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猛 赵新生
(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
在我们违逆背叛之时,写作是最后的倚靠。[1]12
——尚·惹内(1)尚·惹内(Jean Genet)是法国知名作家。他流浪、犯罪,并最终进入监狱,在狱中完成了《鲜花圣母》等作品。
在自传体小说《位置》中,出身于法国一个外省平民家庭的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引用了上面这句话来解释自己写作的缘由。
违逆与背叛之感与埃尔诺的生命经历不可分割。她的父亲先是为一个农场主干活,后来服兵役,再到工厂当工人,之后转做小本生意;母亲是城市平民阶层,却也讥讽她的父亲“乡下来的”。 在这样的家庭出生,如果依照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研究——“对父亲职业与儿子进大学机会关系的粗略统计显示,农业工人的儿子上大学者不到1%,70%的工业家儿子上大学,自由职业者儿子上大学的比例超过80%”[2],埃尔诺理应成为一个小店铺的老板娘或者工厂里的女工。但命运却并没有让她成为多数人,而是走上了一条少有人走的道路。
通过取得优异的学业成绩,埃尔诺取得教师资格,成了一名中学教师,远离了父母所在的阶层。而后,她和一位中产阶层背景的男性成婚,进一步实现了阶层跨越。这一切似乎成就了“教育改变命运”的美谈,但莫名的复杂情感却一直困扰着她,成为她书写的内在动力。在父亲去世后,她异常坦诚地写下《位置》这本摄人心魄的自传体小说,细腻地记录了自己成长中与父母相处的细节和感受。(2)凭借对一个法国底层出身的女性阶层跨越之旅的细腻深描,《位置》这部作品在1984年荣获雷诺多文学奖(Prix Renaudot)。
同样出生在法国劳工阶层家庭,迪迪埃·埃里蓬(Didier Eribon)的成长经历更为曲折。在《回归故里》中,他回望了自己与家人充满困惑、矛盾和挣扎的关系。尽管埃里蓬通过学校教育最终成为一名出色的记者和大学教师,但也是在接受学校教育的过程中,他与原生家庭日益疏离。直到父亲去世,埃里蓬才重新回到出生地兰斯,背叛、违逆、羞耻、孤独种种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他拿起笔,细腻地写下走在这条少有人走的路上的内心体验,特别是从逃离、抛弃到重新回归和接纳的心灵旅程。
从社会阶层的角度来看,埃尔诺和埃里蓬都是通过努力学习、接受高等教育实现了向上流动和阶层跨越,教育对他们而言具有特殊的意义。艾力森·赫斯特(Allison Hurst)在《大学与工人阶级:什么让他们做到》一书中生动描绘了一个劳工阶层家庭背景的“项目女孩”(Project girl)珍妮特(Janet)的处境,“与她的朋友们努力成为‘她们母亲一样的股票经纪人、她们姑妈一样的律师或者他们父亲一样的教授’不同,她的大学生活是为了不成为她的母亲、她的姑妈,她的父亲”[3]。相似的,埃尔诺和埃里蓬接受教育的历程同样是为了不成为、甚至是远离他们的父母辈所处的社会位置。学业成就虽然让他们的家庭引以为傲,但越是在学业上成功,他们就越可能远离父母所处的阶层,与父辈的文化世界渐行渐远。
借用埃尔诺在书中所引的尚·惹内的说法,本文将通过教育取得学术资格、实现阶层跨越的知识分子群体称为“违逆者”,即违逆命运之人。通过梳理和分析埃尔诺与埃里蓬这样两位“违逆者”的自主书写,呈现社会底层子弟通过教育向上流动过程中的情感世界,以期深描这样一种阶层跨越之旅对个体情感、道德与文化世界的冲击。
作为“违逆者”的自主书写,自传体小说《位置》与《回归故里》带有浓重的个人感情色彩。但“小说”已经不足以说明这种写作的真正性质。
个体的感受、情绪和情感具有丰富的社会意涵,展露了个人生活与社会世界之间的复杂关联。利奥·洛文塔尔(Leo Lowenthal)曾这样阐述文学、文化与社会的关系: “文学不仅能告诉我们过去时代的社会是什么样的,而且能说出个体对这一社会的感受、希望、思考,以及这些个体是如何试图改造社会或者逃避社会的。”[4]在写给高勒雅克(Gaulejac)的信中,埃尔诺说:“我无意写自己的生活,从自己体验过的感觉和东西出发,希望能揭示一些真实存在的、反映人类境遇的现实。”[5]因此,这类文本不只是个人性的,也是社会性的。他们着意写下的并非只是“个人传记”,而是经由内省的自我来叙说的“社会传记”。也正因为此,埃尔诺被誉为“化身为女作家的布迪厄”[5]。
马克斯·范梅南(Max van Manen)说:“教育学就是迷恋他人成长的学问。”[6]以个体成长为核心主题的“个人传记”不仅是“社会传记”,也是珍贵的教育文本。作为一种特殊性质的文本,自传所讲述的个人故事能够“赤裸裸地叙述”,能够写下“心理上的动机、黑幕里的线索,和他站在特殊地位的观察”[7]。正是潜入自己内心深处,埃尔诺和埃里蓬挖掘着在寻常生活中被遮掩的、禁忌般的情感,触动着读者敏感的神经。
无论是埃尔诺还是埃里蓬,他们尽管性别不同、具体境遇不同,却共同呈现了一种与原生家庭和原有阶层之间的复杂情感。他们在自传体小说里所回望的,有学校教育、原生家庭与个人成就之间的裂痕,也有穿行于不同阶层之间体验的张力,更有对学校教育和原生阶层的复杂情绪。在此,写作似乎成了一种倾诉、释放和自我疗愈。究竟可以如何理解这样一种写作的教育性质呢?
贺晓星在《教育文学“不诞生”的学科思考》一文中提出了“教育文学”的学科建构设想,认为“教育文学”可以说是“一门从文学角度,用文学理论和方法来研究教育现象的学问”。[8]笔者既为“教育文学”的提法感到振奋,却又同时感到困惑。在贺晓星与文学作品相关的学术文章中,大多以社会学或教育社会学的视野分析文学作品,并不符合他为“教育文学”所下的定义。(3)在笔者看来,贺晓星的多篇作品都具有“教育文学”色彩。参见:贺晓星,李黎:《彼得·潘写作:作为教育思想的少儿文学》,载《教育学报》2006年第2期,第43-54页;贺晓星,仲鑫:《异乡人的写作——对赛珍珠作品的一种社会学解释》,载《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1期,第126-135页;贺晓星:《〈山彦学校〉的故事——生活缀方运动的教育社会学意义》,载《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07年第3期,第117-137页。笔者认为,作为构建一门交叉学科的设想,教育文学的另一取径亦可以是一门从教育(社会学)角度研究文学作品及其作者的学问。但无论是何种取径,教育文学都要关注人的成长,“要将情感看作研究的前提,看作研究方法与视角得以成立的根本保证。”[8]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将个人情感色彩浓烈的自传体小说《位置》与《回归故里》视为教育文学探索的极佳样本。通过两位底层出身的知识分子自主书写的成长叙事,深描“违逆者”在不同社会与文化世界穿行所生成的内心体验及其教育意义。
马茨·特朗德曼(Mats Trondman)曾对瑞典19世纪80年代一群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的人进行了研究。他在《阶层旅行的图景》一书中提出“阶层旅行”这一经典概念,意指“社会和文化位置变动的旅程”,并为这样一群“走向学术环境、被中产阶级社会所塑造、改变、代表和维护的工人阶层子弟”起了一个颇为形象而有趣的称谓——“阶层旅行者”(class traveler)。[9-10]这条通向教育改变命运、“子不承父业”的人生道路,少有人走且荆棘丛生,亦是一场动荡不安的阶层跨越之旅。
埃尔诺对自己童年经历的描述充满了对父亲的“瞧不上”,坦言“回忆里,诗意阙如”[1]23,因为她要去回忆和描述的正是她的父亲“为升斗折腰的一生”[1]22。父亲的一生留给她的是一些零散的记忆碎片:
散步时,他从来不知道两只手该怎么摆。[1]79……看我盘子里还剩一点食物没吃完,他会痛心万分。盘子吃得干净简直可以不必洗就收起来。[1]62……遇有婚礼或是领圣体的日子,早在几个月以前就记挂在心,他们曾经先饿三天肚子,再去大啖一顿捞回来。[1]26
父亲吃到盘子干净得“可以不必洗”,读书不多,不会讲正确的法文,没进过博物馆,拔瓶塞会把酒瓶夹在两腿之间,这些都给埃尔诺带来丢脸的感觉。埃尔诺在生活中实实在在地看见并苦恼于父母节俭的生活习惯,也在和不同阶层的人的交往过程中感受到品位的差异。“当我和Y镇中产阶级人家的朋友交往时,人家先会问我的嗜好,是爵士乐还是古典乐?是达第还是贺内·克莱?这正足以让我明白我来自另外一个世界。”[1]60-61在学校中,她的语言表达方式被老师指责,就迁怒于“满心期待着我以后会比他强”[1]68的父亲。在家庭关系中,她也困扰于父母之间以及父母和子女交流的粗疏。
“他和我妈妈两个人讲话,一向都是恶声恶气的,连彼此表达关心也一样。……我们之间只会用不耐烦的口气对话,不然不知道还能怎么表达。……父母和孩子彼此以礼相待,有好长一段时日对我来说是件神秘的事。”[1]64-65
埃尔诺曾批评父亲洗蔬菜的次数太少以至于仍有残留的农药,导致父亲大发雷霆。埃里蓬则因为给不懂英文的母亲展示在学校学习的圣诞儿歌导致母亲发怒。当他对马克思和萨特表现出兴趣时,父亲却认为他读的报纸蛊惑人心。精神世界的差异导致的疏离感弥散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与此同时,对原生家庭的怨怼情绪在累积,逃离变得迫切。埃尔诺在书中这样坦言自己对父亲的鄙夷:“我要他注意他吃东西的样子、说话的样子。我怪他不能送我去度假,让我觉得很没面子,我要他改正他的态度,自以为理由很正常。”[1]75
对劳工阶层子弟而言,父母希望他们通过学校教育实现阶层跨越。然而,他们在学校教育中越是展露锋芒,越是意味着他们将要与父母之间的社会位置渐行渐远。学业成就的获得与原生家庭的疏离似乎注定成了相伴相生的事。父母的言谈举止无一不成为他们要逃离的对象。埃尔诺甚至写道:“我的父亲,代表了我想要抛弃、远离的一切,他充当着我心中典型的负面社会形象,在我努力重新塑造自己的过程中作为反面教材存在着。”[11]6
埃尔诺的困扰并不是任何一个出身于社会底层的年轻人都会遭遇的困扰。她的敏感来源于她在学校中与其他中产阶层子女的共同生活,这意味着自我与不同社会世界的撞击。布迪厄指出,“惯习不仅意味着对‘自我的位置感’(sense of one’s place),也意味着对‘他人的位置感’(sense of the place of others)。”[12]正是在公共教育系统之中,不同背景家庭的孩子交汇在一起,有意无意地感受着彼此家庭社会位置的差异,其背后正是社会阶层的差异。
在疏离之外,“背叛”是尤为突出的感受。在《回归故里》中,埃里蓬坦诚地向读者述说着自己并不完满的家庭。祖父是木工,长期抽烟,并在54岁时患喉癌去世,而祖母并不知道抽烟与死亡的关系,甚至说“抽烟的男人才健康”[11]28。外祖母一生艳遇不断,未婚先孕生下埃里蓬的母亲,被赶出家门。她疏于养育埃里蓬的母亲,外部支持的不足硬生生地将他的母亲从学校教育系统中拽出,成了一名佣人、一位清洁女工,这影响了他母亲的个性与一生,也影响着埃里蓬的童年。埃里蓬的父亲14岁就做了工人,“没有人认为他可以继续学习,他的父母这样认为,他自己也这样认为”[11]30。
成绩优异的埃里蓬通过教育实现了向上流动,成为一名文学记者,并最终在美国、法国高校获得教职。为了建立一个新的自我,他极力否定原生家庭的行为习惯与思维方式,他们之间的距离则象征了埃里蓬的成就。 埃里蓬竭尽所能地让自己变得不像父亲,“让自己成为和父亲所拥有的社会形象完全不同的样子”[11]36。他一点点地缩小与中上阶层的“社会距离”(social distance)[12],成了“阶级叛离者”(class defector)。故乡日益成为一个地理位置,与原生家庭的联系也逐渐停留在生理和法律层面。
但是另一方面,这些疏离与背叛又伴随着羞愧与负罪的感觉。他们羞于在别人面前提及自己的出身,羞于提及家人的职业、家庭生活。埃里蓬的哥哥在辍学后成为屠夫的学徒,最终靠政府救济金过日子,“每当有人问我哥哥的职业,我都会感到非常尴尬,我从未透露过真相”[11]74。这种羞耻会蔓延在整个人生旅途,“即便在很多年之后,每当我因为要获得某个行政文件必须提交出生证明时,仍会羞到脸红”[11]34-35。
但羞耻感不是单一的感觉,它同时隐藏着不甘、委屈与负罪感。他们还需要不断与自己对抗,不断超越自己以适应学校生活,从而接受高等教育、进入中上阶层。成功背后夹杂的不是喜悦,而是难以言说的疏离与负罪感。当他们过上父母羡慕的中上阶层生活时,他们感觉到不安与恐慌,为曾经的羞耻而羞耻,为家人的境遇而恐慌,为自己的成就而不安,产生深深的自责。自己的成就和所享受的优渥生活成了对家庭甚至家族的背叛。埃里蓬写道:“我没有在任何一个方面成为兄弟们的‘守护者’,于是我很难没有负罪感(但已经迟了)。”[11]81埃尔诺则动情地描述了自己对父亲的负罪感:“他用脚踏车把我从家里载到学校去。无论晴、无论雨,从这一岸到另一岸的摆渡人。说不定那个他最觉得骄傲的事,或者说他存在的正当性,是这个:我属于鄙夷他的那个世界。”[1]100
皮埃尔·布迪厄同样出生在法国底层。他自陈:“我青少年时代的大部分时光,是在法国西南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就像城里人所说的是一个‘落后’的地方——中度过的。而我要适应学校教育的要求,就只能放弃我的大量原初经验和早年习得的东西,而不仅仅是某种口音。”[13]268在中学时期,布迪厄的同学常拿贝亚恩小村庄(布迪厄的故乡)开玩笑,用农民的口吻喊布迪厄的名字,这些都令他不快,让他抗争。在学术生涯中,布迪厄很少提及自己的出身。他否定自传,拒绝自传式写作,认为写作自传“经常既是一种为自己树碑立传的方式,也是一种自掘坟墓的方式”[13]278。
但去世前一年,他却写下了一本薄薄的书——《自我分析纲要》,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本著作。在这本书中,他终于直面自己的出身和原生家庭,对自己的生命与学术历程进行了社会学分析。在书的第四部分,那个成绩优异、起哄、违反纪律被学监抓到、为父亲痛心、对学校教育态度暧昧不清,既不能融入中上阶层文化又厌弃工人阶级的反智主义,衣着、语言和行为方式带着劳工阶层烙印的少年布迪厄跃然纸上。在热心助人、善良无私的父亲去世后,布迪厄写道:“我记得自己曾哭过许多次,因为想到尽管他有那么多功劳,他的名字也不会出现在名人辞典里。”[14]87“这种感情也夹杂着对我父亲的一种负罪感,他刚刚悲惨地死去,非常可怜……尽管我知道他会非常骄傲且非常幸福,但我在他的死亡与由此变成违抗——背叛的这种成功之间建立了一种神秘的联系。我数夜无眠。”[14]110面对汹涌澎拜、难以言说的情感,写作同样成了他接纳自我和与过去和解的重要出口。
“违逆者”们的写作既得天独厚又异常艰难。他们的阶层身份是含混的,是两个阶层和两种文化的边缘人和旁观者。他们的成长在两个平行的世界中展开,一边是中产阶层的优渥生活、趣味、话语、格调,一边是父母所在劳工阶层的卑微、拮据、局促、匮乏。正因为如此,他们有着已浸入在两种阶层文化之中的人所没有的感受性,这造成了写作的张力。他们既可以是外部旁观者,讲述“他们”的故事,又可以是内部的亲身经历者,作为“我们”来讲述这个故事。对“他们”任何的评判都可能导向对“我们”以及自我的褒扬抑或贬低,这造成了写作和表达的困难局面,充斥着对立、紧张和矛盾。埃尔诺在书中也坦言这种分裂感。
一方面把所谓低下阶层的生活描绘得受人敬重,另一方面却又想表现出和这种生活形态保持着距离。[1]50
写作的内在张力展现了“违逆者”们情感结构的复杂性。更进一步来说,疏离、背叛、负罪这些情感体验折射了他们自我的复杂性。埃里蓬在书中也显露了一个艰难的自我重塑过程:
让自己看起来出生于这样的阶级,努力像他们那样,在欣赏艺术的场合表现出轻松自如的神态。……我无时无刻不在控制自己的发音和表达方式。“你说话像写书似的。”在家,母亲总是这样嘲笑我……这并不是说我完全成为一个说两种语言的人,但我会根据所处的环境和阶级来对自己说话和行事的方式进行或多或少的改变。[11]72-73
海德维格·艾克瓦德(Hedvig Ekerwald)认为,“如果一个工人阶级背景的孩子长大后成为上层阶级的人。在这样一个阶层穿行者那里,两个阶级的文化将会相撞。”[15]在阶层和文化穿行之中,“违逆者”始终感受到两种区隔:一种是与工人阶层的区隔,他们在言谈举止上已经远离了工人阶层;一种是与中上阶层的区隔,他们在政治意识、思维方式等方面又无法逃脱工人阶层背景。
“在政治上,我站在工人的一方,但我厌恶自己的工人出身。如果我不是平民家庭出身(我过去是工人家庭的一员,现在无论如何依旧是工人家庭的一员),那么我的‘平民’立场就不会使我的内心如此纠结,也不会让我产生这样的精神危机了。”[11]46
两种区隔带给他们的是孤独、抽离与无归属感——“我有一种分裂感,很不自在。”[11]46他们对学校教育的态度也变得暧昧不清,这在布迪厄的《自我分析纲要》中呈现得尤为充分。一方面,他们在学校中的卑微感源自走读生代表的中上阶层文化对住宿生和小村镇儿童的文化歧视[14]100;另一方面,他们又厌恶工人阶级中的反智主义,在成绩上表现为“好学生”。布迪厄将自己的这两种习性(habitus)概括为“分裂的习性”[14]104。埃里蓬对此也同样感触颇深:
曾经有好几年,我得不断在两个身份、两个世界中辗转,这两种我应该扮演的角色,这两个社会身份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越来越难以共处,这让分身乏术的我疲惫不堪,这压力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至少让我完全失去了平衡。[11]120
“违逆者”种种复杂情感的背后隐藏着关乎自我认同的关键问题,涉及思维习惯、性情倾向、行为方式、言语表达等各个层面。如若依照米德(George H.Mead)对人格裂解(dissociation of personality)的解释,个体人格的结构与统一性和其所在社会群体的结构和统一性是同一的。人格裂解则是一个统一的自我分成了许多不同的面向,而每一个面向都对应着一个他所属的社会群体。[16]阶层穿行中的个体亦需要发展出人格结构的不同面向,方能在不同的阶层和文化场域中生存和发展,这意味着“人格裂解”是难以避免的。“个体所属的新旧群体、新旧文化的碰撞通过旧人格的裂解和新人格的形成得以体现”[16],但这新人格的形成过程却无法避免旧人格的印记。
按照威利斯(Paul Willis)在《学做工》中对两类学生群体的分类,“家伙们”所主动生产的反学校文化与工人阶级车间文化的内在契合将其推入子承父业的人生轨迹。[17]而循规生的阶层跨越旅程中内隐着疏离、背叛与愧疚,他们被学校教育承认却又感到孤独,与家庭疏离却又渴望亲近。成为知识分子之后,他们很少提及自己的出身与家庭,但家庭永远是他们内心柔软和禁忌之地。对他们而言,年少时以为可以逃离家庭重塑自身,成长过程中又时时刻刻被出身牵绊。就像埃里蓬所说,“我的出身永远地印刻在了我的精神之中,这是任何思想转变、社会习得、乔装打扮,以及谎言与借口都无法抹去的印记。”[11]65接纳出身、与原生家庭和解成为他们心中最柔软、最介意、最不愿意为外人道的部分,对原生阶层复杂的情感意味着“回归故里”并不是一件可以轻松直面或计划的事,既需要勇气,也需要契机。
埃尔诺获得教职后,曾想以父亲为题材写作,但以小说体裁写到一半时却觉得反感。直到父亲去世以后,“我拾掇我爸爸的话语、他的动作、他的喜好,他人生里的一些重要事件,还有我曾和他一起分享的生活印记”[1]22,埃尔诺开始以自传体小说的方式直面这一切,用克制的笔法、平实的语言表达汹涌的情感。《位置》最终呈现的是对父辈、祖辈生活方式的平静描述。与他们的和解,也是作者自己的救赎。埃里蓬离开家乡后,几十年没有回去,父亲的去世让他开启了回归故里之旅。通过与家人和解,“或更准确地说,与自己和解,与从前一直拒绝、抵制、否认的那部分自己和解”[11]2,他感觉到“内心的某种东西被修复了”[11]3。对“违逆者”而言,写作成了化解内心郁结情感的一个出口。这同时是一个重新阐释疏离、背叛与负罪,探寻与确证“我是谁”的历程,需要行动者奋力实现自我的整全。
可以说,底层出身、子不承父业的知识分子群体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违逆者”。那么,中国情境下的“违逆者”是哪一类社会群体呢?
在城乡经济社会发展长期不平衡的社会情势下,通过教育实现社会流动,进入城市的农家子弟是“违逆者”的本土样本。城乡二元结构深刻嵌入到他们的生命体验之中。这些“读书的料”的故事常被表述为“走出农村,改变命运”的美谈。可是走出农村,走出的是什么,走不出的是什么;改变命运,改变的是什么,改变不了的又是什么?
跨越城乡边界的经历对农家子弟的文化、道德和情感世界产生了复杂的影响,既有家庭生活中潜藏的隐痛,也有社会位置的快速变化所伴随着的那样一些过山车式的刺激和苦难。通过对中国情境下农家子弟通过教育向上流动之旅研究,我们曾揭示这样一场漫长、残酷、随时都有可能掉队的向上流动之旅中那些不为人知的内心体验——将学习作为一种道德事务、农村出身为中心的复杂情感结构、过早的“懂事”、与家人的情感郁结。[18]
进入精英大学,他们并非就真的成了中产阶层,实现了社会流动,而是在不同社会和文化世界的穿行中成为了边缘人。在象牙塔里,他们片面发展的弊端开始显现;在故乡,他们会时而有异乡人之感,难以融入童年伙伴家长里短的话题。惯习与资本错位带来的“滞后效应”(hysteresis effect)[19]让他们在中产阶层文化与劳工阶层文化中都无所适从。但行动者的主动性和创造性从未远去。
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农家子弟与埃尔诺、埃里蓬一样,生产出了独特的文化面向。这种独特的文化面向并不止于高等教育阶段,在整个生命历程中,他们都可能与“农村出身”相伴。黄灯曾这样描述他的丈夫(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博士)与原生家庭的关系:
丈夫和任何一个通过求学改变命运的农村孩子一样,在城市的生活从来就不以追求享受为前提,甚至用在他身上的正常开销,在他看来都是一种负罪……只要还有家庭成员处于不幸和痛苦中,逃脱的个体就不可能坦然享受生活本该具有的轻松、愉悦,一种血肉相连的痛楚,总是无法让他对有着共同成长记忆的亲生兄妹的困境视而不见。[20]
作为旁观者的黄灯深感农村出身的丈夫的卑微、压抑、内疚,甚至是负罪感。那么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农家子弟自己在多年以后又怎样看待自己的出身、自己与原生家庭以及原生阶层的关系呢?摩罗在《我是农民的儿子》中这样写道:
我进入国家体制二十多年,进入大都市十多年。我因为是农民的儿子而尝尽了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都永远不可能知道的千辛万苦。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而在城里人面前惭愧过,但是在内心的一个隐秘的角落,我时时刻刻都感到惭愧而又负疚——那是面对我所来自的那个群体的原罪感……那些四处打工的兄弟姐妹越是羡慕我的生活,我越是感到无地自容。……事实上我只是没有用跟他们一样的方式去承受那些东西,我所承受的命运的摧残比他们少不到哪里去。而且我是躲在城市的夹缝里独自承受、独自咀嚼。这种绝望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原罪的意思是:与生俱来的,无可摆脱的。[21]
无论是改革开放后“读书的料”的故事,还是像黄灯的丈夫、摩罗等生于改革开放之前的农家子弟的故事,都不仅仅是字面意义所展现的一个天赋异禀的劳工阶层子弟通过读书实现“逆袭”的励志故事,而是一个负重前行、充满了矛盾冲突和困惑挣扎的故事。这些中国情境下农家子弟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生命经历与法国劳工阶层出身的埃尔诺和埃里蓬所体验的情感冲击与道德震荡具有共通性。
与埃尔诺和埃里蓬相似的是,出身于法国一个落后农村地区的布迪厄一直在试图以学术研究的方式重新理解和阐释自己的生命体验。在《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中,布迪厄认为,有志于通过教育改变命运的底层子弟只有两条道路。第一条道路,是像“家伙们”那样抵制学校制度,生产反学校文化,最终延续父辈命运,一代代地子承父业。第二条路,是在一场文化移入中取得成功[22],接受教育的过程成了被中上阶层文化所同化的过程。这就是他所说的底层子弟命运的“二律背反”。
但布迪厄却否认自己陷入了这样一种“二律背反”,认为“人类学和社会学使我得以重新找回我原初的体验,并把它们运用到我自己身上,使我能接受它们而又不失去后来获得的任何东西。这种情形在那些为其出身和最初的经历经常感到极度不幸和耻辱的本阶级的‘背叛者’中间是不多见的。”[23]周勇犀利地指出,在布迪厄的思想、学术及人生中,阶层背景始终是一个发挥重要作用的因素。无论经过何种“精英学校”知识权力的“规训”,也不管是在什么样的学术领域追求知识,布迪厄都会“自愿居于边缘”,采取一种“外乡人”(stranger)的立场,始终不忘其“卑微的社会根源”;从做“寄宿生”开始,这位乡下来的学子就感受到了一种“分裂的存在:学校生活和家乡生活的分裂”。[24]可是,埃尔诺和埃里蓬又何尝完全“被这个制度所笼络”,又何尝彻底忘却和抛弃自己的出身呢?
在《回归故里》中,埃里蓬大肆批判雷蒙·阿隆(Reymond Aron),矛头直指“社会阶层无疑客观存在,但阶级成员的阶级意识并不一定存在”[11]67。他坚定地认为工人阶级子弟在生命的最初阶段就在与他人的对比中萌发了阶级意识,这种阶级意识延续一生。尽管违逆者逃离、背叛,但始终被羁绊。“回归故里”是埃里蓬必须要面对的人生议题。埃尔诺则同样借由书写自己父亲的人生,不断思索自己与父亲、与自己的原生家庭以及所在阶层文化之间的关系。可见,“违逆者”与原生阶层的文化从来都不是完全断裂的,他们也从来都不是、也无法成为一个彻头彻尾、完全改头换面的背叛者。
与之相似的是,杰克·赖安(Jake Ryan)和查尔斯·夏克瑞(Charles Shackrey)认为,“社会流动的个体经常纠缠于该忠诚于哪一群体,在不同阶级的文化里漂泊。”[25]这种缺乏归属感可能会让个体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彼得·布劳(Peter·M.Blau)区分了停留在原有阶层(stationary highs and stationary mobile)以及实现了阶层流动(upwardly mobile and downwardly mobile)的两个群体。在他看来,实现阶层流动的群体中的个体,“(他们的)行为被预期夹在那两个静止的阶层中间”[26]。这些观点都与决然的二律背反相背。说到底,“二律背反”陷入了决定论的窠臼,即底层子弟不是陷入工人阶层文化进而子承父业,就是被中上阶层文化笼络从而才能实现阶层流动。这种思考方式忽略了个体的能动性以及文化世界的复杂性,而能动性也绝非人类学家或社会学家的特权。
在阶层旅行的旅程中,从空间上来看,“违逆者”在家庭与学校之间穿梭,在乡村小镇与城市之间穿梭;从文化上来看,他们在工人阶级文化与中产阶级文化之间穿梭。安妮特·库恩(Annette Kuhn)曾这样定义阶级:“阶级是你衣服掩盖下的东西,皮肤里的东西,在你的本能反应之中,在你的心灵之中,在你的存在的最核心之所。”[27]当一个人的身心难以安定,长期处于社会位置的动荡,他们就很容易面临自我确证的难题。
阶层跨越之旅面临的重大困境即是要融合人格结构的不同面向,这样一条接纳与和解之旅亦是对分裂自我的一种修复和治疗。当“违逆者”直面自己的疏离、背叛与负罪时,有了回望成长历程、回看家庭出身的强烈意愿时,接纳与和解已在发生。这是一个看似顺理成章的过程,但却绝不是一条坦途。接纳与和解的发生可能随时因为生活的波折、情感的动荡、内心的复杂纠缠而发生变化,和解也许发生在亲人的一句关怀、一个拥抱中,也许发生在亲人生病或离世之后,也许发生在漆黑的深夜、孤零零地写作之时,也可能最终发生在垂垂老矣的时刻。“情感的障碍可能形成于一瞬,也可能消散于一瞬。”[28]但这一瞬的内心和解,却已历经漫长而艰辛的挣扎。
“违逆者”的第三条道路是自身富有创造性的文化生产之路,是接纳、和解与自我疗愈之路,是自我整合与重建之路,亦是打通不同文化、情感和道德世界之路。在这场动荡不安的向上流动之旅中,作为社会行动者的“违逆者”在主动建构自我,既不是布迪厄所谓的“被支配者”,也不是“被同化者”,而可以是连接者、创造者、教育者,真正有可能超越自身的阶层背景以及目前所处的社会位置来表达和行动。当然,这高度依赖一个健全的社会体制。当社会发生结构性的变化,个人英雄主义式的努力就显得渺小和无力。从这个意义上说,“违逆者”的社会流动与其说是个人成就,不如说是社会成就。在一个更加健康、公正、自由和多元的社会,这场穿行于不同社会世界、通过教育向上流动的阶层跨越旅程伴随着的情感、道德与文化冲击也将得到缓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