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萱
自明以降,因受到城市经济繁荣、社会思潮涌动、女学普及等多种历史推力的作用,女性文学创作较前代有了明显发展,作家和作品数量则能直观反映这种升降变化。胡文楷编著,张宏生增订《历代妇女著作考》是中国古代女性著作最完备的目录书,其中收录唐代女作家二十二位,存留作品四十八部;宋、辽女作家四十六位,存留作品五十五部;元代女作家十七位,存留作品十八部;至明代,女作家人数增至二百五十人,包含明代女性作家作品总集四十一部。①另,张清华《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明代妇女著作补遗》增补胡文楷编著、张宏生增订《历代妇女著作考》未收的明代女性作家著作八种(存三种,佚五种),总集九种。《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与前代相比,作家群体扩大,作品数量递增。在此进程中,女性的文学结社现象开始出现,唱和成为诗歌创作活动的重要形式。尤以晚明(万历至崇祯时期)江浙一带的女性作家唱和活动最为典型,如被称为“吴门二大家”的徐媛与陆卿子,二人唱和受到吴中地区士人交口赞誉。从此时期唱和诗的留存情况看,此类诗作大多散见于别集中,专门收录唱和诗作的总集并不多见。翻检《历代妇女著作考》,明代也仅有两部唱和诗集,其中一部即是《二姬倡和集》。①胡文楷著,张宏生增订:《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页。
《二姬倡和集》即《槜李二姬倡和》,又称《二姬倡和稿》,今日本内阁文库藏有明刻本二卷,一册,为浅草文库旧藏,是为海内外孤本。②《千顷堂书目》卷二八、《(万历)秀水县志》卷六著录作二卷,有刘凤作序,刘序今已不存。前代书目著录此书多云未见,如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亦作二卷,并云书“未见”。此本不著编者姓氏。每半叶九行,行十八字。四周单边,白口,单黑鱼尾。版心上方第一、二叶刻“二姬倡和”四字,第三、四叶刻“倡和”二字,第五叶刻“倡和集”三字,第六叶及之后皆刻“倡和稿”三字。版心依次刻卷次、页数。正文卷端首行题“槜李二姬倡和卷之”,次行署“嘉禾文峦陆圣姬著”,三行署“同郡月窗桑贞白和”。卷上阙第十六叶,卷下阙第十三叶。无序无跋。③《(万历)秀水县志》卷六称“《二姬倡和集》二卷,罗阳为之序,行于世。”此序今未见。卷上载“五言律诗五十六首”,卷下载“七言律诗三十四首”“七言绝句三十二首”,经笔者查检,实则卷上收录五言律诗五十八首,五言绝句十二首,卷下收录七言律诗三十四首,七言绝句二十六首,共收诗一百三十首。此书除日本内阁文库外,海内外其他藏书机构均未见收藏,流传有限,故而前人讨论晚明女性文学时于此书未加关注。因此,本文通过梳理二姬生平、著述,分析《槜李二姬倡和》的诗歌题材、内容及风格,进而挖掘探讨桑贞白追和陆圣姬诗之原因,并通过考察此书成集、刻印过程及其文学价值,重新审视、阐释以男性创作为主导的家庭或家族文化对晚明女性诗歌创作的影响,以及晚明女性在文学困境中的书写矛盾、书写焦虑与自我调适、自我突破等有关中国古代性别文学中的诸问题。
陆圣姬,浙江嘉兴秀水人,生卒年不详。但考索其诗作,可大致推测生活年代。陆氏作有《观海和李见亭韵》诗,见于《槜李二姬倡和》卷上。按,李见亭,即李自华,字元实,号见亭。本为华亭人,“父学孟娶于浙,遂迁嘉善”④龚宝琦修,黄厚本纂:《(光绪)金山县志》卷二一,清光绪四年刊本。,善古文,工书法。据《嘉靖四十四年进士登科录》云“李自华……行三,年三十,正月初九日生……娶陆氏”⑤龚延明主编,毛晓阳点校:《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登科录下》,宁波出版社2016年版,第348页。。李自华三十岁时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故知其生于嘉靖十五年(1536),且李自华或与嘉善陆氏存在姻亲关系。虽不能确定李自华《观海》诗写作时间,直接知晓陆圣姬生年,但从唱和来看,陆氏大致生活于嘉靖时期。
关于陆圣姬的家世、字号与文集之名文献记载较少,仅散见于《(万历)秀水县志》《槜李诗系》《名媛诗归》等方志、诗文总集,且多有出入。上海图书馆藏有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刻本《冯太史校汉唐宋元明十六名姬诗》,为明末周履靖所编,冯梦祯校正,其中收录陆文峦诗一卷,首篇《闺词》诗题下附陆圣姬小传:“圣姬号文峦,就李人,五马陆□之孙女。幼敏,甚工诗书,后适里人周慨。自是抑郁不得志,故恒居多愁思云。”⑥按,周慨,嘉靖间秀水人,生平不详,关于其姓名,各家记载不一,《(万历)秀水县志》卷六作“周恺”,《槜李诗系》卷三作“周概”。其生活年代与周履靖相近,又与周履靖俱为秀水人,故以周履靖记载最为可靠。又见《(万历)秀水县志》卷六《人物志》“列女”记载:
陆圣姬号文峦,天顺间陆广太守孙女。幼孤,母命适周恺为妻,性好吟咏,所匹非称,抑郁不乐,作诗每写忧怨不愤之思。有《文峦草》行于世。⑦李培修,黄洪宪纂:《(万历)秀水县志》卷六,明万历二十四年修民国十四年铅字重刊本。
这两条材料内容相近,《(万历)秀水县志》当对周文有所参考。可知陆圣姬号文峦,为天顺间陆广太守的孙女。幼年丧父,听从母命嫁于周概。喜吟诗,因“所匹非称”,所以抑郁寡欢,诗作中常抒发内心忧怨之感。
关于陆圣姬的字号,又见于题名钟惺所编的《名媛诗归》卷三五“陆圣姬”条,云“字文鸾”⑧《名媛诗归》卷三五,明刻本。,清代沈季友撰《槜李诗系》卷三四中记载“圣姬字文鸾”①沈季友:《槜李诗系》卷三四,国家图书馆藏清康熙四十九年刻本。,《历代妇女著作考》引清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作:“陆文峦字圣姬,峦一作鸾。一作名圣姬,字文鸾,秀水人,适周氏。”②胡文楷著,张宏生增订:《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72页。圣姬是其字或是号,文鸾、文峦是否同用,此处存在着争议。
同样存在争议的,还有陆圣姬与太守陆广的关系。一说二人为祖孙关系,以前引周履靖所作陆氏小传及《(万历)秀水县志·人物》为代表。一说二人是父女,如《槜李诗系》卷三四记载“(陆圣姬)嘉兴陆太守女,适周概,郁郁不得志,有诗集”③沈季友:《槜李诗系》卷三四,清康熙四十九年刻本。,《名媛诗归》卷三五云“(陆圣姬)槜李人,陆五马女,适周氏”④《名媛诗归》卷三五,明刻本。。
关于陆广其人,最早于《天顺八年进士登科录》中有记载:
陆广,贯浙江嘉兴府嘉兴县,民籍,国子生,治《书经》。字德宏,行四,年二十八,六月二十日生。曾祖用和。祖余庆。父明善。母荆氏。具庆下。兄举、堙、垍,弟远。娶徐氏。浙江乡试第六十七名,会试第一百二十四名。⑤龚延明主编,方芳点校:《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登科录上》,宁波出版社2016年版,第284页。
可知陆广字德宏,嘉兴人,天顺己卯(1459)举人,甲申(1464)进士。授兵部主事,累官抚州知府。⑥盛枫:《嘉禾徵献录》卷三二,清钞本。陆广天顺八年中进士,时二十八岁,故其生于正统二年(1437)六月二十日,娶徐氏。又有《(光绪)嘉兴府志》卷七四记载:“陆广新妻徐氏,二十九岁夫亡,或诱其嫁,矢志靡他,人称贞节。”⑦许瑶光修,吴仰贤纂:《(光绪)嘉兴府志》卷七四,清光绪五年刊本。陆广在徐氏二十九岁时离世后,徐氏并未改嫁。按,冯梦祯为浙江秀水人,万历五年(1577)进士。周、冯与陆氏既为同郡,时间相差不远,所言可信度较高。加以前之所考,陆圣姬应生活在嘉靖时期,以此推算,陆圣姬号文峦,为陆广之孙女可能性更大。
其著作《文峦草》,《千顷堂书目》卷二八卷著录“陆圣姬诗一卷”⑧黄虞稷撰,瞿凤起、潘景郑整理:《千顷堂书目》卷二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96页。,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标明“未见”。通过考察《槜李二姬倡和》与《冯太史校汉唐宋元明十六名姬诗》,基本可判断其中所录即为《陆文峦诗集》一卷。其诗作散见于方志和总集中,如《(万历)秀水县志》收录《观海和李见亭》,明代何乔远编《明文征》卷二十收录《夜坐》,《槜李诗系》收录《和人山居》《新秋》《西楼梧月》诗三首。
“槜李二姬”中的另外一位女诗人桑贞白字月姝,号月窗,同是浙江嘉兴秀水人,十五岁时嫁于处士周履靖作继室,“阃范淑懿,抚前儿如己出,有一女,适程之远”⑨沈季友:《槜李诗系》卷三四,清康熙四十九年刻本。。桑贞白生卒年不详,但生活年代可从其丈夫来推断。其夫周履靖是晚明著名山人,字逸之,因嗜梅,故号梅颠道人,又号梅墟、梅墟先生、螺冠子、茹草生、鸳湖钓徒、物外散樵等,浙江嘉兴秀水人,好金石藏书,终生未仕。周氏著述甚富,种类繁多,仅其《螺冠子自叙》中就列有所著《赋海补遗》《江左周郎诗苑》等三十六种,庚和《陶靖节诗》《古今歌纪》等十八种,所辑《唐宋元明千家宫词》《十六名姬诗》等二十六种,⑩周履靖著,陈继儒选:《梅颠稿选》卷一九,明刻本。现存《梅颠稿选》《螺冠子咏物诗》二十六卷、传奇《锦笺记》、丛书《夷门广牍》、总集《赋海补遗》等。徐朔方《周履靖年谱》系周氏之生年为嘉靖二十一年(1542),卒于崇祯五年(1632)。虽有其他观点相继提出[11]周履靖生卒年存在争论:如张军德考其生卒年为嘉靖二十八年(1549)、崇祯十三年(1640)(《周履靖的生卒年及其他》,《中国文学研究》1988年第2期);张德建《山人现存文集版本提要》中将周氏生年系在嘉靖三年(1524)(《明代山人文学研究》,湖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79页)。,但仍可知晓周氏生活在嘉靖至万历时,刘凤《螺冠子传》引周履靖《怨歌》言“三巡始结婚,芳魂复辞世。辛苦续断弦,逾四方育息”[12]周履靖:《赋海补遗》卷三〇,明万历间书林叶如春刻本。,周履靖三十岁娶妻,第一任妻子卒后继娶十五岁的桑贞白,周履靖比桑贞白年长十余岁。因而推测桑贞白应同样活动于嘉靖后至万历时期,比陆圣姬年代稍晚。
桑贞白“幼聪慧,喜文墨,工五七言诗,与彤管诸贤淑相颉颃”①李培修,黄洪宪纂:《(万历)秀水县志》卷六,明万历二十四年修民国十四年铅字重刊本。,纂组之外,还留心典籍,夫妇唱和百余首。《千顷堂书目》“别集类·妇女”著录其著作有《和陆氏诗》一卷、《二姬倡和稿》二卷、《香奁稿》二卷。②黄虞稷撰,瞿凤起、潘景郑整理:《千顷堂书目》卷二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694页。《香奁稿》即《香奁诗草》,收入其夫周履靖所编《夷门广牍》卷一百一,前有茅坤序。
古代社会长期延续的儒家社会性别体系中,男女诗人的诗歌创作不可避免地存在差异。受“男女有别”“男外女内”观念的影响,女性的活动范围被拘于家庭内部。晚明时期女性走出闺门,与其他女性诗人、风土景物频繁发生联系。以《槜李二姬倡和》为例,集中诗作打破闺门的界限,包含了“内/外”两种文学空间的书写。
《槜李二姬倡和》是同题次韵唱和的形式,笔者将诗歌题材选择及吟诵内容作为划分文学书写空间的角度,来对闺阁内外的两种文学场景书写进行考量。唱和诗歌根据题材可以分为五类:一是时序类,诗作有《春词四首》《夏词四首》《秋词四首》《冬词四首》《暮春》《秋》《送春》;二是关注日常生活,诗作有《和人夏日过水亭二首》《观海和李见亭》《和人秋日村居》《和人田家二首》《和人夜坐》《题鸳鸯湖图》《贺竹墟新居》《九日无菊寄弟》《和人夜坐四绝》《和人山居》《和人茅檐独乐》《咏老少年》《题竹墟卷》《九日不见菊和人韵》《扫叶烹茶》《探梅二首》;三是闺情诗,诗作有《闺词二首》《无题二首》《和人闺怨》;四是咏物诗,诗作有《碧桃》《绯桃》《挂兰》《接燕》《风筝》《蝉》《和夜二绝》《垂丝海棠》《咏鹤飞鸣宿食》《鹤灯》《晚菊》《塔灯》《梅花纸帐》《雪夜》《池莲》《盆莲》《白莲》《黄莲》《台莲》《并头莲》《品字莲》《北窗松风》《西楼梧月》《镜中灯影》;五是游仙诗,诗作有《刘阮入天台》《刘阮再访不遇》。
于此可见,唱和题材集中在写景咏物及日常生活书写。仅从文本内容来看,集中大多数诗作依旧是深闺之中的生活状态,即“内”的文学空间书写。
倦绣闲针线,耽眠乱髻云。(桑贞白和《春词四首》其二)
意倦停针绣,含情思不穷。(桑贞白和《秋词四首》其二)
秋思多萧索,芳心不动摇。琐窗多寂寞,无语坐终朝。(陆圣姬《闺词二首》其一)
临风每得伤春句,对月空烧午夜香。怪底檐前驰铁马,梦回欹枕怨更长。(桑贞白和《和人闺怨》)
这是古代女性书写中常见的闺阁场景。明末女诗人梁孟昭《寄弟》中准确揭示了这种古代女诗人创作的心理活动:“但我辈闺阁诗,较风人墨客为难。诗人肆意山水,阅历既多,指斥事情,诵言无忌,故其发之声歌,多奇杰浩博之气。至闺阁则不然,足不踰阃阈,见不出乡邦,纵有所得,亦须有体,辞章放达,则伤大雅。”③王秀琴编集,胡文楷选订:《历代名媛文苑简编》,商务印书馆1947年版,第45页。男性诗人忘情山水,求取功名,生活经验及阅历较女性诗人丰富得多。女性被囿于闺阁之中,足不出户,且要遵循“雅”的尺度标准,故而伤春怀秋之时,不敢表露真实情感,只能隐晦表达自己的些许闺愁。
在常见的闺阁生活中,另有一些描写作诗及收集诗料的句子:
坐久添诗料,西风递桂香。(陆圣姬《和人夜坐四绝》其四)
谩写寒窗句,时呵冻笔尖。(陆圣姬《冬词四首》其二)
停针神益倦,阁笔句难成。(陆圣姬《闺词二首》其二)
侧身思旧句,忽听晓钟声。(桑贞白和《闺词二首》其二)
因经常处于操持家务的忙碌状态,写作时间零碎且不自由,诗句中夹杂着对诗歌创作时间的敏感把握。而诗歌创作也成了生活中除针线、家务之外不可缺的一部分。
在闺阁之内,是由女工、闺思等组成的生活片段,融入的是因四时更迭引发的无尽愁念、因感情对象缺席而衍生的深切倾诉。而一旦跨出闺门,诗歌创作即展现出多元风貌。除女子赋诗时伤春悲秋的情感流露,集中还多有惊人之语,气势壮阔。如陆文峦《观海和李见亭韵》写道:
海上一登眺,众流何足观。天空云影没,潮定水容宽。隐隐晴峦小,汤汤雪浪漫。望穷夷岛外,华发怒冲冠。
桑贞白和曰:
到海知天旷,登临得巨观。几回潮上急,四顾目中宽。夷岛看来杳,云涛望处漫。寒烟生远壑,风动客衣冠。
李自华《观海》诗未见其他史料收录,故原诗内容不详。陆、桑二诗,皆是诗人登眺沧海,触景生情。陆诗所写“望穷夷岛外,华发怒冲冠”,应是指嘉靖倭乱一事,倭寇入侵对江南沿海地区造成破坏性损失,在此地区的诗人目睹惨状后作诗宣泄心中怨愤。国家危难促使女性诗人作出文字回应,陆圣姬诗末尾直抒胸怀,毫不掩饰对倭寇来地的愤激,有巾帼之气。两诗相较,陆诗更显宏大,桑诗所和重在韵律,情感及诗境逊于前者。
另有向往隐逸生活,逃避俗世的思想倾向。如陆文峦《贺竹墟新居》言:
卜室双溪畔,林泉兴味长。临池朝染翰,坐石夜飞觞。种竹栽花地,吟风弄月堂。淡然无世累,诗酒漫徜徉。
桑贞白和曰:
屋筑溪桥曲,门临流水长。情闲堪种竹,客至可留觞。黄鸟啼村树,绯花映草堂。路幽车迹少,终日任徜徉。
陆诗先交代竹墟新居的位置,继而联想到早晚的惬意时光,末句向往诗酒作伴、不为世俗所累的生活。浅切平易,语淡情深。桑诗“黄鸟”“绯花”相对,颇有色彩感和画面感,比陆诗少了一丝哀愁,多了几分洒脱。
从二人其他诗作中也可一睹江南才女的日常,女工纂组之外的活动。《和人秋日村居》“静里惟搜句,闲来只著书”,“时听邻僧磬,闲披训女书。盘桓诗句里,渐觉俗情疏”。两组唱和诗结合来看,除了闺门内的刺绣、女工等日常家务,回归山林亦可诗酒作伴,吟风弄月。脱离“世累”与“俗情”,山林溪畔是身心徜徉的归宿。因压力来源有异,女性不求名利与仕途显赫,这种隐逸避世的情感与男性文人也略有不同,仅是跨出闺门,走向自然便易获得,闲暇之余不忘批阅女诫之书,隐约反映了社会对妇女的道德约束是无形中的牵累。
再如《西楼梧月》,这首七绝是陆圣姬的代表作:
绿野堂西百尺楼,梧桐揺月一天秋。夜深独坐清如许,空翠满身凉影流。
桑贞白和曰:
一轮明月独登楼,正值时光是蚤秋。梧叶乱侵虚窗影,不知萤火向风流。
陆诗末句煞有姿致,读来顿生凉意,最是体现“清婉”诗风。王端淑称其诗景色疏快,气味清芬,名列十六名姬,宜矣。桑诗虽稍逊色,但也清绝,后两句虚实相映,动静结合,画面易感。清代王端淑评“人谓襄阳诗如清溪白石,疏柳幽蕉,清矣,未免于薄。嗟乎,襄阳之厚,人未知也,读月姝诗当自得之”①沈季友:《槜李诗系》卷三四,清康熙四十九年刻本。。以此诗可见桑诗之清幽淡雅。
游仙题材二人也有涉及,以《刘阮入天台》这首七律为例,陆圣姬作:
误入天台路渺茫,桃花流水绕溪香。云霞冉冉乾坤别,烟树苍苍岁月长。何处樵人歌古调,谁家仙笛奏新商。飘飘身世浑疑梦,不是巫山会楚王。
桑贞白和曰:
天台路杳思茫茫,异草奇葩种种香。峭壁危峰看更远,深溪曲径望偏长。千林树色呈苍翠,几处禽声奏羽商。忽遇仙姝情更洽,欢娱犹胜楚襄王。
两篇诗作叙述刘阮入天台遇仙之事,从细节处渲染天台周围环境,呈现出与俗世迥异的仙境景象,尾联均论及楚襄王夜梦巫山神女事。桑贞白以诗的形式描绘该典故,重心依然在情爱主题上。而陆诗末句将两事结合起来,并未作对照,加上否定语气,模糊了女性作家敷演此题材时惯于偏重情爱主题的意味,衍生出一份身世飘零之感。
深闺之中与跨出闺门,在“内/外”两种不同场景下,诗作中表达的感情有着鲜明对比。在“内”的空间中,充斥着既有价值体系带来的种种束缚,父权社会中的政教传统带来无形压力。桑贞白对久坐苦吟后所成诗篇摆脱不了“闺怨”的局限有清醒认识,自嘲“谁惜深闺妇,诗成似怨歌”,无人怜惜,只能自怜自艾。“深闺妇”与“怨歌”诗之间存在的恒定关系,是女性在以男性书写标准为主的诗教体系中对自身的认知与反思。在“外”的场景里,藉由美景,有意或无意地流露出模糊性别差异的诉求。“内/外”两种书写空间的划分并非是绝对的。如游仙诗,是属于诗人的想象世界,是意识领域上的“闺阁之外”的空间。还有一些诗作,并不能判定是诗人在现实环境中所创作,还是某种理想的架构,这就像杜丽娘梦中的“后花园”,为现实寻找一个突破口。
《名媛诗归》尝言:“古人中女子作诗,亦只因事写情,演入声调。虽单词质语,必曲折奥衍,非如今人累累成篇,比事属偶,作游戏玩弄事也。”①《名媛诗归》卷一,明刻本。明代郑琰《梅墟先生别录》下卷“二姬倡和”条下亦云:“三百篇中多征夫嫠妇、绿窗红女之释,圣人采焉,以其本乎性情也。女子能诗属文,自江芊曹大家而降,寥寥无闻,间有善咏,如琰如涛,如近代朱淑贞,非不脍炙人口。然非以写怨,即以宣淫,其奚取于淑女君子?逸之有妇善咏,而陆氏女文峦亦善咏。二姬倡和成帙,讽沨乎,《周南》之遗音矣。”②郑琰:《梅墟先生别录》卷下,明万历刻《夷门广牍》本。两者所提及的内容,可以清楚看到与前代女诗人相比,明人对当世女性书写创作题材逼仄、态度不端多有不满。郑琰将二姬唱和称作“《周南》遗音”,着眼于二者在诗歌内容与思想感情上的相似点,强调了《倡和》的传统书写价值。这恰好证明了女子作诗,并非全为“作游戏玩弄事”。陆、桑二人于“内/外”两种文学场景的诗歌创作,在文本互动中所呈现的是古代女性个人书写自觉与生存环境的矛盾,是在现实道德风教下无法达到自我定位的犹豫与焦虑,是以男性掌握话语主导权的社会、文化带给女性个体的压迫感。这种现象并非是个例,而是普遍存在于晚明女性诗歌创作乃至晚明女性文学书写中。
明代女性文学的发展过程诚如清代季娴所概括:“自景、德以后,风雅一道,浸遍闺阁。至万历而盛矣,启、祯以来,继起不绝。”③季娴:《闺秀集》选例,清钞本。妇女书写在万历年间才开始繁盛,标志之一便是女性诗歌写作与结社、唱和活动的普遍化。《槜李二姬倡和》刊刻流传,是当时商业繁荣、社会思潮涌动以及出版业长足发展等共同合力作用下的产物。考量其产生的最初原因,可感受到隐藏在家庭内部的男性角色力量的存在。《倡和》集所折射出的,是晚明女性的作品大量走向公共空间、获得地位和名望的同时,实际隐藏着内心的书写焦虑与矛盾。
作为培养闺秀文化的土壤,家庭空间中的文化浸染发挥着重要作用。冼玉清将撰述结集并刊刻流播的女性归纳为三种类型:一为名父之女,二是才士之妻,三是令子之母。④冼玉清:《广东女子艺文考》后序,商务印书馆1941年版,第1-3页。“名父之女”一类侧重古代女性未嫁前的家学传承,这是闺秀创作的启蒙阶段和起点。
桑贞白在《香奁集自跋》中提及自己的家学传统:“妾本桑林中女,幼荷严母庭诲,日究女训、烈传、经史,以明古今。方识汉有曹大家、中郎女,晋有窦滔妻,宋有朱淑真,明有朱静庵,俱各隽才巧思、异句奇章行世,心甚企慕。”①江元祚续编:《续玉台文苑》卷三,明崇祯刻本。其父桑林不可考,仅知桑氏一族为槜城旧族。②郑琰《梅墟先生别录》卷下称“槜城桑称旧族,逸之继妇娶桑门女,名贞白,字月姝,能诗能书”。其母在桑氏幼年教育中起着关键作用,“严母”形象的塑造反映了晚明时期家族教育中母教的深入。桑氏年幼时期习以女训、烈传等传统女德教育之书,且阅读文本中加入了经史。良好的家学氛围使桑贞白有了一定的文学素养及文学视野,锻炼了历史感悟力。陆圣姬虽幼年丧父,但她嗜好作诗,所留诗篇显示了良好的家庭教育,且其祖父为太守,较平民女子有更多的学习机会。
自洪武皇帝鉴于前朝女祸,命儒臣修女诫,“卿等其纂女诫及古贤妃事可为法者,使后世子孙知所持守”③张廷玉等:《明史》卷一一三,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503页。,自上而下开始推重女学,女教典籍大量涌现。统治阶级中如高皇后《内训》一卷,文皇后《劝善书》二十卷,而章圣太后《女训》一卷,则有“献宗为序,世宗为后序”④张廷玉等:《明史》卷九六,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373页。,在民间,上行下效,女教书籍更是大为流通。重视女学教育推动了明代妇女教育的普及,女子识文断字,便有意走进文学创作的领域。但女教教材有其特殊性,重德不重才,目的是为防止女性僭越礼教,强化道德教育。故而妇女文学在这种社会文化背景中,是处于矛盾的境地,虽然妇女文学创作的队伍在扩大,事实却是创作队伍的主体意识依然受到传统封建礼教的钳制。桑贞白有《勉女歌》,写道:
新歌勉女行,听之不可忘。须守闺中则,休登闱外堂。勤纺寒窗织,虚心学缀裳。烹调和五味,拈刺绣鸳鸯。如宾事夫主,尽孝奉姑嫜。克勤于旦暮,立志在冰霜。当知孟光德,莫学飞燕妆。⑤赵世杰辑:《古今女史》五言古卷二,明崇祯问奇阁刻本。
诗中只字不提吟诗之事,句句都是告诫女子恪守女则,安分守己,专心于家务琐事,侍奉公婆,与丈夫相敬如宾,俨然诗化的女德教材。
虽然在桑贞白和陆圣姬的幼年教育中,更多是来自母教的力量,但这种女德教育的推行,是发生在男性占主导话语权的晚明社会。即使社会思潮涌动,女性书写有了存在的合理性,但在实际书写过程中常会造成女性自身的困顿与反省。从妇女意识更为鲜明的清代来看,女性的文学创作活动的合理性同样需要依托于主流传统的认可。清代完颜恽珠编诗时称“凡篆刻云霞,寄怀风月,而义不合于雅教者,虽美弗录。是卷所存,仅得其半,定集名曰《正始》,体裁不一,性情各正,雪艳冰清,琴和玉润,庶无惭女史之箴,有合风人之旨尔”⑥胡文楷著,张宏生增订:《历代妇女著作考》(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631页。。其选诗的原则是符合雅教,体现风人之旨。揭示了女性即使从事书写创作,有自我书写意识,却未必有独立的写作立场。通过母教或家庭教育直接塑造女性的价值观,这便是家庭空间中女性书写矛盾产生的第一层原因。
家庭空间中的另一重文化浸染来自于妇女出嫁之后的婚姻生活。《槜李二姬倡和》的两位女诗人在脱离原生家庭,走入婚姻生活后,恰好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处境。陆圣姬奉母命嫁于周慨,“所匹非称,抑郁不乐”,故作诗常写忧怨不愤之思。并不美满的婚姻状态,促成了陆圣姬的诗歌创作,“物不平则鸣”,将心中块垒消释在诗作中,是女诗人自我疏解和疗愈的方式。反观桑贞白的婚姻,可称之为“琴瑟和鸣”。其丈夫周履靖称“靖中岁丧偶,继娶桑氏之女,年甫及笄,贞静聪慧。纂组之外,自云幼习女训,粗通文翰。时见余侧弁吟哦,欣然有会,遂益留心典籍,先后庚倡,凡数百余首”⑦桑贞白:《香奁诗草》,《冯太史校汉唐宋元明十六名姬诗》,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从周氏所言来看,他对桑贞白的诗歌创作有直接影响,并远多于原生家庭的栽培。桑氏出嫁前只是粗通文翰,文学基础薄弱,正是丈夫周履靖日常中的吟哦行为,使她逐渐留心典籍。周履靖这段话,是他写给桑贞白诗集《香奁诗草》的跋文,肯定桑贞白的作诗能力,实则带有夸耀意味。夫妇唱和是晚明文人颇为称赞的行为,有利于塑造社会空间中的正面形象,扩大交游中的影响力。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如明代朱翊鉹为朱柔英《双星馆集》作序称:“朱为少宗伯子谦女,归于词人靖甫,靖甫亦岳牧之后,合体并雅,阳倡阴和……人间夫妇,无能一二埒者。”①朱柔英:《双星馆集》,清雍正刻本。古代女性在婚姻中扮演附庸角色,而这个角色一旦赋予“才女”的身份,很多时候就成了家庭的骄傲和炫耀的资本。这也是他编刻桑贞白《香奁诗草》的出发点之一。
万历二十三年(1595)茅坤为桑贞白诗集《香奁诗草》作序,称“(周履靖)手是编”②桑贞白:《香奁诗草》序,《明别集丛刊》第4辑,第20册,黄山书社2015年版,第398页。,周履靖在跋文中提及刊刻其妻诗集之缘由:“先后庚倡,凡数百余首。删繁撷精,得十之二三。编次成帙,题曰《香奁吟草》。藏笥既久,因暇日检旧稿付之杀青,聊记岁月,非敢以备彤管之采也。”桑贞白诗作数量颇多,周履靖选编成集并付梓,不难看出他对桑贞白文采的肯定与支持。除了为妻子刊刻别集,周履靖还编选《秦淮群媖诗》一卷、《古今宫闺词》十六卷、《十六名姬诗》十六卷。③按,此集现藏上海图书馆,但《中国古籍总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均未见著录。上图藏此本全名为《冯太史校汉唐宋元明十六名姬诗》,清光绪二十七年刻本,七册二十卷。半叶七行十五字,四周单边,白口,单黑鱼尾。分为宫掖、闺秀、女冠、平康四部分,每部分以时代为序,共收录汉至明代十六位女性诗集,其中“闺秀”类收录《陆文峦诗》一卷,前有《陆文峦诗目》,版心上方刻“文峦诗集”,卷端题“明陆文峦诗集八卷”,第二行刻“明陆圣姬著”,第三行署“周履靖和”。周氏并非每首追和,仅和《闺词》《闺怨》《夜坐二首》与《北窗松风》。与《槜李二姬倡和》比对,诗目及编排大致相同,除此集开篇《闺词》,《槜李二姬倡和》中与卷上《闺词》合为《闺词二首》,此集第二首《闺怨》,《槜李二姬倡和》中放于卷下《垂丝海棠》后。另外,《槜李二姬倡和》所阙卷下第十三页,陆诗见于此集所载,可补缺漏,所阙诗为《送莲》与《风雨送春二首》。他对女性创作给予关注,显示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旨趣。周履靖曾在南京设荆山书林,为当时著名书肆之一。④沈红梅、刘永刚:《明代嘉兴私家藏书特色浅析》,《天一阁文丛》第8辑,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27页。《槜李二姬倡和》集的刊刻,极有可能也出自周氏之手。
周氏对《槜李二姬倡和》的影响,远不止培养出桑氏作诗能力和刊刻成集上,更重要的是直接促成了桑贞白追和陆圣姬诗歌的行为。周氏为“东南博雅之冠”,追和古人及与时人唱酬是其诗歌活动的重要部分。他仰慕陶渊明,《五柳赓歌》四卷是专门追和陶潜,《青莲觞咏》是追和李白诗,《鸳湖倡和稿》追和何三畏、孙孟芳、沈绍文三人,《唐宋元明酒词》追和司空图、欧阳炯、韦庄、苏轼等人所作酒诗。从形式上看,《槜李二姬倡和》采纳了周履靖追和前人诗集逐首同题唱和的方式。周氏在和韵李白《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诗中直言“世间若问名和姓,五柳先生即此身”⑤周履靖:《青莲觞咏》卷下,《丛书集成新编》第56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628页。,其外侄李日华称“先生诗从陶谢门入,而波及盛唐诸子,故清绝古简处往往似浩然”⑥李日华:《梅墟先生别录》序,明万历刻《夷门广牍》本。。另外,桑贞白诗作的审美取向深受其丈夫的影响,其追求陆诗“清婉”诗风,多写自然景色及田园风光,亦当与二人慕陶之风有关。其夫妇二人分别追和陆圣姬诗,也都刊刻成集而流世,其对陆圣姬诗作的赞赏态度不言而喻。桑贞白《香奁诗草》两卷一百一十一首诗,其中有同题次韵唱和陆诗之作三十七首,约占桑集诗歌总数的三分之一,无疑更是彰示其对陆圣姬诗的推崇。
婚姻的幸与不幸,都对女性诗歌创作有一定的推动作用。陆圣姬与其夫的矛盾是显性的,而桑贞白的诗歌创作透露出一种想要与丈夫争胜的隐性心态和书写焦虑,选择用男性常用的唱和形式来写女性日常闺思及琐碎家务的内容,模糊诗歌创作形式的性别界限。这显示了古代女性文学创作意识觉醒后,试图在对男性追摹过程中确立自己的书写合法化。
晚明时期家庭教育的普及历来被视为晚明女性诗歌创作活跃的因素之一,同时也会强调伙伴式婚姻对女性书写的促进作用。但不可忽视的,在家庭空间之内,也恰是女性书写矛盾产生的场所。高彦颐分析“在个人层面上,一些女性在学问和文学的世界中,获得了与男性平等的地位,但在体制层面上则恰恰相反,对女性作家的推崇,反而强化了社会性别区分即‘男女有别’这一前提”⑦高彦颐:《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李志生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0页。。与女性未嫁前所受的家学教育相比,婚姻生活中的两性关系对晚明女性诗歌创作活动影响更为直接和深远。
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晚明社会中,女性诗歌创作活动受到女教意识及两性关系等多种牵引力的拉扯。晚明时期女性虽然有较为独立的交往空间和社交网络,却依旧离不开男性的支持。
但从《槜李二姬倡和》的成集过程及刊刻流传,也可窥见晚明女性诗歌创作为突破书写困境而做出的努力。
因为桑贞白对陆圣姬的作品一见倾心,在审美爱好层面达成一致,加之同郡同族身份在地缘和亲缘上拉近距离,使《槜李二姬倡和》有了成集的可能。此外,二人同为女性,尤其是同属晚明才女这一特殊群体,生活经历、情感体验相似,更容易产生共鸣。如此,即从因审美趋向相近而学习摹拟的初层次唱和,上升到同体验、同声气唱和的深层高度。这是古代女性实现“自我编写”的一步。在男性惯用的唱和形式中加入女性特有的日常生活题材,是试图模糊诗歌形式的性别界限。《槜李二姬倡和》集中包含的“内/外”两种文学场景的创作,涉及多种题材,显示了晚明女性诗歌书写的丰富性。
总的来说,此集是古代女性唱和结集刊刻之先导,是晚明女诗人在书写焦虑与矛盾中完成自我书写的过程。“女子之诗,其工也难于男子;闺秀之名,其传也亦难于才士”①骆绮兰:《听秋轩闺中同人集序》,胡晓明、彭国忠主编:《江南女性别集二编》,黄山书社2010年版,第694页。,虽处于女性创作繁荣期的清代,骆绮兰也感慨闺秀诗人诗歌创作与流传的不易。反观《槜李二姬倡和》的结集刊刻,实有其时代特殊性。巩本栋先生认为唱和诗词的起源可追溯到原始社会,但真正以诗歌形式唱和的作品,则是到东晋才出现,唐代为繁荣时期,宋代达到鼎盛,元明清三代,唱和之势不衰。②巩本栋:《唱和诗词研究——以唐宋为中心》,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页。“唐宋两代唱和的作家作品甚多。不管是君王臣僚、文人学士,还是僧道隐逸、歌妓才女,都有唱和”③巩本栋:《唱和诗词研究——以唐宋为中心》,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0页。。唐宋时期唱和群体扩大,但女性唱和并不常见。在晚明清初妇女诗词大量涌现的时代背景下,出版刊刻以别集为主,唱和诗散见其中,单独编选唱和诗集实属少数。《历代妇女著作考》所著录的书目,自汉至元都未出现以“倡和”为名、唱和为形式的女性著作集。明代特别是晚明,女性之间结社唱和大都最先发生于家族内部,如以方维仪、方孟式、方维则为骨干的桐城“名媛诗社”,以沈纫兰、黄双蕙、黄媛介等为代表的秀水黄氏家族女性,吴中以沈宜修、叶小纨、叶小鸾母女为主的“午梦堂一门”。而后再因姻亲关系、社交网络同家族之外的女性产生联系。这一时期家族内外女性唱和活动相对频繁,也未有唱和集大规模出现。直至清代才大量出现二人或多人唱和集,如卞梦钰《家庭倡和集》,郝懿行、王照圆《和鸣集》,王静纨、张在贞《月窗和草》等。《槜李二姬倡和》的结集和刊刻,处在女性诗歌创作由相对繁荣的晚明向更为兴盛的清代迈进的历程中,对唱和诗的推重,丰富了晚明之后女性书写的形式及范畴,积累了文学写作的经验。此集出现,恰好印证了“明代是女性作家从‘个体书写’进入‘群体书写’的分界点”④余意:《明代词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15页。这一结论,为晚明之后女性诗歌创作活动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