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祖谋与“四声词”风气的生成及其得失

2022-03-18 12:04沈松勤赵王玮
关键词:词人

沈松勤,赵王玮

(杭州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1121)

19世纪末,当梁启超呼吁“诗界革命”之时,词坛却酝酿着一股趋于保守的“四声词”风气。而这股风气,深入影响了词坛的创作与理论发展,时间长达半个世纪之久。“四声词”的拥护者在回顾历史时,往往将它上溯到宋贤,如:“词讲四声,宋始有之,然多为音律家之词。文学家之词,分平仄而已。音律家之词,原可歌唱,四声调叶,为可歌之一种要素。”[1](P.4899)这种表述,将宋词分为“音律家之词”与“文学家之词”,并以“四声调叶”与否为分界。所谓音律家,即指能通晓音谱的词人,但如南宋杨缵所言“自古作词,能依句者已少,依谱用字者,百无一二”[2](P.268)。可见“音律家之词”在历代都是少数派,更何况所谓“四声调叶”,本是以能歌为目的,但宋后词乐已失,这种“调叶”已成空中楼阁,故“自明至清中叶,填词家每疏于律,平仄且舛,遑论四声”[3](P.4939)。至清代万树《词律》一出,主张“严守四声”,成为了近代“四声词”的直接理论来源。不过,虽然自此倚声者知守律,但词家并不能严格落实到创作实践。即如力倡守律的吴中词派,其声势规模亦十分有限,难及浙、常二派,至清季已成了一股“执拗的低音”。而真正将“四声词”精细化、理论化、常态化,进而笼罩词坛变为风尚者,则首推清末民初的词坛祭酒朱祖谋(1)朱祖谋(1857—1931),一名孝臧,字古微,号沤尹,又号彊村,近代词人,著有《彊村语业》《彊村丛书》等。。

一、从“四声句”到“四声词”

朱祖谋对“四声词”的认知,并非凭空而来,而是建立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之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广义上的“四声词”,即注重“四声句”,对词调中的部分字句严别四声,这在前代并不少见。而狭义上的“四声词”,填词时字字依古人四声,虽然诞生较晚,却也并非完全是清末产物。在此,首先需要对近代“四声词”的前史进行梳理,才能进一步讨论朱祖谋推行“四声词”的内在动力。

作为后世盛赞的词苑功臣,万树在回顾宋人词作时,除对清真、梦窗等“音律家”之词的声律进行细致分析,还对方千里大为叹赏:“余每赞叹方氏和清真一帙,为千古词音证据,观其字字摹合,如此不惟调字句考,且足见古人细心处,不惟有功于周氏,而凡词皆可以此理推。”[4](P.269)其背后的逻辑,就是后世非“音律家”的词人,也能通过模仿前人词作的四声,以达“四声调叶”。方千里词“字字摹合”的观点,影响甚巨,乃至《四库总目提要》中也说:“周邦彦妙解音律,为词家之冠。所制诸调,不独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所谓分刊节度,深契微茫,故千里和词,字字奉为标准。”[5](P.5458)

不过,万树《词律》一书虽影响巨大,后亦多有校补之作问世,然其自作《香胆词》却“音律多不协处”[6](P.3846),可见创作与理论不能相称。受其影响的词人们,虽知有四声之辨,但并不积极落实到创作实践中。吴梅在《词学通论》中盘点:“清词名家,惟陈实庵、沈闰生、蒋鹿潭能合四声,余皆不合律式。”[7](P.329)邵瑞彭则说:“词家如周氏之琦、蒋氏春霖诸家,皆能按谱觅句,恪守四声,学者渐知万氏《词律》不足以尽声家之窾要。”[8](P.169)则《词律》问世以来,能“恪守四声”者,亦不过寥寥数家而已。这种观点,乃民初词家的一种普遍看法。事实上,吴中词派以降,虽已有了一些“全仿四声,无一异者”[9](P.2925)的词作,但并没有化作理论与创作口号,亦缺乏一定的传播效应。彼时词人们推崇的守律,往往只讲求部分字句的四声,即便是近乎全词吻合,也并不标举自己“守四声”。即以吴、邵二人皆认可的蒋春霖词为例,如《霓裳中序第一·秋袴》:

霜华坠帐角。信逼西风秋絮薄。空外玉砧又作。念孤戍远情,征衣齐索。罗纨怨错。算路遥、归梦难托。君恩重,碧绫分锡,冷辟阵云恶。

非昨。羊皮轻缚。衣短后、西山射鹊。承平犹滞旧约。马背空寒,犊鼻谁著。暮笳喧万幕。料挟纩、军心共乐。边尘静,虎文斑绣,笑看倚麟阁。[10](PP.218-219)

而姜夔原词如下: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11](PP.6-7)

这首词是姜夔自度曲,属于后世“四声词”的模拟范围,即“独创之调”“自度之腔”[1](P.4899)。比照四声,蒋词中“犊”“挟纩”“虎”数字,尚与原词出入。但蒋春霖并未把“依某某”“依四声”之类的创作纲领写入词序之中,似亦不足为病。而这种“守四声”的心思,虽代有延续,不曾断绝,但仅仅成为一种创作默契,影响甚小。如晚清王鹏运、况周颐、端木埰、许玉瑑参与的薇省唱和,后二者彼时均有一些全合四声的词作,而不见标举。王鹏运、许玉瑑甚至共同题写过吴中词人潘奕隽的《水云笛谱》,这部词集不仅讲究四声,还旁注工尺,可见其对声律的重视。王鹏运虽美称其为“大成遗谱”[12](P.113),但也并未将它广而告之,奉为经典。须知王鹏运对于词律,并非全然接受或抵触,而是有自己的考量:

鹏运常语人曰:“万氏持律太严,弊失之拘;然使来者之有人,综群言于至当,俾倚声一道,不致流为句读不缉之诗,则筚路开基,万氏实为初祖。”[13](P.195)

从兹可见,王鹏运认为万树建立的词律体系“太严”,故稍有微词,并不推崇守四声的做法。但另一方面,他亦不否认词律建设对词的本体性建构的重要作用,并且显露出一种“流为句读不缉之诗”的焦虑。尤其是在常州词派“寄托说”的影响下,词的境界内容进一步拓展,“士大夫怵于国势之危微,相率以幽隐之词,借抒忠愤”[14](P.154),则“词律”势必要成为天平另一端,以作平衡之用。这种焦虑,是吴中词派时就已存在的,譬如《桐月修箫谱》中就说:“声律之学,失传久矣。今所谓词,短长其句而已,抑仍诗也。”[15](P.285)这种“词”“诗”分界之说,即是重视词体音乐性的表现,但在吴中词派时尚不成熟。毕竟,吴中词派活跃于嘉道年间,清室虽已中衰,但与清末世变相比,尚是承平之世,与清季词人“痛世运之凌夷”的处境迥别。所谓不平则鸣,在“抒情言志”的砝码加重之后,另一端“词体声律”自然也有了更新推进的必要,恰如经学中义理与考据的并驾之势。但如何既推重词的声律特性,又不能使之太拘,成了一道难题。

由于词乐不传,清人对词律的认知,往往从格律出发。邵瑞彭就将“词律”二字拆解为“音律”与“格律”,并称“若夫词之格律,本为和协音律而起,但音律既难臆测,不能不于字句声响间寻其格律”[8](P.169)。狭义上的“词律”,就是指格律。而清代词人对词律认知的演进,与词籍校勘活动息息相关。一方面,词籍校勘成果自然能指导创作,而另一方面,词人的创作感悟也影响着词籍校勘,如杜文澜《憩园词话》中评沈传桂词,就极为重视他词集中的考据成果:

凡用去声字,无不入妙,此讲律家所不能到者。《绕佛阁》调所注,余校刊《词律》中已及之。《双头莲》所注考古至密,《四犯翦梅花》所注尤为精到。惟云刘改之以三调合成,则与四犯之义未协,盖未言《醉蓬莱》两用耳。[9](P.2957)

可见词人填词时的体悟或考据成果,对词籍校勘,良有裨益。郑文焯甚至认为:“不工词者,先失其信好之笃,更不足与言校词。”[16](P.211)谈到词人的词籍校勘,首先要论及王鹏运《四印斋所刻词》。不过,王鹏运虽然在大量的词籍校勘中对旧有词律的认知有所进步,但并没有起到推动树立一套新范式的作用。而王鹏运“综群言”的寄望,虽为朱祖谋所承,但他并没有解决“万氏持律太严”的问题,反而变本加厉,最终衍生出了一股席卷词坛的“四声词”风气,甚至衍生了人数众多的“守四声词派”(2)“守四声词派”是蔡嵩云对南宋“守周词之四声,遂推而守其他音律家词之四声”词人群体的称谓,实际上是对词史的再塑造。这种恪守前人词作四声进行创作的观念,于清代才成型。此处则移用于近代恪守四声的词人群体。。[1](P.4900)

朱祖谋一般被视作清季四家中成就最高者,其词学与创作成就,不仅限于同道尊崇,也受到了时人的广泛认可,如王国维称朱词“学人之词,斯为极则”[17](P.4260),虽寓贬于褒,亦不得不承认朱词之妙处,又如胡适虽不认可其词,但把《彊村所刻词》列入《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18](P.2),对其词籍校勘的精到非常认可。

1899年,王鹏运与彊村合作校刊《梦窗词》,乃彊村校词之始。其后20年间,他不断校勘词籍,并与周围友朋探讨分析,形成了良性互动。故《彊村丛书》初刻,虽到1917年才问世,但其影响早已流播,故吴梅称彊村“比年校刻宋元诸词,不胫而遍天下”[19],将许多词集带回到读者的阅读视野。而在王、朱等人之前,风行天下的版本,是毛晋的汲古阁本,其中错漏不少,收词仅61家。词籍的校勘,其功用一般在于董理文献,校定善本,然后成一代之典范。而一个校勘精良的善本,往往能起到填词的范本作用,对“四声词”来说更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朱祖谋的老友夏仁虎就有“孰为正本”的困扰:

夫宋人之号称审音者,不只周、柳、晁、姜数家,然此数家之词,刊刻流传,各本往往不同。即如清真词(周邦彦),宋版犹有三种,而三版之中,往往歧异。(其详见余所作《读清真词偶记》,兹不具录。)俗刊流传,更无论矣。孰为正本而遵从之,是一疑问。倘盲从误本,而致伤词害意,岂非冤乎?[20](P.38)

虽然《彊村丛书》并未完全解决词的异文问题,但其收书约168家,蔚为大观,“词籍校勘的专门之学,也由此而终于完善”[21](《〈彊村丛书〉与词籍校勘》,P.144),四声词的创作土壤有了堪称善本的“模板”。后来的四声词健将易孺在填《长寿乐》时,就曾说:“此依彊村刻劳钞毛校本,与《历代诗余》字句殊异者甚多。细校比,朱刻为胜。”[22](P.45)除了校订脱漏,如曹元忠所说,“彊村所尤致意者,则在声律”[23](P.1)。“以律校词”是朱祖谋的手眼所在,他在校勘词籍的过程中,对不同词调的平仄四声、韵位、分片,都积累了一定的心得。既身兼“校雠专家”与“词人”身份,彊村自然而然地把校勘所得运用到词的创作与词学批评中去。于是,彊村自身的词作,成为了时人眼中律谱意义上的范本。时人会像研究宋词一样,研究彊村词的声律妙处,这可从夏承焘《日记》中窥见一二,如:“归过吴眉翁,谓《水云楼》及《金梁梦月》皆不尽守四声,大鹤亦不坚守,此事决推古微。《彊村词》四卷中,仅有二三处失律耳。”[24](P.187)

分辨词律,本非易事,何况是对一向反对“四声词”的吴眉孙来说。但他仍旧对《彊村词》进行了细致的研读,最终得出结论“晚清如沤尹年丈、大鹤先生,音律辞章,可称兼美。然其四声变通之处,亦非彼死守四声者所能深晓”[25](P.154),这是彊村词对读者的影响。同时,朱祖谋本人也被读者的审视鞭策,在词律上继续一丝不苟地探索,以缓解自身的“经典化”焦虑。如此过程,使得朱祖谋在词律的路上越走越远。在朱祖谋引导的“四声词”风气前,即如陈锐之“格高律细”,在《袌碧斋词话》中也不过言部分字句须守四声:

词中四声句,最为着眼,如《扫花游》之起句,《渡江云》之第二句,《解连环》《暗香》之收句是也。又如《琐窗寒》之“小唇秀靥”“冷薰沁骨”,《月下调》之“品高调侧”,美成、君特无不用上平去入,乃词中之玉律金科。今人随手乱填,又何也。[26](P.4193)

即在他看来,多数今人是不懂这些“金科玉律”的,足见当时风气并未完全转变。陈锐虽言四声,但仍停留在“四声句”的阶段,这也是绝大多数守律派词人的观点。陈匪石后来总结出七种情况,需要守四声句。[3](PP.4940-4942)因此,郑文焯自诩:“近世词家,谨于上去,便自命甚高。入声字例,发自鄙人。”[27](P.220)平声自不用说,严别上去入三声,本质上即是“四声词”,这并非郑文焯首创,但他引为秘诀积极倡言,为朱祖谋推行“四声词”作了有效的铺垫。

与郑大鹤自负精通律吕不同,朱祖谋不谙音谱,他对“四声词”的心得,源于他丰富的校词经历。沈曾植《彊村校词图序》说:“彊村精识分铢,宗万氏而益加博究,上去阴阳,矢口平亭,不假检本,同人惮焉,谓之律博士。”[28](P.58)既然朱祖谋对古人词作能“精识分铢”,那么他对友朋词作在词律方面的批评,也就颇有可信度。譬如,况周颐就曾自述朱祖谋对他的影响:

夫声律与体格并重也,余词仅能平侧无误,或某调某句有一定之四声,昔人名作皆然,则亦谨守弗失而已,未能一声一字,剖析无遗,如方千里之和清真也。如是者廿余年。壬子以还,辟地沪上,与沤尹以词相切磨。沤尹守律綦严,余亦恍然向者之失,齗齗不敢自放。《餐樱》一集,除寻常三数熟调外,悉根据宋元旧谱,四声相依,一字不易,其得力于沤尹,与得力于半塘同。[29](P.1923)

况周颐在回顾填词历史时,表示20年来填词,仅守“四声句”而已。而在这之前,他的唱和友朋端木埰、许玉瑑,已作过严格意义上的“四声词”,但没有影响蕙风。自1912年以来,受朱祖谋影响,他才开始作一字不易的“四声词”,从而成为“四声词”大旗下的健将。虽然况周颐对词籍校勘并无兴趣,但他在批点陈运彰的词作时,对词律的问题一一纠正,正是耳濡目染于朱祖谋的知识体系的结果。在此种批点词律的风气潜移默化之下,“四声词”风气逐渐兴盛起来。

历览清季四家,除王鹏运以外,皆作过“四声词”,如冒广生所言“自万红友一言,误尽学子。郑叔问扬其波,朱古微承其绪,而天下尽受其桎梏矣”[30](《四声钩沉》,P.152)。而最为此风推波助澜者,当属朱祖谋。上文已述朱祖谋对蕙风的濡染,至于郑大鹤,虽亦提倡四声,但并不如朱祖谋严格。夏承焘《日记》中有如下表述:

(冒广生)又谓郑大鹤为词初学白石,继学清真,晚年讲四声,作《比竹余音》。古微正于是时始为词,乃大倡依四声之说。郑之《瘦碧》《冷红》二集犹不依四声。鹤翁二十余始见大鹤,从未闻其谈四声云。[24](P.187)

郑文焯有校词的经历,又号称通晓音律宫调之学,自然对四声亦相当敏感,本应比朱祖谋更具手眼。但根据留存的《清真集》校本来看,朱祖谋仍有为郑大鹤指谬的能力,如郑大鹤在校周邦彦《兰陵王·柳》一首时,有如下批语:

“望人在天北”句上一下四,煞句六仄声字,作上去上去上入,极有分别,自来和者,不免失律,千里、允平结句并作“夜雨滴”,盖亦不谋而合。[31](P.10)

朱祖谋则为郑大鹤指瑕:

煞句“泪暗滴”,“暗”字去声,方、陈并作“夜雨滴”,不合。[31](P.10)

于是郑大鹤在后来的校本中就改正旧说:

又“望人在天北”,上一下四,和者多误用。惟千里和调按谱填词,无少乖离。惟煞句与允平作“夜雨滴”,盖亦不谋而合。惜“夜雨”作去、上声,稍稍失律耳。清真词于煞句最精细,此云“似梦里,泪暗滴”,作上去上去去入,六仄声,极有分别也。[31](《前言》,P.4)

这是朱祖谋大量细致的词籍校勘带来的优势,指出问题往往一针见血。朱祖谋虽与半塘、蕙风一样,不通宫调之学,但校词所得的经验要比奥僻的宫调之学更易理解,更具传播上的说服力。且郑大鹤过世较早,门徒不多,故“弦诵之风,卒逊彊村”[32](P.189)。作为风气变化的亲历者,冒广生的说法是可以采信的,综合况周颐、陈锐所言,则20世纪初的前十年正是“四声句”向“四声词”转变的重要时期,且看作于1908年的《瑞龙吟·寓园饯春,伯韬和清真韵见贻,率酬一解》:

吴皋路。依旧翠槛交藤,露台临树。年年寒食东风,怨罗恨绮,消春甚处。

倦吟伫。珍重劝归啼鸟,恋人堂户。天涯楚客能狂,对花对酒,低徊梦语。

无限浮云心事,短裾羞倚,摇杨狂舞。归燕惯瞋空帘,人意非故。涂妆晕色,凭写伤高句。何曾见、云屏泪眼,香尘回步。镜里千红去。凭阑待理,黄昏断绪。重叠愁成缕。年事晚、沉沉灯花飘雨。夜长漏促,一筝尘絮。[33](PP.215-216)

通观全篇,仅“叠”字入声,与原作“柳”字上声不合,它如“燕”“写”二字,均有不常见读音可吻合,可算一篇标准的四声词。彼时朱祖谋与郑文焯、陈锐、夏敬观等人相与唱和,切磋琢磨,积累了大量经验。

不过,校词与唱和仅仅是朱祖谋推行“四声词”的契机,其之所以大力推行“四声词”,有更深层的原因。首先,即如张尔田所言:“先生早侍承明,壮跻懋列,庚子先拨之始,折槛一疏,直声震天下,既不得当,一抒之于词。”[33](P.575)古人有“三不朽”之说,所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是传统士大夫一直追求的价值。既见“事功”无望,著述就成了朱祖谋心血之所注,其“志在高文寿世,初不以一世之理乱,影响其名山盛业耳”[34](P.9)。朱祖谋对他的词作极为看重,一生反复修改词集,如龙榆生《朱彊村先生永诀记》中所记:

予又以先生诗稿(自题《彊村弃稿》)及未刻词(自题《彊村语业卷三》)为请,先生言:“诗不足存,词待精神稍佳,自行删定,再以奉托。”良久,复曰:“子俱携去,为吾整理。”俄而叹曰:“名心未死。”[35](《朱彊村先生永诀记》,P.221)

朱祖谋垂老之际,仍以词集为重,欲自行删定,还自嘲“名心未死”。这里的“名心”,不能单纯理解为成名,而是朱祖谋在清亡以后无法施展政治抱负,故将心力托于文字不朽之上,就像梁启超曾说:“荷庵此次归来,为言古微、伯严两君有凤翔千仞之概,皭然不滓之志,相与低徊于其为人,而还求其故,则皆有所主而已。古微举天下之美,不以易词,伯严举天下之美,不以易诗,古微、伯严无所往而不得诗词,故常有以自乐,诗词可以致伯严、古微不朽,故常有以自信,而其卓然自拔于流俗者,则亦在此矣。”[36](P.708)但欲不朽,必先传世成为经典,而这种传世的焦虑,一直萦绕着朱祖谋。可以说,“四声词”说的推行,正是在复古外皮下的一种创新,其本质在于力致朱祖谋于不朽。最终,“词律极细”这一特征,也成为后人裁断他高于并世词流的原因:

侍郎既精于校勘,又专治梦窗,故词律极细。在王幼遐《半塘定稿》律法犹有出入,《彊村乐府》则绝无此病。[34](P.2)

在光、宣朝,大词家若文芸阁、王幼遐,天骨开张,风神隽上,固可与之抗手,而半塘翁尤为彊村所尊视,然二家皆病于律法较疏,即论渊源所自,侍郎之于半塘,亦尚有出蓝之胜焉。赵尧生别树—帜,自为雄长,自是能手,然究有韩孟欧梅奇正之别。至况夔笙、郑叔问,则终须弟畜之耳。[34](P.10)

事实上,这种重视词律的氛围,正由他一手缔造而成,且颇有成效。回顾朱祖谋一生,虽不曾自夸,却暗作努力促成其词的“经典化”。除了推动“四声词说”,他还为传世作了多方努力。如编选《词莂》一书,“托名孟劬以避标榜”[35](《词莂跋》,P.7),选录清代词家15人,选入自作10首,数量仅居陈维崧、毛奇龄、王鹏运三人(各11首)之下。又如作《清词坛点将录》,虽号称“晚年游戏之作”,实是试图建构有清一代词史,而朱祖谋因“以董平自居,故原稿不署真名,但题‘觉谛山人’云云”[35](《清词坛点将录识语》,P.46),也是一种自我经典化的表现,只不过沿袭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之传统,不署真名。

综上可知,朱祖谋推行“四声词”,其内在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如俞感音所言“清代号为词学中兴,然自常州派出,始明倚声托事之义,而张惠言《茗柯》一集,疏于句读之考较,不悟前贤制调之声情,故托体虽高,未能尽善”[37](P.65),故彊村此时力倡“四声”,开示词法,正试图彰显词体的声律特质,不致流于“句读不葺之诗”,这是历史之需要;其二,世变之下,朱祖谋试图以文字不朽,其出于传世的焦虑,为作品经典化作出了多方努力,故在批评机制方面力推“四声词”,这是个人之需要。但制作艰辛的“四声词”何以能够在规模上超越前代,翕然成风?这便和当时词坛的延誉机制息息相关。

二、“四声词”的常态化

词坛盟主的宗尚,往往能改变一时词坛的风气。朱祖谋在“四声词”推广的过程中,一方面提高词的写作门槛,以尊词律的方式突显词体的特性,另一方面,则以宽宏的态度,奖掖后进,既推动了“四声词”的传播,也使其词坛地位不断巩固。张尔田在给夏承焘的信中,曾这样评价清季的三位词坛宗师:

蕙风生平最不满意者,厥为大鹤。仆尝比之两贤相厄。其于彊老,恐亦未必引为同调。尝谓古微但知词耳,叔问则并词而不知。……大鹤为人,不似蕙风少许可,独生平绝口不及蕙风。又尝病彊老词不能清浑,无大臣体,举《水云》为例,谓词必须从白石入手,屯田、梦窗,皆不可学。《词刊》载与吷庵论词书,往往流露此意。盖两家门庭皆尽窄,以视彊老为大鹤刻《苕雅余集》,为蕙风刻《鹜音词》,度量相去直不可道里计。[38](P.435)

在张尔田的描述中,郑文焯、况周颐为人处世“门庭皆尽窄”,唯有朱祖谋雅量,甚至能为友人刻书(3)清亡以后,遗民词人失去了清廷俸禄,多以鬻文之润格为收入来源。朱祖谋以高官而作遗民,不仅能予以他人经济支持,还欲刊行同人词集《沧海遗音集》,周围自然汇聚了一批词人。,在经济(4)陈运彰言:“赐进士出身,礼部右侍郎,提督广东学政,弼德院顾问大臣,一连串的大官衔,在本人无足轻重,却成就他那卖字和点主的重要工具。在上海一切的开销以外,那一部校订过的,一百六十三种,唐五代宋元词籍的大结集——《彊村丛书》——也因此而能成其大功。”见氏著《我所认识的朱古微先生》,《人之初》,1945年第1期,第10页。与气度上均更胜出。这应属当时的共见,其《孱守斋日记》又言:“古微不甚论人词,叔问则反是”[39](P.367),此处“不论”是指不加批判,可以用夏承焘《日记》佐证:

述翁为论守四声事,与眉翁意见参商。席间颇多是非。吷翁谓:当时文小坡极不以古微涩体为然。古微从善如流。文亦守四声,但甚重妥溜。文道希则大骂梦窗不通,古微亦不以为忤。[24](P.279)

文小坡即郑文焯,朱祖谋对待郑大鹤批评的态度是“从善如流”,盖其亦同道,乃四声派也。至文廷式则与朱祖谋宗尚全然不同,虽痛诋梦窗,但朱祖谋的态度是非常宽和的。对待不同宗尚的词人尚且如此,朱祖谋对待同调,更是不吝赞语。与“少许可”的蕙风不同,朱祖谋对后进的溢美是显而易见的,如评价陈洵词“神骨俱静,此真能火传梦窗者”[40](P.106),又如评寿石工词“火传四明”[42](P.265)等。而朱祖谋之所以力赞梦窗(5)朱祖谋揄扬梦窗,固然有其多次校勘之心得,但他并非固守梦窗者,实“不主一家,兼收各派”,唐圭璋以“广大教主”称之。参见杨海明述、钱锡生编《词学与词心》附录《唐圭璋先生词学研究讲课实录》,北京:中华书局,2021年,第293页。,除赏其七宝楼台般的辞藻,也与万树推崇梦窗词律精深不无关系,时人就曾抱怨“《词律》之失,亦在崇拜一家,但有梦窗之作,必将其他名家异同之处,强为改就”[43](P.304)。根据陈运彰的回忆,朱祖谋在与人交往时,往往极口称赞,而总于失律处不苟:

风趣,谦和,精细,严肃,是他平生的长处,往往一开口,或随便写几句,能使忍俊不禁,对于后学的奖励,也是无所不用其极。有人拿词稿给他看,没有不是极口称赞的,同时随手指出某处不妥,某字失律,或把稿子放在他家里,就批上许多的字。有时太客气了,也会使人啼笑皆非。原来他在稿子上写着几句评语,其他便是替你改正笔误的字,或把词调的别名,换上一个原来的调名,看上去写了许多,其实都可以省得的。[44](P.11)

这是一种交往策略。毕竟持律严格,往往把新手拒之门外,但朱祖谋循循善诱的态度,又给了后辈词人研习词律的动力。可以说,得到词坛盟主的许可,无异于月旦之评,能在词坛分一席位。而后进者为得赞赏,自然也会在词律方面下功夫,如此受其影响沾溉者颇多。至若师事朱祖谋的乔大壮、陈匪石、杨铁夫、林鹍翔等人,均有一定数量的四声词作,而吴梅、仇埰、易孺则在朱祖谋的基础上变本加厉。

四声词的要点,在于全词声律无舛误,故韵脚不失,也是“四声词”的重要一环,如吴梅《绮寮怨》:

老眼看花如雾,古怀零乱生。算小劫、换了华鬘,听娇语、乍啭流莺。吴宫齐云旧迹,伤心处、战血馀暗腥。又半天、画角高寒,重来似、化鹤人姓丁。

遍地象箫凤笙。倾城翠袖,秋庭共拜双星。异国飘萍。有憔悴、沈初明。依然太常歌吹,可梦影、记东京。欢场怕经。旗亭待贳酒、招步兵。[45](P.209)

作为朱祖谋、蕙风的后辈词家中,最为四声词摇旗呐喊者之一,吴梅此词全依清真四声,又在小序中说:“清真此词下叠,暗韵至多,如‘江陵’、‘何曾’、‘歌声’三语,皆是协处,自来声家多未知也”,添了三处暗韵,引为独创。这种添韵的思维,无疑是受彊村等人的影响,对词谱保留审慎的态度。陈匪石在《声执》中总结说:“凡词中无韵之处,忽填同韵文字,则迹近多一节拍,谓之‘犯韵’,亦曰:‘撞韵’,守律之声家悬为厉禁,近日况、朱诸君尤斤斤焉。……如清真《绮寮怨》之‘歌声’、梅溪《寿楼春》之‘未忘’、梦窗《秋思》之‘路隔’,及草窗《倚风娇近》之‘浅素’,是韵非韵,与《倚风娇近》城、屏、婷三字可以断句,是否夹协三平韵,同一不敢臆测。既避专辄,又恐失叶,遂成悬案。凡属孤调,遇此即穷,因审慎而照填一韵。愚与邵次公倡之,吴瞿安、乔大壮从而和之。然终未敢信为定论也。”[3](PP.4936-4937)可见这样的思维,并非吴梅一人,而是群体性的“发明”。而这种“发明”,是四声派词人互相刺激,竞发新说的结果。譬如林鹍翔《戚氏》一词小序,言“首拍‘棹’字及第二拍‘老’字、‘照’字、‘晓’字从邵次公说,均叶仄韵”,试以其词分析:

伫江皋。绰约仙子伴兰翘。舞雪飘裾,引风回棹。几昏朝。媒劳。送归潮。尊前掩泪踏歌曹。尘荒再阅沧海,际此谁与侣灵鳌。晓影云髻,天风蓬岛,化工粉本能描。断凌波望睫,天远人远,空怅卢敖。

垂老。恨逐萍飘。明镜四照。辗转鬓频搔。鹃声断,夜长难晓。酒薄狂浇。太无聊。笑语梦里,雨云别后,暗感尘飙。甚时凤翼,此日鸾笺,黯黯重为魂销。

换尽章台柳,嗟游倦客,又系柔条。过眼花飞絮舞,带斜阳、瘦减旧纤腰。别来绣户凋春,画轮染泪,烟冷红心草。问翠深、芜径谁重到。门静闭、疏雨潇潇。剩壮怀、赋别银涛。漫轻约、旧月殢梅梢。听檀槽闹。琼枝怨否,忍理征袍。[46](PP.174-175)

而柳永原词如下:

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间。当时宋玉悲感,向此临水与登山。远道迢递,行人凄楚,倦听陇水潺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

孤馆。度日如年。风露渐变。悄悄至更阑。长天净,绛河清浅。皓月婵娟。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未名未禄,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6)标点略有调整。夏敬观亦认为“乱”“馆”“变”“浅”“畔”为夹叶韵,郑文焯则以“乱”“淡”“感”“馆”“变”“限”“绊”“畔”为夹叶韵。参见陶然、姚逸超校笺《乐章集校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45页。[47](PP.442-443)

此词亦依柳词四声,且于韵位上颇有新说。在朱、况二家的《戚氏》词中,柳词最后一句中的“畔”字已经作韵脚处理,故小序不及之。而邵瑞彭新添的四韵,分别在柳词“乱”“馆”“变”“浅”处,合计清末词人在《词律》《钦定词谱》的基础上,添了五韵。这五韵中有“乱”“畔”二处,被龙榆生认可,编入《唐宋词格律》,可见这种讨论尚有其词谱学意义。

除了在韵位上的深入探究者,还有在四声基础上,进一步细分阴阳清浊的,如易孺《双清·和梦窗“钱塘门外双清楼”一首声韵……》,即《采桑子慢》:

高华自敛。风响檐柯零乱。际枭主、襟江城外,啸引苍鸾。地适双清,绕池枝矗立湖干。空青笼地,篁深护鸟,忘畏宵寒。

前面细漪,拍天闲照,葛(自注:浊)岭烟鬟。记初为、飞仙绿萼(自注:去),画与诗还。香海罗浮,故乡幽梦正春残。留莺招鹤,闻箫奏水,情馆云间。[22](PP.71-72)

可以看到,他在词中自注了读音去声,或者标注“浊”以示不仅依四声,还细分清浊。当然,这种以入作去,以清作浊的作法,是因为无法做到完全吻合,故用注音的方式,改变字声。据他的回忆:“蕙风亦深知清浊之要,所以他所著的《二云词》内《绮寮怨》一阕的叙云:‘阴阳平上去入声,悉依清真。凡协宫律,先审清浊,四声不可通融也。’可知蕙风守律固甚严,但不能首首如此罢了。”[48](P.52)蕙风与彊村相似,仅多倡言细分阴平阳平,与上去入合计五声,就已不能首首如此。出于争胜之心,易孺努力使平上去入都细分清浊,化作八声,以示更高一筹,不过终究是自苦,最后连他也不能坚持下去了。

倘若对长调慢词守四声,尚情有可原,那么仇埰依小令四声,则显得特立独行了。他曾经“期四声之必合,督责甚于严师”[49](P.2126),更在午社社课中依温庭筠小令四声,引发吴眉孙等人的不满,根据夏承焘《日记》记载:

彼于仇述翁每词死守四声极不满。谓此期社课《定西番》,仇翁作三首,尽守飞卿四声,一字不易。不知飞卿词但有平仄而无四声。[24](P.216)

由此可见,彊村后学对“四声词”的执拗之深,已推至极点,不过彊村、蕙风等人虽提倡四声词,但并没有苛求小令。这样演进而来的时风,虽然已非彊村本意,但客观上无疑是他导致的。诸如吴梅好友张茂炯每调“必依四声”,且将“未守四声诸阕曰《外集》”[50](P.2124),以示对“四声词”的尊崇。即便是一些自己不作四声词的词家,也对外认可四声之用,如叶恭绰说“四声不错,而清浊偶误,诵之亦不能顺口”[51](P.499),吕贞白说“填词正要讲八声”[52](P.528),这就不仅讲究四声,还要每声细分清浊阴阳,整个词坛除易孺外,就没有作如此实践的,因而徒为口号而已。但在这种环境影响之下,连晚辈如龙榆生、唐圭璋,也曾作过四声词。

比如龙榆生承认受易孺诱导,跟风作过几首,如《红林檎近·大厂旅游白门,和清真此阕见寄,依韵奉答。但守四声,不判阴阳,仍无当于大厂所定规律也》:

孤月迎清夜,古杨生峭寒。树底噪栖鸟,窗前照明玕。刚引愁深恨积,苦忆琐尾凋残。乍掀词笔腾翻,荒江漾微澜。

蠹墨磨渐懒,怨曲理逾欢。秦淮涨粉,溶溶谁浴冰盘。羡双鸳乘兴,湖波凝碧,放怀还索图画看。[53](P.82)

龙词虽不守阴阳,但四声不误,已属难事,最终他虽“不甘心再干了”,但也曾是四声词风气中的一员。而唐圭璋年轻时,曾参与吴梅、林鹍翔、陈匪石、仇埰、蔡嵩云等四声派主持的如社,其社课就是依某某四声,如《倾杯》依柳永“骛落霜洲”体、《换巢鸾凤》依梅溪四声、《绮寮怨》依清真四声、《水调歌头》依东山四声、《泛青波摘遍》依小山四声,故也留下了一些四声词作,如《惜红衣·倚白石四声》:

翠岭笼烟,平波映日,万红堆碧。画舸连云,蘋洲沸丛笛。娉婷艳影,偏自怨、倾城颜色。天北。轻散冷香,拂江郎词笔。

西风转急。凄断宫魂,飘零问谁惜。繁华旧梦暗忆。总难觅。忍拭粉襟清泪,不是舞时心迹。剩素鸥相伴,寒压一湖幽寂。[54](P.6)

词中“散”“转”二字去上声皆有,此处作上声,以合原词“柳”“水”二字,这也是四声词中常见的现象,即用多音字以作转圜。后来,唐圭璋虽不作四声词,但1943年撰文时仍称“欲作一词,首须用心选调、选韵,其次布局铸词,无一不须用心。若须依四声之调,必字字尽依四声。决不可畏守律之严,辄自放于律外,或托前人不专家未尽善之作以自解”[55](P.55),可见四声词影响之深远。

客观上,无论是否进行四声词的大量实践,这些人都成为了四声词的传播者,海内遂以四声词为能事,翕然效仿,蔡嵩云甚至对不满“四声词”的人予以驳斥,无形中抬高了四声词的地位:

浅学者流,每谓守四声,如受桎梏,不能畅所欲言,认为汩没性灵。其实能手为之,依然行所无事,并无牵强不自然之病。[1](P.4899)

同时,一些词人还在试图把苏辛词纳入四声词的考量之中,不再局限于“守律派”中。如向迪琮《柳溪词话》中就推崇四声:

今世不守律者,往往自托豪放不羁,不知东坡赋《戚氏》,其四声与《乐章》多合。稼轩之赋《兰陵王》,与美成音节,亦无大谬。今虽音律失传,而词格俱在,自未可畏难苟安,自放律外,蹈旧时所谓“不协则成长短诗”之讥。[56](P.341)

与传统的书籍相比,这部登载于报刊上的词话,更具传播效应。而这些观点,自是有的放矢,出于四声派推行理论的需要,虽不能尽合历史事实,但亦成一说。廖恩焘即有依苏辛词四声之词,奭良也有依陈亮四声之词,实际上践行了杜文澜“凡名词之四声,亦应极意摹仿”[9](P.2856)的说法,至此四声词已不能单纯视作“梦窗热”“清真教”的产物了。许多词人尽管不喜拘束,也在这股潮流下勉力参与了四声词的创作。根据夏仁虎的回忆,当时不仅斫轮老手填四声词,连新手也未能免俗:

吾不畏大声以告曰:近代号称词家,并无人能解宫调,即不佞亦其一也。忆得十年前,归金陵,见老友之始学为词者,以宋名家词一首,逐字录其四声,置玻璃板下,依声填词,为之甚苦,词成,乃至不可卒读。怪而问之,曰:“此彊村所告也。”时彊村居沪,为词坛老宿泰斗。(名孝臧,号古微。清遗老。助王半塘刻《四印斋丛书》,自刻《词学丛书》。)过沪,诣而询曰:“公尝以此法召来学乎?教人盲从,伤辞害意,贻误多矣。”彊村力矢不承。余见其窘,徐释曰:“此亦无法之法,所谓夯干也。吾辈既皆不解宫调,无以塞问者之望,姑以此法,令其练习;久而手熟渐,告以入声分配三声,及专严去声之法,亦可以无大过矣。”彊村抚手谓然。凡此之说,盖为习作慢词(今称长调)者说法也。若初学为令体,并此亦不必计,只须多唱唐五代名家令词,依仿为之。既成之后,自己调声曼吟,觉得响亮谐鬯,能达胸所欲言,便为成矣。[20](PP.31-32)

首先,即可以借此明确“四声词”最为风行的时段。这是他在1937年北京沦陷期间所著的北大授课讲义,“十年前”即1927年。吴梅在1932年出版的《词学通论》中也说:“近二十年中,如沤尹、夔笙辈,辄取宋人旧作,校定四声,通体不改易一音。”[7](P.325)再结合冒广生《四声钩沉》所言:“吾所纳交老辈朋辈,若江蓉舫都转、张午桥太守、张韵梅大令、王幼遐给谏、文芸阁学士、曹君直阁读,皆未闻墨守四声之说。郑叔问舍人,是时选一调,制一题,皆摹仿白石。迨庚子后,始进而言清真,讲四声。朱古微侍郎填词最晚,起而张之;以其名德,海内翕然奉为金科玉律。”[30](P.111)如果说,近代“四声词”风气,肇始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那么,1910年后的20多年间,是其最为风行,更趋严密的高峰期。

其次,彼时的“四声词”,已并非仅仅是万树词律体系和吴中词派视角下的“知音审律”,而是“四声相依,一字不易”。倘若以咸同年间的吴中词人作比,就可发现词律之法已然愈发严密了。彼时人称赞潘曾玮“独恪守律吕……《如此江山》用去上声三处,《忆旧游》后结第四字用入声,勘律之细,尤为近所罕觏”[9](PP.2883-2884),亦不过讲究个别字的四声而已,在当时已属罕见,但与通篇守四声相比,有极大差距。可以说,如果没有朱祖谋的“名”与“德”,如此高的词律门槛,绝对可以使大多数词人束手。之所以朱祖谋矢口否认,自然也是知道“四声词”乃削足适履之举,但此种“练习之法”,其一大目的仍在于使人重视词律,不至率尔操觚。为尽可能推行其词学观念,朱祖谋在结社时也采取了广收同好的策略:

又尝组沤社,奉为盟主。一二不肖者震其名,请托得置身其间。祖谋虽鄙其为人而莫之拒,则长者忠厚之度不可及也。[57](P.64)

就在“忠厚之度”与“守律綦严”之间,朱祖谋逐渐完成了“四声词”风气的推行。近代的“四声词”风气与前代相比有三个特点:一、精细化,即全篇“尽守四声”乃至阴阳清浊,比前代谈的“讲究四声”更加严格;二、理论化,即以友朋评点或词话性质对“守四声”的理念进行传播,甚至试图统合宗尚苏辛的一派;三、常态化,即实践者众多,词作本身能落实其创作宗旨,而前两点又是在“常态化”的基础上不断演进的。

三、“四声词”风气之得失

回顾清代文学的发展脉络,词律的发展是在“声学”复兴背景下的一支。随着考据学与文学深度融合,诗律方面诞生了《声调谱》《杜诗双声叠韵谱括略》等著作,而词是更讲求律度的文体,自然更不乏新解。(7)龚鹏程《云起楼诗话摘抄》曾论析诗谱受到曲学和考据学的双重影响:“诗谱昉自曲谱,古无此体。……盖康熙年间有此一种风气,考定格律,辨析词曲。……计其流行,亦在朴学盛行之世。朴学家考文诠经,诀在‘因声辨义’,故于声韵之学,析擘最精。”见余恕诚主编《中国诗学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辑,第424-425页。作为近代词坛的一种文学现象,“四声词”在朱祖谋之前不过涓涓细流,至彊村力扬其波,乃风行四海,甚至衍生出更为严苛的种种枷锁,其中最大的问题是把“手段”变成了“目的”,重在“征圣”而非“求真”。如上文所述,朱祖谋推行“四声词”,不论是出于历史需求还是个人需要,最终是要使词坛重视词律、尊重词体,而并非为了创作“四声词”。“四声词”不过是词乐难明的情况下,不得已采取的“笨功夫”。而这种“笨功夫”,有其得亦有其失。

首先,“四声词”严苛的写法,揭示了词这一文体的音乐属性,能使人尊重词律,珍重下笔,进而在极端情况下逼出妙思。朱祖谋自己对于词的态度是十分严谨的,也常常如此规劝别人,如根据陈运彰的回忆:

(朱祖谋)既然对于填词,这样的重视,所以应酬文字,不是请人代笔,便是写一二首绝句诗对付着。我很感激他,有一次郑重的告诫我:“你既以词为安身立命,千万别做应酬品,慎防滑了你的笔。如不能不应酬,那做你的歪诗好了。”[44](P.11)

朱祖谋对词的态度是慎防“滑了笔”,故其往往珍重下笔,反复修改。其善作涩调,也是反复修改打磨,渐臻完满的结果。这种精益求精的态度,值得后人尊敬。词中熟调,是指常见、常用的词调,留存于世的文本极多,在平仄上较为宽松。与之相反的,就是涩调,又曰僻调,甚至某调留存的宋人词作仅一首,则为孤调。由于可互相参看对照的文本数量少,这些词调的平仄往往较为严格,创作难度较高,而这正是“四声词”的阵地所在。朱祖谋好作涩调,自然有其原因。“行文须试难题,填词须试难调”[58](P.1515),涩调更能满足文人逞才使能的需要,而守律森严,又成为其词作“经典化”历程中的要素。陈匪石曾对况蕙风的话表示赞同:“严守四声,往往获佳句佳意,为苦吟中之乐事。不似熟调,轻心以掉,反不能精警。”[3](P.4943)可见推重四声,还有激发灵感之用。在这种压榨灵感的过程中,天才卓荦的词人往往可以灵光一现。朱祖谋所在的年代风雨飘摇,决定其有着“接续宋贤”与“传世”的双重焦虑。而“四声词说”,既是宋词校勘成果的载体,也被推动着指导词的创作,最终能够赋予词家某种“知律”的标签,因而成了朱祖谋和四声词创作群体的选择。蔡嵩云甚至认为清末四家“以立意为体,故词格颇高。以守律为用,故词法颇严。今世词学正宗,惟有此派。余皆少所树立,不能成派。其下者,野狐禅耳”[1](P.4908)。这种“守律为用”的宗尚极具凝聚力,毕竟立意之说,见仁见智,而守律与否,乃笨功夫,易从苦吟而得。

实际上,“四声词说”有两方面的出发点:一者是为词学者入门锻炼之用,如陈匪石门下霍松林就直言“这功夫似乎很笨,其实最易入门”[59](P.302),不至于贸然破体;另一种则是高手的精益求精,即“词守四声,乃进一步作法,亦最后一步作法”[1](P.4901)。二者合一,最终是为了让整个词坛重视词体的声律,乃至成为一种通识,如张祥龄自道:“词有定律,不能缅越,宋贤莫不确守成法。祥龄不解音律,然于上去字,未尝不谨。”[60](P.4214)这种不通音律,仍恪守词律的做法,正是朱祖谋所乐见的。到后来,一些坊间的词学教材如刘坡公《学词百法》,虽不求尽合四声,但亦提倡严别去上,足见时风之谨细。

其次,它把各种僻调重新引入读者的视野,推动了律谱研究。毕竟熟调平仄宽松,文本众多,四声之说不攻自破,故“四声词”的模拟对象一般为周、柳、姜、吴等格律派经典作家的“独创之调”“自度之腔”,不涉小令。很多词人们讨论词律的结论,直接体现在词作上,兹可从彊村词作中窥见一二,如其《西平乐·别西园作》一首:

灌木愁鸦,露莎抛锦,离思暗落回廊。弹墨单衣,勘书深烛,清欢草草三霜。看抱叶香枯翳镜,连雨萍沉败艇,西风渐老,冥鸿去翼成行。谁许惊尘海角,红荔颗、绊稳北归艎。

蕙帘萝幌。仙书映掌。花药澄湖,虹月英光。消不得、能言怪石,凿空灵槎。说甚虞翻宅徒,陆贾书新,一夜江湖梦已凉。梁燕再来,巢尘簌簌,炉穗愔愔,怅望天涯,罢酒阑干,凭谁指与斜阳。[33](P.164)

词律包括了韵位的问题,此词特点在于增添“镜”“艇”、“幌”“掌”两组仄韵,这种填法即认为该调此处需要押韵,主要论据就是梦窗词这些位置分别是“苑”“晚”“市”“水”,恰好押韵。但前人在作词时,鉴于周邦彦《西平乐》分别为“去”“晚”、“楚”“野”,似不押韵,综合看来,往往认为梦窗词偶合而已。事实上,朱祖谋这样写,属于“新见”,乃当时词人探讨所得。陈锐首倡清真词下片“楚、野固互协也”,并“持语沤尹、叔问,皆亟以余为知言”[26](P.4194)。受其影响,郑文焯又认为“考《梦窗甲稿》《水龙吟·癸卯元夕》一首,‘远’字韵与‘昼’字叶,又‘紧’‘宾’等韵并与‘短’‘怨’合押,可征词韵本通用也”[31](P.99)。一番讨论,最终使朱祖谋在创作里增添了两组仄韵。(8)朱祖谋寄给陈锐商讨的书信,今见陈锐《袌碧斋箧中书》(清宣统三年铅印本):“所论《西平乐》换头侧叶,尤发前人未发之秘,足令红友失色。旧作遵改二句,录呈大教。”受其影响,弟子林鹍翔也从之按谱:

恨彻茵凭,怨飘邻笛,凉夜倦客无眠。骖鹤遥空,翦淞残碧,相思判定人天。忆醉勒燕铭梦醒,横控骞槎路迥,笳声换世,秋魂冷入芜烟。犹有空波镜约,孤屿畔、敛怨影婵娟。

凤城天远,音书盼断,客鬓凋秋,人意禁寒。重念省、闲身髀肉,斜日楼台,为问啼鹃欲化,梦蝶空迷,何似刘根世外仙。回首旧游,飞霞步屐,华盖扪碑,蜕影巢痕,吊古谁同,空亭藓蚀年年。[46](PP.158-159)

“醒”“迥”、“远”“断”,即暗含两组仄韵,是对新说的一种接受。而还原此种律谱上的变化过程,有助深入理解历代词体的演变。但如果说彊村等人还在考虑词作之间的关系,考虑词调的特殊性,其部分后学为了避免“是否宜用某声”之类的聚讼,索性简化逻辑,一味硬填。像《莺啼序》《安公子》这样的词调,虽属涩调,但亦有字句差异的不同体。对硬填四声的现象,冒广生极为不满:

作者依梦窗,则不合于清真,依清真,则不合于梦窗。羚羊触藩,进退失据,此非口舌所能争也。于是依清真者,自注云:依清真体;依梦窗者,自注云:依梦窗体。是父子一家,而析其产也。甚而依清真、梦窗第一首者,自注云此清真、梦窗第一体;依清真、梦窗第二首者,自注云此清真、梦窗第二体。是前后一人,而分其尸也。[30](P.155)

这种行为,本质上是把僻调“孤调化”,从而每一首词都有完全独立的四声字谱,这显然是荒谬的,但在当时风气影响下是极为常见的,也符合“四声词”的创作过程,即“按词填词”而非“按谱填词”,这背后折射的是一种对词谱的不信任。在大量的词集校勘过后,原本常用的《词律》《钦定词谱》虽仍有参考价值,却已千疮百孔。既然没有更好的词谱诞生,尽依四声就成了一种无奈之举。依照词集文本本身的平仄四声,虽然机械,但比翻检词谱便利。为比前人更加接近宋贤,至少在词律上,他们做出的努力便是“尽依四声”,以达“不逾矩”。这些词人们为达到“不逾矩”的效果,除了依四声,往往还伴随着和韵,为了不落韵,便有了许多的“句中韵”被发现或者说“发明”出来,这在如社社课《倚风娇近》一调上尤为明显。这是一种想象中的“词律体系”,一种对古人词作的“误读”,现今看问题很多,但在被字字推敲、奉若经典的过程中,许多僻调孤调被发掘出来,词人们开始用审慎的态度对待词的文本,并进行了大量的律谱上的反思。如陈锐就指出:“词中偶句有双声字,必用叠韵字对者,近人均未讲求及此。《梦窗甲稿·探芳新》上阕收二句云:‘叹年端连环转烂漫,游人如绣。’‘叹’至‘漫’八字连叠,则创见也。”[26](P.4195)虽然,这种重视双声叠韵的角度并未风行,但也为后来者打开了分析视野。乔大壮手批《片玉词》、夏敬观手批《山中白云词》中,也有不少关于律谱的见解,弥足珍贵。从某种角度而言,“四声词说”的盛行使“反对派”也不得不放眼于词律方面,进行一番细致的考察。

平心而论,词律研究不可能一帆风顺,他们研讨所得,自然有对有错,而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在用僻调孤调创作的过程中,词人们通过不断“发明”新说,力臻完美,以求超越前人,这种垂范后世的吸引力,是难以抵挡的。况周颐就曾说:“畏守律之难,辄自放于律外,或托前人不专家,未尽善之作以自解,此词家大病也。守律诚至苦,然亦有至乐之一境。常有一词作成,自己亦既惬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据律细勘,仅有某某数字,于四声未合,即姑置而过存之,亦孰为责备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声以求,忽然得至隽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绝警之句。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何如。虽剥珉出璞,选薏得珠,不逮也。彼穷于一字者,皆苟完苟美之一念误之耳。”[61](P.4413-4414)这是四声词越变越严苛的最直接原因。因此,这些“四声词”不仅凝结词意,也映照着作者的词律观,堪称珍贵的词律文献。

但是,“四声词说”也有其致命的缺陷。首先,就是束缚才思,阻碍了表情达意。事实上,朱祖谋、蕙风虽倡导严守四声,但自身所作也并非完全认死理,夏承焘《日记》有记载:

一帆来,示所札《彊村语业》四声表。谓彊村于和宋人词廿余首中,上去不守者最多,入派三声,亦不尽用清入作上,浊入作平去之例。予劝其专札其两结,以其他处或可通融,不足据也。[24](P.217)

可见朱祖谋自作,亦不能尽合四声。又如蕙风之才,倚四声亦受拘束:

况、朱二公,晚年守律至严,况公尤甚。其集中《戚氏》赋樱花及赠梅兰芳二作,四声一依柳词,亦云难矣。[56](P.341)

朱祖谋所谓的通融之法,实即周济所言:“上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去、入韵,则上为妙。平声韵,韵上应用仄字者,去为妙,入次之。”[62](PP.4-5)换言之,是讲究四声连用的关系,而并非死守,且四声之间亦可代用,如“入固可以代平,上亦可以代入”[63](P.156)。但朱祖谋长时间树立的评点方式,乃四声一字不苟,这种观念流布甚广,后学弟子不察,往往奉为圭臬,况四声一旦变通,容易被浅学之徒视作出律。故受他影响的词人如易孺、仇埰,最终变本加厉,乃至合清浊虚实、倚小令四声等举措,让四声词招致诟病。平心而论,彊村才富学博,可以在驾驭四声的情况下写出好词,但对于普通的词人来说,是一种束缚,因此夏承焘、龙榆生等人,都发文辨析,以平息这股风气[64](PP.8-17),如龙榆生还搬出彊村的旗帜平亭:“往岁彊村先生虽有‘律博士’之称,而晚年常用习见之调。尝叩以四声之说,亦谓可以不拘。”[65](P.68)

其次,“四声词说”违背了历史事实,而且忽视词乐,并不契合“声情并茂”的写作目标。词人照谱填词,目的在“不失声情之美”,即将“声”与“情”紧密相连。但“四声词”对于很多词人来说,并不能很好传情,且填出来的词亦佶屈聱牙,即便是四声一致,也难称美听。如此“声”“情”俱失,谈何恢复“千古词音”。况且,既谈声情,不能不提宫调,但“四声词说”是忽视词乐的。邵瑞彭在回顾清代词乐历史时,也仅仅是稍作肯定:

所谓词之音律,如宫调,如旁谱,宋人词集中往往见之,然节奏已亡,铿锵遂失。近百年来,有凌氏廷堪、方氏成培、陈氏澧、张氏文虎、郑氏文焯诸家,钩稽遗谱,细绎袐文,纵末由全复旧观,然较之冥行擿埴,固已胜矣。[8](P.169)

词乐文献不足、阅读门槛高、难以指导实践,其不能如“四声词说”盛行,固有其原因。后世词人自万树而下,往往移植曲学,以“曲讲四声”推演至词学,早被江顺诒批评“惜不明宫调,仅从四声斤斤比较,究非探源星宿耳”[66](P.3220),其不知声音原理而订正律谱的行为,也被黄人批评“与诸家之作古乐府者,就题填词,实如一丘之貉”[67](PP.41-42)。而冒广生为了驳倒四声词说,“尝遍校方千里与清真词”,最后得出“四声多不合”的结论,认为万树的说法“实等放屁”[24](P.46),这是从格律上进行反驳,堪称釜底抽薪之论。

即便是彊村等人提倡“四声词”,也是在词的抒情特质已经完全建立的情况下推行,如沈曾植所言:

词莫盛于宋,而宋人词为小道,名之曰诗余。及我朝而其道大昌,秀水朱氏,钱唐厉氏,先后以博奥澹雅之才,舒窃之思,倚于声以恢其坛宇,浙派流风,泱泱大矣。其后乃有毗陵派起,张皋文、董晋卿《易》学大师,周止庵治《晋书》为《春秋》学者,各以所学益推其谊,张皇而润色之,由乐府以上溯《诗》《骚》,约旨而弘思,微言而达旨。盖至于是而词家之业,乃与诗家方轨并驰,而诗之所不能达者,或转借词以达之。[28](P.58)

则在浙、常二派的建构下,“词”不再是小道,反而有“诗不能达”的抒情特质,联系到陈巨来曾说:

况公生平不作诗,朱亦如此,均云:诗至海藏、散原,难得之至矣,然去宋人尚远云云。[68](P.122)

从这段话,一方面可见朱、况二人超迈时人,颉颃宋贤之心;另一方面,倘若词的抒情内涵尚窄,彊村等人不可能“弃诗填词”,专作一体。换言之,倘若因为“声”而抛弃了“情”,实属本末倒置。这也是为什么彊村、蕙风等人反复修改词作,终究是在声律的镣铐下,更好地表情达意,最终达到声情并茂的境界。但在词律为先的评价机制引导下,“世既知倚声之重于修词矣”[45](P.300),四声词走入穷途,也是历史之必然。

四、结语

作为“四声词”风气的关键人物,朱祖谋对“四声词”的发扬,是在自身校词事业的基础上变化而来。沈曾植《彊村校词图序》说:“盖校词之举,鹜翁造其端,而彊村竟其事,志益博而智专,心益勤而业广。”[28](P.58)但其宏志并不仅仅在于董理文献而已,故他将校词所得与词的创作结合起来,作为卓然名家的根基,继而大倡“四声词”,试图在词乐失传的情况下重建“词别是一家”的体性特点,以中和“寄托说”旗帜下“流为句读不缉之诗”的焦虑。同时,对于他个人来说,清室衰微乃至覆亡,“立功”已然无望,词成为新的精神寄托,希望以文字来完成不朽,而这种“不朽”的焦虑,在新学日起的时代,也聚集了一批词人,与其“四声词说”桴鼓相应。显然,朱祖谋本人并非死守四声之辈,但他在词坛交流中有意树立的“律博士”形象,却使他成为了一面旗帜,也成为了后学争胜时试图超越的对象,“四声”之风便在精细化、理论化、常态化的过程中走向了歧途。

与彼时较为流行的“诗界革命”“文学革命”论相比,“四声词说”显得有些抱残守缺,其问题如今看来已经昭然。但置诸朱祖谋文化遗民的视角下,则这种与革命相反的“复古”,并非为朝代之更迭,而隐然成了一种文化抗争,需要理解之同情。提倡自由词的陈柱,曾在寄陈去病的诗中,这样写道“扫除束缚空无累,始信诗家有共和”[69](卷7,PP.17-18)。这种文学革命与社会革命勾连的观念,正是彼时部分文人的想法。故其运作也并非简单的“词学研究”,而是一种传统的文化记忆,带有“阐扬绝学”的使命感了。自新文化运动以来,“文学革命”之说盛行,易孺曾想把古代诗词做成歌曲,但效果也几乎为零,最后只能感叹“话体盛行,文体破产”[70](P.38)。虽然合乐作歌一途不成,但“四声词说”愈演愈烈,尚能揭橥词这一文体的特性。因此,邵瑞彭才会说:“朱、况二老,晚岁尤严四声,词之格律,逐有定程。七百年之坠响,至是绝而复续,岂不伟哉。”[8](P.169)即使“定程”之誉,已嫌溢美,但在朱祖谋引领的“四声词”风气影响下,词人们即不以“四声词”为然,也愿对前代的词籍文本不断进行探究总结,确实是词史上继往开来的一代。尽管这个“来”有些短暂,但经过“四声词风”洗礼,一些具慧眼而能够通变的词学家,开始从整体性上考量字的四声与清浊关系(9)参见夏承焘《唐宋词字声之演变》,《夏承焘集》第2册,第52-83页。唐圭璋先生亦云“词里还没有人做过《双声叠韵谱》”,可见已引起词学家注意。参见杨海明《词学与词心》附录《唐圭璋先生词学研究讲课实录》,中华书局,2021年,第312页。,乃至研讨双声叠韵,一改“世之专讲音律者,尚未悟此”[17](P.4255)的局面,确实开启了词律研究的新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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