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主义视域与风险社会

2022-03-18 12:04申小翠
关键词:世界主义贝克主义

申小翠

(上海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44)

寻找人类历史上引发重大灾难的两次世界大战的原因,反思二战之后美国主导构建的世界秩序,是20世纪中期以来欧洲学术界的重要议题。法国引发的后现代主义思潮和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的努力,都可以视为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特别是在冷战结束后,美国成为世界唯一的超级大国,其所创造并在全球强力推广的全球主义,以美国利益为中心,以新自由主义和全球主义为意识形态,不仅对第三世界国家构成威胁,而且也威胁着欧洲文化和社会的多样性。因此,批判新自由主义和全球主义,努力建构关于世界秩序的新想象,以此重建世界治理新格局,就成为欧洲近三十年来社会理论和政治理论的新的增长点。在这个群星闪耀的时期,德国社会学家贝克提出的风险社会理论与世界主义(cosmopolitianism)理论,不仅对世界学术的推进,而且对全球秩序的理解,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相关研究日益丰富。贝克的风险社会理论在国内学术界早已耳熟能详,但其世界主义学说,特别是世界主义与风险社会的内在关联,却鲜少引发讨论。[1]而且,国内学界对于世界主义的理解,大多从本体论而非方法论出发,忽视了贝克的“世界主义视域”(cosmopolitan vision)与“方法论民族主义”(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的对话。[2]在世界性风险此起彼伏,反全球化浪潮甚嚣尘上,民族主义泛滥,以致全球秩序亟需重塑的今天,发现和重新阐释贝克的世界主义学说,爬梳其与中国文化中一以贯之的“和而不同”的政治主张之间的关联和差异,寻找二者合作的可能性,具有特别重要的价值。

一、世界主义的缘起

今天,世界主义已经成为国际政治领域的一个时髦流派,很多学者都以这个概念来抒发自己的主张。世界主义虽然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斯多葛学派[3](P.45),但其启蒙运动以来的真正起源还是在德国。它是在德国民族主义成型的过程中与民族主义相伴而生的重要思潮。一方面,德国人想象“真正的、最好的德意志民族情感包容了世界主义理想、超民族的人道主义”,另一方面,又有着“两种观念发生内部冲突直至联合的困难与黑暗的历史进程”。[4](P.13)就二者在德国的矛盾进程看,18世纪属于世界主义的世界,19世纪属于民族国家的世界。[4](P.69)梅尼克细致阐述了这一转变的思想史进程:世界主义思想深刻地扎根于基督教传统之中,直接来源于卢梭的自然法理论;其在德国的成型,首先是以康德为代表的为了获得永久和平而必须“建立自由国家之间的联邦体制”的设想。其次是威廉·冯·洪堡从个人主义出发强调人越个性就越寻求普遍性,民族亦如此,“他不是在世界主义的融合之中,而是在民族分化之中——这种分化又激起了各民族进行相互理解的新努力——看到了不断提高的文化趋势”[4](P.37),因此,“洪堡应该被视作18世纪个人主义与世界主义之子”[4](PP.37-38)。洪堡的这一思想也在浪漫主义思想家诺瓦利斯和施莱格尔那里得到响应,期待“德意志特性是同最强大的个性混杂在一起的世界主义”,“所有的民族、时间、地区、个体都被普世化了……普世的个性特色正是它被浪漫化的元素”(1)诺瓦利斯和施莱格尔的观点转引自弗里德里希·梅尼克《世界主义与民族国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7年,第51-52页。。梅尼克总结说,虽然诺瓦利斯的世界主义是宗教—教会式的,而施莱格尔的世界主义是自然法—民主式的[4](P.55),但是他们都在共同“构思了一幅民族和平、民族联盟、民族国家与世界共和国的图景”[4](P.58);费希特虽然高扬民族主义旗帜,但其爱国主义和世界主义在内涵上是一致的[4](P.72);只有到拿破仑征服欧洲的战争发生后,对拿破仑体制的反对才真正促发德国人的民族国家情怀和行动,从而使得民族国家意识彻底战胜世界主义,而在其中功勋卓著的当推黑格尔、兰克和俾斯麦[4](P.204)。

总结这个阶段德国的世界主义,有三个基本特点:第一,德意志人对伦理的追求得到彰显,反对权力国家观念[4](P.67),而主张从伦理和道德角度来重建世界共同体;第二,德意志人对个性精神的追求得到彰显,一方面是高扬个性,另一方面是追求普遍性,通过更高的普遍共同体来捍卫个人和民族个性;第三,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共同成长,相生相克,“在较长时期内,世界主义与民族特性彼此结成了紧密的血缘共同体与生命共同体”,以致“真正的民族国家观念无法得到充分生长”。[4](P.89)

相比于“世界主义”的大多数使用者只是从政治哲学出发,重视所有人之间的平等和相互尊重以及义务共担的维度(2)参看吉莉安·布洛克《全球正义:世界主义的视角》,重庆:重庆出版社,2014年;查尔斯·琼斯《全球正义:捍卫世界主义》,重庆:重庆出版社,2014年;奎迈·安东尼·阿皮亚《世界主义:陌生人世界里的道德规范》,北京:中央编辑出版社,2012年。,贝克将“世界主义”这个概念引入自己的主题时,一方面是为了面对全球化时代民族国家权力出现削弱、边界开始模糊的大背景,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反对全球主义的意识形态,具有极强的辩证特征。“经济、信息、生态、技术、跨文化冲突和公民社会各领域里可感受的日常行为的去除疆界性,总之,全球化是既熟悉又无法理解的和难以理解的事物,那种可感受到的力量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在迫使所有的人适应它并且面对它。”[5](P.24)这造成的一个结果是,“在民族国家及其行为体与跨国行为体、身份认同、社会领域、局势以及过程之间形成了新的权力和竞争关系,出现了冲突和相互交融”[5](P.26)。全球化不可规避,又可以塑造。正是这种情况,催生出许多试图对全球化进行干预的理论,以新自由主义为内核的全球主义就是其中最为显著且对全球化威胁最大的一种。[6]

贝克对全球主义也做了激烈批判,指出全球主义即“世界市场统治思想,新自由主义思想,排挤或代替政治行动的思想观点。这种思想强调单一经济的因果关系,把多重领域的全球化简化为单一经济领域的全球化,同时这一领域是单向发展的。如果人们谈到生态、文化、政治以及文明社会等其他领域的全球化,也是把它们放到世界市场体系总框架中探讨”[5](P.11)。也就是说,全球主义的本质是由掌握市场决定权的民族国家甚至跨国公司所塑造,试图抹平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政治、文化、经济以及其他各方面的边界和独特性,都按照自由市场经济的规定来操作。借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的话来说,即消除“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3)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5页。当然,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全球主义,同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运用的“世界主义”本质上是一样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也指出:“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见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1995年,第275-276页。,建立一个“平坦的世界”。但其实质恰如马克思所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工人阶级自由得一无所有”所彰显的,是“以一种巧妙的方式恢复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特别是美国对第三世界国家特别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殖民”[6](P.108)。

有鉴于此,贝克重提“世界主义”,试图以此揭露全球主义的阴谋并取代全球主义。如前所述,贝克的世界主义显然来源于德国自身的文化传统。他自己也明确承认,他的灵感来自启蒙运动时期的德国文学家和思想家,包括反对世界主义的海因利希·劳伯、支持世界主义的海因利希·海涅、自称“世界公民”的马克思,以及在二战后对犹太人大屠杀进行反思的阿伦特等人。[3](P.45)但在古典时期,世界主义与全球主义并无本质差别,甚至还有着共同的起源[7],直到二战后全球化风起云涌之际,二者才正式分道扬镳。考虑到下文要详细讨论当代世界主义,这里先引用贝克的话给“世界主义”作简单的界定,以彰显它与全球主义主张的本质区别:“世界主义化必须被理解为一种多维度的过程,这个过程已经不可逆转地改变了社会世界的历史‘性质’以及在这些世界中的国家的位置。这样理解的世界主义化,就是由多种忠诚的发展、多元的跨民族生活形式的增长、非国家的政治行动者的涌现、反对(新自由主义的)全球主义和支持全然不同的(世界主义的)全球化的全球抗议运动之发展所组成。”[3](P.9)换言之,世界主义对全球化的理解,是反单中心的,也是反市场经济绝对主导地位的;既反对虚化民族国家的观点,也反对传统的以民族国家为中心的观点,而强调行动主体的多样性;反对市场经济所构建的系统化的全球化认识,而申张全球化维度的多样性和混杂性。

贝克在使用世界主义来批评新自由主义、全球主义和民族主义时,并不将这些主义视为本体论而是视为方法论。本体论意味着这些主义是对现实世界秩序的反映,由此不同主义之间只有一种真理,对话和驳难就无以为继。方法论则强调不同主义是从不同角度和程序出发对现实世界秩序的思考,故而它们之间可以开展竞争,通过说理和对话来彰显解释力之高下,重塑共识。在这个意义上[8],贝克的“世界主义视域”其实只是一种洞察和构建“社会现实”(social reality)的方法论。同时,他也解构了当时流行的全球主义和民族主义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将它们视为平等的、可以批评和沟通的竞争伙伴。贝克的这种视域,是他自我实践“反身性”(reflexivity)的成果。

二、世界风险社会:当代世界主义涌现的现实背景

贝克对世界主义的阐发,跟其世界风险社会理论有着内在关联,甚至可以说,二者处在相互建构的循环中:从世界主义视域出发,风险社会得以被建构成世界风险社会,从世界风险社会出发,方法论世界主义获得了进一步的解释力和正当性。风险社会的构成包含三个相互关联的部分:个体化、世界风险社会和全球化。其中,世界风险社会理论占据中心位置。如果说康德当年提出的“世界主义社会”概念是基于当时欧洲四分五裂和战争的状况,以及他所渴望的人是目的理念,那么贝克重提这一概念显然是基于世界风险社会这一现实。

(一)世界风险社会的来临

贝克于1986年出版《风险社会》一书,该书的出版时间恰好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时间吻合,因此这不经意间成就了这本书的核心观点。贝克在书中指出,人类已经走出现代化的简单/第一阶段而走在高级/晚期/第二现代化的道路上。高级现代化阶段就是风险社会。风险社会是由两个因素造成的:一个是科学技术的内在悖论,这种悖论使得科学技术所发现和发明的所有理论和技术都只是有限真理,这些并不完善的真理进入社会和自然,对社会和自然进行改造,造成不完善或曰充满不确定性和风险的社会和自然;另一个是资本主义推动下的制度化的个人主义,即虽然被各种碎片性制度包围但缺乏总体性制度保障的个人完全处在自我选择和自我负责的风险状态中。前者导致的是生存性风险,后者导致的是生活性风险。[9]在简单现代化阶段,虽然科学技术的内在悖论已经在生产风险,但由于科学技术对社会和自然的改造还没有完成,前者制造的风险总能以后者为替罪羊。而随着这种改造的彻底完成,一方面是风险的普遍化,另一方面则是科学技术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替罪羊,其内在悖论因而昭然若揭。解铃还须系铃人,科技风险只能通过科技本身的进步来揭示和解决,科学“是定义风险的中介,亦是解决风险的来源”[10](P.155)。由于科技没法走出怀疑主义特别是自我怀疑主义的悖论,也就无法达到完美的境地。因此,每一次科学的自我怀疑,以及对风险的诊断和治疗,都只不过是科技的内在悖论的一次重演和风险社会的又一次推进。换言之,“科学在它的推进中失去的只是真理”[10](P.166)。

在早期现代化阶段,民族国家建立了各种制度如家庭、社会福利制度以及确定的时空边界来保护个人的权利和自由,但资本主义的自由劳动力市场发展会推翻和消除所有的确定性边界,如性别之间的藩篱、工作时间和空间的确定性、失业与就业的边界、民族国家的边界,等等。当资本主义基于自己的要求将简单现代化阶段的前述各种制度安排全部摧毁后,个人不管愿不愿意,都不得不成为自我选择和自我负责的个人,摆在面前的是各种各样的选择,但选择的后果是高度不确定的、碎片化和多样化的制度。

风险社会不会局限于民族国家的范围之内,“风险社会制度是一种新秩序的功能:它不是一国的,而是全球性的”[11](P.14)。“重要的事实是,现在,人类自身的状况已经是世界性的(cosmopolitian)。要明白这一点,只需注意全球风险谱系中的最新例证,即恐怖袭击没有国界。”[3](P.3)除了恐怖主义,环境污染、金融危机都是全球性的;资本主义对民族国家边界的穿透包括全球消费市场的建立。这使得每一个个人都不是在确定的民族国家边界内,而是在全球范围内来确定自己的生身(biography)。总之,现实的世界主义化,处在由全球相互关联的各种风险组成的网络中。[3](P.49)这种风险的全球性,将超越发达和不发达的世界区分边界,而把所有风险的制造者和受害者都一股脑纳入自己的怀抱:“在世界风险社会中,非西方社会与西方社会不仅共享相同的空间和时间——更重要的是——也共同分享第二现代性的基本挑战(在不同的地方和以不同的文化认识)。”[11](P.3)

(二)世界风险社会作为世界主义的核心议题

世界风险社会一旦构成,就内在地申张了世界主义机制:“第一,社会成为自身的问题:全球危机促成了全球的相互依存,并且一个(潜在的)世界公共领域的轮廓实际上开始形成。第二,文明的自我危害的被认识到的全球性,引发了一股对国际机构合作的发展起作用的政治上可塑的推进力。第三,政治边界被逐渐去除:以一种亚政治的面目出现的格局一出现立刻是全球而直接的。”[11](P.25)

农村改革是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组成和核心推动力,是实现乡村振兴战略的重要基础。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并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乡村振兴之路的前景进行了深刻阐述,这也是党中央着眼于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基本实现现代化建设、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所作出的战略决策。

具体来说,首先,世界风险社会的形成或者说风险的全球化,使得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和国家都不可能独善其身,而不可避免地被带入共同的风险情境之中。因此,应对共同的风险社会,就成为世界上各个国家走到一起进行讨论和决策的新纽带。贝克说,“各种全球性风险引发的震动不断催生出世界性的公共政治议题”[3](P.3),“风险已经成为政治动员的主要力量”[11](P.5),使得“责任全球化”“成为一个全世界公共的和政治的问题”[11](P.10)。今天,世界各个国家为遏制全球气候变暖、防范恐怖主义袭击、构建安全的全球经济新秩序而建构新的全球性组织、开展各种形式的磋商和谈判、签订各种协议,这都是围绕遏制世界风险社会的形成和激化而展开的。这些努力客观上推动了世界主义观念的形塑:“世界主义者宣言的主要观点是,……这些‘全球性的’问题……只有把它们放在跨国框架里,才可能被恰当地提出、讨论和解决。为此,必须存在一种政治的再创造,新政治主体,即世界主义党的一种构建和奠基。”[11](P.18)

其次,由于风险突破了民族国家的边界,成为世界性的,因此对简单现代化以民族国家为基本单位的制度和理念设计构成了挑战:“民族国家由于反思现代化(4)即本文使用的“反身性现代化”(reflexive modernization)。这个概念若翻译成“反思现代化”,则遮蔽了其自我反对和自我循环这一更为根本的现代化维度。参见肖瑛《反思与自反:反身性视野下的社会学与风险社会》,北京:商务印书馆,2020年,第58-60页。的动力,已经在多方面受到了挑战:不断增长的文明风险,使国家的职能大大超越了它有限的能力,动摇了它行使这些职能的认识论基础;生活方式的个体化激发了更大的政治参与权的要求,导致了新的政治参与方式和‘亚政治’行为领域的升值;市场的全球化、科技和安全风险、生态和文化归属问题,最终摧毁了现代民族国家的基础,特别是领土划分和跨地区危机的地域性。”[12](P.43)风险即不确定性,世界风险社会即指不确定性成为整个人类社会的构成性特点,并且超越了简单现代化阶段设置的所有边界,不仅民族国家曾经赖以进行国家和社会治理的确定性基础出现流失,而且民族国家本身这一边界也在不断遭到侵蚀。

再次,与民族国家边界遭到侵蚀相对应的是形形色色的新的行动者在世界风险社会中登上舞台:“反思现代化一方面催生出一批形式多样的新的‘超越民族国家的管理实体’,即跨民族机构的产生”[12](PP.43-44),“另一方面,社会行动者在解决集体遇到的问题和公共财富的生产方面,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从自主的自我调节,到新的非等级制联系网络的建立,到与国家结构平行或相抗衡的民族间、跨民族和超民族行动人士的出现,到跨民族专家共同体的成立及其将跨民族达成的科学认识在次国家、国家和国际层面上运用并贯彻到国家决策中的能力,这一特征越来越明显地凸显出来。”[12](P.44)这些超越民族国家的行动者,是个体化积极推进的结果,也是风险社会面前人人平等的结果。当然,贝克并不认为民族国家会退出历史舞台,依然认为它是世界图景中的一支关键力量,只不过不再是唯一的力量。譬如在欧洲,“我们既能看到民族国家顽强的生命力,又能看到一种政治统治的新结构;既能看到民族凝聚力的强大,又能看到新的世界主义认同的潮流;既能看到民族资源的保卫,又能看到跨民族相互支援的新倾向”[12](P.45)。世界主义不仅仅是以民族国家为主体,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主体。这一方面如前所述是由风险社会的普遍化造成的,任何组织和个人都难以规避风险的袭击,都不得不起来申张自己的利益和主张,另一方面则是由制度化个人主义造成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成为自主选择和决策、自主行动、自主承担责任的行动者。因此,围绕风险社会而形成的全民参与的“亚政治”构成世界主义的题中应有之义。

最后,世界风险社会不仅塑造了人类共同的命运和遭遇,而且从日常生活角度改变了简单现代化阶段所确立的世界秩序想象:“这个过程是非线性的和辩证的。在这个过程中,普遍的和特殊的、相似的和差异的、全球的和地方的,都没有被想象为文化的两个极端,而是被想象为内在地相互关联着的和回馈性地相互渗透的原则。全球内在地相互依赖和全球风险这两种经验改变了位于民族国家内部诸社会的社会和政治特征。世界主义化的最显著特征,就是它是在内部发生的,是从民族社会或者地方文化内部展开的内在化。它也是自我意识和民族意识的世界主义化,尽管它是变形的。日常意识的基础和认同的基础因此以各种决定性的方式转变。关乎全球的各种重要主题正在变成日常经验和人类‘道德生活世界’的组成性部分。另外,它们把各种民族形式的制度和意识问题化,由此导致世界范围内的各种冲突。”[3](PP.72-73)也就是说,世界风险社会的不确定性破除了二元论的秩序思考,也从我们的思维和日常行动层面把我们塑造成具有全球思维能力的人。

三、“亦此亦彼”:世界主义重建全球秩序的想象

“风险造就社会,全球风险造就全球社会。”[5](P.43)相对于简单现代化阶段二元论的、工具理性主义的社会和世界秩序,风险社会穿透了所有捍卫这种秩序的边界,但又没有建立一种新的秩序,整个世界处在既充满新奇又充斥新的混乱、不确定性的状态中。因此,如何重建秩序,就成为世界各种力量角逐的主题。如前所述,一方面是美国所强力推进的新自由主义的全球主义,试图按照美国模式重建整个世界秩序,另一方面则是各种相对微弱的呼声,如民族主义、国家主义、后现代主义、文化多元主义,等等。但在贝克看来,所有这些想象都没有洞悉风险社会对世界秩序的深层改变,要重建世界秩序必须适应不可逆转的世界风险化的潮流,在此基础上建构能够控制世界风险社会的理念。基于上述考虑,他重新祭起了世界主义的大旗。

贝克的世界主义学说建立在社会学的反身性特征基础上,比基于政治哲学的世界主义学说更能辩证地看待和分析现实世界。譬如,扎尔卡仅仅将世界主义指涉为一种普遍主义的“行动的原则”和“权利或义务”[13](P.35),一种“反对利益的资本主义逻辑的哲学与司法运用”[13](P.40)。相反,贝克强调民族国家地位的改变和各种政治行动者的崛起,突破了简单现代化阶段“体制二元化”的预设,“内部与外部、民族和国际的、社会和政治的、‘我们’和‘他者’的相互协调和互动关系被打破,其界限被取消”,“单一性逻辑——社会和政治的‘非此即彼’模式——被多义性逻辑,即社会和政治的‘亦此亦彼’模式所取代”。[12](P.39)

当然,虽然上述“亦此亦彼”的世界主义设计已经非常现实主义,但贝克还是不愿意停留在这个层次,而宁愿采取更为悲观的态度来想象世界主义,声称“全球化依靠与对手矛盾的联合向前推进”[14](P.296)。也就是说,在世界风险社会下,一方面,任何反对全球化的努力都“反而加快了全球化的进程和合法化”[14](P.293),这恰恰说明全球化已经成为“孙悟空逃不脱的如来手掌”;另一方面,在这个背景下,各个行动者之间不可能先验地达成利益和价值上的一致,不可能形成启蒙理性所想象的行动者的系统化,他们之间肯定会存在各种矛盾和利益对抗,但与此同时,任何参与者都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达到目的,“所有的人都得倚靠联盟,才能达到各自的目的。最终的结果是形成一种联合的动力,通过这种动力消除赞成和反对之间的界限,从而完成普遍的全球化拥护者的反对者的使命”[14](P.296)。总而言之,行动者之间的对立和合作是同时发生的,共同构成世界主义的推进动力和行进逻辑。

贝克同当代大多数欧洲社会理论家和政治理论家一样,喜欢把欧洲作为重建世界格局的试验场。他在与格兰德合撰的《世界主义的欧洲:第二次现代性的社会与政治》一书中,对欧洲的世界主义推进路径和未来图景做了系统规划。他指出,世界主义对于欧洲乃至整个世界而言,不是理想主义,而是面对世界风险社会这一人类共同背景而提出的现实主义的策略:“欧共体或欧盟的成员国并非出于理想主义的动机,而是基于自身民族利益的考虑,才放弃了它们拥有的权力……承认别国的合法权益并将其纳入自身利益的算计之中,它们自己的利益才能够实现……既达到自身目的,也实现欧洲的目标。”[12](P.26)

贝克从三个方面阐述了世界主义的基本条件:一是相互依存的政治,即一方面是“对现实的、超民族的相互依存——不论这种关系是军事的、经济的,还是涉及文明的——的承认”,另一方面是“有意识地打造并促进彼此间的共存和互动关系”;[12](PP.104-105)二是在高度变动的世界经济格局下自觉地奉行“黄金手铐政策”,唯有通过这种“理性的自我约束政策,才能重新赢得民族的独立”,即从“零和博弈的恶性循环”转化到“多方共赢的良性循环”;[12](P.107)三是通过培育信任资本来相互约束,实现这一点,既要“在程序上保证参与者的相互性”,“又要在采取行动时必须考虑他者的立场”。[12](P.111)

在世界主义的组织形式方面,贝克提出六种方式:一是结构上的宽容,即民族特性的相互承认;二是跨民族的多样性,即以多样性来促进一体化;三是超民族的渐进主义,即“既承认民族的,又承认欧洲机构的有效性和权威,在一种协调、合作的实用主义气氛和实验性的继续发展中,打造欧洲事实上的秩序”;四是有秩序的多元主义,即“欧洲和民族的视野都必须保持开放”;五是反思的决策论,即基于对后果的担心而“创造自我论证规范的决策实践”,当然这种规范既要被自己的国民也要被别的国家所承认;六是成员身份的多重性,而非单一性。[12](PP.114-120)

上述不同层面对世界主义的想象,其理论前提是文化多样性和跨文化对话[15],归根结底就是“求同存异”。但贝克用世界主义来理解同和异的辩证关系:一方面是否定差异和坚持普适原则,“在包容所有人的世界主义法治秩序中,一切否定个性,强调等级、阶级、宗教和性别差异的思维和行为方式,都将受到谴责”[12](P.113),另一方面是有限性,尊重每一个主体与现象的独特性和自主性;一方面是独特性,另一方面是从各个民族、国家和个体的内在结构中相互渗透和相互改变。当全球主义要求消灭独特性而只强调普遍主义,后现代主义干脆取消一切普遍主义而走向相对主义时,世界主义恰恰认为特殊性和多样性是社会交往和世界秩序重建的前提,强调特殊性和普遍性互为前提和互相矛盾的提升,在尊重多样性这一普遍规则的基础上,逐步探索更有效更有厚度的合作方式,实现世界各个主体的共赢。

四、小结与讨论

贝克的世界主义主张与其超越风险社会的“亚政治”主张是一致的,深刻地蕴含在德国自身的文化和学术传统以及对纳粹主义的深刻反思和批判之中,同康德、阿伦特的学说一脉相承。不只如此,贝克关于世界主义的想象同二战之后西欧大陆诸国的境遇和国际关系探索也有着内在关联。二战之后,欧洲许多国家都面临着过去的帝国主义遗产,即大量原殖民地的人口涌入这些国家,加上战争带来的难民危机,与不时爆发的经济危机相互激荡,产生各种风险。[8]而且,二战后的欧洲长期笼罩在美苏争霸的战争阴影下。冷战结束后,苏联威胁得以解除,欧洲大陆对美国的霸权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异议也随之陡然显性化。在上述背景下,欧洲国家一方面需要竭力消除各国共同面对的经济和移民问题,另一方面渴望重建欧洲在国际秩序中的主体性,通过自身实践提供一条不同于美国的全球主义和霸权主义的风险治理新路径。欧盟这一虽然坎坷但在争吵中一直向前的成果被欧洲人所珍视,也是贝克的世界主义想象的现实原型。如前所述,贝克的方法论世界主义以美国主张和实践的单边主义式的方法论全球主义为批判对象,并与美国强权下的和平主张对立,他直言不讳地称美国的普遍主义其实是专制主义的变种[3](P.125),认为多边主义才是人类面对世界风险社会的有效途径。今天,虽然美国政策似乎发生了倒转,从全球化的积极推手摇身一变成反全球化的鼓吹者,但这只是形式和具体策略的变化,其价值基础仍然是全球主义和霸权主义,即只要世界上其他国家和地区的政治制度、经济发展模式同美国不一样而美国又不能改变它们,美国就要同这些国家和地区割裂,将之拒斥在自己的交往圈之外。贝克使用世界主义对美国逻辑的批评,蕴含着以欧盟模式来代替美国模式的期待。从这个角度看,世界主义不仅是贝克个人的理论遗产,在很大程度上还代表了长期不愿意对美国政策亦步亦趋、言听计从的欧洲大国如德国、法国的共同价值观和应对世界风险社会的共同战略倾向。而这种想法和诉求,同中国的期待有着某种实质的一致性,即同我国“求同存异”“和而不同”的思想传统以及在此基础上重建国际秩序的战略诉求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反对全球主义、共同抗击世界性风险方面,中国和西欧大陆的主要国家完全有可能携起手来,共同发声,共同行动。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我们对世界主义这种欧洲主张的价值基础、民族国家意识、现实目标等做抽丝剥茧的剖析,比较这些方面的异同,寻找两种文明共同的对话点和达成关键共识的可能路径。

另一方面,方法论世界主义以方法论民族主义为批判对象,虽然不反对民族国家,但认为民族国家的地位正在旁落,相反是各种亚政治的全面复兴,其中最为突出的是贝克的著作和《帝国》一书中着力论证的观点,即跨国公司、世界性组织的崛起具有削弱甚至取代民族国家的力量。[7]在全球化时代重新祭起故步自封或者唯我独尊的民族主义毋庸置疑应成为批判的对象,但是若简单地从方法论世界主义出发强调削弱民族国家,就有了一定的乌托邦味道:首先,欧盟的试验正遭遇新的困难,英国退欧就是明证,这说明通过民族国家的部分主权出让来建立超越民族国家的更高层面的主权组织在民族情感、经济利益、管理等方面有许多短期内难以克服的现实困难。其次,在全球主义或者表面的反全球化倾向依然阴魂不散的背景下,对民族国家的主动削弱只会助觊觎世界霸权的民族国家一臂之力,而不是迎来世界主义者渴望的世界的平等和民主的交往格局。最后,在抵御现实的世界性风险上,虽然各个民族国家在采取应对策略时必须在自身利益和他国利益之间进行平衡,必须在保护自己国家人民的同时也要考虑给其他民族国家、给世界带来的可能影响,但是抗击风险的主体还是民族国家,只有民族国家才具有伟大的资源动员能力,才能采取统一的行动策略。这一点得到了历史经验的反复证明。今天,世界仍在经受空前严重的流行性疾病的挑战,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抗击流行性疾病的主体是民族国家,其他力量只能起到补充和协助的作用,即使是世界卫生组织这样的国际性组织,也无法代替民族国家的决策和行动;另一方面,各个民族国家面对共同的难题时建立信任关系,在行动上相互协商,在信息和资源上互通有无,是取得抗疫之胜利绕不开的图景,任何卸责、推诿的行动,不仅伤害其他民族国家的感情,也会损害自己国家人民的利益,并给世界带来危害。总之,在全球化的宏大背景下,我们既要继续依靠民族国家的伟大力量,又要从世界主义理论中汲取养分,积极推进民族国家之间和而不同的信任关系之建构,以共同应对不时爆发的各种世界性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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