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语言的消极修辞研究

高 惠 娟

(河南警察学院 警察管理系， 河南 郑州 450046)

《易经·乾·文言》云：“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1]15修辞，即修饰文辞之意。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指出，修辞作为一种术语，包含两种手法，即积极的修辞手法之外，还有消极的修辞手法[2]5。

所谓消极修辞,并非指这种修辞手法的作用是消极的，而是指这种修辞手法不同于极力突出语言材料形象性、具体性和体验性的积极修辞，却侧重于强调文本的抽象性、概括性和准确性。在语言的表达上，积极修辞以追求鲜明生动为要旨，消极修辞则以简明准确为目的。消极修辞的这一性质和特点，决定了消极修辞成为公文写作中最基本、最普遍的修辞方法，以突出公文语体的庄重性，反映公文语言准确、简洁、朴实、生动、得体的特点。

积极修辞可以运用各种语言材料满足表情达意的需要，消极修辞则主要通过语音、词汇、句式、篇章等方面来丰富公文语言的表达效果。

一、语音方面的消极修辞

公文讲究规范，无论体式、结构还是语言，都追求格式美。汉语单音节的语素和双音节的词汇所组成的对仗或排比、双关或拈连、同字或讳饰、摹声或谐音，恰恰呈现了语言的整齐美和格式美。另外，汉字声调分阴阳上去,组合起来平仄相间，富于节奏美和音律美。朗朗上口的语音在增强语义方面为修辞提供了条件，丰富了修辞的内容，体现了修辞的效果，也提升了公文语言的表达功能。

例1 新冠肺炎疫情给世界经济和全球治理带来严重冲击，通胀、债务、能源、供应链等危机相互交织，新的脆弱点、贫困带、动荡源不断出现。如何在疫情形势下实现经济稳定复苏，如何统筹抗疫情、稳经济、保民生等紧迫任务，是各方面临的共同课题[3]。

——新华社《把脉时代之变 擘画人间正道》(2022-01-17)

例1将偏正结构的三音节词组“脆弱点、贫困带、动荡源”和动宾结构的三音节词组“抗疫情、稳经济、保民生”配合使用，音节相等，抑扬交替，把整齐和错综、匀称和变化巧妙地结合起来，流畅和谐。如果变动其中一个三音节词组为双音节词组或单音节词，就会破坏音节的整齐美，影响表达效果。

例2 城镇调查失业率控制在5.5%以内，物价水平保持整体平稳，实现更高质量、更有效率、更加公平、更可持续、更为安全的发展。

——李克强《政府工作报告》(2021-03-05)

例2连续运用5个“更”字开头的四音节偏正词组，语意简洁凝练，音节整齐匀称，节奏朗朗上口，做到了音韵和谐之美。

例3 坚持党对人民军队的绝对领导，严格落实军委主席负责制，聚焦建军一百年奋斗目标，推进政治建军、改革强军、科技强军、人才强军、依法治军。

——李克强《政府工作报告》(2021-03-05)

例3语段收尾同字同音，整齐而不雷同，匀称而不呆板，集中而具体地体现出汉语的整齐美和抑扬美，也体现了消极修辞的细致入微，字斟句酌。

例4 要把握新发展阶段、贯彻新发展理念、构建新发展格局、推动高质量发展，引导督促党员、干部真正悟透党中央大政方针，时时处处向党中央看齐，扎扎实实贯彻党中央决策部署，不打折扣，不做表面文章，纠正自由主义、本位主义、保护主义，不因一时一地利益而打小算盘、耍小聪明，确保执行不偏向、不变通、不走样。

——习近平《在十九届中央纪委六次全会上的讲话》(2022-01-18)

例4长短句交相辉映，灵活多变，短句节奏明快简洁，长句语感庄重严肃，读起来和谐流畅，富有表现力。

二、词汇方面的消极修辞

词汇方面的消极修辞主要通过筛选词语、锤炼词汇，使公文语言生动贴切，恰如其分。公文语言的词语锤炼和词语筛选，是从词语的意义、用法、色彩等方面加以淘洗和挑选，使许多看起来平淡无奇的词语被巧施妙用，化腐朽为神奇。

(一)运用缩略词语

缩略词语是一种高度浓缩的特殊简称，语义具有专指性。工作实践中，既有专用术语的缩略，也有词组、句子的缩略。缩略词语和谚语俗语一样来源于生活，经过语言交际的反复实践后约定俗成，符合现代社会快节奏的口头交流和书面交流习惯，能有效排除过多信息对读者和受众的干扰，便于人们记忆与理解。

1.词语简缩

例1 党的十八大以来，全面从严治党取得了历史性、开创性成就，产生了全方位、深层次影响，必须长期坚持、不断前进。

——习近平《在十九届中央纪委六次全会上的讲话》(2022-01-18)

例2 首先，我代表党中央和国务院，向大家致以节日的美好祝福！向全国各族人民，向香港特别行政区同胞、澳门特别行政区同胞、台湾同胞和海外侨胞拜年！祝大家鼠年大吉、万事如意！

——习近平《在2020年春节团拜会上的讲话》(2022-01-23)

例3 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在一段时间内阻隔了我们的相聚，但阻挡不了服务贸易发展的脚步，阻断不了我们携手共进、合作共赢的信心和行动！

——习近平《在2020年中国国际服务贸易交易会全球服务贸易峰会上的致辞》(2022-09-04)

例4 “十四五”能源规划的名称相比“十二五”“十三五”有了新变化，在国家能源局相关负责人看来，这实质上是反映了新阶段发展形势、发展要求的变化。

——《“十四五”能源规划敲定重点 绿色低碳变革加力推进》(《经济参考报》2022-03-22)

上述“中国共产党第十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简缩为“党的十八大”，“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简缩为“党中央”，“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简缩为“新冠肺炎”，“第十四个五年规划纲要”简缩为“十四五”等，这些简缩词语因约定俗成被视为规范缩略语，长期以来在公文语言中被广泛使用，意思表达既简明扼要，又清晰明了。

2.数字概括

数字概括即在原有公文语言的基础上加以重新概括,并以数字为数量标注,使句意表达高度凝练。

例1 到2020年稳定实现农村贫困人口不愁吃、不愁穿，义务教育、基本医疗、住房安全有保障，是贫困人口脱贫的基本要求和核心指标。总的看，“两不愁”基本解决了，“三保障”还存在不少薄弱环节，要如期解决。

——习近平《在解决“两不愁三保障”突出问题座谈会上的讲话》(2019-04-16)

例2 这一年，我们坚持“一国两制”方针，贯彻落实“爱国者治港”“爱国者治澳”根本原则，支持港澳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支持和推动香港由乱转治、重回正轨，保持澳门繁荣稳定。我们坚持一个中国原则和“九二共识”，强化反“独”促统大势，有力应对外部挑战，推进两岸关系和平发展。我们秉持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倡导真正的多边主义，扎实推进共建“一带一路”，履行将疫苗作为全球公共产品的承诺，有力维护国家主权、安全、发展利益，为促进世界和平与发展作出了积极贡献。

——习近平《在全国政协新年茶话会上的讲话》(2021-12-31)

例3 政法公安机关要进一步增强“四个意识”、坚定“四个自信”、做到“两个维护”，始终把促进社会公平正义作为重要价值追求，把保障人民安居乐业作为根本目标，紧紧围绕党和国家工作大局，从严从实抓好防风险、保安全、护稳定、促发展各项工作。

——人民公安报评论员《论贯彻落实中央政法工作会议精神：捍卫公平正义 开创新时代政法工作新局面》(《人民公安报》2022-01-19)

例1把“不愁吃不愁穿”概括为“两不愁”，把“义务教育有保障、基本医疗有保障、住房安全有保障”概括为“三保障”；此外还有例2的“一国两制”“九二共识”“一带一路”、例3的“四个意识”“四个自信”“两个维护”等同属于高度凝练、含蓄传神的数字概括缩略语，用来宣传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指导具体工作实践，既易读好记，又效率极高。

(二)使用文言词语

文言词语讲究言简意赅、微言大义，如果使用得当，有助于体现公文语言的严密简洁、庄重典雅。因此公文语言的锤炼特别注重文言词语的使用。

例1 全军各级要坚决贯彻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决策指示，准确把握国家安全和军事斗争形势变化，紧盯科技之变、战争之变、对手之变，大力推进战训耦合，大力推进体系练兵，大力推进科技练兵，全面推进军事训练转型升级，练就能战善战的精兵劲旅。

——习近平《中央军委2022年1号命令》(《新闻联播》2022-01-04)

例1中的“战训耦合”，用刘伯承元帅的话说就是“将来仗怎么打，现在兵就怎么练”，也即“战训一致”。用“战训耦合”而不用“战训一致”，既显得古朴典雅，又充分体现了命令语言的威严庄重、一语千钧。

例2 你部关于申请设立“中国人民警察节”的请示收悉。同意自2021年起，将每年1月10日设立为“中国人民警察节”。具体工作由你部商有关部门组织实施。

——《国务院关于同意设立“中国人民警察节”的批复》(2020-07-11)

例2中的“收悉”，意即“已经收到，内容都已经搞清楚了”。如果不用文言词语“收悉”而改用白话方式表达，则整个批复就会流于啰唆和随意，庄严和正式意味荡然无存，无法充分体现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对人民警察队伍的关心、关怀、肯定和对人民警察队伍的鼓舞、激励、鞭策。

例3 主席：全军拟办一个统一报纸，已筹划很久，亦经军委多次讨论，妥否，请批示。敬礼！

——彭德怀《关于〈解放军报〉致毛泽东主席的请示信》(1955-07-22)

如果将例3中的文言词语“拟”改成“打算”，“亦经”改成“也经过了”，“妥否”改成“妥当不妥当呢”，不仅显得随便、任意，也解构了上行文请示“态度恳切、谦恭有礼”的语言特色。

(三)引用名言警句

晋人陆机在《文赋》中说：“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4]30一些名人和普通人说的警策动人的语句，往往能透过简单浅显的字面反映深邃隽永的道理，或发人深省，或催人奋发。这样的语句就是名言警句。公文语言中引用名言警句，可以用精炼的语言表达丰富的内涵，也可提升公文的格调和品位。

例1 天下之势不盛则衰，天下之治不进则退。世界总是在矛盾运动中发展的，没有矛盾就没有世界。纵观历史，人类正是在战胜一次次考验中成长、在克服一场场危机中发展。

——习近平《在2022年世界经济论坛视频会议的演讲》(2022-01-17)

例2 人不率则不从，身不先则不信。领导机关和领导干部带头冲在前、干在先，是我们党走向成功的关键。

——习近平《在“不忘初心，牢记使命”主题教育总结大会上的讲话》(2020-06-30)

例3 春风刚刚过去，清明即将到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这是革命的春天，这是科学的春天，让我们张开双臂，热烈地拥抱这个春天吧！

——郭沫若《科学的春天》(1978-03-31)

上面三个例句，例1的“天下之势不盛则衰，天下之治不进则退”，例2的“人不率则不从，身不先则不信”，例3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都属于引用名言警句。这些富含哲思的警句语言洗练，精辟隽永，表达了对事物规律性的认识，言近旨远，发人深省。

(四)采用析词换字

析词换字就是把固定的词语临时拆分开来，加入其他的语素，或者临时替换固定词语中的个别字眼。公文语言朴实平和的特点，决定了其经常采用析词换字的消极修辞手法，以增加语言表情达意的效果。

例1 这5起典型问题，有的用公款给私家车加油，慷公家之慨、成一己之私；有的特权思想严重，高压态势下仍变换手法违规用车；有的我行我素，公车私用。这些行为都违反了中央八项规定精神和廉洁纪律。

——李文峰《快评：落实巡视反馈意见要实 纠正“四风”问题要严》(2018-08-14)

例2 “一开会，二报告，三讨论，四结论，五散会。”假使每处每回无大无小都要按照这个死板的程序，不也就是党八股吗？在会场上做起“报告”来，则常常就是“一国际，二国内，三边区，四本部”，会是常常从早上开到晚上，没有话讲的人也要讲一顿，不讲好像对人不起。

——毛泽东《反对党八股》(1942-02-08)

例3 现在许多人在提倡民族化、科学化、大众化了，这很好。但是“化”者，彻头彻尾彻里彻外之谓也；有些人则连“少许”还没有实行，却在那里提倡“化”呢！

——毛泽东《反对党八股》(1942-02-08)

例1中“慷慨”本来是个双音节词，例2的“对不起”本来是个三音节词，这里拆开来加进了其他语素，变成了“慷公家之慨”和“对人不起”，用的就是析词的修辞手法。析词这种消极修辞手法，似无若有不着痕迹，却可以使公文语言一扫刻板生硬，而变得诙谐生动。例3中的“彻里彻外”则是根据表达的需要，更换前面的现成词语“彻头彻尾”的个别语素，由“彻头彻尾”临时仿造而来的新词语。这种充满新意的消极修辞手法叫作仿词。仿词运用到公文写作中，往往使公文语言耳目一新、别有趣味。

(五)应用模糊词义

模糊词义并非指语言表达模棱两可、含混不清，而是具体的公务工作中,关涉的客观事实概括粗放，所指不确定或具有灵活性。

例1 政府工作存在不足，现实主义、官僚主义不同程度存在，少数干部不担当不作为不善为。一些领域腐败问题仍有发生。我们一定要直面问题和挑战，进行交流改进工作，决不辜负人民期待！

——李克强《政府工作报告》(2021-03-05)

例1中对具体政务工作的表述很难精确化，用“不足”“不同程度”“少数”“一些”等模糊词义的语言表述反而更能客观准确地反映实际情况，也更能让人信服。

例2 突出强调“到2035年各方面制度更加完善，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基本实现；到本世纪中叶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不仅提高了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要求，而且极大地深化和拓展了我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内涵和外延。

——贺新元《红旗文稿》2022第2期

例2中的“更加”“基本”“极大地”等词语传递出的模糊词义，消除了语用功能的严格限制导致的死板和绝对，使问题的表述留有缓冲余地，具有一定的灵活性,便于因地制宜，变通执行。

(六)活用俗话谚语

俗话和谚语是语言交际中特有的表现形式，历久而成且久经沿用，形式固定，结构精炼，内涵隽永，富有表现力，是故，公文语言中常常不同程度地活用俗话谚语来增强公文行文的表达效果。

例1 不打折扣、不做表面文章，纠正自由主义、本位主义、保护主义，不因一时一地利益而打小算盘、耍小聪明，确保执行不偏向、不变通、不走样。

——习近平《在十九届中央纪委六次全会上的讲话》(2022-01-18)

例2 有的人因为工作忙而放松……两眼一睁忙到熄灯，哪还有心思起草文件写文章。有的是因为……担心写不好被别人笑话“露了马脚”，影响到面子、威望乃至仕途……有的是“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好不容易走上领导岗位，难免树起婆婆的架子把工作甩给下属。

——朱海豹《“笔杆子”永远不能丢》(《人民日报》2015-03-27)

例1运用了“打折扣”“做表面文章”“打小算盘”“耍小聪明”四个俗语来说明当前机关工作中的问题所在，使得公文行文逻辑严谨，表述简洁，词义丰富，音调和谐，人们易于接受，具有很强的修辞表达效果。例2中的“两眼一睁忙到熄灯”“露了马脚”“多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树起婆婆的架子”等俗话谚语，在民间语言交际中约定俗成，好记易懂，强势呈现出原汁原味的生活原生态。这样的俗话谚语用在公文语言中，表达形式新鲜活泼且接地气，具有很强的亲和力。

王安石《上人书》中说：“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5]40公文语言的消极修辞就是以适用为本，以明白精确为主要目的，不计华质与巧拙。宋代李涂在《文章精义》中也说：“文章不难于巧而难于拙，不难于曲而难于直，不难于细而难于粗，不难于华而难于质。”[6]47这句话用来形容公文语言再恰当不过。公文语言讲究真理性、逻辑性、权威性、质朴性、深刻性，因而更需要熟练掌握和运用消极修辞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