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文 华
(黑龙江大学 哲学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经过百余年发展的中国哲学史学科目前遇到了生存危机,有学者主张用“思想史”“观念史”“文化史”“经学史”等消解中国哲学史,认为这种用中国语言叙述中国故事的方式更符合中国学术思想发展的实际。这种观点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也引发了一些令人困惑的问题:中国哲学史学科的诞生是否历史的笑话?中国哲学史学科的继续存在是否可能?当下的中国哲学史如何建构?我们的观点是:中国哲学史学科的诞生是中国学术发展的必然,它不仅难以被消解,而且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其生存依据来自“恍惚”的中国传统哲学,尤其是“明朗”的中国近现代哲学,当下中国哲学史的建构要在回顾中国哲学史学科发展历程的基础上,反省其是非曲直,提出某些建设性的方案。
在中国社会转型、学术转型的大背景下,中国哲学史学科的诞生是一个“不得不然”的现代学术事件,具有历史的必然性。
中国传统社会是一个典型的农业社会,在明代之前,其文明程度足可以傲视群雄。但在1840年之后,天朝迷梦被西方列强强大的经济、科技、军事实力所打破,被迫走上了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的道路,开启了走向现代化的蹒跚历程。许多志士仁人敏锐地意识到,现代化是中国摆脱社会危机和困境的唯一出路,不然的话,就会在地球上失去独立自存的资格。典型的现代化之路由西方开辟,于是学习西方就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探寻中国现代化之路的主要抉择,经历了类似梁启超所说的器物、制度、文化层面由浅及深的学习过程。
在中国近代以来的各种转型中,学术转型是一个重要方面。学术转型的主题就是在反省传统学术的基础上走向现代学术。这个现代学术不是单一的时间概念,而是以西方现代学术为参照,对学术独立化、逻辑化、系统化等的自觉塑造,亦可称之为学术的现代化。
20世纪10年代,随着哲学作为现代学术建制在中国登场,中国哲学史也摆脱了传统学术史的羁绊而独立成科,“中国哲学史是随着中国传统学术在近代的学科分化而逐步形成的一门学科”(1)中国哲学史编写组:《中国哲学史》(上册),人民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9页。。中国哲学史在那一时代就是用西方哲学范式剪裁中国传统思想资源而制作出来的新衣,如冯友兰所说:“哲学本一西洋名词,今欲讲中国哲学史,其主要工作之一,即就中国历史上各种学问中,将其可以西洋所谓哲学名之者,选出而叙述之。”(2)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1961年,第1页。可以说,“以西释中”构成当时中国哲学史书写的主流方法,亦是中国哲学史作为现代学术产物的重要标志,其必然性和必要性得到认肯。如蔡元培认为,中国传统学术没有编成系统的记载,要想把中国哲学史编成系统,不可能依赖古人的东西,只能依赖西洋的哲学史(3)蔡元培:《中国哲学史大纲序》,见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上册),中华书局,1991年,第1页。。冯友兰指出,近代学问多起源于西方,哲学也不例外,要编写中国哲学史,必须参照西方哲学的基本框架。张岱年曾经说过:“如此区别哲学与非哲学,实在是以西洋哲学为表准,在现代知识情形下,这是不得不然的。”(4)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17—18页。中国哲学史要想进入“现代知识”的范围,就不得不以西方哲学为标准,这种“不得不然”就是指必然。胡适还对参照西方哲学书写中国哲学史的必要性作了论述,他指出,西方的哲学和自然科学为我们提供了现代视域,让我们能够发现中国传统思想资料里从前没有发现的东西,比如我们具备了逻辑学、知识论、几何学、光学、力学等方面的知识,才能发现《墨子》中有逻辑学、知识论、几何学、光学、力学等思想内容。胡适明确指出:“我所用的比较参证的材料,便是西洋的哲学。”(5)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见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上册),中华书局,1991年,第28页。“我从欧洲哲学史的研究中得到了许多有益的启示。只有那些在比较研究中(例如在比较语言学中)有类似经验的人,才能真正领会西方哲学在帮助我解释中国古代思想体系时的价值。”(6)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见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下册),中华书局,1991年,第767页。胡适在这里充分肯定了西方哲学在研究中国哲学史中的重要价值。
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存在不仅具有历史的必然性,也有现实的合理性。其生存依据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恍惚”的中国传统哲学,另一方面是“明朗”的中国近现代哲学。
“恍惚”首先指中国传统哲学若有若无、模糊不清的状态。此“若有若无”指中国古代既没有哲学名词,亦没有哲学学科,且缺乏形式上的系统,即论说上的逻辑体系。传统汉语中有“哲”“哲人”“圣哲”等,没有“哲学”概念。“哲”意为“知”,即智慧。日本近代思想家西周在1874年刊行的《百一新论》中把论述天道人道兼教法的Philosophy定译为汉语的“哲学”,并沿用至今。中国传统的经史子集的文献分类根本没有哲学,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才逐步独立成科。作为现代教育建制的哲学系1912年诞生于北京大学,称“中国哲学门”,1919年改称哲学系。所以说,在中国古代既没有哲学概念,亦没有哲学学科是符合历史实际的。冯友兰指出,与西方和印度哲学相比,中国哲学“在其论证及说明方面……大有逊色”,原因不仅是中国哲学家“不为知识而求知识”,而且把著书立说看作不得已而为之的倒霉之事,所以,“在中国哲学史中,精心结撰,首尾贯串之哲学书,比较少数。往往哲学家本人或其门人后学,杂凑平日书札语录,便以成书。成书既随便,故其道理虽足自立,而所以扶持此道理之议论,往往失于简单零碎,此亦不必讳言也”(7)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1961年,第8-9页。。冯友兰指出,中国哲学缺乏形式上的系统还与古代的书写质料和方式有关,“古代用以写书之竹简,极其夯重。……故著书立说务求简短,往往仅将其结论写出”(8)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1961年,第9页。。在《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一册中,冯友兰依然坚持了上述看法,他认为中国古代哲学中“‘术语’是比较少的,论证往往是不很详尽的,形式上的体系往往不具备”(9)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一册),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6页。。中国哲学缺乏“形式上的系统”是事实,但不一定都是缺点。冯友兰指出,“正因为中国哲学家的言论、文章不很明晰,所以它们所暗示的几乎是无穷的”(10)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第一册),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7页。。这种评价是客观的。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冯友兰指出,中国哲学家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是“名言隽语”“比喻例证”,如同一首好诗,“言有尽而意无穷”,“它们所暗示的几乎是无穷的”(11)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简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7页。。
“恍惚”其次指中国传统哲学“其中有物”“其中有精”“其中有信”,是一种真实存在。中国传统哲学的“恍惚”不能构成“中国无哲学”的依据,因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中国哲学都是存在的。第一,没有哲学名词和哲学学科不等于没有哲学思想。哲学是民族的,具有地域个性特征,但同时又是世界的,具有超地域的普遍特征。我们通常以西方哲学的框架理解哲学,本体论、宇宙论、知识论、人生论、方法论等是哲学的基本领域,这个领域如果具有普遍性,就不专属于西方。中国传统哲学在知识论领域相对不足,但其他领域并不缺乏,甚至某些领域更为突出。名家、后期墨家、荀学已经有了较为发达的逻辑学思想;道家的道论展示出本体论、宇宙论思想;魏晋玄学以其“有无之辩”“动静之辩”“言意之辨”等表达了纯粹的哲学思维;以华严宗、天台宗等为代表的中国佛学具备了“纯思”的风范;至于主流的儒学更是代表了中国传统哲学的特色,“极高明而道中庸”,以哲学人学为根基,展示了对人与自然、人与社会、肉与灵等的多维度思考,构建了一种天与人、神与人相互和谐的广泛的人文主义以及知行合一的实践哲学。如果我们承认哲学问题的普遍性,世界上每个民族都有哲学,中国亦不例外,只是各具特色而已,而不能以有没有哲学概念、哲学学科为条件。第二,缺乏形式上的系统不等于没有实质上的系统。冯友兰在总结中国传统哲学的特点时,提出了中国哲学形式系统缺乏、但有实质上的系统的观点。他说:“中国哲学家的哲学,虽无形式上的系统,但如谓中国哲学家的哲学无实质上的系统,则即等于谓中国哲学家之哲学不成东西,而中国无哲学。……中国哲学家之哲学之形式上的系统,虽不如西洋哲学家,但实质上的系统,则同有也。”(12)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1961年,第13-14页。这个实质上的系统就是思想系统。按照劳思光的说法,每个哲学家或哲学流派的哲学理论都有一个“基源问题”,类似于理论上的逻辑原点,其他一系列问题以及解决方案都是“基源问题”的伸展,从而形成了一个思想系统。如儒学心性论的基源问题为“德性如何可能”,墨学基源问题是“如何改善社会生活”,荀学的基源问题是“如何建立——成就礼义之客观轨道”,韩非思想的基源问题是“如何致富强”或“如何建立一有力统治”,佛学的基源问题是“如何离开生命之苦”,等,由此而展开了各自的论说系统。儒家有儒家的思想系统,道家有道家的思想系统,墨家有墨家的思想系统,法家有法家的思想系统,佛学有佛学的思想系统,等等。虽然各自的侧重点不同,但终归是对于宇宙、自然、社会、人生、精神的本质或重要问题的探讨,以其多维度的哲学成果构成中国哲学史学科的研究对象和生存依据。
“明朗”指中国哲学史学科对象的进一步明确以及生存依据的进一步确立。总体而言,中国近代以戊戌派和革命派为代表的思想家们已经有了哲学的自觉,如康有为的“心之热力”“求乐免苦”“公羊三世”“大同”,严复的“质力相推”“即物实测”“内籀之术”“外籀之术”“背苦趋乐”“天演论”,谭嗣同的“器体道用”“新之又新”“三世一时”“一多相容”“以心挽劫”,梁启超的“境者心造”“无时不变”“新民”“利群”,孙中山的“相辅为用”“心为本源”“知难行易”“三民主义”,章太炎的“阿屯”“自贵其心”“俱分进化”“五无”,等等。中国近代哲学与中国传统哲学一样,未能形成形式和内容相统一的哲学系统,所不同的是,中国古代没有哲学自觉,而中国近代则具有了自觉的哲学意识。而真正构建出形式和内容相统一的哲学系统则在中国现代哲学阶段,以熊十力的“新唯识论”、冯友兰的“新理学”、金岳霖的“论道”、贺麟的“新心学”、毛泽东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等为代表。可以看出,如果有人认为中国古代无哲学似乎还有话可说,但如果认为近现代尤其是现代也无哲学一定是无话可说。中国近现代尤其是现代哲学的存在是非常“明朗”的,构成中国哲学史学科的重要研究对象,同时构成中国哲学史学科的稳固的生存依据。
宋志明曾经尖锐地指出,“虚无主义之风是近年来刮起来的,具体表现就是质疑‘中国哲学合法性’。以‘合法性’评判哲学,十分荒唐。哲学本来就是无法无天的学问,根本不存在合法与否的问题。……合法性可以用于政治,用于法律,但不能用于哲学,有如我们可以讨论鸟的飞翔性问题,但不能讨论狗的飞翔性。不承认‘中国哲学合法性’,等于说根本没有中国哲学史这回事,等于说研究中国哲学史无异于画鬼。一个无故怀疑‘父母合法性’的孩子,肯定是不孝之子;一个无端质疑‘中国哲学合法性’的人,岂不等于置身于中华民族之外?”(13)宋志明:《中国古代哲学通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自序》第4页。我们的结论是:无论是“恍惚”的中国传统哲学,抑或是“明朗”的中国近现代哲学,都是中国哲学史学科存在的重要依据,中国哲学史学科非但无法被消解掉,而且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如果从“在中国的哲学”的视域出发,现存的在中国的所有哲学包括主张中国无哲学的观点终将成为中国哲学史的研究对象和组成部分。
中国哲学史学科既然还要继续发展,就需要反思中国哲学史学科建立以来的发展历程。中国哲学史学科自谢无量1916年出版《中国哲学史》和胡适1919年出版《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以来,已经走过了百余年的历程,出现了分别运用西方哲学、中国传统方式、马克思主义哲学为框架书写的不同哲学史,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短,值得我们认真总结。新世纪以来,中国哲学史的书写是否有一些新的变化,为我们提供了哪些启示,这也需要我们予以关注。
1.运用西方哲学的框架书写中国哲学史萌芽于谢无量的《中国哲学史》,这是汉语世界的第一部中国哲学史。第一,初步具备了现代哲学意识,把哲学分为形而上学、认识论、伦理学;第二,对哲学史有明确界定,认为哲学史是“述自来哲学变迁之大势,因其世以论其人,掇学说之要删,考思想之同异,以史传之体裁,兼流略之义旨”(14)谢无量:《中国哲学史》(一),中华书局,1916年,第2页。;第三,运用了一些西方哲学的概念探讨中国传统思想,如“纯正哲学”“实践哲学”“功利主义”“宇宙论”“一元论”“二元论”“人生观”“同一律”“本体”“实在”“现象”等等;第四,初步进行了中西哲学某些方面的对比研究,如认为柏拉图的哲学王理念在中国远古是一种事实,“佛教的慈悲、基督教的博爱、墨子的兼爱虽有不同,但同出于‘仁之一念’,孔子的仁与佛教、基督教有所不同,佛教、基督教的仁是平等之仁,孔子的仁是差别之仁”(15)柴文华:《论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创立及诠释框架》,《哲学研究》,2008年第1期。,等等。之所以把谢无量的《中国哲学史》称为运用西方哲学的框架书写中国哲学史的萌芽,主要原因在于该著传统经学的味道较为浓郁,对现代哲学的理解尚不深入和系统。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上下册)、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等,都是成熟地运用西方哲学的框架书写中国哲学史的典范,其共同特点在于:第一,充分肯定了以西方哲学为参照研究中国哲学史的必然性和必要性;第二,运用西方哲学的分类法剪裁中国传统思想史料,从而建构起中国哲学史的模型;第三,提出了系统的以历史主义和逻辑主义为中心的中国哲学史方法论。他们以其对哲学、哲学史、哲学史方法论的自觉,共同推进了中国哲学史学科的独立化和现代化。需要说明的是,张岱年的《中国哲学大纲》与胡著、冯著在体例和中国哲学史学史的地位不尽相同,胡著是中国第一部用现代方法书写的中国哲学史,冯著是中国第一部用现代方法书写的完整的中国哲学史,二者是按历史的自然秩序、典型人物书写的,而张著是中国第一部中国哲学范畴史,按宇宙论、人生论、致知论的哲学问题书写的。
2.在胡著和冯著之间有钟泰的《中国哲学史》,是运用中国传统的方式书写中国哲学史的范例。钟泰在《凡例》中说得非常明白:“此书以史传之体裁,述流略之旨趣,故上下则详其源流,彼是亦辨其异同。……中西学术,各有统系,强为比附,转失其真。此书命名释义,一用旧文。近人影响牵扯之谈,多为葛藤,不敢妄和。……书中人物,或称子、或称君、或称生、或称公、或称名、或称号、或称谥、或称封,一从常习,意无抑扬。”(16)钟泰:《中国哲学史》,东方出版社,2008,《凡例》第1-2页。钟泰在这里表达了三层明确的观念,涉及他对中国哲学史书写的基本立场和态度:第一,他的中国哲学史书写采用的是“史传”的体裁,“史传”是对历史事实的记录,突出历史的真实性,这表达了钟泰书写中国哲学史的实事求是态度;第二,他认为中西学术有不同的系统,不能强行进行比较,否则容易失去各自的真实性,这表达了钟泰中国哲学史的书写对西方哲学作为参照系统的委婉拒绝;第三,他主张命名释义,一用旧文,书中人物的称谓,一从常习,这表达了钟泰中国哲学史书写的守旧理念。总体而言,钟泰是想把一种现代学术拉回到传统的叙事当中,其强调尊重历史事实的初衷无可厚非,其理念和书写方式是“还原论”的,保留着浓郁的古文经学的味道。所以,“钟泰的著作虽名之为《中国哲学史》,但他对‘哲学’‘哲学史’‘中国哲学史’并没有清晰的概念,与其说是‘中国哲学史’,倒不如称之为‘中国思想史’或‘中国学术史’更为恰当”(17)柴文华:《论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创立及诠释框架》,《哲学研究》,2008年第1期。。
3.20世纪初,马克思主义哲学已经开始在中国初步传播。十月革命之后,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广泛传播,李大钊、陈独秀、瞿秋白、李达、艾思奇等人为此作出了重要贡献。毛泽东哲学的诞生,标志着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的体系化,并成功地指引了中国革命走向胜利。新中国成立前,郭沫若、侯外庐等马克思主义学者已经开始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中国历史、社会、思想等。也有一些非马克思主义学者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中国哲学,如冯友兰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一些观点解释哲学史,范寿康的《中国哲学史通论》则是一部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基本观点系统诠释中国哲学史的著作。20世纪50年代以后,以冯友兰、张岱年、任继愈、冯契、萧萐父等为代表的中国哲学史家自觉地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诠释框架和评价尺度书写中国哲学史,推进了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发展。这一时期的主要代表作有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新编》、冯契的《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和《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历程》,这是个人独撰的从孔夫子到毛泽东哲学发展历程的通史性哲学史;另有任继愈主编的《中国哲学史》和《中国哲学发展史》,萧萐父、李锦全主编的《中国哲学史》,张岱年的《中国唯物主义思想史》《中国哲学史方法论发凡》《中国哲学史史料学》等。
4.21世纪以来,陆续出版了一批以教材为重点的中国哲学史通史,如詹石窗主编的《新编中国哲学史》(2002),北京大学中国哲学史教研室编撰,李中华、陈来统稿的第二版《中国哲学史》(2003),郭齐勇、冯达文主编的《新编中国哲学史》(2004),郭齐勇编著的《中国哲学史》(2006),由方克立、郭齐勇、冯达文、陈卫平、孙熙国为首席专家编著的上下册的《中国哲学史》,杨国荣主编的《中国哲学史》(2012),刘文英主编的上下卷的《中国哲学史》(2012),张立文、罗安宪主编的《中国哲学史教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年,主要编著者为杨庆中、罗安宪、向世陵、宋志明)等。除此之外,还有个人的专著,如高令印的《简明中国哲学通史》(2002)、张立文的《中国哲学思潮发展史》(2014)、宋志明的《中国古代哲学通史》(2016)。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郭齐勇主编的十卷本的《中国哲学通史》已经出版,可喜可贺。新世纪以来中国哲学通史的书写的总体特征可以概括为“自己写”“写自己”。“自己写”就是试图摆脱格式化或教条化的偏向,按照自己对中国哲学的理解去书写中国哲学史,即冯友兰所说的“海阔天空我自飞”(18)冯友兰:《中国现代哲学史》,广东人民出版社,1999年,《自序》第1页。,张立文所说的“自己讲自己的中国哲学”(19)张立文:《中国哲学思潮发展史》,人民出版社,2014年,《前言》第2页。。“写自己”是凸显本土特色亦即中国哲学的主体性,更加接近原生态的中国哲学,“讲述中国哲学的逻辑系统和概念范畴(名字)体系,以凸显中国哲学之为哲学的卓越爱智、独特品性、崇高道德、神妙神韵”(20)张立文:《中国哲学思潮发展史》,人民出版社,2014年,《前言》第3页。。“自己写”“写自己”,是在新的历史情境中再一次提出了中国哲学自身特色的重要性,并成为这一时期中国哲学通史书写的主流导向,这是对百年中国哲学史学科发展反思后的一次方法论转向,体现了中国哲学主体性的挺立,为中国哲学史学科的进一步发展树立了明确的航标,必将促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除此之外,新世纪以来的中国哲学通史书写还有另外一些特征:第一是“通”,对于以前涉及的大哲学家的哲学思想都给予了足够的重视;第二是“不统”,各具特色,有的侧重于道教哲学,有的凸显地域哲学家,有的系统阐释出土文献所涉及的哲学思想等;第三是拓展,对不少以前只是作为背景的思想家都列出专章阐释,丰富了中国哲学史研究的内容。但多年来的中国哲学通史研究始终有一个缺憾,就是很少叙述少数民族的哲学思想,所以很难说是真正做到了“通”,可喜的是,郭齐勇主编的《中国哲学通史》的第九卷是“少数民族哲学卷”,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这一缺憾。
我们回顾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发展历程,是为了探寻其间的是非曲直,从而为当下的中国哲学史建构提供借鉴。
以胡适、冯友兰等为代表的中国哲学史家运用西方哲学的框架研究中国哲学是中国学术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必然,他们使“潜在”的中国哲学浮出水面,并自立于学术之林。按照胡适的理解,中国传统学术缺乏条理,无头无绪,研究中国哲学史的人的任务,就是在无条理中找出条理,在无头绪中找出头绪,从而制作出有历史有逻辑的中国哲学史,亦即把冯友兰所说的中国哲学的“实质上的系统”与现代逻辑系统结合起来,从而以一种新的面目呈现于世。以西方哲学为框架建构中国哲学史为中国哲学史学科的诞生和发展立下汗马功劳,功不可没。时至今日,运用西方哲学的框架研究中国哲学史也不能说已经过时,正像有学者所指出的那样,我们现在离开西方哲学还能谈哲学和中国哲学吗?不可能。“实际上,我们今天离开了西方哲学的观念与范畴,已不会说话,不能说、写、讲哲学。”(21)郭齐勇:《中国哲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5页。因为西方哲学的语言、框架、精神就像当年的佛学一样,已经变成了中国思想或中国哲学的重要内容,我们不可能抛弃这些逐步内在化的东西谈论中国哲学。
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基本立场、观点、方法研究中国哲学史推进了中国哲学史学科的深入发展,“20世纪50-60年代,中国哲学史学科在探索如何运用马克思主义指导中国哲学史研究方面作出了积极的努力,在重要问题的研究、历史资料的整理、方法论问题的研讨、重要考古文献的发掘、研究成果的积累、学科体系的完善等方面取得了长足进展……在新的历史时期,中国哲学史界围绕怎样正确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史研究方法、怎样呈现中国哲学的自身特性、怎样继承中国哲学的优秀传统等许多原则性问题进行了深入研讨,对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中国哲学史学科在通史研究、断代史研究、学派研究、专题研究(包括专人研究、专书研究与思潮研究)以及资料整理、辞书编纂等方面,也取得了国内外学界瞩目的成就,涌现出了大批高水平研究成果。中国哲学史研究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22)中国哲学史编写组:《中国哲学史》(上册),人民出版社,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10-11页。。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中国哲学史研究的意义是多方面的,最明显的有两点:其一是对哲学社会土壤的强调,有学者将此称为“外缘”因素,似乎无关紧要,这有待商榷。哲学类似一株大树,无论是根深叶茂还是枝朽叶枯,都与它扎根的社会土壤息息相关。一个哲学观点、体系的生成当然有它的“内缘”,亦即思想逻辑,但不能仅仅停留于此,因为思想逻辑一定是根源于历史逻辑和社会逻辑,如果我们要想使中国哲学史的书写立体而深刻,就必须挖掘其产生的社会根源。其二是两点论的评价方法。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真正的美人必有一丑陋处。同样,任何哲学都不可能绝对正确,我们对哲学史人物、流派、学说的评价要想做到“平理若衡”,就需要“长短互见”。孔子是中国文化的象征性符号,但《论语》并非无可挑剔;当孔子被说成中国近代落后的祸首时,也有柳诒征等人挺身而出,彰显孔学的普遍性和超越性价值。劳思光认为孟子是儒学的正宗,荀学是儒学的异端,但荀学在哲学史上的地位并不逊于孟学。宋明儒以道统为依据把非儒的如道家、墨家、法家等判为异端时,并无法否认它们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和价值。包含重点的两点论作为评价方法可能包含形式化的元素,但其合理性不言而喻。
然而,用一种异质文化阐释中国传统思想的限制是容易导致机械化、教条化,运用一种现成的套子去套中国哲学,运用一种新式的剪刀去裁剪中国哲学,这就比较容易遮蔽中国哲学的本来面目,使中国哲学变成另一种哲学范式的例证,从而使中国哲学的主体性和丰富性难以完全彰显。有不少学者倾向于用中国固有的语言、概念、风格、体裁等去书写中国哲学史,这无疑提供了另一种中国哲学史书写的思路,具有明显的回归经学的倾向。然而,我们真的能回去吗?有专家主张建构一种真正纯粹的即用本民族的话语叙说的“中国哲学”学科,“这些看法当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从解释学的立场看,这是根本不可能的”(23)郭齐勇:《中国哲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3-4页。。“现代汉语是在中西文化交流后形成的,来自西方的许多名词、术语,以日语为中介,变成了现代汉语词汇。倘若把这些‘胡话’一概弃置不用,我们将无法交流思想,极而言之,将无话可说。”(24)宋志明:《中国古代哲学通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第11页。因为古代文化未必尽善尽美,未必能解决现代人的所有问题,我们需要向回看,但不能停留于此,重要的是,在借鉴古人智慧的同时也要超越他们,依据科学技术以及现代智慧开创新的生活场景。因此,回归经学更多的是勾起美好的回忆,无法指引中国哲学史学科未来的发展道路。我们虽然欣赏用中国的语言叙述中国哲学的故事,但要适度,我们没必要也不可能靠经学讨生活,也不可能回到以经解经的旧巢,中国哲学史学科的未来发展,当然离不开经学,但一定要超越经学,寻求新的哲学范式引领中国哲学史学科的进一步发展。
在多维度的中国哲学史书写方式中,现代视域与传统原典的结合应该是较佳选择。恩斯特·卡西尔这样说:“在哲学上属于过去的那些事实,如伟大思想家的学说和体系,如果不作解释那就是无意义的。而这种解释的过程是永无止境的。当我们的思想达到新的中心和新的视野时,我们就一定会修改自己的看法。”(25)卡西尔:《人论》,甘阳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228页。“新的中心和新的视野就是现代视域,有了这个视域,我们才会发现过去没有发现的古代思想的丰富意蕴,这种意蕴并非现代人强加的,而是古代思想所本有的。……从一定意义上说,视域决定了原典的意义,如果我们今天没有哲学人类学的视域,就没有中国传统哲学人类学思想的研究;如果我们今天没有生态伦理学的视域,就没有中国生态伦理思想的研究。因此,以现代视域研究传统原典可能会产生贴标签、牵强附会、教条化或湮灭中国哲学的主体性等一系列问题,但也符合中国哲学走向世界的历史发展趋势,是我们今天的中国哲学史书写所无法绕开的。”(26)柴文华:《现代视域和传统原典的结合》,《河北学刊》,2013年第3期。
冯友兰在他的《中国现代哲学史》中表达了“海阔天空我自飞”的意愿,这应该成为当下中国哲学史书写的不二法门,我们尽可以挥洒自己的笔墨,描绘出多彩的中国哲学史画卷。可喜的是,新世纪以来不少的中国哲学史书写都在探寻自己的道路,搭建自己的框架,在中国哲学史领域有了新的斩获。相信伴随中国哲学的不断丰富与繁荣,中国哲学史学科的道路会越走越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