯有纵棹园保有清初部分空间格局,其选址及周围环境和空间格局可从潘耒《纵棹园记》,乔莱诗文、书信,其他图像及相关文字记载中获得关键信息,从而推断出纵棹园的早期风貌和入园方式。
纵棹园位于宝应城东北隅的戚家汪(图2),这一水系自西由宁国寺的北侧而来,流向城墙东门,园林则处于“水形磬折”之处,东侧近东城墙,北侧与节孝祠和戚烈妇祠隔水相望[14]。周边环境清净,城市之“氛煴”“尘劳”都被隔绝在一水之外[15]575。戚家汪良好的水文水景条件吸引乔莱在归乡前就买下此处的胡氏废园,乔莱预计“水田数十亩,宜荷芰畦间,可种梅数百株”,希望能够弥补客居北京之际囿于一峰草堂“惟梅与藕不可得”的遗憾。乔莱堂兄乔出尘受托开展前期规划,其中“长湖万顷”的奇景以“种柳千株”的植物景观为主,尚未涉及具体水景的营造和舟船出游的规划[16]641。
图2 戚家汪在道光《宝应县志图》和民国《宝应县城图》中的位置[10,13]Location of Qijia Pond in Baoying County Annals Map of the Daoguang period and in Baoying County Map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period[10,13]
表1《纵棹园长卷》与诗文细节对比Tab. 1 Details comparison between Zongzhao Garden Long Scroll and related poems and essays
纵棹园建成初期的空间格局可见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宝应县志》所载宝应十二景的《画川别业图》中,绘制者顾符祯采用类似于园林单幅绘画中的俯瞰视角,展现了自北向南的空间格局(图3)。道光二十年(1840年)《重修宝应县志》收录的《书院图》以同样的方式展现了清末改建为书院后的空间格局,部分长堤、桥梁和南部岛屿仍基本保持康熙时期的形态(图4)。另外,《梦园书画录》②中记载顾符祯还绘有《纵棹园长卷》[17](该长卷现下落不明),相关文字记载与查慎行《游乔石林侍读纵棹园出图索题》[18]、徐元文《题乔石林家园图》[19]和张英《为石林题画幅十二首》[20]3组诗在细节上有多处吻合,并可与《画川别业图》和《书院图》互证(表1)。综合文献图像信息可知,纵棹园周遭皆水,高架板桥下的溪流将园林分为相对独立的东、西两区,借助堤、桥划分水面空间并串联各区域。东区地形起伏多变,除最南侧的方形小院外,东区三岛堆叠成土山或石山,山顶、山腰或岸边构造建筑,呈现出不同于西区柳堤架屋的营造方式。
图3 《画川别业图》[9]Huachuan Villa[9]
图4 《书院图》[10]Huachuan Academy[10]
潘耒《纵棹园记》中记载“(乔莱)家去园不半里,每午餐罢,辄刺小舟来园中”[21]。道光《重修宝应县志》载“乔侍读家园在县桥东”,又嘉定桥俗名“县桥”[10]。民国《宝应县志》中的《宝应县城图》采用了现代测绘方法,经测算图中嘉定桥据戚家汪水域约为470 m,假如家宅位于嘉定桥以东、近宁国寺之处,基本可以符合“不半里”之说。且《画川别业图》和《书院图》中均绘有通向园外的东西向长堤,桥梁、长堤的相对位置关系与“城隅一径入深陂,秋老荒园振策宜”[22]607、“过桥人迹少,一径入溪斜。曲岸围新荻,柴门掩落花”[23]、“桥通柴门宛转水,不巾不信所如”[24]等描述相符,说明此“径”为陆路入园的通道,板桥西侧的一组简易建筑可能为入口处的“柴门”。无论是陆行还是舟行,多自西入园,柴门可作为人们步行的小憩之处,还可能设有码头供船只停靠和乘客上下。
在优越的水景资源和便捷的往来方式的驱动下,乔莱在小筑初成阶段即将舟游一事提上日程,“除却放船兼种树,绝无一事肯相关”[16]694,为实现这一游园方式的可能,园林内外的水系改造和游行活动的载具置备极为重要。
纵棹园舟游得以开展有2项先决条件:一为地形再整理后的水系贯通和水态塑造;二为水上载具的精心置备。此二者缺一不可,前者保证了水上游览的连贯性体验,后者是舟游活动的必要工具,提供了可行可居的移动空间。
纵棹园虽为“城市地”却拥有“江湖地”的优势条件,在原有纵横水田的基础上采用“反土为山”的方式,根据水域的深浅、宽窄、曲直和水流的动静、疾缓,对水田进行改造,汇聚者如“陂”“塘”“沼”,深静者如“潭”,流奔者如“渠”“涧”[21],还有从山林流泻而下的“悬泉”[20]与低平水面形成高下对比。水体自南“分支”而来流向各处,却无园内园外之分。各处水域大小、宽窄、曲直相互比照,曲者可抱桧松之径,广者可穿荷荠之池③。“地以环溪胜,园因纵棹成”[10]说明连绵贯通的水系为“纵棹”创造了良好的条件,这一特征在《画川别业图》中有所体现,顾符祯所绘《纵棹园长卷》亦有“曲水环流”的描述。最终,变化丰富且分流回环的水系组织为水上游观奠定了良好的路径基础,也只有乘船沿洄才能领略其中变化。
此外,船只能否畅行还受到桥梁的影响。《画川别业图》中高拱桥的形式同样可见于舟游诗文之中,如“穿桥微月半规上,濯足清流几派分”[25]、“进艇信舒缓……沿洄红板桥”[15]626均说明部分桥梁允许船只穿越,其形制或许如入口处的高驾板桥,如此舟船便有不用绕行即可进入园林西区的可能。假如平桥通船,可能撤去中间铺板,类似于清代西苑金鳌玉蝀桥的“掣”板通船[26]。
如果说山行的“济胜之具”为篮舆,水泛的“济胜之具”当属舟船[27]。园林建成初期,园中即有相对轻简的小艇用于交通往来和风景游赏④。辛未年(1691年)夏末秋初,又有云装烟驾之舫落成,内悬“颇有江湖趣,兼无风浪心”对联一副[15]593,陶季为新船作贺诗[24],顾图河[25]、汤右曾[28]、王式丹[15]542另以同一韵脚做诗文唱和。据此4首可知,云装烟驾当为一艘规模不小的船舫,由“窗开十扇晚飔吹”推测侧面有船窗故而顶部当有船篷,外观可能涂抹深色油漆,因而有“闲敲乌榜⑤暮云合”的雅趣;“楚糟吴饷随船具”“厨船进食次第见”这类食物炊具的准备可使舟中生活更为舒适;船上装有“细桨”“橹戛”等动力装置,具有相对快速的行进速度,移动时能产生“惊破鹭拳翻雪去,荡开鱼淰撇波争”的奇效。此类“俨若精舍”的舟船多具有丰富多样的功能,能“祖远饯近”“登山临水”“访雪载月”“中流歌舞”[27],而形制简单的小艇也能开展轻松愉快的游娱活动(表2)。自晚明以来,文人于园中备有二三小舟之例并非罕事(图5),多出于不同的目的:“一艘能专为与友人赓酬、赋闲吟诗之用,一艘是专为自己能独自享受山水之用”[5]236,无论使用哪艘舟船出行,最终都是期望在移动的空间中实践各种人生适意之事。
图5 园林绘画中的各式舟船[30]Various boats in garden painting[30]
表2 纵棹园舟船中的逸乐活动[15,24-25,28-29]Tab. 2 Recreational activities in boats of Zongzhao Garden[15,24-25,28-29]
《画川别业图》直观地呈现出水系分流回环和陆地格局相对割裂独立的特征,如果步履游览可能会耗时良久,且于长堤之上缺乏变化略显无趣,舒适的舟船反而是更为便捷的出游方式,并且“昼行与夜行,临泛无时倦”[31]601,能够突破时间的限制,少有疲累之困,所以舟游活动在纵棹园中十分频繁。
李渔就湖舫“便面窗”提出了自内视外和自外视内2种观看方式,实际是对舟中人作为“观者和被观者之间的关系和转换之制”[32]的关注。将这种关注延伸到窗格所在的整体,拓展到舟船及其所处环境,可以发现舟游与水系、动植物、山石和建筑构筑综合组成的空间存在2种亲密互动:一是身处舟中,以舟船作为实现栖居游乐的工具,能够满足古典园林的游赏、逸乐功能;二是处于船外,视舟船为审美客体,与他类景观元素组合从而触发观者对于环境的细腻感知和价值认知。笔者将从行舟赏景、行舟逸乐和舟船造景3个方面分析纵棹园的园–舟互动。
整理泛舟纵棹园的44篇诗文,提取舟游活动的季节、时间和风景欣赏的环境要素等信息,可以发现园中舟船的出行并不受限于季节和天气的变化,吸引游者乘兴登船的因素主要为园林内丰富的动植物种类和近岸的植物景观(表3)。
表3 纵棹园舟游诗文中的环境要素出现频次Tab. 3 Frequency of key words of environmental elements in poems
园林边界不设围墙,内外水体流通,极具乡野自然的氛围。除去常见的鸭、鹅外,还宿有多类野生禽鸟如汀鸥、白鹭、渚燕等。植物种类更为繁多,水生植物有芦苇、青蘋、蒲草、荷花、芡实、蒹葭等,采用密集的群植方式,如“芰荷千万本,併作一池花”[21]、“苇花密处才通棹”[15]600;陆生植物除前期规划的成片梅树外,还有玉兰、红杏、丁香、辛夷、桃树、樱桃、桂树、橘树、芍药、茑萝、松树、柏树、杉树、垂柳等各类植物,水岸长堤采用桃柳相间的配置方式,并考虑到上下层植物种类的搭配,营造出“长堤眠万柳,一柳一间桃。朱朱白白开,不异锦障豪”[31]694的纷繁绚烂景观。在时序和气象的作用下,不断变化的动植物景观围绕水体渐次展开,身处舟船中便可一览四季风光(表4)。
表4 纵棹园四季舟游风景欣赏[15-16,24,31]Tab. 4 Boat tour and view in four seasons in Zongzhao Garden[15-16,24,31]
“白昼移入船,清宵待月来”[24],月夜泛舟是广受众人喜爱的游园活动之一,常常延续至深夜乃至天明⑥,不同感官体验的交织融合激发了游者的无限遐思:月光、星芒、萤光和水波反射所形成的光影变化和朦胧幻境引人浮想联翩;听觉、嗅觉、触觉的感知相对增强,故而夜泛诗文中多细腻刻画草声、蝉噪、人语、洞箫、荷气、轻风等微弱之息。影、声、气的不确定性加之舟身摇荡,使人有飘飘欲仙之感,营造出园林如仙似幻的境质。历代文人对于范蠡扁舟五湖、武陵桃源渔舟等典故的反复书写,使得以园林指代美好之境、以舟船象征“联系人世与美好情境的重要媒介与凭借”[3]的认知深入人心,夜泛纵棹园的游者也生发出“此中便作小游仙”[15]597的相似感受。
在这座“不多架屋,凡雕组藻绘之习皆去之”[21]的园林中,动植物和水体等核心要素经由自然现象的多重作用刺激各类感官,使行舟赏景既有感观之乐又有文化之蕴,实现了从“游目”到“游心”的升华。
晚明以来,个人独乐、友人众乐之类游艺雅事是园居生活的重要内容。纵棹园中的泛舟不仅限于风景欣赏,多项充满情趣的逸乐活动也需要舟船与建筑的互相配合才能开展。
首先,多发生在建筑或紧邻建筑空间的一些游艺雅事,从相对封闭的建筑内部转向舟船之中,如舫中多次开展宴饮观演、煮茶品茗、展卷论画、作诗觅句等活动(表2),这体现出舟船在空间和功能层面向建筑的学习与模仿。郑纪“湖船”、黄省曾“虹月斋”[5]232-233、汪汝谦“随喜庵”[33]415等湖舫之上同样开展过类似的游乐活动,亦设有厨房、仓储或橹舵等服务空间和设备。以上述3种湖舫的共同特点推测云装烟驾之舫的内部可能划分为接待宾客、与友共娱的“厅堂”,藏书纳古、吟诗撰文、休息独处的“小阁”或“卧房”和便宜活动开展的附属空间。就外部造型而言,多扇窗格的设计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船舫“建筑化”的造型特征,其移动使得窗外风景连续变化,如同徐徐展开的长卷一一呈现于乘客的眼前。
其次,建筑以及构筑物与水体之间关系亲密,从而和舟船发生了空间上的互动。园中“有堂临水曰竹深荷净之堂,有亭在水心曰洗耳,有阁覆水曰剪淞,有桥戴水曰津逮”[21],还有背山临流馆、柴门流水等[10],可知堂、馆、阁、亭等重要观景建筑的择址均考虑其与水体的相对位置关系,并依据周围风景而命名。特别是建于水中的亭榭,如“四面钩阑在水中,荷花深处小船通”[24]、“水亭明四围,俯槛冰尚结”[15]639、“波心堪驻马(池中有榭),云脚忽开扉”[34]334等,只有借助船只才能到达,实现往来游观的可能。宾主有时也会选择乘舟去往临水建筑,比如在观赏园中桃花后,宾客在“主人爱客岂知倦”的邀请下继续沿水路前往“桦烛三条照芳宴”的厅堂欣赏演出[24]。
逸乐活动中最受宾主喜爱的是戏曲演出,也是舟船与建筑协同合作的范式之一。纵棹园建成3年后,另于“重台”之上营建了用于乐器演奏、吴歌吟唱的新榭。这座新榭“钩阑咫尺委曲尽工巧”,下有台阶入水直抵陂池[24],其选址和形制可参照新榭建成前所出版的《画川别业图》中北岛上的一组建筑。戏曲演出时,悬挂“兰釭桦烛”的新榭、重台和堤畔都是伶人和乐手的活动场所,船舫中的宾主一边品尝“厨船进食”“楚糟吴饷”,一边“闲敲乌榜”、按拍曲声,自在中流,不欲归途。
园林作为社交场所,尤其是当面向公众开放时,有机会得到不同阶层的人群的欣赏和评价,继而产生对园林风景的审美体验和对园林活动特别是社会性活动的价值认知。那么以园主为核心的文人阶层和社会大众游园时是如何看待园林和舟船的呢?
平静状态下的舟船与其他欣赏对象,包括自然现象的夕阳、霞光,园林要素的亭、桥、植物、钓具、动物等,综合构成优美的园景,加之暮鼓钟声和禽鸟嘤鸣的声景衬托,在诗文中表现出环境的静谧和深美(表5)。此外,舟船作为被观赏的对象具有导览视线激发想象的作用,如“澄江如练放扁舟,千里江光尽入楼。羡杀秋风楼上客,明霞落处数轻鸥”[20],描绘了游客立于高处眺望园外的场景,“扁舟”“明霞”“轻鸥”表明游人的关注转向外部环境,园内外景观交互融合,园林空间与周围环境的界限感消弭于无形之中。
表5 纵棹园中舟船造景组合[10,15,35]Tab. 5 Combination of Boat landscape in Zongzhao Garden[10,15,35]
在园景秀丽的春日,纵棹园对外开放,“游人遍野出,随分占芳草”,同人相约泛游,女子斜依佳处,小儿放飞纸鸢[31]695,纵棹园俨然成为一地的景观胜地;并利用戚家汪水域开展的竞渡比赛⑦扩大了园林名声和影响力。龙舟疾速游驰的画面强化了公众对于场地公共性和社交性的认知,逐渐形成公众所接受的群体记忆,使得纵棹园以唯一一处以私人属地的身份入选宝应十二景。《画川别业图》反映的是公众欣赏风景的视角,即纵棹园、城墙、中远景船只共造之景,固化为一类稳定的集称景观。
乔莱在宝应的2处园林——乐志堂和纵棹园均有践行“舟游”理念,前者包含修身的志向和自适的秉持,后者转向对游观乐趣和悠闲生活的追求。
住宅中的园林以乐志堂为核心建筑,“堂外作长庑像舟船”,名为不波船,作为乐志堂的附属建筑收藏书画金石等,用于“日以自适”[36]⑧。乔莱和汪懋麟均言明乐志堂之“志”⑨,不同于东汉隐士仲长统居住于环境优美的庄园,四体无役、衣食富足、友朋相亲,享受山水乐趣的理想,而在于通过“读书讲道”提高个人修养和学识。“良田美宅园池舟车妻孥饮食”提供的是身躯的安顿,君子不能终身拘束于物质的满足,德行操守层面的脱俗和拔越才是乐志堂和不波船的核心主旨。
纵棹园中,从行舟赏景扩展到增置舟船并借助舟船开展其他娱游活动,说明行舟不仅服务于风景欣赏的过程,还可与建筑互相配合为逸乐活动提供游移的空间,激发多样化的游观乐趣。泛舟时间的延长和舟游活动的丰富即是纵棹园游观乐趣强化的有力证明。而一旦起航,水上船只与陆地岸边保持一定距离的事实又赋予了船只远离尘俗束缚的引申义[3]11,“篮舆无著处,一艇往来便”[21]——空间中的自由、“昼行与夜行,临泛无时倦”[31]601——时间上的随意、“不受尘劳缚,身轻即是仙”[21]——心灵的放松都为乘客所感知,最终借用东晋毕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37]的典故⑩,将这种园林乐趣概括为脱离政务“笼池”后无所执着、自在畅意的心态和通过园林营建获得友朋、山水、扁舟高情的怡然自足、悠闲生活的状态。
中国古典园林重视人在其中的静动体验和游观感受[38],各类栖居游乐活动与对应场所的空间形态、景观特征之间的耦合关联,可以反映出园林的生成机制、内在动因[39]和使用方式。明末清初江南园林中的舟游活动⑪盛行一时,纵棹园在水系构建、载具置备和舟船作为实现栖居游憩活动的手段等方面具有代表性:为“放船”而因地制宜地疏水、理水理念反映出园林活动是空间和地形塑造的重要推力;舟船设施的细心置备和设计体现出明末清初交通工具的发达,这对于园林的动观体验有积极效力;而园林各要素的表达、功能和综合构成的空间性质与氛围又进一步激发宾主舟游的兴趣,水景空间和舟游活动最终呈现出互动的关系。水景空间中水系的构建、建筑桥梁的形式对舟船的游线、游程有重要影响;舟船的交通功能实现了部分建筑的可达性,并与部分建筑相互配合共同服务于部分逸乐活动的开展。另外,舟船与其他园林要素构成的主题景观,依靠文人的感悟书写园林意境,通过大众的认知被刻画为地方符号。纵棹园舟游活动的情理变迁证明精神文化对活动和营园的影响,其所追求的风景游目、身心舒放和多样化的游憩体验也可为当代园林的水景空间营造与文化体验、传承和创新提供借鉴。
致谢(Acknowledgments):
在笔者的研究和写作过程中,北京林业大学黄晓副教授、北京建筑大学边谦老师、福州大学高宁老师和清华大学申童博士生给予了宝贵的意见,特此表示感谢!
注释(Notes):
① 宝应十二景为湖山云起、水村布谷、春帆上闸、晴湖晒网、荻洲起雁、清溪落鹜、松冈载酒、柳岸闻莺、莲叶接天、画川别业、中流箫鼓、霜林晓发,详见参考文献[9]。
②《梦园书画录》:“甃石为垣,门对山麓。茂树参天,亭榭连犿,曲水环流,隔岸遥泊画舫。石峰窄㟧,备具重巘叠翠之状。水阁虚敞,中有两童捧琴书安设;对岸两叟,前者举袖,若有所指,后者拄杖徐行,稚子挟琴相从。水阁后叠石为山,中跨板桥,一客戴巾拈须与客立谈。桥畔石矶露处,一鹤独立昂首欲鸣,又一鹤低首缓步于对岸石桥上。一丫角童于岸侧作相招势。最后亭馆玲珑,红阑曲折,翠竹萧森。二客对坐窗下,帘幕高捲,案设碧氍毹,上列图书。一童捧茗自后楹来,一客彳亍石径中,一童随焉。”详见参考文献[17]。
③ 王式丹《甲午春日暂寓纵棹园感旧抒怀漫成十首用少陵何氏山林韵》第三:“城隅多别业,野水自分支。曲抱桧松径,遥穿荷荠池。”详见参考文献[15]第720页。
④ 1691年前的舟游诗文如1688年作《寄纵棹园四首》有“白昼移入船,清宵待月来”,详见参考文献[24];1689年作《园居诗十首》有“亭拟虚舟敞,桥依曲涧回”,详见参考文献[21]。
⑤“乌榜”多指用黑油涂饰的船。
⑥ 园中月夜泛舟的诗文有陶季《纵棹园新船宴乐诗》、汤右曾《五月十七夜游纵棹园》、王式丹《偕昆绳弟方灵皋刘雨峰张无竞乔念堂月下泛纵棹园醉歌》等。详见参考文献[15]第597页和参考文献[24][28]。
⑦ 刘家珍《画川观竞渡》:“射阳湖头万斛水,一半吹落东城东。习家池塘谢家墅,烟云竹树连空濛。青帘白舫惯来往,每一纵棹周遭通。鸣鸠时节好天气,翠开红破花成丛。堆盘樱笋饮桑落,桥外鼓声何逢逢。两舟击水烂熳出,画桨眩转如游龙……从来好景瞥眼过,此时此乐惊重逢。观者堵墙客尽醉,明月挂树光玲珑。”详见参考文献[10]。
⑧ 汪懋麟《乐志堂记》:“辟其宅中闲地为堂……堂外作长庑像舟船……悉徙藏书、名画、金石之可娱玩者于内,而日以自适焉。因名乐志堂……石林天资高朗,勤于学问,幼随侍御公读书讲道,则其所为乐,固必有在区区。若仲长统之言必本乎?良田美宅园池舟车妻孥饮食,无不计较,若田夫野老。余知石林早已鄙弃不屑矣……”详见参考文献[36]第273页。道光《重修宝应县志》载乔侍读家园有“乐志堂、得此山房、老树斋、花浮阁、晚香楼、香雪亭、不波船”。详见参考文献[10]。
⑨ 乔莱《乐志堂落成》第四:“堂成名乐志,所志在投闲。必以仲长统,何年可闭关?”详见参考文献[16]第694页。
⑩ 顾图河《乔侍读新制一舟命曰云装烟驾之舫自赋四律索叔定醉白及余属和次韵寄题并呈王方若乔无功致能介夫》有:“……古有高情公独占,酒船浮拍蟹螯持。”详见参考文献[25]。
⑪ 如太仓王世贞弇山园、太仓王时敏乐郊园、常州吴亮止园、无锡安氏西林园等园林均有丰富的舟游活动。
图表来源(Source of Figures and Tables):
图1由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8];图2由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10][13],图3由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9];图4由作者改绘自参考文献[10];图5《止园图》册为美国洛杉矶艺术博物馆和德国柏林东方美术馆藏,《西林图景图》册为无锡博物馆藏,《山园杂著》木刻弇山园景图为美国国会图书馆藏,引自参考文献[30];表1~5由作者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