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佳骏
也许就要起风了,在这个荒凉而寂静的上午。野地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朵黄色的小花低着头。小姑娘放下手里自制的风筝,走到花朵的旁边,蹲了下来。她想摸一摸那几朵孤零零的小花,手刚伸出,又忽然停住了。她发现那些小花一直在躲避她的目光,就像她躲避着村子里其他人的目光一样。
白云依旧是去年的样子,在天空悠悠地飘动。小姑娘故意将目光从小花的身上移开,望向天上的云朵。她这么做,既是在保护小花,也是在保护自己。它们都太弱小了,淡淡的一缕阳光,便可以轻易地将它们灼伤。或许白云知道小姑娘在望它,顿时害羞起来;不多一会儿,就变成了稀稀拉拉的泪珠,坠落到野地上和她的嘴唇上。小姑娘伸出舌头,舔了舔,这天空的眼泪竟然跟她那清澈、明亮、干净和忧郁的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一样咸,一样苦涩。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些黄色小花和洁白云朵都要躲避她的目光了。它们经受不起她那目光长久的抚摸和凝望,她的泪水里含有太多的盐分。凡是被她注视过的事物,都会结上厚厚的碱。多年来,她习惯了把自己藏在生活的暗处。即使偶尔遇见明亮的事物,她也会悄悄地绕开,像绕开那些心底的疼痛、孤独和惧怕。
可小姑娘这次去野地里,不是要观赏一朵小花,或凝望一朵白云,而是想放飞手里的那只风筝。那是一只写满了心事的风筝。小姑娘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将它做成。她先是去后山挑选了一根金黄色的竹子来做风筝的骨架,又偷偷地撕掉自己的作业本来做风筝的皮肉,再熬了半碗糨糊将风筝的骨架和皮肉黏牢。最后,她又拆了一件母亲离开家乡之前给她织的旧毛衣来做放风筝用的长线。她期待这只自己亲手做的风筝能够顺利地飞上天,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的头一个梦想。她想像风筝那样飞,飞到白云之上,飞到村里人都不能找到的远方;她还想骑上风筝,去看看母亲到底在南方的哪一个角落里熬夜和哭泣,看看父亲到底在北方的哪一个工地上喊疼和打鼾。她不想再在低处生活,她要飞到高处,飞出贫穷对她的压榨,飞出亲情对她的冷漠,飞出奶奶死后对她的折磨,飞出爷爷病后对她的依赖……
小姑娘在野地里走来走去,她手里的风筝也在陪她走来走去。这是一个荒凉而寂静的上午,她想快快地将风筝放飞,可那能够使风筝起飞的风却迟迟不来。小姑娘焦急地等待、盼望和祈祷着。在这之前的许多天或许多年里,她在野地里遭遇过无数场风——在她割草的时候,种地的时候,静坐发呆的时候,守望落日下山和炊烟升起的时候,坐在奶奶的坟前悄悄说话的时候。那些风时大时小。风大的时候,她听到风在唱着悠长而不倦的悲歌;风小的时候,她听见风在发出微弱而沉闷的叹息。她太熟悉那些风了,那些风也太熟悉她了。她是风唯一的听众和知音,风是她成长的馈赠和磨难。
或许在风的眼中,这个脸庞圆润、眼神迷离的小姑娘就是一朵永远低着头的小花,或一朵蓬松的蒲公英。风只要轻轻一吹,就会将她吹散。故只要小姑娘每次来野地里,风都要避着她刮,这大概也是为何她在遇到那么多场风后还能安然无恙的原因。
小姑娘越来越焦急,站在野地里瑟瑟发抖,她手里的风筝也在瑟瑟发抖。那只风筝的脊背和胸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娟秀字迹。每一个字,都是从她的心窝子里流淌出来的,既浓缩了爱,也浓缩了恨。在等风的间歇,小姑娘又将那些字认真地看了一遍。那几朵孤零零的黄色小花和天上孤零零的白云也将那些字看了一遍。小花看后,头垂得更低了。白云看后,更是忍不住大颗大颗地落泪——白云的泪把风筝和风筝上的字都打湿了。
这一切,风都看在眼里。它想刮一场大风,将风筝和小姑娘一起送上天,但它到底还是没有刮,它只吹了一阵和风。
它看见小姑娘的手紧紧地抓着风筝的骨架,眼泪在和风里飞。
鸟 窝
我从树下走过的时候,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鸟窝。我在走动中错过了许多东西——落日与青山的挥手,流水与树影的缠绵,花朵与晚风的分离,种子与沙土的相聚……但我到底还是看到了它,在我回眸的刹那。它作为鸟的一个遗址,牢牢地架在那棵白蜡树的枝杈间。
这是一个空鸟窝。光线从顶端打下来,有一种古旧之感。我不知道这个窝里的鸟都去了哪里,是随着季节迁走了,还是被飞翔带去了远方?也许,它们是遵从了梦想的召唤,去另一个丛林、石崖或草甸,开始新的生活,换了一种活法吧。
鸟跟人一样,住久了,都是要迁居的。鸟朝鸟想去的地方迁徙,人朝人想去的地方遷徙。不同的是,鸟迁走后,隔一年半载,等到春风吹绿杨柳或桃花染红山野的时候,它们还会飞回来,重新在故乡筑一个窝,找寻旧时光阴。而人呢,一旦迁走后,就不想再回来。哪怕故园长满荒草,墙壁爬满青苔。即使回来,也是要挑时间的。诸如清明节前后,除夕的夜晚或农历正月最初的几天。回来后也不会像鸟一样恋旧,去沐浴春光,把心事和记忆放到阳光下晒一晒;只会跑去覆满野草的坟头,给逝者烧几张纸钱,放一挂鞭炮——心慈一点的,再跪下磕几个头,说几句言不由衷的话,就匆匆地离去。
有鸟窝的地方就有鸟的影子和歌唱。我愿意相信是这样。就像现在,我看到白蜡树上的空鸟窝,眼前就会幻化出几只鸟来,它们在我的回忆里飞翔和鸣叫。许多年前,大概也是在这棵白蜡树下,有三个光着脚板的孩子,望着树上的鸟窝发呆。窝里有几只肉嘟嘟的小鸟,鹅黄的绒毛像阳光一般耀眼。鸟妈妈也许是出去觅食了,把孩子们留在窝里。天就要黑了,夕阳在天边渐次吹熄火把,晚风将火星吹得东一颗西一颗,飘得满天空都是。那几只小鸟感到害怕,孤独和夜幕同时笼罩在它们的头顶。它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发出颤抖的叽喳声。过了一会儿,有一只胆子稍大的小鸟,将头伸出鸟窝,四下张望了一番,它发现那三个孩子正惊恐地望着它们,和它们之上正在降临的暮色。
那三个孩子的妈妈也外出觅食了。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妈妈是否跟小鸟的妈妈去了同一个地方。她们都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有口饭吃,不至于挨饿。他们想帮自己的妈妈却帮不了。他们可怜自己,也可怜那几只小鸟。他们可怜自己的妈妈,也可怜小鸟的妈妈。他们担心妈妈在觅食的过程中惨遭不测——被一场风暴刮到天涯或海角,被一阵雷电送去地狱或天堂,被一轮太阳晒成尘土或枯草,被一次山洪冲去地心或远方……
小鸟们在树上盼妈妈,孩子们在地上盼妈妈。不管是谁的妈妈先归来,他们都会欣喜若狂。如果是小鸟的妈妈先回来,孩子们就会吹响呼哨,他们的呼哨是黄昏下的晚祷。如果是孩子们的妈妈先回来,小鸟们就会在树上歌唱,它们的歌唱是晚风中的诵经。
时间晨昏交替地过了若干年,孩子们都长高长大了,那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也早已展翅飞远。黄昏和风雨,夜幕和孤独,都不再使他们感到惧怕。他们已经能够自己养活自己了,不再需要妈妈的呵护和陪伴。他们去了远方生活。妈妈老了,鸟窝空了。空空的鸟窝装着妈妈的盼望和孤寂。那盼望,像月亮一样时圆时缺;那孤寂,像星星一样时明时暗。
我从树底下走过,我的头上有一个空着的鸟窝。我痴痴地抬头望,我是当年那三个孩子中的一个。我能望见的仍是当年的那个鸟窝,我所望不见的是当年的那几只鸟。天又要黑了。天黑得好快好早啊!在天黑之前,我看见有一个老人,慢慢地来到白蜡树下,她的手里拿着一片羽毛。她知道那片羽毛是多年前从某只小鸟身上掉下来的,但不知道是哪一只小鸟。她将这片羽毛珍藏了几十年,只为有朝一日能够亲自将羽毛还给那只鸟。她每天都在鸟窝下等待着鸟儿的归来,头发白了,皱纹深了,她等待的鸟仍是没有来。但她相信那只鸟会回来,就像我相信有鸟窝的地方就有鸟的影子和歌唱。
可那个空鸟窝,是死神的一顶帽子,反扣在苍蓝色的天底下。
(插图:罗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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