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瑜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 100091)
我想利用今天的这次机会,把我和刘志伟老师、郑振满老师暑期在辽东地区走马观花的一些心得分享给大家。我们这次的路线主要围绕明代女真人兴起、发展的地区,从沈阳一路向抚顺前进,再从抚顺到努尔哈赤的老家,或者他最早建都的赫图阿拉(今辽宁省抚顺市新宾满族自治县)。然后继续向着桓仁满族自治县出发,向南再向西,到达海城和营口,在快到渤海湾的地方折返,在辽阳地区考察,最后回到沈阳。
我们的路线基本上就是在通常说的明代辽东地区,也就是按照官方史书记载,明朝初年迫于野人女真部落的袭扰,努尔哈赤的先祖从松花江流域向辽河流域南迁之后,在那里生存、发展的区域。
今天的分享,要从刘老师的问题开始。在我们一路领略朝阳、萨尔浒(抚顺)、新宾、五女山城(本溪桓仁)、海城石棚等风光时,因为是夏天,到处一片葱绿,有稻田,植被也很丰茂。刘志伟老师开玩笑地问了个问题:“这么多的资源、这么好的地方,在历史上为什么他们还那么辛苦地打到我们南方去?”乍听起来,这个问题好像在开玩笑或者是有点奇怪,但是实际上在我看起来是个好问题,并不是我们可以轻易地一带而过的问题。有人会说,因为你们是在夏天的观感,到冬天就大不一样了;也有人会说,你们看到的是今天的样子,四百年前是不是这个样子就未必了。不过,我们认真思考后会发现,要得出一个到位的认识并不那么容易。特别重要的是,像刚才科大卫老师也提到的,如果我们不到这些地方去跑,去亲身感受,我们可能产生不了这种感受,也不会提出这种疑问。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一路走走停停。首先要说的是萨尔浒,现在是个风景区,属于抚顺市东洲区,原名叫大伙房水库。里面有座山叫王杲山,至于名字的渊源,需要追溯到明清时期。在明代的建州女真史上有三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学清史的人都知道,这时候还不能叫满洲,因为满洲这个族名是到了皇太极时期才定下来的,所以应该称之为女真),这三个重要人物中除了努尔哈赤之外,一个是李满住,另一个就是王杲。按明朝的年号纪年,李满住大概是在正统前后,王杲大概在嘉靖前后,努尔哈赤最高光时刻是在万历时期。为什么他们最重要?王杲在正史中提到的不多,但是在当地有很多的遗迹,也有很多的传说。传说王杲的父亲原来是五女山里边的猎户(而我们这时候还没有去五女山,也不知道我们去五女山会跟王杲再产生联系,我们现在只是在萨尔浒这里发现了王杲)。据说当时他救了海西女真的首领,之后逐渐迁到了古勒山一带,并掌管水渡。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因为这里是辽东山区通往抚顺的要道,也是女真人的贡道,水渡与商业贸易有关系,所以掌管水渡有很大的权力。传说王杲之父就在这里收税,也收买皮张。抚顺在明代是一个很重要的马市所在地,是女真跟明朝人做生意的重要场所,在这里掌管水渡,控制了一个码头,实际上是掌握了非常重要的经济权力。
景区里面有个三慧寺,据说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但是后来被毁坏了,重建后就放到了现在的萨尔浒景区。佛寺很规范,但是在中轴线左侧角落的一个像洞穴那样的空间中,摆放着许多民间信仰的神像,神像前都有名牌,如黄仙、蟒仙等,应该是原先各个村子中保留的那些小庙的神灵,后来因为村里的小庙都被拆毁了,但老百姓还有这个信仰,就将这些民间神祇集中放到了一个佛寺里面。其实我们看到的这些,有一些是关内汉人社会、华北地方社会当中有的,当然有些也是东北地方社会中本身所独有的。
接下来继续往赫图阿拉走,因为我们到新宾的目的是去看努尔哈赤建的都城,顺路先去看了永陵。该陵据称始建于1598年,皇太极天聪八年(1634)改称兴京陵,顺治十六年(1659)才改为永陵。
永陵是努尔哈赤六世祖猛哥帖木儿及其曾祖、祖父、父亲的陵寝,这四个庙都有满汉合璧的碑。大家可以把这个和我们在田野调查当中看到的,尤其是在华北祠堂里看到的碑,都理解成我们在华南看到的神主牌,只不过主人公是皇帝。我们看到陵墓之后,立刻就会想到新清史研究常拿满洲性和明朝汉人社会进行对比,强调清朝的独特性。现在看永陵,假设在入关以前就是这样的安排,它和汉人的宗族制度究竟差别有多大呢?猛哥帖木儿是肇祖,肇祖意即肇始之祖,也就是始迁祖。而学界的一些研究对此表示怀疑,甚至有没有曾祖福满这个人也是存疑的;高祖虽然现在也有个名字(锡宝齐篇古),但是从家庙来看谱系的记载,可能是不太确定的。可以看到,至少从皇太极开始,明代女真(满洲)人也像汉人那样追溯和拜祭祖先。
赫图阿拉现在是个大体上重建的景区,幸运的是,我们在其中一个新建的关帝庙里,发现了一口清代乾隆二十九年(1764)的铁钟,题名最前面的是镶黄旗和正黄旗的官员,后面署名的是“八旗众领催兵等”,包括“会首马金太”和其他六个旗的防御和骁骑校等人,应该是香会的会众。根据《满文老档》《满洲实录》和《清太祖实录》中的记载,可以看到在努尔哈赤建国前就已经修了“七庙”,关帝庙就是其中之一。这不得不让人将关帝庙及其信仰与明代辽东卫所的设置及军士的信仰生活联系,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军事征服之后,寺庙就代表了礼仪秩序的确立,这一套做法应该是受到明朝人甚至更早的影响。这一带地区原来都是明朝的卫所,从永乐到宣德在奴儿干都司修建永宁寺那个时期,这些地区的女真人就了解了这个礼仪系统的重要性。所以这七庙是不是都是努尔哈赤时期新建的,还是继承了原来明代卫所的一些庙,继续用作为后金—清官方的礼仪标识,如果是,发生了什么变化,是不是“旧瓶装新酒”,是值得继续考察的。
离开赫图阿拉以后,我们到了本溪桓仁县的五女山城,看到了高句丽始祖碑,也努力攀爬到了山上。本来以为这里的故事是东汉辽东的故事,与明清历史关系不大,但实际上还是可以发现不同时代的历史叠加在这里的痕迹。刚才提到的李满住当年就生活在五女山南麓,所以这里一直是建州女真的活动区域。前面说王杲的父亲打猎时救了李满住,传说就是在五女山中。尽管从东汉到明中叶经过了大约1500年,这里曾经有不同的族群、不同的势力存在,但到明代女真人的时代,从最基层的社会来看,可能也不像以往理解的那样,从一种比较落后的社会形态重新开始,可能会有一种长期延续的制度传统可以继承。
离开桓仁之后,我们走了较长一段路,南下到海城。在海城的析木城镇下,有一个村叫姑嫂石村,我们立刻就想到,刘老师曾写过一篇关于姑嫂坟的文章(刘志伟:《女性形象的重塑:“姑嫂坟”及其传说》,收入《二十世纪中国民俗学经典·传说故事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似乎冥冥之中有点缘分,我们都很开心。石棚是很古老的遗存,明显是人工的,一般是建于3000年到5000年前的时代。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些石棚的性质和用处,也不知道修建者是些什么人,后来学习了台湾人类学家凌纯声先生的《台湾与东亚及西南太平洋的石棚文化》,我们才知道,除了这里有石棚外,在辽宁海边也有并且数量不少。另外在温州也有与这里类似但不完全一样的石棚,人类学者称之为“石棚文化”,包括我们看到的沿海大陆架附近,像朝鲜半岛、日本等地,都有这样的文化遗存。看到这个和我们的明清史关注有什么关系呢?是不是只是增长见闻,甚至只是“到此一游”?学术界对明清时期东南亚贸易和东北亚贸易已有研究,但落到具体的人上,好像大多数是讲南人的北上,很少讲到北人的能动行为。石棚虽然极大可能是一种上古墓祭的所在,但它们所反映的东亚沿海的文化联系是很久远的,辽东不一定只与内陆发生联系,它应该还有一个历史悠久的海上联系。同时,在这个文化带中是不应该忽视北方的角色的,只不过我们对此还不清楚。
从析木城镇的石棚下来,我们就去了八里镇的尚可喜纪念馆,也是新修的尚氏家庙的所在地。院子内外立着原来尚氏墓地的一些墓碑,房间的展览也陈列了一些墓志。尚氏后人很热情,不仅给我们讲了很有意思的传说故事,还热情地留下我们吃饭。因为尚可喜就藩广东后在广州留下不少遗迹,特别重要的是他对海上贸易的积极态度,引起国内外学者的关注。我们以往以为尚可喜等人因为是毛文龙东江旧将,所以有海上贸易的传统,现在希望看看这个传统有没有更早的、更多元的渊源。
这样的想法在去了离海边很近的牛庄后,变得更强烈。这里在明初为牛庄驿,可见已经是交通要道。天命八年(1623),努尔哈赤命皇太极在这里修城驻防,可见女真人很早就认识到这里的重要性。顺治十八年开埠建港,通过大辽河至盘锦入海,说明这是一条海上贸易的通道。有传说此地之得名,是因为清初有种货船被称为“牛子”,也说明了这个地方与水运的关系,所以谈迁《北游录·纪邮下》记载:“牛庄城,周四里,守者满人,外为土著。今招募之人错马,野谷俱登,其值大减于关内,海贾所贸,一舟浮二千石,辽人利之。”同时期的王一元《辽左见闻录》也说:“辽左海禁既弛,百货云集,海艘自闽中开泽,十余日即抵牛庄,一切海货,有更贱于江浙者。”这改变了我们头脑中的印象,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可能是明代女真人或满洲人的海上贸易传统,或至少是他们对这个传统的接受。
大家都知道,在晚清的《北京条约》中,牛庄是最北边的开埠口岸之一,但此牛庄非彼牛庄。光绪《海城县志》记:“营口在辽河左岸,距牛庄九十里。海禁未开时,南商浮海,由三岔河至萧姬庙河口登陆,入牛庄市场,嗣后河流淤浅不能深入,因就此为市。咸丰八年与英人订约通商,仍沿牛庄旧称,实则以营口为市场。”营口比牛庄更靠海边,咸丰八年和英国人通商时所谓的牛庄,实际上是指营口,只不过牛庄因为是更悠久、更闻名的港口,所以在条约中用牛庄之名。
虽然我们的行程又从海城向北到辽阳,再向北回到沈阳,但这个话题可以暂时在此打住。广义上的渤海湾,实际上包括山东的莱州湾、天津的渤海湾和辽东湾,我们走马观花似的跑过的,就是辽东湾的腹地,或者是辽河下游直至其入海口。这种河口冲积平原(三角洲)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学术界成果累累的长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所以,虽然特点不太一样,我们还是应把将这个区域的历史置于海洋和内陆接触、互动的长期过程中去认识和理解,去思考一开始提到的满洲人为何南下的问题。
我们在短暂的时间内看到的、想到的,都是一些零散的碎片。通过这些碎片,我们能不能了解历史上辽东社会的概貌?在政权的层面上,我们在五女山看到东汉时期的高句丽,在很多地方看到明代女真和清代满洲;在社会的层面上,我们看到萨满文化的石棚、辽金至明清的佛寺传统和汉人的民间结社;在人的层面上,我们看到,努尔哈赤和他建州女真的祖先已经不仅是个猎人,他们通过贸易已经对外部世界有了了解。对外部世界了解越多,走出一隅之地的动力就越大。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不同的碎片连缀起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条区域内部发展的线索。具体来说,就是把明清之际乃至更早的辽东放到一个更多元、开放的空间中去理解,包括清兵南下在内的所谓“南下牧马”,也包括所谓“满洲性”或“辽东性”是否等同于“内亚性”等等,以生活世界的丰富性来避免历史解释上的单一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