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钰, 沙 垚
(1.清华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北京 100086;2.中国社会科学院 新闻与传播研究所,北京 100021)
2021年,乡村振兴全面推进。年初,《关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意见》出台。随后,国家乡村振兴局挂牌成立。6月起,《中华人民共和国乡村振兴促进法》开始实施。顶层设计为乡村振兴指明了方向,提出“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的振兴,以及农业农村现代化的要求。这是一个全新的、面向未来的布局。但是,中国长期以来二元对立的城乡关系留下了不少有待解决的、积习已久的历史问题。破解这些难题,是摆在乡村振兴工作者面前的首要任务。
习近平总书记在《把乡村振兴战略作为新时代“三农”工作总抓手》一文中强调,要“推动人才、土地、资本等要素在城乡间双向流动”[1]。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指出,“加快打通城乡要素平等交换、双向流动的制度性通道”。这恰恰说明,长期以来乡村发展的问题正在于城乡之间资源流动的梗阻。
20世纪50年代开始,为了尽快实现工业化,中国制定了偏向于城市和工业的政策,保证有限资源向工业化建设聚拢,形成了以农村为工业化提供积累为内核的城乡关系[2]。因此半个多世纪以来,农村在城乡关系上主要处于“输出”的位置。新中国成立初期,城市以农产品收购价格“剪刀差”和税收等“统购统销”的方式汲取农业剩余[3](p314)。改革开放之后,虽然强调“以工补农”,也配套了一些政策,但随即出现大规模的“民工潮”,一方面,他们成了中国城市建设的主力军,但另一方面,却无法享受城市的医疗、教育、社保等公共福利[4]。这一时期,农村主要是以“人力资源”的方式补给城市,助推城市发展。自2000年以来,房地产行业兴起,农民辛苦一辈子给子女在城市买房以融入城市生活成为较为普遍的现象,有学者称之为“承继式累积”[5]。而这在某种程度上,未尝不是一个农村资金大规模向城市流动的案例。简言之,半个多世纪以来,农村通过不断输出农产品、劳动力、资金等方式,支持国家的城市化、工业化、现代化建设,由此也带来了农村的空心化、组织涣散等现实问题。如今站在“十四五”的新起点,实施乡村振兴,必须彻底解决城乡之间倾斜的资源流动和乡村被“掏空”的问题。
长期以来对农村的物质资源输入主要是按照两种逻辑进行的,其一是政治逻辑,在现代化国家建设的过程中,乡村社会日益科层化,政府承担着对乡村启蒙、教化与管理的职能[6],尤其是20世纪末,乡村被定义为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7]。在此情况下,输入问题被简化为以行政化手段向农村输送资源,比如自上而下地开展公共基础设施的硬件建设,开展“送图书下乡”“送电影下乡”“送戏进万村”等文化类软件建设。其二是经济逻辑,19世纪以来,乡村一直被视为甚至等同于贫穷,富起来是几代人的梦想。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增加农民收入成为一个无法驳斥的原则,大多数向乡村的资源输入,都是围绕农民增收这个议题展开的。但无论是哪一种逻辑,均包含着强烈而深刻的现代化焦虑,以及城乡之间不平等的主体想象,即乡村和农民是以被动角色进入现代化,但他们的主体性是“缺席”[8](p96)的。在此逻辑之下,他们无法真正被尊重,无法与城里人平等地分享社会治理与经济发展的红利。简言之,对乡村不是没有输入,而是缺乏一种基于平等和尊严基础的输入。这也带来一系列的问题,比如前些年农村道德滑坡成为全民热议的话题,更有一些具有原教旨主义的宗教,甚至邪教组织进入农村,争夺人心[9]。因此,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要求“乡村建设是为农民而建”,在以人民为中心的时代,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必须彻底解决对农村的不平等输入问题。
如何解决上述问题?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至少提出了两点方向,一是注重县域统筹,“把县域作为城乡融合发展的重要切入点”,一方面,县城具有“城”的属性,另一方面,县城又与乡村存在亲缘地缘层面的复杂联结。因此,它必定会成为乡村和城市之间的桥梁或通道,换言之,“县”在城乡之间扮演着媒介学意义上的“连接装置”。二是建立制度性通道。城乡之间资源的双向流动需要常态化和制度化,不能仅仅以活动或运动的方式进行。有了制度性保障,将有可能吸引更多、更稳定的外部资源与乡村进行互动、交流和碰撞。
因此,本文将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置于百年乡村发展的线索之下进行考察,认为百年来乡村发展的转折点已经来临。那么,下一步的问题在于,如何在县域统筹的框架内建立乡村振兴资源流动的制度性通道?关键是人。
乡村振兴战略实施以来,越来越多的人才向乡村聚集。除了体制内培养,如选调、挂职、定向引入等,以及伴随招商引资而来的商业人才,如大型制造或互联网公司等派驻县域的经济和管理人才之外,自主自发流动进入乡村振兴领域,且值得关注的人才至少包含如下三个类型:
首先,返乡创业人才。此类人才的基本特点,一是对家乡有感情,有乡愁,他们大多拥有童年乡村记忆;二是由于私人资本能力有限,他们的投资大多属于中小型。一方面,他们需要借助社会资本,或者说必须嵌入到乡村社会关系和结构之中,才有可能完成创业行为;另一方面,由于地缘亲缘关系,如他们的叔伯娘舅等依然生活在乡村,因此他们返乡之后不得不与乡土社会发生深刻互动[10]。这就决定了他们的返乡创业行为本身就是一次城乡文化的交流和碰撞,两种文化认知、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情感结构在实践中相互形塑,进而诞生出一种被乡村文化规训过的外来文化,或者说一种被外来文化改造过的乡土文化。这是一体两面的过程。
与此同时,返乡创业及返乡者值得被鼓励还有两个原因:一是在情感和乡愁的影响下,经济利益不是其唯一目的,在一些特殊情况下,他们会舍弃部分经济利益,去照顾到更多的情感与关系。此类返乡者及其创业行为所遵循的逻辑是,社会价值与经济价值并重,在创造社会价值的过程中收获经济价值。二是中小资本属性决定了他们在与县级政府协商过程中并不具有绝对的议价能力,相反,他们有一定的妥协性,更愿意接受县级政府的统筹安排,希望自己的经济行为与县级政府的政治逻辑保持一致。
总之,返乡创业者是一个值得关注的人才类型,也是与县域统筹最契合的理想群体。因为,一方面,他们受到文化的规训,常常愿意遵从乡土社会的部分传统;另一方面,他们受到组织的引领,常常愿意接受县级政府和组织部门的管理、引领,乃至考核。
其次,艺术类人才。在城市化进程中,出现了诸多“城市病”,如空气污染、食品安全等,都市生活中充斥着焦虑、紧张和压力。有感于此,一些敏锐的艺术家、学者、诗人、媒体人等开启了艺术支持乡村建设的路径。从世界范围来看,这一现象可以追溯到工业革命以来的欧洲,以及19世纪以来的逆城市化等现象。但相较而言,其最大的不同在于艺术类人才与乡村社会的互动关系及其程度。在欧洲实践中,进入乡村的艺术家很少与乡村社会发生互动,他们更多将乡村视为远离城市喧嚣、拥挤与肮脏的度假地或后花园[11](p19-40)。从中国近现代史来看,此类艺术人才或许可与梁漱溟等早期从事乡建的知识分子相比较,他们都认为乡村是现代化进程中不应该被遗弃的存在,乡村不一定就代表着愚昧、落后,也未必是一个需要克服或解决的“问题”。相反,在他们的观念中,乡村是美丽的,且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对城市的救赎,这不仅指向自然风景,更指向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如果说早期艺术类人才进村更多是为了标榜一种后现代或仅仅是因为逃避城市高昂的房租,那么至20世纪后半叶则已经形成了某种自觉以及产业诉求。
有学者总结了艺术家支持乡村建设的三种范式:一是艺术家在乡村创造或置放一些艺术作品,开展艺术节,实现对乡村环境的艺术化营造或重构;二是基于乡村的文化资源,艺术家与村民展开在地化的深度合作,共同探索乡村文化复兴的路径和呈现形式,其间也包括观念的碰撞与融合;三是通过艺术商品生产来调整农村的产业结构,实现产业发展与乡村经济基础的提升[12]。第一种范式试图打破城市在艺术审美领域的霸权,对外建构乡村的美学实践,对内进行村民的美育教育,同时,在可能的情况下,也依托艺术节等开展一定的节会经济;第二种范式强调乡村社会的传统、文化的传承演绎,以及村民的主体性,外来艺术家及其艺术行为必须嵌入乡土文化,与村民联合,激活内生动力;第三种范式则以产业为主导,打造乡村艺术IP,或将乡村建设为艺术品集散地。
最后,经理型人才。《关于加快推进乡村人才振兴的意见》中提到“鼓励有条件的地方支持农民合作社聘请农业经理人”。事实上,杭州市余杭区自2019年就开始面向社会公开招聘农业经理人,甚至开出了最高百万元的绩效奖励。2020年,乡村职业经理人、村庄运营师等新兴职业已经在杭州、湖州、绍兴等地推广。但也有媒体观察发现了早期的职业经理人被村民公投辞退的现象[13]。乡村职业经理人作为一个刚刚出现的乡村人才引进机制,已经显示出足够的能量,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它是否有可能在全国推广?文件中的措辞是“鼓励有条件的地方”。何谓“有条件”?究其原因,职业经理人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小农经济和乡村合作社很难适应大规模的市场化、企业化运作,需要有专业的经济管理人才居中协调。一方面,乡土社会是一个人情社会,经济逻辑并不是其运行的主要逻辑;另一方面,现代公司运行是在契约的基础上以追求经济利润最大化为主要目标。引入经理人制度正是去缓解乡土社会和现代公司之间的矛盾,但并未从根本上解决。因为在实践中,经理人更偏向于现代公司制度,并以此为参照试图改造乡村。问题在于,经理人制度一边受雇于乡村,一边却要改造乡村。某种程度上说,农业经理人的要求是很高的,他们需要具备适应并调和两种文化的能力,而非一般意义上的企业经理人。在此前提下,文件中所要求的“条件”是指已经建立了相对成熟的、市场化运作的农业合作社或现代企业的村庄,或者说,经济事务已经从村庄事务中相对剥离并独立运行。如果参照“十九大”报告提出的培养一支“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的“三农”工作队伍的要求,在中国更广大的农村地区,农业职业经理人的“条件”或许并未成熟。如何建立和完善农业产业发展的人才引入机制,是一个重要的考验。
综合以上路径,当前乡村振兴过程中,人才引进方面还存在一定的问题。一是外来人才如何融入县域社会。艺术家和经理人如何将其乡村建设工作与县域政治运行相结合,获得政府的支持:如何与县域企业建立更多、更深入的合作,借助县域企业的力量勾连乡土社会与外部市场?如何参与以人情为主要特征的县域文化,并将其转化为乡村振兴的正能量?这些都是当前需要处理却没有处理好的问题,简言之,即外来人才如何适应县域政治、县域经济和县域文化。二是缺乏社会治理的视角。外来人才大多数以追求经济利润为主要动机,间或有一定的情怀因素,但乡土社会毕竟是以农民为主体的社会,必须激活农民的主体性,调动内生性的文化传统,来应对乡村社会转型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危机或困难,是为社会治理,而不能单纯地去追求经济效益。换言之,只有将社会治理纳入考量,乡村的经济行为才会可持续。三是缺乏制度保障。上述三类返乡者大多是自觉行为,县域政府和组织部门并没有统一的制度安排,来引导、服务和管理相关人才,虽然作为实践者,返乡者的探索弥足珍贵,为乡村人才振兴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但也很容易出现资源浪费、同质化竞争和后继乏力而不可持续等问题。有鉴于此,一套乡村人才振兴的创新制度呼之欲出。
2020年起,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与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合作,成立在地化的浮梁乡创学院,探索建立“乡创特派员”制度,展开一项社会试验,以行动研究回应上述问题。
什么是“乡创特派员”?这是一项效仿“科技特派员”,而又与之有所区别的,致力于乡村振兴模式探索的社会实验与制度创新。20世纪末,有感于农村发展的困境,福建省南平市探索出选派村党支部书记、科技特派员和乡镇流通助理等适应农村市场经济发展要求的农村工作新机制[14]。这一系列农村的制度性探索都是坚持以人才为突破口,致力于协调乡村社会与市场经济发展问题。尤其是科技特派员制度,以科技创新为引擎,以制度为保障,以创新驱动为目标,促使农业从“资源依赖型”向“科技支撑型”转变,进而统筹城乡发展[15]。随后,科技特派员制度被推广至全国。在科技特派员的制度安排下,大多数科技人员进入到乡村第一线,不仅带去了大量的农业技术,如品种选育、规模化种植、养殖、标准化生产等,而且帮助农业产业向前、向后延展,帮助农民对接市场,为农民提供生产资料供应、信息服务、市场销售、储运加工、社会融资等综合性服务;更难能可贵的是,帮助农民成立了行业服务组织和专业协会,提高了农民的组织化程度,这是改变农民农业弱势地位、推行农业产业化经营的重要前提。
在科技特派员制度的启示下,浮梁县委组织部和清华大学文化创意发展研究院共同发起了“乡创特派员”制度。那么,什么是“乡创”?为什么是“乡创”?一般来说,乡创可以理解为“返乡创业”“乡村创新创意”“乡村创客”等等,它是由建筑设计师、艺术家、文创从业者等群体发起的概念。但在本文中,我们首先认为,“文创”不是简单地对一些日常用品进行创意设计,而是对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而“乡创”则是用上述“大文创”的概念赋能乡村振兴,即以文创盘活乡村资源,为乡村赋能,推动城乡融合发展。因此,仅仅从概念来看,乡创就不只是一个关于文化和产业的概念,更是一个关于社会的概念。简言之,我们认为:如今乡村振兴时期,文化创意已经成为乡村发展新的引擎。
这样一个认识论是重要的。因为在第一产业利润空间被压缩,第二产业与乡村很难适配的情况下,新时代乡村如何发展?这需要思路转变,即将由外而内的“援助”改为由内而外的“激活”。乡村考察告诉我们:文化和生态是既有优势,下一步关键在于对文化和生态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
事实上,早在新农村建设时期,就有学者以浙江省安吉县为案例,总结了文化创意与乡村有机结合的可能性,提出文化创意能实现地方文化资源的继承和创新,推动农村产业的转型升级,促进城乡的协调发展,丰富农民精神生活。比如,开发手工艺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工艺品,通过乡村旅游进行售卖和推广,同时注重体验经济,赋予其文化内涵[16]。也有学者总结了脱贫攻坚过程中文创融入与助力的经验,提出通过空间场景搭建、打造文创品牌、互动体验设置等方式将文创转化为一种生产力,在实现经济价值和文化价值两个方面助力精准扶贫[17]。
从2018年底文化和旅游部等17个部门联合发布《关于促进乡村旅游可持续发展的指导意见》,到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提出“开发休闲农业和乡村旅游精品线路”,文旅都被视为乡村振兴的重要产业。如果说在新农村建设时期,依托农家乐建设的热潮,乡村旅游主要指在乡村地区,以乡村性的自然和人文客体为吸引的旅游活动,其主要形式有乡村自然风光旅游、农庄旅游、民俗和民族风情旅游[18]。那么,在乡村振兴时期,依托民宿发展,乡村旅游肩负了新的使命任务,即推动乡村资源优势和生态优势转化为乡村产业发展的经济优势[19]。
如何实现这两个版本之间乡村旅游的产业升级与经济转型?文化创意是重要的推动力[20]。以文化激活乡村旅游,以创意提升乡村旅游。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旅游、文化和可持续发展》报告中指出:“创意、文化、经济与技术之间的交互作用,表现为创造和运用智力资本的能力,具有创造收入、扩大就业和增加收入的潜力,同时能够促进社会凝聚力、文化多样性和人类的共同发展。”[21]具体到文创与旅游在乡村振兴实践中的融合发展,“重点是发展各类旅游项目的人文内涵,打造旅游产品的魅力智核”[22],尤其是从故事、体验和授权三个方面进行着力[23]。
因此,乡创特派员制度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展开的。根据浮办字(2020)74号《关于创建乡创特派员制度的实施方案(试行)》的通知,乡创特派员制度,“是以创新创意创业人才引入为抓手,以在地人才升级为基础,以唤醒乡土文化和特色资源为切口,以文创、文旅、科创等跨界融合推进在地产业振兴为重点,带动社会化创新落地乡村,深化乡村治理,助力乡村振兴、实现绿色发展的新探索;是自上而下政府引导支持与自下而上创意培育生长相结合的一种乡村创新发展模式”,乡创特派员包括“掌握乡村创新发展理念的公务员、企业家、创业者、社会工作者、艺术家、设计师等”个人乡创特派员,也包括“创意工作室、中小微企业、成果转化中介服务机构等”法人乡创特派员和团队乡创特派员。他们“作为乡村‘首席运营官’,开展‘一村一员’特派服务,引导支持在地产业发展和文化发展,与村书记、主任形成‘双轮驱动’,共建人文乡村,共创县域经济高质量发展特色之路。”
具体而言,乡创特派员不是第一书记,不是基于行政命令而选派和驻村,而是需要在有共识的乡创发展理念指导下发挥主动性的社会力量,通过最大限度地调动外部资源,盘活在地资源,以项目为抓手,最大化组织与村里发展适配的资源,形成一个自我良性运转的长效发展机制。
浮梁创设乡创特派员制度,主要考虑是建立一个制度性的通道,解决城乡之间资源要素和人才流动的历史性难题。一方面,以制度创新撬动社会力量,为各类人才来到乡村提供保障;另一方面,强调文化创意在乡村资源要素激活与转化过程中的重要作用。
这一制度创新的理论意义至少表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人才层面。《关于加快推进乡村人才振兴的意见》重申了“党管人才”的原则。乡创特派员来自社会各行各业,人员背景及构成十分复杂多元。更进一步说,未来乡村振兴的主体不可能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村民。当各类主体进入乡村之后,如何引导、管理与服务?同时,双向流动的乡村也不可能是一个封闭的乡村,当大量城市居民进入乡村安家、置业、生产生活,他们的经济、文化和价值观念都很不一样,如何处理外来人才(或者说新村民)与传统村民的关系?类似于20世纪80年代农民工进城的某种反转,当年的历史是否可以为今天提供某种教训或借鉴?这是当前乡村振兴全面启动阶段迫切需要探索的问题,而由县委组织部牵头实施的乡创特派员制度则是对未来可能出现的问题的预判与回应。
其二,产业层面。乡村的产业振兴离不开资本,事实上,资本流向乡村是资源双向流动的必然要求。但是早有学者提醒,“乡村振兴战略尤其不是及不能是为资本下乡、城市富人下乡提供市场通道”[24]。如何理解和破解这一矛盾呢?学者的顾虑在于,首先,资本必然追求利润最大化,某些时候甚至会与生态环境、乡村社会和农民争利,过去几十年不乏这样的反面案例;其次,对于某些全球商业大资本来说,县级政府议价能力较低,县域也很容易沦为其生产基地,农民的权益无法得到有效保障。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重申了县域经济和村庄集体经济的重要性。乡创特派员的特点,一是他们大多在县域经济的框架之内从事经营活动;二是他们签订合约,接受县委组织部、人社局、文旅局和农业农村局的考核。由此,既能回应学者的焦虑,又能为乡村引入资本和资源。
其三,社会层面。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同时强调“农业现代化”与“农村现代化”,如果说前者指向了“经济”,那么后者则更多指向了“社会”。乡创特派员制度的创设之初,便是希望以制度撬动社会。无论是布洛维所号召的“发现社会”[25](p216),还是熊培云所呼唤的“重新发现社会”[26](p9),“社会”在当代中国具有重要意义。乡创特派员通过制度建设,吸引和动员了社会各行各业、多元化的创新创意人才加入乡村振兴行动。在经济和乡村、政治和乡村、城市和乡村之间撑开了一个中间场域,乡创特派员,一方面和乡村成为利益共同体,与上级政府、外部市场和城市文化展开对话、获得资源;另一方面和村民也会形成一种对话关系,他们在村庄内部传播政策、文化和价值,帮助村民了解现代化,了解世界。
其四,文化振兴。在理念上,文化创意追求的不是薄利多销的流量逻辑,而是文创赋能,提升文化附加值;也不是工业化、标准化的生产逻辑,而是智力密集型的创意升级。因此,乡创更强调节约资源和环境友好的理念,拒绝化学污染农业,重视人的创意、灵感和体验。在调研中,我们被问到最多的问题是绿水青山如何变成金山银山,这就需要一个中间变量,即文创,由其激活沉睡的资源、闲置的资产,并进行创意改造,实现产业转化和观念转变。与此同时,也只有在传播的过程中,艺术、信息、情感等被更多人认同和分享,才能形成文化,表现在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意图和语言等方面[27](p445-450)。由此,文化也才能获得传承发展的意义。
2020年9月,由浮梁县委组织部牵头向全社会发起“乡创特派员”招募和遴选计划,至该年11月,经过多轮筛选,最终确定了第一批26名“乡创特派员”(可以是自然人、法人,也可以是团队),每名乡创特派员定点运营一个村庄,按照特派员提交的志愿书,县委县政府也相应地从全县16个乡镇143个行政村中选出了26个村庄。这恰好符合了2021年中央两办发布的《关于加快推进乡村人才振兴的意见》中所要求的“深化乡村人才培养、引进、管理、使用、流动、激励等制度改革”。
乡创特派员与县、村的关系,首先是组织管理。他们受到县委组织部人才工作的考核管理,浮梁县为此还在组织部下面专设了“乡创办”,由其统筹协调各项乡创工作,专职联络、服务、引导和管理乡创特派员。其次,赋权。乡创特派员没有行政权力,但他们对政府的相关决策有知情权、建议权,有权列席村两委的相关会议,有为乡村振兴建言献策的绿色通道。最后,赋能,县政府建立乡创专项扶持基金和返乡创新创业人才库,给予政策、职称、编制、项目和资金等方面的扶持,尤其是对这批人才进行继续培育,同时为他们对接资源和提供服务。这里的“资金支持”,有别于其他由财政全额拨款扶持的乡村建设项目,而是成立乡创基金,对乡创特派员项目提供贴息和风险保障;这里的“项目支持”,是指政府各部门统筹整合既有的乡村发展项目,以“项目超市”的名义公开竞标,所有符合条件的村庄参与投标,乡创特派员帮助其所在村庄争得项目。
乡创特派员的职责在于,第一,进行乡村文化资源的普查与激活。协同县文广新旅局等相关部门、镇村干部、在地乡贤、行业精英等展开对乡村文脉、文化遗存、生态资源等系统梳理。在梳理基础上,分析研判乡村哪些资源禀赋适合做成特色亮点、打造IP;激活哪些资源禀赋可以发展社会/文化事业,增加村民的获得感和幸福感;以及哪些资源禀赋可以进行产业化转化。第二,与乡村实现产业共创共赢。依托乡村优势资源,导入外部市场资源的基础上,和村两委、村民一起,探索一条适合乡村的特色产业发展路径,培育乡村新产业、新业态、新模式。比如建设数字乡村,发展电子商务,以及在外部市场积极推广/代言所在村庄的农特产品,帮助提升品质、打造品牌、开发乡村文创产品,增加当地特色农副产品的附加值。乡创特派员发展乡村产业,必须实质性增加农民收入,同时支持或带动农村集体经济发展,建议与村级集体经济组织开展合作,推动村级集体经济不断壮大;在没有村级集体经济的村庄,可支持或协助成立村级集体经济组织。第三,为村庄引入人才和机构,帮助他们多维度地与村庄建立联系,在地或远程地服务村庄,支持乡村振兴;带动返乡青年,与之合作协力运营村庄,调动其积极性与创造性,助推农业农村人才队伍建设;为村民和基层干部提供必要的宣讲、培训、教育等服务,引导在地人才转变观念,提升专业技能,增强组织能力和自我管理能力。简言之,乡创特派员的工作是“自带干粮闹革命”,在乡村资源禀赋和市场需求之间发挥桥梁作用,最终实现与村庄共赢。
2021年春节,浮梁县依托乡创特派员,启动了名为“浮梁红·守千年”焕新中国节系列活动。由于疫情,该项目在线上与央视网合作打造“云村晚”,立体呈现浮梁乡村特色文化;与网易逆水寒合作,数字化保护与传承中华传统文化;与二次元社区“漫芽糖”合作,完成万人手绘。线下,打造“苍溪秘境”汉服秀,艺术家聚集创作国潮街画等。最重要的是该项目融合了社会治理元素,安排了老村民向新村民讲述村庄历史,村干部走访贫困户,以及和乡创特派员一起围炉夜话等环节,共同谋划村庄未来发展,回应村庄正面临的问题,探索应对的策略。这次活动,共有356名村民参与直播,摄制200+短视频/微记录/微剧,12家权威媒体深度报道,全网实现2亿传播体量。
端午节期间,浮梁开展了“沧溪风华录”这一“以场景代替设施”的新文旅项目。以沧溪村文、武、商三脉历史为背景,以沧溪古村为实景场地,以田园国风为主题,以虚拟武侠世界为架构,为苍溪村量身定制地创作和开发大型实景沙盒世界。“沧溪风华录”借鉴了沉浸式演绎、剧本杀、沙盒游戏等年轻态娱乐体验的优势,全员汉服强化沉浸体验和代入感,预设大量互动剧情和任务,让玩家沉浸在游戏娱乐的快感之中,同时能够体验和感知到沧溪村1700年的人文历史传承。在“沧溪风华录”的氛围营造环节和现场工作中,有50多名在地村民参与,游戏环节将村民的自营小店、手艺、民俗等串联到剧本中,做到与乡村、村民共融,持续与村民携手,不断迭代更新剧情和场景。村民们在参与活动中投入了极大热情,村民和当地游客都对活动给予了充分肯定,共同对浮梁产生了更多热爱。
近一年的实践,乡创特派员们已经获得了不错的社会成效。比如寒溪村特派员将日本“大地艺术祭”引入,发展出“艺术在浮梁”的文化品牌,邀请国内外艺术家根据寒溪村的历史文化进行创作,并积极与村民互动,表现在:一是帮助村庄成立集体经济组织,艺术节收入与村庄分红;二是带动村庄发展餐饮、民宿、研学等业态;三是孵化出一支淳朴可爱又敬业的“萤火虫”志愿者队伍;四是邀请村民和儿童参加田园戏剧的演出,激发文化自信。比如,曹村特派员帮助村庄盖了一个大食堂作为公共空间,定期与村民议事,共同决定村庄公共事务,发展艺术类垂直领域的民宿和田园生活体验的文旅业态,帮助村庄发展集体经济,增加就地就业岗位,增加村民收入。比如,港口村特派员发展儿童研学和红色研学,培育出一支以村民为主体的经营管理团队,帮助村民销售土特产品,提供就业岗位增加村民收入。再比如,曹村(1)另一个村庄,恰好也叫曹村。特派员通过自己的旅行社资源为村庄导入流量,和村民一起种植柿子树,养殖藏香猪,发展农业产业的相关业态,帮助村庄成立了由村民控股的集体经济组织,增加农民收入等等。
2020年习近平在基层代表座谈会上指出:“‘十四五’时期,要在加强基层基础工作、提高基层治理能力上下更大功夫。”[28]乡村治理一直以来都是中国社会治理的薄弱环节。文化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可以取得润物细无声的效果。在此过程中,很多意义是叠加的,比如社会治理、人才资源、组织制度、产业业态、文化传承等。比如乡村春晚在内容上可以回应社会问题,在形式上可以增强村庄的组织力。比如艺术乡建,在内容上可以让乡村成为时尚和审美的高地,在形式上可以通过文旅带动村庄集体经济和新型业态的发展。比如文创节会,是对乡村振兴战略中各类人才(公务员、企业家、创业者、社会工作者、艺术家、大学生、媒体人、本村人才)和各类资源、各类组织单位如何高效协作、加强沟通的大演练。
自鸦片战争以来,乡村便一直被视为“阻碍现代化理想”[29](p13)实现的“他者”形象。2021年中央提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落后了近200年的乡村,如今迎来了“振兴”的新时代。习近平在谈到“坚持走中国特色乡村振兴之路”时指出:“实现乡村振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创举,没有现成的、可照抄照搬的经验。我国乡村振兴道路怎么走,只能靠我们自己去探索。”[1]乡创特派员制度就是这样的一个探索。一是,要重视发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作用,发挥好风俗习惯、村规民约等自治与德治的社会功能,探索总结和推广乡村传统文化在乡村振兴中的作用和经验[30];二是,中国国情不同于美国与欧盟国家,不可能像欧美那样搞大规模农业,要抓好农民合作社与家庭农场这两类主体;三是,不能将乡村定义为依附于城市消费的后花园,成为城市富人的消费地。
现代化的乡村必须有整体性的、有机性的社会样态。在乡村,不只是看到建筑,更要看到人;不只是看到风景,更要看到劳动;不只是看到展演,更要看到生活;不只是看到产业,更要看到治理。如此,才是农村社会的现代化,才是农民的主体性成长,才会有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可自我成长、可包容万物的乡村。为了实现这个美好的愿景,我们在江西省浮梁县展开了一项社会实验,探索了乡村振兴的一条新路径。这场实验包含两个关键词,一是制度,二是乡创,前者作为保障,后者作为引擎,希望以此推动城乡之间人才与资源的双向流动。新时代实现乡村振兴需要文创支持,从传统乡村到现代化乡村,离不开智慧、创意和文化引领的转型升级。乡村振兴更需要制度创新,需要有一系列的制度保障来确保乡村振兴的常态化、稳定性和可持续。
2021年作为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起点之年,全国乡村振兴有哪些模式,尚有待总结。发展乡村旅游是重要且必要的,但乡村振兴绝不能只有农旅开发这一条路径、一种模式。因此,一方面,我们强调乡村振兴是各类乡村建设主体尤其是县级党委政府需要摆在突出位置的考量维度[31];另一方面,我们也号召重新发现社会,撬动多元社会力量积极探索乡村振兴的不同模式。而本文提供的乡创特派员案例,则是一种事半功倍的制度探索。它初步实现了多元社会力量与乡村社会治理的紧密结合。
“绿水青山”的生态社会主义理念是一场哲学革命,从此乡村彻底告别工业化时代粗放型的发展理念,新的绿色发展理念帮助乡村重新找到了文化自信,重塑了乡村的核心价值,乡村以其生态和文化优势再度引领时代发展的方向。处于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向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进军的新起点,我们有理由相信,在文化创意和制度创新的支持下,中国乡村会取得前所未有的振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