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英 瑾
(复旦大学 哲学学院, 上海 200433)
军事力量的构成,有软件与硬件两个方面。硬件指的是军队的兵力、装备与各种后勤资源,软件指的是对于上述这些硬件资源的调配与部署能力。这种调配本身需要基于正确的情报与合理的军事计划,而在这两者之间,对于正确情报的获取尤其显得更为难能可贵。在复杂的战场环境下,军事情报的来源往往会非常复杂(这些情报既可能来自各个层级的前沿作战平台,也可能来自己方谍报系统)。因此,对这些情报的整合能力就会成为正确的情报分析的逻辑前提。从比较抽象的角度看,信息整合能力的上升,能够弥补军队在数量与火力上的不足,成为战力的倍增器。对于这一点的哲学解释如下:从哲学角度看,军事活动与商业活动其实是颇有类似之处的。商业活动的本质是通过对于市场情报的了解,辅之以恰当的物流手段,以便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将正确的商品投送到正确的客户手里,由此完成交易。需要注意的是,商家在本质上并不是商品或者用户的直接生产方,而是对于二者之间真实供求信息的发现者与整合者。与之相类比,军队也并不是武器或者作战对手的直接生产方(严格说来,武器是由军火商生产的,交战对象则是由政治分歧的不断升级而产生的)——毋宁说,军队的任务就是在战场上将正确类型的兵器所投射出来的火力,在正确的时间与地点,精准投射到相应类型的敌方目标身上。所以,要在作战中取得成功,军事指挥官就要像商家寻找关于合适商机的精准情报一样,寻找合适战机的精准情报。寻找这种精准情报能力若被加以自动化或准自动化,便能打造出一个反应灵敏的“神经系统”,使得相关的军事组织能够大大提高其战争适应力。
自古以来,情报搜集与整理在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一直备受兵家关注。不过,在冷兵器时代,情报搜集活动往往是以人力驱动的谍报行动的方式存在的(对此,《孙子兵法·用间篇》有系统概括),并因为人力资源自身所带有的不可避免的偶然性而充满种种不可控因素。因此,古代的军事情报搜集方式,并不是以稳定的、可重复的技术形态而出现的。军事情报整合技术第一次以比较稳定的技术形态登上人类的战争舞台的案例,乃是1870—1871年的普法战争。在这场战争中,以毛奇为首的普鲁士原总参谋部制定了一个旨在迅速击溃法军的军事计划,并利用当时刚刚成熟的电报技术与铁路运输网整合了全军的信息与物流,最终使得计划得以顺利完成。不过,当时的军事信息整合技术依然是非常原始的,其核心缺陷有二:第一,原总参谋部的军事计划难免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即有赖于相关参谋人员的战略直觉),而一旦战争情况有变,原总参谋部就很难对原有计划做出及时的修正(在普法战争中,法军的过于拙劣的表现的确掩盖了普军的这一潜在缺陷;但在一战中,如法炮制的德国总参谋部却在执行“施里芬计划”时明显低估了此刻法军的战力,并因为这种低估导致了速胜法国计划的失败);第二,当时的军队前沿单位对于战况变化的感知,需要层层上报才能成为决策者头脑中的战场感知,这就使得军事行动的决策者的应变能力大受局限(譬如,在1916年由英军主导的索姆河战役开始后的前几个小时之内,英军主帅黑格将军甚至都不知道前进部队正在遭受德军马克沁机枪的恐怖屠杀)。
不过,时过境迁,随着计算机设备、雷达、有人或无人侦察机以及战场专用高速网络的普及,当下某些军事强国的实时战场信息整合能力已经达到了较高的水平。按照美军军事术语,这种专司信息整合任务的系统就是“C2系统”,其英文展开形式为“command and control system”(指挥与控制系统)。美军对于该系统的官方定义是“一个被恰当指派的指挥下达给用以完成特定任务的部队的权威性命令或指导方向”(1)DOD. DOD Dictionary of Military and Associated Terms. 2019. Available online: https://www.jcs.mil/Portals/36/Documents/Doctrine/pubs/dictionary.pdf (accessed on 16 August 2019).。该系统一般包含战场情况感知、战术计划制定、任务制定与控制等子环节,旨在将整个战场上各载具的感知内容都投射在一个统一的信息平台上予以呈现(譬如,前线无人侦察直升机所侦搜到的图像,将实时传输给指挥部与别的作战平台),并由此实现军事组织架构的“扁平化”,最终使得那种层层上报的传统军事情报汇总模式被彻底扫入历史。
由此看来,信息整合技术对于战力提升的作用,已经无须辩论。不过,由此引申出来的一些衍生问题,则需要加以更深入的讨论。我们知道,军事活动主要有攻击与防御这两种形态,而按照前面的讨论结果,战场信息整合技术的提升,将同时对军事斗争中的攻击方与防御方产生助益。但上述的讨论却没有回答这样一个问题:信息整合技术的提升,究竟对攻方带来的助益来得更大,还是对防御方带来的助益来得更大呢?笔者认为,此类技术的提升为防御方带来的助益要更大一些。笔者得出该结论的具体推论,则将分为两个大的步骤。在第一步中,笔者将论证:从信息整合成本的角度看,攻击方本来就比防御方处在相对不利的位置;在第二步中,笔者将论证,在现代信息整合技术的支持下,这种“攻难守易”的对比不但不会被削弱,而且还会变得更加明显。下面笔者先论证其中的第一步。
传统兵法一直认为攻难守易。《孙子兵法·谋攻篇》就指出:“故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这就说明在攻防关系中,攻击方需要准备数倍于防御方的兵力与物资,并因此不得不面对更大的组织难度(至于相关的倍数关系是否需要按照孙武的要求来加以设置,则需要在新的技术条件下予以重新评估)。若在现代战争的技术语境中重新理解孙子的上述论述的含义,我们不妨就将防守方所具有的优势列出如下四条:
第一,防守方往往能够通过修筑工事增强己方的防御力。与之相较,攻击方必须离开工事在地面上机动,而机动中的地面部队往往是最脆弱的(战例:比利时修建的列日要塞就让进攻中的德军在1914年8月的十天内付出了损伤25000人的代价;更有甚者,在1904年下半年展开的日俄战争旅顺会战中,作为进攻方的日军在五个月时间内投入13万人,在俄军要塞的火力杀伤下伤亡高达约6万人)。
第二,当然,即使处在防御状态中,防守方也会采用积极防御作战方式,并因此不得不进行小规模机动。不过,纵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由于“内线作战”的优势,防御方所需要的油料等后勤资源也会远远小于进攻方。同时,也恰恰是因为防守方的后勤补给线比较短,它们也就相对容易被守卫;与之相较,攻击方的补给线则会随着攻击的深入不断变长——这就会给防守方的对于这些补给线的攻击提供更多的机会(战例:在2022年2月底发生的俄乌战争中,作为防御方的乌军就利用这一优势对俄军的补给线进行了全面的侵扰。俄军在3月底从基辅前线的撤退就与这种破袭战颇有关联)。
第三,防守方往往有足够的时间了解本地的风土人情(这一点在国土防卫战的情况下尤其如此),并利用这些信息给进攻方制造进攻障碍。这些障碍包括(但不限于):破坏交通标志迷惑入侵军,放开水库制造水障阻滞入侵军,鼓励民众向入侵军提供假情报,鼓励民众向防御方提供关于入侵军的真情报,等等(战例:在俄乌战争中,乌军就通过开闸放水的方式,人为扩大基辅防御圈的沼泽地带,使得俄国装甲部队推进困难)。
第四,防御性兵器往往比攻击性兵器更便宜,因此从攻防性价比的角度看,防守方占据明显的优势(比如,瑞典产的NLAW反坦克导弹售价一般只有2万美元,但作为其典型目标的俄制T-90坦克的售价一般要300万美元;美制毒刺防空导弹的售价一般是5万美元,而作为其典型目标的俄制米-24直升机的价格至少有400万美元,等等)。
现在我们再从信息整合成本的角度去解读防御方的上述四大优势:
对于防御方的上述第一点优势的再解读:一般而言,防御方处在相对静止的位置,因此,防御方能够利用既有的信息管路进行信息传播,由此获得相对的信息优势(这一点甚至适用于像列日要塞或旅顺要塞这样的传统要塞。在要塞中,防御方有专用的铜制管道用以传输命令,其信息传输效率要明显高于在野外环境中进行同类活动的效率)。同时,对防御方而言,大量作战单位处在相对静止状态,这些作战单位在经过特定的光学与红外伪装技术的处理之后,也能有效减少其自身的信息曝光量。与之相较,由于进攻方势必处于高速运动状态之中,其作战单位的移动就会产生大量的光学、电磁与红外信息,由此为防御方的战场信息感知单位所捕捉;同时,攻击方若要铺设与维护处在高度运动状态中的诸作战平台之间的信息管路,其技术难度与经济成本也会相对较高。
对于防御方的上述第二点优势的再解读:从表面上看,后勤补给问题并不是信息的整合问题,而是物质材料的搜集问题(因此,这属于“导论”中提到的“硬件”问题,而非“软件”问题);但实际上,良好的后勤补给依然需要信息整合力的介入(比如在现代战争条件下,对于需要补给的弹药种类以及需要维修的装备类型的统计,往往需要强大的信息整合力)。实际上,由于进攻方所要执行的军事任务在复杂性程度上往往较高,所以,进攻方对于其后勤物资的汇总就需要更强的信息整合能力——与之相较,涉及较少后勤物资调拨的防御方的信息整合成本也就较低。
对于防御方的上述第三点优势的再解读:从信息整合成本的角度看,掌握本土风土人情的防御方显然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因为对于本地风土的熟悉能够使得他们迅速鉴别哪些情报是真的,哪些情报是假的(假情报的制造方当然知道哪些是假情报),而相比较而言,攻击方则会付出更多的情报鉴别成本来确定哪些路可走、哪些当地民众的情报可信,等等。
对于防御方的上述第四点优势的再解读:防御兵器之所以要比进攻性兵器更便宜,乃是与守方与攻方之间本来就存在着明显的信息的不对称。譬如,作为典型进攻武器的坦克之所以昂贵,乃是因为坦克的设计者无法预见对于己方坦克的未来可能的攻击究竟来自何处——这就逼得其在坦克的外围的各个方向上都安装上昂贵的装甲,由此拉高军品制造的成本(当然,处在某些更容易被攻击的部位的装甲一般会被设计得更厚一点)。相比较而言,使用反坦克导弹的防御方因为往往是躲在暗处射击的,这些操作手一般就能省去对自己进行装甲防护的需要,由此降低自身的装具成本。同时,像类似NLAW或“标枪”这样的反坦克导弹往往都采取“攻顶模式”(坦克顶部的装甲一般相对薄弱),这就意味着此类兵器可以由此省去因突破坦克最强大的正面装甲而不得不付出的成本。从这个角度看,正是因为防御方一般具有关于攻击方的“阿基里斯脚踝”的信息,其所使用的战斗模式所带来的经济成本也能大幅降低。
不过,为了平衡立论,笔者在这里也要简单谈谈进攻方相对于防御方所具有的优势:
第一,进攻方能够实施进攻本身就意味着其掌握着战争的主动权,这一点同时还意味着进攻方能够相对自由地选择自己进攻的时间与地点,并在特定条件满足的情况下给予防守方以突然袭击(典型战例:1940年5月德国装甲部队绕过法国精心构建的马奇诺防线,从阿登森林突入法国本土,打了英法联军一个措手不及)。与之相较,防守方既然处于防守态势,掌握的战争资源一般相对有限,因此,防守方也很难对攻击方进行大规模的主动进攻,而只能消极等待对方的攻击。
第二,在现代战争中,一般而言,进攻方不会在没有掌握制空权的情况下发动攻击(战例:在1990年的第一次海湾战争中,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对占据科威特的伊拉克军队进行70天的空袭,在彻底摧毁了其防空力量后,才发动了地面战)。因此,在通常情况下,防守方会全部或至少部分丧失制空权。在这种情况下,攻击方的空中优势能够使得其及时发现防守方的地面行动,破坏其进行破坏己方补给线的努力。与之相较,防守方的很多重要目标(特别是指挥部、军事仓库与雷达站)则相对固定,更容易被发现并攻击。
现在我们再从信息整合成本的角度重新理解攻击方所具有的上述两点优势:
对于攻击方的上述第一点优势的再解读:具有多个可能攻击方向可供选择的攻击方因为掌握了主动权,因此,完全可以进行佯攻迷惑防御方,并通过此类信息屏障而使得防御方的资源被错配(战例:二战中盟军通过信息战使得德军误认为盟军反攻欧陆的登陆点是加莱,而非诺曼底,中计的德军由此错配了自己宝贵的防御资源)。而对于防御方来说,若要面面俱到地进行全向防御,则会付出巨额的经济成本(因此,无论是盟军修建的马奇诺防线还是德军修建的大西洋铁壁防线,其实都有一些没有被完全闭合的缺口)。这一点在导弹防御战中显得尤其明显(在现代战争条件下,要在一片辽阔的国土建立全向、全高导弹防御系统,需要惊人的资金——而突破这些防御所需要的导弹的造价则相对便宜)。
对于攻击方的上述第二点优势的再解读:从信息成本获取的角度看,获取制空权的一方之所以能够以较少的时间成本获取关于防御方的信息,往往也是因为侦搜用的飞行器本身位移速度快,能够轻易克服地面部队所难以克服的地形障碍,并因此迅速获取信息。在攻击方的侦搜能力得到卫星系统的支持的情况下,这种信息优势会变得更明显。
综合本节的讨论,我们不难看出:从信息整合的角度看,防守方要比进攻方多出四点优势,而进攻方则仅仅比防守方多出两点优势。此外,即使是进攻方所具有的以上两点优势,其实也需要很多别的条件的支持才能存在。具体而言,进攻方的“出其不意”取决于特定的地形地貌与气象条件的配合(不得不指出,某些特定的地形地貌或气象条件极有可能将攻击的时空窗口予以缩小,由此使得攻击方难以“出其不意”);而进攻方对于制空权的获取则更需要惊人的资金投入加以支持。因此,从总体上看,孙武给出的“攻难守易”的大结论现在依然是站得住脚的。
现在我们就来讨论:在现代信息整合技术介入的情况下,“攻难守易”这一结论是否还能站得住脚。为了讨论清楚这个问题,我们得先来看看现代信息整合技术的特点是什么。从哲学角度看,信息整合的本质是对“多样性”与“统一性”所做的某种高阶综合:“多样性”指的是不同信息平台所传送过来的情报的复杂特征;而“统一性”指的则是对于上述复杂情报的进一步处理,如去伪存真,或者过滤掉某些不太重要的情报,梳理出相关情报的时空布局与因果联系,等等。这样的情报整合能力,显然能够为各个作战单位的作战方案规划提供巨大的便利。而在现代技术条件下,信息整合能力会在“多样性”与“统一性”这两个维度都得到巨大提升。对于“多样性”的提升主要体现在现代战争中信息获取平台在数量上的激增上。这些新平台包括(但不限于):各种规格的侦搜用无人机或有人机、便携式雷达、手机图像或影像传输技术、声学信号探测传感器、红外信号传感器,等等;而对于“统一性”能力的提升则主要体现在对于“通用军事行动展示图”(common operating picture,简称COP)与“协调化战术展示图”(Consistent Tactical Picture,简称CTP)的构建上。根据美军的专用军事术语定义, COP与CTP都是对于相关的军事行动情报的展示平台(这些情报包括敌我部队之位置、对于桥梁、道路等重要设施的位置与状态,等等)。这样的平台应当为不止一个指挥官所分享。COP与CTP的出现,将使得联合军事计划的制定变得更为便利,并使得所有作战层级都能够获得战场预知力(situational awareness)。而COP与CTP之间的技术差别则体现在:前者所占据的时间有效性比较长(会在数小时或者数日内有效),后者所占据的时间有效性则较短(一般仅在数秒内有效)(2)Ranjeev Mittu & Frank Segaria,Common Operational Picture (COP) and Common Tactical Picture (CTP) Management Via a Consistent Networked Information Stream (CNIS), https://apps.dtic.mil/sti/pdfs/ADA461803.pdf.。很显然,若没有强大算力支持下的现代计算机以及与之配套的网络传输能力的襄助,这样的COP/CTP平台是无法被构建的。
很明显,现代战场信息融合技术的增强,对防御方能够产生莫大的战术战略优势。先来看增强“多样性”这一方面。我的相关具体论点将紧扣“无人机”“手机”“隐形参战的第三方”这三个切入点:
其一,众所周知,无人机在现代军用信息技术中扮演重要角色,而无人机的大量出现,亦能够大大增加防御方的信息感知力。需要注意的是,与有人机不同,无人机因为不需要载人,其尺寸、重量、价格都可以控制在一个相对小的尺度,这就使得防御方能够更为灵活地运用这些载具对敌军进行侦察、骚扰与攻击,或者为己方远程火炮提供射服务。当然,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无人机技术也能对攻击方的情报获取能力提供帮助。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无人机的运作是需要基站进行遥控的,因此,处于“内线作战”状态的防御方就能在更近的距离操纵无人机,由此获得战术优势(如使得己方的无人机获得更长的续航时间与更大的出击频率)。同时,小型化的攻击性无人机的出现也使得进攻方不得不时刻处在“防备敌方无人机反击”的不利状态。这进一步又是因为:以最近在阿塞拜疆—亚美尼亚战争与俄乌战争中获得媒体高度关注的土耳其制TB-2型无人机为例,这种无人机典型时速只有160公里,典型飞行高度大约有5~6公里,攻击距离则有18公里。这样的飞行特征一方面既使得攻击方所配属的专门用以对付高速有人机目标的野战防空系统难以应对,也使得攻击方自身的高速喷气式战斗机无法对其进行有效的拦截。而进攻方若要硬着头皮去升级自身的雷达与防空导弹系统去拦截这些无人机,则会陷入“用昂贵的导弹去攻击廉价的无人机”的窘境,加速其战争资源的消耗速度。
其二,众所周知,手机是现代信息技术的重要产物。作为廉价的信息获取与传输设备,手机的普及对防御方也相对有利。在国土防卫作战的前提下,防御国的民众可以利用手机对入侵方的军备与兵力进行记录,并上传至本国情报处理中心,以便为己方指挥部门提供海量的情报触手。从这个角度看,手机的出现其实是极大地增加了防御方的情报量。从表面上看来,攻击方当然也可以使用手机技术以增强己方情报获取能力。但基于如下两个理由,攻击方运用手机技术会受到一些天然的障碍:一是,民用手机位置的暴露对攻击方非常不利,很可能会反过来招致防御方的源头打击(相比较而言,由于防御方的民众本身并不是重要军事目标,他们反而可以相对灵活地使用手机搜集情报);二是,在国土防御战的条件下,防御方民众所具有的手机数量可能会在几何级数上超过入侵部队所具有的手机数量,这就使得进攻方使用手机的好处更难抵消防御方使用手机所带来的好处。
其三,在现代信息技术的加持下,第三方的隐秘参战也会对防御方产生更大的帮助。我们知道,在甲、乙之间展开军事斗争的情况下,往往会有第三方(丙方)暗中帮助其中的一方,特别是其中的防御方(这也主要是因为防御方相对比较弱势,天然具有道义优势,更容易引发国际同情)。但在传统技术条件下,这些“隐秘参战”往往很难起到战略性的支持作用(譬如,在抗日战争中,伪装成中国空军的苏联与美国的援华飞行队虽对保卫中国的领空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至少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前,他们依然没有帮助中国空军获得完整的制空权)。而在现代技术的支持下,“隐秘参战”则往往能够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譬如,在2022年2月底爆发的俄乌战争中,“隐秘参战”的北约诸国出动大批先进无人机、侦察机与预警机在靠近战场的黑海、波兰、罗马尼亚诸地上空进行巡逻,大量获取关于俄军军事目标的坐标信息并提供给乌方,使得乌方能够迅速提升自身的战场感知力,由此亦使得这场战争的战局出现了种种对俄军不利的局面。同时,美国企业家马斯克所提供的“星链”服务,也使得乌国军民能够在地面信息基站被毁的情况下依然维持基本的通信能力与军事指挥能力。当然,从纯粹理论的角度看,我们也不能排除进攻方得到了第三方的隐秘情报支持的可能性。但即使如此,基于如下理由,此类支持对进攻方所带来的帮助,依然难以抵消此类支持对防御方所带来的帮助:由于进攻方的“外线作战”特征带来的固有特征,相关的信息保障范围(特别是侦察卫星与侦察机所需要覆盖到的范围)一般都会大于防御方,因此,第三方帮助进攻方所需要消耗的军事资源一般也会多于其帮助防御方所需要消耗的军事资源。
以上三方面的讨论都是从“多样性”的角度讨论现代信息整合技术对于防御方的帮助。现在我们再从“统一性”的角度来切入同一问题。笔者在前文中已经提到,COP/CTP技术的成熟,使得防御方的各个作战单位都能够获得相同质量的战场态势图,由此方便各级指挥官制定出合理的作战计划。需要注意的是,COP/CTP图像的“多重可分享性”其实是有利于各作战部队各自为战的,由此也能大大提高军事组织架构的“扁平性”,避免逐层上报的信息处理流程所带来的时间损耗,最终有利于防御方把握稍纵即逝的战机。从表面上看,此类技术当然也可以被进攻方所利用,并由此提高进攻方的信息整合力。但基于如下两点理由,此类技术对进攻方的助益会少于对于防御方的助益:其一,由于进攻方的军事载具不得不集成运动、防御、火力、信息、运输这五大要素,所以,相关的军事载具必须具有一定的尺寸,由此使其运动特征更难被隐蔽。这就使得进攻方的某些军事单位——特别是军舰——很难真正实现彻底的扁平化管理(在军舰自身不被小型化的前提下,其内部的管理层级结构几乎是不可被压缩的)。与之相比较,处在防御态势的部队则可以将火力投射单位与侦测单位之间的空间距离拉得很大,实现对于最小军事单位的部署灵活性(如在与军舰对抗时,防御方仅仅在海岸上布置车载反舰导弹系统,就能够依靠卫星或者预警机提供的坐标对海上的敌舰发动“打了就跑”的攻击)。在这种情况下,COP/CTP技术对防御方管理层级的扁平化效应也能够得到更好的彰显。其二,军事进攻往往与特定的政治目标相互捆绑(如对于被入侵国特定政治中心或者经济中心的占领),而这种捆绑效应天然会使军事决策部门受到相关政治决策部门的掣肘,由此增加将管理层级加以扁平化的难度。与之相比较,国土防御方的政治目标相对单纯,就是“守土有责”——在这种情况下,政治决策部门干预基层军事单位作战的动机也会比较弱。因此,COP/CTP技术能更好地协助防御方实现军事管理层级的扁平化,提高其战场反应速度。
从上面的讨论来看,“攻难守易”的普遍军事结论,在现代信息融合技术的背景下其实还能得到进一步的加强,而不是削弱。
《孙子兵法·计篇》开篇就言明:“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这说明作为兵圣的孙武本人清楚地意识到了军事斗争的高度残酷性与风险性。他在《孙子兵法·作战篇》中用略为沉重的口吻写道 :“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这也说明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长途军事行动给进攻方所带来的巨大经济负担。基于此思路,他在《孙子兵法·谋攻篇》中进一步指出:“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说明了孙武本人非常乐意在一切可能的情况下避免军事进攻——特别是对于有良好防御工事保卫的敌军的进攻,并努力在政治与外交的范围内解决军事行动所试图解决的问题。从军事信息整合成本的角度看,孙子的这种“慎战”“慎攻”的态度在现代战争条件下依然是成立的。这当然不是说在现代战争条件下,成功的进攻乃是不可能的,而是说,若要完成成功的进攻性军事行动,行动方所要完成的准备工作要比防御方来得复杂得多(特别是在防御方有海峡、沼泽等天险拱卫的前提下)。从本文既有的讨论来看,这些准备工作至少要确保下列条件的达成,才能确保有效降低行动失败的概率:一是确保自身的信息整合技术——特别是COP技术——对于敌方有比较高的技术优势(特别是己方的电磁干扰系统要足够先进到能够全面压制敌方电磁控制权的地步);二是进攻方的各个作战单位已经高度信息化,相关的作战指挥方式也高度扁平化;三是政治决策方对军事决策方足够信任,能够尽量减少对特定军事决策进行干预的机会;四是成功的外交活动能够减少“隐秘的第三方”出手帮助防御方的机会;五是针对敌方民众的认知战已经成功到足以离间敌方军民之间关系的程度,以此减少敌方民众的手机融入敌方情报系统的机会。不难想见,要将所有这些条件凑齐,进攻方需要一个非常漫长的准备过程,容不得半点急躁情绪,否则其作战结果就会像《孙子兵法·谋攻篇》所描述的那样,“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