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对全球环境危机的生态现代化与生态文明

2022-03-18 09:35:17长尾伸一
关键词:危机现代化环境

长尾伸一, 韩 丹

(名古屋大学 经济学院,日本 名古屋 4648601)

当今人类社会面临的危机往往并非以单一形式爆发,比如当下生态环境危机与经济危机的重合与交叠。从资源环境与经济发展的关系来看,资源与环境问题直接制约社会经济的发展,而社会发展以及福利水平的提高亦能促进环境政策的有效实施。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各发达工业化国家环境问题日益严峻的同时经济增长陷入停滞,迫切需要探索一条环境与经济双赢的发展道路。绿色增长、可持续发展、绿色新政、生态现代化等,不同的个人、团体和国家以各不相同的名称来阐述这一具有全球性趋势的政策和战略。在关注全球气候变暖等环境问题的同时,值得强调的是,一方面其政策并非只限定于单个环境问题的解决,而是试图通过系统性地改变社会经济结构与制度,进而消除问题产生的根源。另一方面其政策目标也包含实现传统经济发展战略所追求的国民经济增长和民众生活质量的提高。从作为一个根植于中国传统价值观与历史文化,以实现新型现代化为目标的政治哲学和政治准则,到作为一个新发展战略指南,生态文明这一概念具有多重含义和属性。从全球视角来看,中国的生态文明建设也沿着始于二十世纪末的这一全球趋势,并构成其重要的一环。谋求环境与经济发展双赢是生态文明战略与世界其他各国的绿色战略的共同特点。

一、全球环境危机与产业社会的结构转型

以社会所有制和人民民主专政为基础的中国,与以私有制和代议制民主为基础的欧美等国家在强调基本人权和发展科技与创新方面有相同之处,但在许多方面存在差异。这些体制不同的国家与政权之所以会不约而同地倡导相似的经济与社会发展战略,是因为他们都在试图解决当今人类所面临的最紧迫和最重大的挑战——全球生态环境危机。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环境危机是来自人类社会外部的威胁与挑战。在过去的两个世纪里,工业化对人类社会和这个世界带来的改变无疑是巨大的。全球性生态环境危机是工业化发展所造成的环境破坏和对大自然无节制地资源掠夺的结果。以全球变暖为中心的全球环境危机,以及能源、水和粮食不足以满足迅速增长的世界人口需求的全球资源危机,都是工业社会发展带来的严重后果,本文称之为“全球环境和资源危机”或“全球环境危机”。

处于工业化发展的前沿并取得了显著经济增长的欧美等发达工业国家,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相继进入低增长时期,伴随而来的是其金融体系的不稳定和社会内部日益严重的矛盾与利益冲突。在这些国家,工业社会发展已经达到极限并逐步走向终结,同时对新经济模式的探索也已经持续了几十年。我们可以观察到,环境危机与工业社会的这种内部危机同时出现,因此环境危机本质上是一种源自人类社会外部和内部的“复合危机”。所以为应对环境危机而进行的经济和社会结构转型必须产生新的社会演变,增加就业、福利和基本权利。本文主要从“以环境为中心的经济社会发展战略”这一层面分析生态文明,并将其视作“复合危机”背景下工业社会全球结构转型的一部分。

环境危机具有复杂性,其中外在的自然威胁与内生性的经济危机相互作用形成耦合,削弱了社会的适应能力。危机的发生往往表现为“复合”形式,且其造成的影响远大于二者单独发生时的叠加之和。由于现代人类是通过发展社会适应能力进而以社会整体来应对危机,因此克服危机不仅限于应对威胁本身,而是在集体学习过程的基础上发展和创造社会适应的新形式,以克服系统性转变所暴露的脆弱性。这通常会引发三种类型的创新,第一种是智慧(知识)创新,包含对危机的认识以及新知识的获取和传播。第二种是技术创新,即基于智慧创新进而开发和引入新的技术。第三种是以社会制度的变革和创造为主的社会创新。

二、环境危机与生态现代化

(一)生态现代化的发展——从“经济和环境兼容”到“通过环境实现发展”

对环境危机这一复合危机的政策性应对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尽管至今它仍处于起步阶段,尚未发挥其全部潜力,但已然呈现出了以下三方面的成果与进展。首先,作为智慧创新的内容有包括对人与环境关系的新认识,以及在各科技研发领域取得的一系列相关知识。其次,在技术创新方面,除了环保技术的开发和可再生能源的普及,在总体上也实现了技术模式从资源密集型技术向环境资源节约型技术的总体转变。再次,是为落实上述内容所进行的各种社会创新,尤其是全球范围内的环境与产业结构转型以及全球多级环境治理框架的形成。

由于发展经济所造成的环境破坏和城市空气污染等环境问题,使人们意识到工业化发展的弊端和危害,以二十世纪初英国的国民信托运动和美国建立国家公园等环保运动的兴起为例,可以说当时在发达国家环境保护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众所周知,直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国际社会聚焦的主要问题仍然是金融危机、战争和武装冲突等社会内部的抗争与冲突,包括两次世界大战、经济大萧条和战后重建等。当经济的高速增长进入尾期,环境问题才成为重要的政治和社会议题。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当经济衰退冲击工业化国家,其国家财政纷纷出现巨额赤字时,资源和环境危机才开始被当成全人类性的一个重大问题讨论。与此同时西方政策界开始反思由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功能失调所导致的就业以及国际竞争力下滑的问题。

这样的背景催生了以同时解决环境和经济危机为目标的政策性尝试,也由此开启了全球同时应对经济和环境危机战略制定的序幕。本文将重点讨论其中相对知名并取得了一定成果的生态现代化理论。在当前全球环境危机随着发达工业化国家的经济增速放缓而愈演愈烈的时间点上再回顾,可以说生态现代化是人类应对“复合危机”局面的最早尝试之一。尽管“生态现代化”不一定是一个广泛确立的术语,但它所表达的基本战略意涵和特征可以表述如下:它率先指出了解决环境问题,需要结合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将基本论点从“平衡经济与环保”提升为“通过保护环境实现发展”。这个认识的转变诞生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西)德国等西欧国家,九十年代成为国家政策的基本理念,而到二十世纪初被纳入欧盟的社会经济发展战略的同时也在世界各国的政策制定领域被广泛采纳[1]。放眼全球环境治理,目前中国的政策也可以看作是这个潮流中重要的一部分[2]。

关于生态现代化的内容,最被广泛使用的是荷兰社会学家摩尔(Arthur P.J.Mol)的定义[3]。他一方面总结了德国环境经济学家胡伯和环境政治学家杰尼克等早期倡导者的讨论,另一方面指出,在构成现代社会的政治领域、经济领域和社会领域这三个子系统之外,已经出现了第四个子系统,即生态领域。围绕生态领域的整个社会体系的重组过程,摩尔称之为生态现代化。按照这个逻辑,生态现代化指的便是现代化的一个新阶段。摩尔的论述不仅体现了环境保护政策的发展,还体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的环境问题对西方社会和政治产生的巨大影响。然而,这个术语具有多义性,涵盖环境政策、经济、社会的许多方面,所以摩尔的定义在讨论经济发展与环境政策关系这一基本论点时难免缺乏准确性。此外,由于摩尔是从九十年代西方国家的社会发展与变革这一基本立足点来把握,所以并未能够系统地将始于二十世纪末并逐渐明晰的“环境问题” 就是 “全球环境和资源问题” 这一基本事实理论化。

尽管生态现代化一词最早是由谁提出并使用这一问题仍存在争议,但在早期的倡导者如胡伯(Huber)和杰尼克(Jänicke)的论述中,它意味着提高现有产业的生态效率,并实现产业结构向更具生态效率和更加环境友好的方向转变。旨在实现这些目标的政策与既有产业的利益相冲突,杰尼克指出,为了克服这一点“生态现代化不可避免地需要伴随和配套相应的社会创新”[4](p58)。生态现代化作为一项环境政策,其目标之一便是贯彻从“末端”去污转变为“从源头上消除污染”的理念。它不是对经济活动造成的环境破坏的事后反应,而是从源头上消除污染产生的原因。从这个角度来看,生态现代化要求在环境和资源保护方面对现有产业进行合理化改造,并要求产业结构向环境友好型以及资源节约型转变。实现这种转变需要提高资源和能源的使用效率,并减少可能因资源危机而导致价格上涨的资源投入以降低成本[5](p32)。同时,在对环境问题日益关注的当今世界,越是拥有环保型产业、产品和技术的公司和国家,其国际竞争力越高。基于这个逻辑,我们可以认为产业结构的生态现代化首先是符合经济理性的,且能够增加就业。因此,生态现代化就从表达“环境与经济和谐发展”,即寻求将污染控制的经济成本降到最低来保护环境的概念转变为“通过环境实现社会经济发展”这样一个追求根本性政策范式转变的概念。它可以有效地利用市场的功能,以所谓的“利己心”为主要驱动力,不仅可以有力地鼓励环境保护运动,还可以有效地鼓励企业和决策者。

德国具有代表性的环境政治学家赫尔穆特·魏特纳(Helmut Weitner)曾经将生态现代化与同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提出的可持续发展进行了比较[2]。魏特纳认为,前者有效地利用市场机制作为保护环境的一种方式,诉诸企业、个人和国家的经济利益,譬如利润、就业以及国际竞争力。而且,涉及提高综合性国际竞争力,它也成为一种国际市场竞争政策。因此,生态现代化理论更容易被国家决策者接受,也更容易实施。联合国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布伦特兰委员会)在其报告《我们共同的未来》[6]中提出“可持续发展”,将环境保护与维护公平、保护人权结合起来,旨在实现社会正义和缩减全球不平等[2]。从这一立场出发,也可以说该报告呼吁的是全球层面的利益再分配。可持续发展理念虽然得到了广泛的反响,但作为一项实际的政策却很难传播开来。相比之下,生态现代化理念和政策已经获得了众多决策者的关注和青睐,并正在世界范围内广泛传播。我们如果将焦点从单纯关切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西方社会、政治和文化转型这一分析之上移开,进而关注应对此类环境危机的全球发展,便可以将生态现代化看作是一个利用市场机制对工业社会进行结构转型的策略。

德国避开了许多工业化国家在七十年代遭遇过的经济大萧条,但在八十年代初开始倡导生态现代化时期也遭受了严重的经济衰退。此外,许多西方国家或多或少采取了以充分就业为目标的凯恩斯主义政策,其财政赤字居高不下,国家无力做失业救济,当时甚至产生了“福利国家解体”的呼声。因此如何保就业成为一个重要且紧急的政治议题。从七十年代末开始发达工业化国家经济增长不再强劲,为了寻找新的经济增长支柱以取代五六十年代的汽车工业而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摸索和尝试,但并未取得成功。可以说生态现代化当时是解决这种环境和经济的双重困境唯一具有现实可行性的应对方案。尽管罗马俱乐部和环保组织自六十年代开始就环境和资源问题会引发人类生存危机向全世界发出警告[7],但当时的环境问题并不像现在这样紧迫。可以说生态现代化政策的实施是人类历史上首次有意识且有针对性地为克服“复合危机”所作出的尝试。

(二)生态发展战略的全球性和多样性

环境问题一度被认为是一个相对区域性的问题。早期的环境问题虽然严峻,但与全面核战争的爆发以及全球经济大萧条等对二战后的世界造成持续性威胁的全球性危机相比,被视为是局部问题。自二十世纪末发现了臭氧层破坏以及针对它的国际行动取得进展之后,人们逐渐认识到全球气候变暖这一问题。新的预测也表明,随着新兴经济体的崛起和全球人口的爆炸式增长,人类社会将不可避免地面临更严重的环境资源问题。人们也逐渐清醒地意识到,资源环境问题是一个关乎人类社会存续的重大议题,不是某个国家行动就可以解决而是需要全人类共同合作的全球性问题。立足于环境危机的全球性,生态现代化作为应对危机的战略之一就不再以国家为单位,而是将目标定位于全球层面的“工业社会的生态化结构转型”。

早期的德国绿党主张退出欧共体并实施一种近乎孤立的经济政策,德国(西)的生态现代化理论始于对这一政策主张的批评。在这一点就可以看出,生态现代化从一开始就是以全球政策发展为前提。该战略允许并激励人们追求旨在提高国际竞争力的国家利益,并着眼于其政策理念的国际性传播。生态现代化的扩散机制涉及两种类型的国际竞争。一是存在于国际市场的竞争,其主要参与者是可以从长远角度进行投资的全球性跨国公司,以及为获得竞争优势而提前部署,在产业政策方面发挥领导作用的国家。比如像曾经的日本一样,中国着眼于产业的发展趋势,并通过实施积极的产业政策,在太阳能电池板和电动汽车等领域取得了巨大成功,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二是,没有政策干预的情况下环境收益和环境成本往往在市场中得不到体现,因此对环境产业的投资在短期内可能使投资主体在竞争中处于劣势。因此需要一个全球性环境治理机制,一方面能明确反映当前的环境成本,另一方面能为预测未来的环境成本向市场发出有效信号。其存在是市场竞争作为生态现代化的扩散装置得以发挥作用的前提。欧盟利用其在环境方面的竞争优势通过提高国际贸易中的环境壁垒,迫使日本企业不得不采用更严格的环境标准,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国家之间的政治(话语权)竞争也是政策传播的一种途径。当国际协议形成一个全球性政治舞台时,必然引发各国对全球环境政策主导权和话语权的竞争,从而引导和促使更多的国家走向生态现代化。除欧盟外,自二十世纪末许多国家已然宣布加入这场竞争。美国奥巴马总统一上任就提出了“绿色新政”,韩国保守派总统李明博在出席2008年席洞爷湖峰会之际提出了“低碳绿色增长”,并在国内全面推行德国的生态现代化战略,宣称将力争成为“五个绿色大国之一”[8]。暂且不论实际政策能在多大程度上得到落实,印度、南美各国、非洲联盟现在都成为这场竞争的参与者。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一直高度关注环境问题,完善法律法规的同时结合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发展道路于2007年提出了建设“生态文明”这一理念,并在联合国等国际组织积极进行推广。立足全球视野,可以说生态文明建设与上述的全球趋势是一致的。

生态现代化以市场机制为中心,但前提条件是环境治理的政治共识和基于该共识的制度框架。自1992年里约峰会召开以来,各国政府对全球环境危机的关注度不断提高。防治臭氧空洞政策的成功实施,1997年的京都峰会等为应对全球环境危机提供了一个开创性的治理机制和框架,也为生态现代化的全球传播创造了一个十分有利的环境。生态现代化和环境治理的发展在世界范围内形式并不单一,而是必然具有多样性[9](p13,p35)。虽然北欧模式一直以来被当作是环境政策的典范,但生态现代化的治理是全球性的,是路径依赖的,因此可以预想到生态现代化必然存在多种模式。西方环境政策理论家经常机械地应用北欧模式来“评价”其他国家的环境治理的进展并不恰当。虽然欧盟也常以北欧模式为基础制定政策[1],但期望北欧模式在东亚、印度甚至非洲得到复制,并不具有任何现实性。然而如果因此而陷入等待,等待发展中国家达到相应经济水平再有所作为,我们将彻底失去先机。所以本文的基本观点是,我们应当关注生态现代化的全球发展。这一方面需要关注基于不同的国家和地区的实情所呈现的不同特征,另一方面需要在全球环境治理框架下考察各国在政策以及治理经验方面的相互学习及相互影响的过程。

(3)老空区积水。经本次勘查,区内沿煤层露头见多处老窑,老窑均已封闭,给调查带了诸多不便。本次通过访问当地村民了解老窑开采及积水情况,再结合实地调查,发现多数老窑封闭不严,有大量积水,并从裂缝流出地表。由于矿井已生产多年,形成一定采空区,亦有大量积水,故在煤矿开采要特别注意本区老空积水,在老空区附近应预留隔水煤柱,防止老空水引发突水事故。

(三)生态现代化的局限与福利民生

生态现代化在社会制度创新、环保技术和资源节约型技术创新、生态市场的建立以及可再生能源的普及等方面取得了显著的成果。在相关环保产业创造就业的同时,其政策也在全球得到广泛的认可和推广。然而近年来,也有不少学者指出了它存在的问题[10](p3)。首先,生态现代化带来多种协同效益,但并非所有的社会成员都能够分享到这些收益。比如产业生态结构转型导致衰退产业发生大规模失业,以及导致短期的能源价格高涨,因而有一些社会群体,往往是低收入群体被迫承担高额的转型成本。其次,生态现代化采用的是一种以市场机制为中心的办法,它利用市场体系而非社会道德,所以有可能导致与环保观念相冲突的结果[11](p15)。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点是,生态现代化与高增长模式并不兼容。GDP的快速增长抵消了环境和资源节约创新的成果。因此,生态现代化只能容许环保技术等创新进展范围内的GDP增长。除了环境政策对经济的这种限制外,生态结构转型给经济发展带来的好处也是有限的。虽然新兴环保产业能创造就业和利润,但不会像汽车产业那样产生巨大的乘数效应,因此也不会带来GDP的高速增长。从经济增长的幅度来看,生态现代化所能带来的“绿色增长”并非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在欧美和日本等国看到的,并在东亚再现的强劲的“高速增长”[12](p53)。

在生态现代化所预期的低增长经济中必然会显现出更多的社会问题。自由市场体系下收入不平等通常是逐步扩大的。十八世纪的亚当·斯密在清楚这一点的同时,也理解当时的知识分子和宗教人士对收入分配不均的批判。尽管如此,他亦敢于推崇自由市场经济,正是因为十八世纪西欧发展中的市场体系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增速,所以即使贫富差距逐渐扩大,相对贫困加剧,但人均收入和实际工资也会同时增加,穷人的生活能逐渐得到改善。这比“贫困之下的平等”更可取,因为它改善和减少了绝对贫困[13](p92-93)。在GDP快速增长的新兴经济体中亦呈现类似情形,改革开放后的中国虽然贫富差距也在不断拉大,但大多数人整体上是自信和满足的,因为城市发展迅猛,民众生活水平逐年提高。相比之下,欧美和日本等国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通过采取低利率甚至负利率政策,使经济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复苏,而这种政策对以自由市场投资活动为经济增长支柱的资本主义来说十分反常。尽管政府以此作为“经济繁荣”的迹象进行广泛宣传,但是仍避免不了民众的不满和怨声载道。在当前的发达工业化经济体中,一方面政府为填补财政赤字而不得不削减福利,另一方面由于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策最终只能带来相对较低的 GDP 增长,而财富越来越集中在极少数富人手中,贫富差距不断扩大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人生活水平在不断下降。这种局面无疑会对环境政策的实施产生不利影响,2019年法国反对征收环境税的抗议活动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此外,低增长的经济将减少国家财政收入,加剧老龄化社会中大多数老年人的生活危机。对即将于二十一世纪下半叶爆发的全球环境危机有直观感受的年轻一代,受环境危机威胁的中年一代,与受养老金危机的老年一代人之间的代际冲突,更是会成为加剧社会分裂的关键因素。

对于发达工业化国家的低增长存在多种解释,但通常在产业经济中以大约半个世纪为期观察,可以发现GDP增长与人口增长之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存在强正相关关系。而在人口快速增长已然结束的当今各经合组织国家,尽管政府出台各种各样的鼓励政策,人口也只能略有增长或停滞,日本和韩国已然转为负增长。有预测指出在不远的将来,中国也会陷入严重的人口危机。因此,在未来低增速经济并非反常事态,而会成为一种“新常态”。所以长期来看,应当以此新常态作为前提制定和规划各项政策。只要生态现代化以市场机制为前提,且在“新常态”经济中稳步向低增长模式过渡,那么就必须要考虑和解决上述问题。西方的环境政治领域人士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开始关注环境福利问题。韩国的文在寅政府一方面提出基于收入和内需的增长策略,在原本的出口制造业主导型经济之上引入最低工资制度,另一方面为减少过高的能源价格给低收入群体带来的负担,实施了一项名为“能源福利”的开创性政策[14]。中国采取了超越生态现代化的生态文明战略,为迎接“新常态”时代的到来,从追求量的增长向追求质的增长转型。其中的生态扶贫政策,也是对这一问题的回应。

生态现代化理论研究的另一个成果,便是开始关注生态、经济和民生福利这三者之间的关系。生态与经济二者之间不仅存在双赢的关系,而且环境与福利之间也存在普遍的互补性。柏林学派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一项比较研究表明,执政党的执政思想和意识形态、环保部委的设立和立法以及国际竞争力等各因素当中与环境保护的正相关性最高的,正是低失业率、高工资水平以及大多数人生活安稳这三个因素[15][16]。可以说良好的民生福利是环境政策能够取得成功的先决条件。反之,环境政策本身也能带来生活质量的改善,如丰富的自然环境、安全的产品和健康的生活环境。与此同时也可以创造出可用于进一步增加民生福利的就业机会、企业利润和新技术。可见环境与民生福利一旦进入良性循环,必然产生协同效益。

经济和福利之间的互补性是北欧社会民主国家政策的基础,例如瑞典的“Rehn-Meidner模式”。九十年代西欧福利国家改革理念便是以此为原型。经济发展提高了实际工资,改善民众生活水平的同时也保证了可用于福利政策的财政收入,这是促进福利的基础。相反,社会福利水平的降低会引发社会融合危机,也会使企业的经营环境恶化。一般来说,正如十八世纪倡导高工资理论的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和亚当·斯密所主张的那样,工人阶级的高生活水平创造了市场需求,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便是促进了经济活动。因为它保证了先进技能的学习和获取,进而提高了社会生产力。此外,在低增长经济中,养老金和福利支出以及包括医疗保健在内的配套服务业的需求会相对较高,因此该行业可以得到发展的机会,这反过来又能创造大量的就业。除了节能环保产业,以稳定的国内收入为基础、速度不快但有制度保障的产业极有可能取代出口制造业成为主导产业。而坚实的生活基础将支撑生活的稳定性和安全性,一方面成为环境政策的强有力后盾,另一方面也能增加社会对像新冠肺炎这样的流行疾病的抵抗力。总而言之,生态、经济和社会福利三者之间存在普遍的互补性。

人类也是生存在地球之上的物种之一,立足于这一点,以下论述便也适用。某一具有生命的物种其繁荣发展通常表现为个体数量(population)的增加。个体数量又取决于物种繁殖率和个体的存活率这两个因素,一般呈正相关。即使繁殖率再低,如果存活率高的话个体总数也会增加。如果生态体现了人类适应环境的能力,经济体现了社会的生产力,而福利则体现关乎个人幸福的生存率和生存能力,那么这三者在原则和原理上是不会发生冲突。而在当前的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之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三选一的难题”,是因为短期内的冲突是有可能存在的。问题的本质在于物种适应与个体生活这两者之间的长期互补性和短期冲突性。因此,在生态现代化的一定成果下,我们应当设想一下社会发展和演化的协调机制。为保障人类生存条件我们必须以保护环境为中心,在这一约束范围内促进经济发展,改善社会福利水平。而主要框架应该是以生态与民生福利为中心。它基本上不会是国际管理货币体系下所谓的“福利国家”这样的单一形式,而是在可持续发展目标的协议下联合起来的社会团体、市政当局、国家、地区、国际组织和全球公民社会等多样化主体共同参与的全球多级治理体系。

三、生态文明在全球产业结构生态转型中的定位

(一)生态现代化、生态福利国家、可持续发展与生态文明

立足于全球视角将中国的生态文明战略视为人类社会为克服上文所述的生态环境危机所作的全球性结构转型的一部分,我们可以从以下三点把握它。第一,在危机意识、新知识的获取和传播等智慧创新方面,生态文明不仅承继了马克思主义提倡的以社会主义制度建设取代现有资本主义的战略特点,并且吸收了二十世纪末向后现代主义哲学转型的成果。一方面及时对接了二十世纪末西方现代思潮的新动向,尤其是继承了环境保护思想当中的去人类中心主义,另一方面在批判欧洲中心主义的同时重视对中国古典哲学思想的承继,从环境危机的角度阐明了亚洲地区思想文化的独特优势[17](p32)。随着非西方国家的经济崛起和持续发展,西方国家终将逐渐失去对世界的主导权。在这一全球趋势下,回归亚洲并非简单地回归亚洲地区的传统,而是在继承从启蒙时期一路迈向现代的西方文化精髓的同时,使亚洲历史文化的价值得到其应有高度的认可和评价。第二,在技术创新方面,中国总体上仍是环境技术进口国。虽然在环保产业的发展和技术产业化方面的成果有目共睹,但尚未达到可以向海外出口高精尖科创产品和技术的阶段。考虑到中国科学技术研究的显著发展、强大的制造业和充满活力的市场经济,这一阶段的到来也是指日可待。第三,在社会制度创新方面,以干部环境责任评价体系的建立为代表的国家管理体制的变革,地方性生态示范区建设,以及在电信基础设施高度普及的当下运用现代通信技术对疫情的综合防治和管控取得成功等便是其例。在新冠疫情的防控方法和策略上,中国向世界提供了一个有效应对环境危机的案例,值得今后进一步研究。

中国早在二十世纪末开始就围绕环境与经济的协调发展作出战略部署,其发展与生态现代化有相似性。充满活力的市场经济和自上而下的国家制度、人民民主和社会所有制的社会主义特征,这些看似矛盾的特征使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能够利用市场经济的优势与国际市场挂钩,制定出具有长远眼光的产业发展政策。通过推进产业结构转型来克服环境危机,促进经济发展,这使中国成为实施生态现代化政策最成功的非西方国家之一。在快速增长下其成效虽然尚未十分明显,但中国正在寻求以国家大规模投资为基础,立足于长远目光利用城市地区充满活力的市场和强大的国家力量,以及在农村地区尝试集体所有制与市场相结合的新型组织形式创新等条件来发展[18](p252-296)。同时,这一发展也具备很强的后发优势,即可以通过学习发达国家的经验和教训,制定长期且大规模的环境治理项目将环境保护和发展经济结合起来,比如像植树造林工程和生态城市建设等。

中国在碳排放方面虽然总量在增加,但随着技术的改进能源效率稳步提高。这一点也说明,其经济发展和环境污染正在逐步实现脱钩。需要说明的是,主要由制造业带动的经济快速增长的条件下,总能耗必然上升,因此总的排放量也是上升趋势。可以说一部分生态效益被较高的经济增长抵消了。日本在八十年代也发生过类似的现象。所以说尽管生态现代化旨在通过环境保护来发展经济,但它却不是一个旨在提高GDP量化扩大的“增长战略”。世界各国的政策制定者也逐渐意识到这一点。欧盟在二十一世纪初通过的第一个社会经济发展战略《里斯本战略规划》(Lisbon Strategy)里设定了实现3%的经济增长目标。而在之后的《欧盟2020战略》里,率先表明今后欧盟将不再以GDP增长为发展目标[1]。所以生态现代化的政策目标,是在维持一定程度的GDP增长率(在发达国家,名义GDP增长率约不超过2%)的同时实现不用GDP衡量的高质量发展[19]。中国从改革开放以来的优先发展经济到如今向建设生态文明的战略转型,是以中国共产党为核心的领导层及其学术智囊团为即将到来的人口停滞和低增长常态化提前作出的应对和部署。

在考察生态现代化的局限性及其与民生福利的关系时,杰尼克所定义的狭义生态现代化不一定能在全球范围内普遍适用。狭义上的生态现代化可以通过生态福利国家的概念与可持续发展联系起来。但其具体对象也是现有的福利国家制度改革,严格意义上来讲,只能算是对西方世界和其周边国家的政策建言。民生福利水平代表了公民的社会权益得到保障的程度,在社会主义中国也理应作为生态文明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不妨不要拘泥于是否存在福利国家这一形式,而是直接考察“生态与民生福利的融合”,那么这一具体论点无论是在生态文明理论还是可持续发展理论当中,皆有相应的体现。

(二)产业社会结构转型的目标:稳态社会(stationary state society)

从上述经济与环境政策的关系来看,生态文明可以被看作是一种通过工业社会的生态转型来克服全球环境危机的战略。围绕最新的将生态学与福利国家结合起来的新研究动向,从制度方面来看中国可能采取与西欧的福利国家改革截然不同的形式,但从生态与福利的结合方面,它也是从属于生态文明战略之下的。作为推动工业社会的生态结构转型的典型战略,生态现代化是在地方政府、国家和国际协议设定的环境治理制度框架下有效利用市场机制。这一战略既要解决经济停滞的僵局,又要解决工业经济带来的环境危机,可以说是对现有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改良[20]。绿党成立之时秉持的是生态社会主义理念[21](p35)[22](p53)。胡伯和杰尼克等政治学者,当时一方面希望通过社会所有制来瓦解资本主义,建立一个独立于世界市场的自给自足的近乎孤立的经济体,另一方面他们试图通过进入德国议会实现其设想和政策。而当时德国的普通选民一方面对环境问题十分担忧,另一方面因为经济下行担忧就业形势。因此需要提供一个能够被普通选民理解的纲领。在这种背景下登上历史舞台的生态现代化理论并没有讨论结构转型的最终目标[23](p39),只涉及当时实际可行的政策。因此在与具有长期性社会主义目标的生态文明进行比较时,也有必要考察这一时代背景。

以罗马俱乐部为代表的资源和环境危机的预言家们认为“经济增长是有上限的”,因为“全球资源储备是有限的”。因此人类社会活动与地球环境资源“有限性”之间的不平衡是全球环境危机产生的根本原因。如果今后全球经济发展能使人类平均生活水平达到目前人口增长停滞国家的水平,人口爆炸也许将结束,环境资源与人类社会活动这两者之间将达到平衡。二十世纪末以来的经济低增长化标志着人类社会开始逐渐向“稳态社会”过渡。无论是生态现代化、可持续发展还是生态文明,虽然轨迹略有不同,但都是走向环境危机得到根本解决的稳态社会进程的一部分。

稳态社会并不是一个停滞的社会。一般来说,如果实现了技术范式的转变,即从环境资源密集型和劳动节约型技术模式中脱离出来,那么在技术改善范围内实际工资(富裕程度)或人口规模,这两者理论上都有可能相应地得到改善和提高。生态现代化和生态文明都是为了应对工业化带来的环境和资源浪费造成的环境危机,以及工业社会因人口停滞而失去增长机制的内部危机。可以说,二者都关注如何尽量减少与自然界的不平衡以逐步向稳态社会过渡。

经过适当的调整和改良,当前的全球金融体系将在可预见的未来仍在全球范围内发挥作用。在人口持续增长的新兴经济体中,随着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伴随着相对贫困的持续加剧,整体人均收入有望提高。但是,正如全球金融危机之“异常现象常态化”所示,这套金融体系并不具有永久性和可持续性,已然显露瓦解和崩坏的迹象。因此长期来看,我们将需要一个包括投资和公共管理在内的新型的投资体系。在这种情况下,以市场体系为中心的生态现代化战略将在很大程度上仰赖治理模式和制度创新。生态文明融入了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理念,因此同样是走向稳态社会。生态文明所涵盖的目标范围在时间轴上较生态现代化更长远。

四、科学理政

新冠疫情在全球肆虐,却很难得到有效的管控。这表明全球环境危机已经超出了生态现代化的范畴,成为关乎如何有效治国理政的问题。自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应对全球复合危机改变了科学技术与国家治理的关系。十八世纪西欧的主要能源也是可再生能源——森林出现了短缺,当时的应对措施是提高煤炭这一不可再生能源的使用。这也是以工业为中心的经济体系产生的重要因素之一。工业化使人类脱离了大自然的直接威胁,但这并不是政策刻意的结果。在工业化创造出的工业社会中,危机的主要原因已经从外部原因转变为周期性经济波动和经济危机这样的内部原因。二战后福利国家、增长体制和世界合作体系的建立,是对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达到顶峰的市场体系危机和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世界政治体系危机的回应。尽管这只能算是面对数以千万计战争牺牲和地区毁灭性破坏的一种事后调整,但也是集许多政治家、劳工运动、学者和企业家等各界精英的智慧和建议作出的理性应对。与这些无意识的、事后的适应相比,可以说二十世纪末以来人类共同应对全球环境危机是人类历史上首次合全球之力提前部署,科学并理性地事前应对危机。它遵循环境政策的预防优先原则,以科学知识和研究预测为基础。

全球环境危机是一种未知的威胁,仅凭公民具备的一般性常识、政治家的直觉或官僚的经验是无法克服的。虽然科学研究也有误差甚至出现错误的可能性,但在制定政策时也只有科学研究者所掌握的专业知识和研究结果是唯一值得信赖的。在处理环境危机时,统治者需要将最高的智慧和最先进的科学技术结合起来。因此,认知界和政策界之间的密切合作至关重要。通过经历这场全球性的疫情蔓延,其重要性和必要性变得愈发明确。比较之下,抗疫措施取得成功的国家和地区都基于强烈的政治意愿,即把新冠疫情视为国家和地区危机,切实地把消除疫情作为首要任务,并在传染病科学的基础之上结合最新的技术作出了符合本国本地实情的政策创新。

然而要实施基于科学和理性的治理并不容易。即使在国民受教育程度普遍较高的美国和西欧,也出现了公民由于无知而反对预防疫病蔓延措施的运动。一个代议制民主国家想要有效应对环境危机,一方面需要排除反智政客,另一方面也需要把选民的科学知识水平提高到至少高等教育的初级阶段,保证科学研究者主导的公正辩论有一席之地并能引领公众的认知。对采用人民民主的中国来讲贯彻科学教育意义重大。如果将环境信息的公开与民众科学知识水平的提高结合起来,人民群众便能对环境政策有更好的理解并自行参与和配合,进而会创造出更符合区实情和特点的具体措施,这将大大降低环境治理的行政成本。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预防和避免自上而下决策中可能发生的重大失误。可以说能够应对环境危机,实现科学立国的各种条件在中国已经完全具备。因为在中国科研投入得到了丰硕的回报,研究水平不断提高,中国正在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才。此外,中低收入者的经济困难也是加大疫情应对难度的因素之一。民生福利与生态环境相辅相成,环境危机的应对体系必须配套相应的福利体系。在生态文明战略的实施当中也应考虑这一点。

只在一国范围内成功应对环境危机,其作用是有限的。一种病毒即使在一个国家内部得到有效控制,但如果在海外持续流行,病毒也将不可避免地流入国内。只要这种情况一直持续,疫情在全球的蔓延就不会结束,这会造成巨大的人员、经济和社会损失。这种全球性的环境危机,只有当全世界全人类共同合作和共同应对才有可能彻底解决。我们需要超越宗教、文化和政治的意识形态与价值观,以科学认知为基础,形成将全人类的存续问题放在首位考虑的这一基本共识,在全球建立不同层次和不同地区的多样化参与主体相互学习相互协调的多层次治理体系[24]。

知识创新涉及一个重要的与基本权利依据相关的哲学问题。例如经验证明东亚国家的抗疫措施是有效的,理应在全球范围内推广。在自由主义价值观根基不深的国家,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彻底追踪公民的活动轨迹较为容易,而在欧美等西方国家由于涉及个人的隐私和自由,此类措施便会引起社会普遍的反感和批判,实施起来困难重重。但正如这场席卷全球的疫情所示,“自由至上的自由”是应对全球环境危机的一大障碍。因此有必要基于不同政体与文明之间的对话和交流,重新定义“自由”这一概念。新的自由在保护个人基本权利的同时,也要与人类作为一个物种的自然适应与存续兼容。在此基础上,东亚模式的成功经验才有可能在全球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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