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幻化意义下的命运指向
——悲剧人物赫拉克勒斯与麦克白自由意志的比较分析

2022-03-18 09:04乔莉萍
关键词:克勒斯麦克白赫拉

乔莉萍, 刘 可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大连 116081)

人既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存在,也是“寻求意义”的存在。但悖论的是,无论个人如何求索与奋斗,命运似乎并不把握在自己手里,生活的意义似乎并不存在于现实之中。正是这种困扰人生的认识悖论,催生了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文学艺术。在文学艺术世界里,活灵活现了两个在自由意志选择之路上不期而遇的人物——赫拉克勒斯与麦克白,由此引发了人们关于自由意志的长久思考和深入研究。自由意志是哲学问题、神学问题,同时也是文学问题,它一直是哲学家和文学家们研究的中心议题。“岔路口的赫拉克勒斯”与“坠入深渊的麦克白”这两部作品中的自由意志主题具有一定的典型性。本文通过论述赫拉克勒斯和麦克白身上体现出的自由意志,对两者在自由意志的驱使下做出的选择进行比较,探究其共性和不同,从而揭示赫拉克勒斯与麦克白的自由意志存在差异的深层原因不仅仅是不同的时代背景造成的,更是自由意志的继承和发展在哲学及文学中的体现。

一、自由意志——文学与神学绵延千年的共同关切

人类在对人生的认识和改造中,一直在寻求生命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目的是把现实社会改造成他们所憧憬的一样,以此来实现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自由。但对人生无常的焦虑与反思,形成了关于命运与意志的互动性共存观念,由此构成了西方文学的一大传统母题,并在西方文化中呈现出一个由隐到显的发展转换过程。

(一)古希腊: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自由意志时代

自由意志是一个哲学中的基本概念,古希腊人对此进行了最初的思考,并在古希腊神话中有所反映。神话体现了希腊先民对大自然与人类命运的理解。原始人的生存环境危机四伏,经常受到天灾、猛兽等的侵袭。随着人类学会了制造并使用工具,他们渐渐意识到自身与其他生物的不同之处在于拥有认识环境甚至改造环境的能力。但是在改造世界的过程中,人类逐渐意识到自身能力的有限性,特别是无法认识一些特殊自然现象的成因和不能克服生与死的问题。由于认识和实践上的限制,使得他们将生存困境归结于不可抗拒的力量——神和命运。人类对自由意志的思考就是在人与自然力量的相互角逐中逐渐形成的。古希腊人尽管深刻体会到命运的不可更改,但是他们却仍然在神力和命运的裹挟之下抗争,并不断追求人类一直期盼的理想生活状态——自由。因此在古希腊神话中,常常会出现人在被命运掌握的同时,同样有可供选择的两种命运交由人类自己来抉择。

自由意志这一概念虽然在古希腊哲学家那里没有被明确提及,但在他们的哲学思想中已经有意无意间初步涉及了对此问题的探讨。在苏格拉底看来“善”出自于知,而恶来自于无知,因此他提出“美德即知识”。苏格拉底在知识论的基础上建立了善恶道德论,并奉行行善以知善为基础和知善必行善的原则。到了晚期的希腊哲学,论证自由意志的原则转向了与本体论和宇宙论相联系,尤以斯多亚派为代表。在宇宙论方面,他们认为人在面对宇宙时是没有自由意志的,人在面对自然规律的时候只能选择服从,因为宇宙由必然性支配。但是这并不是指人也应当对社会现实一味顺从,尤其当社会处在不正义的情况。斯多亚派在一定程度上是肯定自由意志的,正是自由意志的存在使人没有向不合理的现状屈服,从而保护了人的尊严。

(二)“一切为了上帝时代”自由意志的嬗变

中世纪是“一切为了上帝的时代”,自由意志也毫无例外地与上帝联系在了一起。关于对自由意志的系统论述可追溯至圣·奥古斯丁。奥古斯丁在哲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在于,他通过追问罪恶的根源进而探寻人类的超验存在——自由意志。奥古斯丁将恶分为三种:物理的恶、认识的恶与伦理的恶。其中伦理的恶关乎人的自由意志,包含了人对上帝的主动背叛。奥古斯丁曾将人的趋恶性类比为天平,在上帝最初造人的阶段,天平两端原本是平衡的,但由于亚当夏娃犯了背离上帝的罪从而打破了平衡。在《论自由意志》中奥古斯丁认为“如果人没有接触什么坏的东西,而只是接触了被禁的事物,那么不服从就是原罪”[1]172。亚当和夏娃违反上帝的告诫,偷吃知善恶树的果实犯下了原罪。自此天平恶的一端砝码加重了,人的意志倾向了恶的一方。人虽然拥有自由意志,但是自由意志在此时已经变得不完整了,人不再拥有向善的自由,无法通过自身获得向善的能力。

奥古斯丁肯定了上帝的恩典,他认为人的自由意志是上帝给予的,强调人是否愿意服从上帝的权利已经由上帝交还给了人类。奥古斯丁的自由意志是一种权能或能力。上帝将自由意志赐给人类,目的是为了让人可以自由的生活。假如人失去了自由意志,也就无所谓善恶。上帝并非“恶”的原因,使人作恶就须凭人本身心灵的自由选择。

奥古斯丁的自由意志从根本上说是一种完全由人自己决断并由人类自身承担结果的权能。而卡西安不同意奥古斯丁提出的神恩独作说,认为它全然否定了人的自由意志。同时他也不同意神学家帕拉纠所说的人可以在上帝的恩典之外凭借自由意志行善的观点。卡西安企试图在人类的自由意志和上帝的恩典之间寻找一条二者不会发生冲突的中间道路。他认为人的救恩需要上帝的恩典和自由意志相互配合,二者缺一不可。而卡西安的这种看法在奥古斯丁主义者的眼中无疑既肯定了人类在救恩过程中的主动性,同时却又否定恩典的绝对必要性,这种观点偏向于帕拉纠主义的立场,因而被称为半帕拉纠主义。

(三)“人的发现”与自由意志问题的争辩

自由意志问题在文艺复兴时期再次被人文主义者和宗教改革者所关注。人文主义者强调人类的尊严、美德、价值以及创造力,他们对人性持着乐观的态度,对自由意志给予了一定的肯定,从彼特拉克、皮科、再到伊拉斯漠,无一不是如此。而宗教改革者例如马丁·路德对人性的看法却并不乐观,特别是他们在现实中看到了教会借着上帝的权威行腐败之事的种种行为,因而否定自由意志。人们在自由意志领域一般把马丁·路德视作伊拉斯漠的反对者,二人在自由意志问题方面曾展开过一场激烈的争论。其实,马丁·路德没有全部否定自由意志对人和社会的作用,恰恰相反,他和伊拉斯漠一样肯定人在日常生活行为中所拥有的自由意志。他将事务划分为人以上及人以下两个方面,自由意志存在于人之下的事务中;而人以上的事务如救恩、功德等则与伊拉斯漠的立场绝对对立,认为人在这些领域的自由意志是丝毫不存在的。人们所说的马丁·路德反对自由意志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

“伊拉斯漠下蛋,路德孵蛋”是人们在说明他们两人在反对教会腐败和改革神学与教会上的共同主张及历史结果时所常说的一句话。但这仍然未能掩盖二人之间因理论上的差异而带来的截然相反的行动。伊拉斯漠因为对人的自由意志的信心主张人可以虔诚地灵修生活,而倡导基督教人道主义。其对个人内心的努力充分肯定,而排斥了外在的仪式。而马丁·路德则从本源处看到了人类本身存在的普世性的罪,因而全然否认自由意志的积极作用。这并不是在为人的不道德寻找借口,而是因为他对自由意志失去了信心。所以他主张如果人失去上帝的恩,将只能作恶而无法行善,进而不能得到救赎。

总体上说,关乎自由意志的争论从古希腊到文艺复兴时期,是一个由隐而显的历程。中世纪的神学家是在神学的范围内对自由意志进行肯定的基础上,将人的自由意志与原罪乃至救赎相结合进行分析讨论。到了文艺复兴时期,大多数的人文主义者将自由意志看作人自身所应具有的一种选择的能力。即使是身为人文主义者反面的马丁·路德也并非全然否定自由意志,仅仅是在神学中走进因信称义的道路,而对人凭借自由意志而获救的能力持否定态度而已。

二、自由意志选择的命运走向:从赫拉克勒斯到麦克白

人在生活中经常会遭遇无法用因果等关系来直接进行解释或说明的情况。于是“命运”观念就逐渐出现在人们的脑中,并由此引发了对命运和意志的关系探讨,即人在行使自由意志时往往伴随着自由选择,自由选择恰恰是人的自由意志的行为体现。赫拉克勒斯和麦克白在进行自由选择时意志都是自由的,但他们在行使自由意志进行自由选择时的目的是截然不同的。

(一)赫拉克勒斯:城邦群体善的自觉践行

古希腊悲剧直到现在对许多人而言仍旧是挥之不去的“因果链”谜题。人们在人与命运的抗争中仅仅选出“命运”单方面来对古希腊悲剧进行解释,以此来认知人类自己幼年时期的弱小与无力。

一方面,赫拉克勒斯是宙斯与珀耳修的孙女阿尔克墨涅生的儿子,所以赫拉克勒斯有着神的血统,而且赫拉的这几滴乳汁也使得他拥有神性能日后不朽。预言家忒瑞西阿斯预言这个孩子将有光明的未来:“他将如何杀戮陆上和海上的许多怪物,他将如何地与巨人斗争并击败他们,并且,在他经历过人间的苦难之后,他将享有神衹的永生的生命,并与永远年轻的女神赫柏结婚。”[2]148赫拉因为嫉妒情敌阿尔克墨涅将拥有光荣前途的儿子而对赫拉克勒斯进行报复。但她的计谋没有得逞,半人半神的赫拉克勒斯天生拥有神异的力量,徒手杀死了赫拉放进去的两条毒蛇。

另一方面,赫拉克勒斯又具有人的身份。他是凡人阿尔克墨涅的儿子,因此身上有着人的弱点。赫拉克勒斯拥有强大的神力却无法自控。他一出生便与其他的婴孩不同,他贪婪地吮吸乳汁并咬痛了赫拉。诺斯责打少年赫拉克勒斯的时候,赫拉克勒斯抓起竖琴摔在了利诺斯的脑袋上杀死了老师。赫拉克勒斯成年后发疯杀死了妻子墨伽拉为他所生的几个孩子。之后又在发疯的时候将朋友伊菲托斯当作欧律托斯恶意的同盟者将他从城头扔了下去。这些都是源于人类原始天性的影响。赫拉克勒斯是一个过渡时期的英雄人物。赫拉克勒斯的神力能使他杀死其他凡人都无法解决的凶猛的狮子以保卫城邦的安全。同时,他在杀死狮子后将狮皮扒下来做衣服、将狮头做成头盔,这些都与原始人用动物皮毛做衣服的行为相一致。赫拉克勒斯的身上体现了古希腊人在塑造英雄形象时,不仅要为自己添加来自神的血统来抬高人类自身的身价,与此同时又不愿放弃这些英雄身为人类尊严的象征。

安菲特律翁担心这个力量强大的儿子再次犯罪,将他派到乡下去放牧。成年后的赫拉克勒斯在放牧时思考他的人生路途是怎样的时候,两个女神向他走来。她们分别是“幸福”女神和“美德”女神。“幸福”女神对赫拉克勒斯说:“如果你选择我做你的女友,那么我可以领你走上一条最舒适的生活道路”[2]148,即“利用任何人和任何事物来满足自己的享受”[2]148。而“美德”女神对赫拉克勒斯说:“我没有怠惰的快乐来贿赂你。我将告诉你神祇对于人类的意愿。要明白,人类不经过努力和辛苦,神祇是不会使他们有所收获的。”[2]148她提醒赫拉克勒斯假如他想让全希腊都称赞他的美德,他必须先成为全希腊的恩人。赫拉克勒斯选择了“美德”女神,并用他的行动印证了选择。他完成十二项功绩、参加阿尔戈船远征到卡吕冬狩猎,再到攻打特洛伊王拉俄墨冬等。他为朋友解围、为城邦服务、造福人类,自己却是漂泊异乡、历经磨难。最终,赫拉克勒斯如预言所说那样成为“一切善良与伟大事业中的卓越人物”[2]148,死后升入奥林匹斯山成了大力神。

总的来说,赫拉克勒斯在进行人生道路的选择时意志是自由的。赫拉克勒斯在“幸福”和“美德”两位女神带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的情况下,依旧凭借自己的判断选择了“美德”女神的道路。在他身上体现了远古时期人类的认识由兽性转向人性,个人欲望的满足放置在城邦利益之后,人正是在这样的思考和行动中逐步从野蛮走向文明的。古希腊悲剧确实是通过人的自由意志和命运之间的错综复杂的紧张关系而显出深刻的哲学性的,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认为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一样。在城邦社会,公民的自由完全依附于国家的独立,国家一旦因战败而遭受奴役便意味着公民自由的消亡[3]。个人生活与城邦生活联系密切,城邦的目标是追求至善,城邦的荣辱是实现个人利益的大前提,虽然公民在城邦的公共生活中在财产、智力等方面都存在不同,但他们皆是有德行之人。由此可见,赫拉克勒斯的个人选择不仅仅关乎自己,它同样关乎城邦的利益,是城邦美德正义的自觉践行者。

(二)麦克白:私利贪欲的无情吞噬

麦克白是苏格兰的大贵族,王军的将军,有着“战士的精神”。他在作战时英勇无畏,誓死保护国家的利益和君主的荣誉。起初麦克白对国王邓肯十分恭顺,他说:“为陛下尽忠效命,它的本身就是一种报酬。接受我们的劳力是陛下的名分,我们对于陛下的责任,正像子女和奴仆一样,为了尽我们的敬爱之忱,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4]13事实上在恭顺的表面之下,麦克白有他自己的盘算。麦克白在顺利成为葛莱斯密爵士和考特爵士之后说:“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着我自己费力。”[4]11当邓肯宣布封他的长子马尔科姆为肯勃兰亲王并宣布其将会继承王位的时候,麦克白一直期望命运能再次眷顾的想法彻底落空。麦克白意识到“肯勃兰亲王!这是一块横在我的前途的阶石,我必须跳过这块阶石。”[4]14

麦克白的内心一直处在欲望和理性的纠结之中。对于杀死国王邓肯这件事,麦克白心中颇有顾忌。杀了国王邓肯之后,麦克白彻底失去了理性的控制,变得充满猜疑、疯狂与专制。他意识到“为了我自己的好处,只好把一切置之不顾。我已经两足深陷于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进,那么回头的路也是同样使人厌倦的”[4]50。麦克白最不能忍受自己成了国王,子孙却得不到继承。这在他看来是玷污了自己的双手最终却为班柯的后裔谋得了好处。麦克白担心班柯会功高盖主,他与刺客密谋刺杀了班柯。他忌惮班柯的高贵的天性,这里面有一种使其畏惧的东西。在杀死班柯的过程中麦克白夫人处于主导地位,麦克白更像是从犯,而此时的麦克白已经掌握了主导权,他对麦克白夫人说:“你暂时不必知道,最亲爱的宝贝,等事成之后,你再鼓掌称快吧。”[4]42从预言的具体内容来看,女巫们预言的真实性是虚假的、经不起推敲的。没有一个在妇人腹中所出生的人可以伤害麦克白[4]58,“麦克白永远不会被人打败,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树林向邓斯纳恩的高山移动”[4]58,麦克白的自由意志看似在不断扩大之中,但是他却逐步陷入更大的不自由。人类的睡眠在基督教中被认为上帝的赐予,它是为了人可以更好地享受生命的美好。但在麦克白杀害邓肯之后,他便失去了上帝的恩赐,失去了睡眠。麦克白在弑君之后陷入了反抗上帝和祈求上帝原谅的良心煎熬中。他陷入到弑君的自我怀疑中,同时又费尽心机力求保住王位,每日都被“恼人的疑惑和恐惧所包围拘束”[4]45。

莎士比亚极力推崇自由意志的自由行使原则,但因此而导致的善终和覆灭的所有结果皆由人自己承担。不仅如此,人在行使自由意志的过程中出现违背本性的选择行为,可以说基本否定了加尔文“先定论”的前提,也是天主教式的与神恩合作的信心和人文主义式的突显个人能量的信念相结合的力证。

三、神话与戏剧人物自由意志选择的不期而遇

人对生活的期待、向往和憧憬,既源于生活现实,又源于人对生活的理解。生活的现实与对社会的理解,构成了每个人的生活的理想,这在赫拉克勒斯和麦克白两个典型艺术人物身上也有具体的凝聚与再现。由此,两个不同时代、不同人物在自由意志的选择上便殊途同归、不期而遇,并呈现出不同的悲剧人生。

(一)古希腊:自由意志选择使人成为人

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突出特点即“神人同形同性”。神话中的神有着和人类相同的外形,他们有着正直、善良、乐观、宽容等美好的品质,并且同人一样拥有喜怒哀乐,也有凡人一样懦弱、狡诈、善妒、出尔反尔等人性的弱点。凡人可以向神提出挑战,这一举动能追溯至人类用更大堆的牛骨和更小堆的牛肉欺骗宙斯。可神与人之间永远存在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即神的永生与人生命的有限性。半人半神的赫拉克勒斯的出现解决了这一难题。可以说在古希腊神话中如赫拉克勒斯一样半人半神的英雄是基于神的存在的。英雄因神的血统被赋予了超出常人的力量,他们因为与神的特殊关系使其在遭遇危机时,可以得到神的帮助或借助神力以化解危机。英雄们的力气和智力远胜于常人,可他们仍难以摆脱人类的种种缺点。他们是理想化的人,同时也是人格化的神。他们通过这种神人合一的方式获得了超越自身限制的自由[5]。半人半神英雄的出现一定程度上表明了原始人对自然和社会认识的局限,但这类人凭借自由意志做出的选择体现了人类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对自身地位的重新认识。

宙斯统治的奥林匹斯神族与前两代表现自然力的原始神族已有所不同,已经逐渐消除了带有原始野性的“力”,而具有“力智相融”的特点[6]。“智”是一种综合能力,它包含了对感觉、情感、欲望等控制的能力,即理性思考的能力。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指出:“认知革命正是历史从生物学中脱离而独立存在的起点。”[7]正如在古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被设定了弑父娶母这样的一个缺乏理性和智慧的命运,最终他凭借认知自我和理性的觉醒破解了命运的难题一样,赫拉克勒斯在神谕笼罩之下的选择标志着人类关于人的自由与选择认识的提高。从此之后,自由意志成为人之为人的根本,是人与动物的分界线。可供选择的命运成为希腊人对自由意志与自我选择的一种象征性表述。

在古希腊时期,自由与奴役是密切相关的。赫拉克勒斯未出生时,宙斯曾在神祇会议上宣布让珀耳修斯的第一个孙子取得统治整个家族的权利,赫拉因为嫉妒情敌阿吕克墨涅,而设计让欧律斯透斯比赫拉克勒斯提前出生。欧律斯透斯成为阿尔戈斯地方密刻奈的国王,而后出生的赫拉克勒斯则成了他的臣民。赫拉克勒斯一出生就处于不自由的境地。神谕中表明因赫拉的嫉妒而产生的错误在日后将会被更正,前提是赫拉克勒斯需要历经磨难。这正体现出古希腊人对自由的理解。古希腊人通过对人的自由意志与命运之间的紧张关系描写,使作品中的人物具有深刻的哲学意蕴——人的自由与各种限定性存在的冲突体现出人之为人的悖论,即:人具有两面性。人既是自由的,同时又因为各种限定性条件而受到束缚。但不管怎么说,人的自由意志的选择都是至关重要的,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关键所在,正如马克思所说的那样:“动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动直接同一”,而人——作为万物之灵,也只有人才能“使自己的生命活动变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识的对象。”[8]

(二)近代英国:自由意志的罪孽自为

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世界中,无论故事设定背景是异教徒时代的罗马,中世纪的苏格兰,还是基督教时代的英格兰、威尼斯或塞浦路斯,其力图勾描的人性都具有跨越时空的永恒性。作为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杰出代表的莎士比亚,其生活和创作很难不被16世纪的欧洲宗教改革运动所影响。正如贝文顿所认为的那样,戏剧对莎士比亚来说并非仅仅是一个提供道德和伦理价值的工具。所以尽管凭借那些有限的生平文献很难让后人判断他的信仰,幸而在其留下的作品中可以找到信仰的痕迹。从莎士比亚生活的社会和经济形势来看,英国社会的经济结构随着商业的进一步发展开始由农本经济转向资本主义经济,由此造成了英国阶级分化、社会动荡不堪的情况出现。在资本主义经济和社会动荡的双重影响之下,个人私欲的强化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麦克白》中赫卡忒说的:“你们所干的事,都只是为了一个刚愎自用、残忍狂暴的人;他像所有的世人一样,只知道自己的利益,一点不是对你们存着什么好意”[4]51这句话,正反映了当时英国的社会问题。因此,人们关于自由意志的讨论更多地倾向于对由人的欲望无限膨胀所带来的享乐主义和利己主义的反思。

莎士比亚的文学创作既是人文主义的产物,同时又包含着浓厚的宗教色彩。英国学者柏格斯曾指出:“莎士比亚汲取《圣经》的井泉如此之深, 甚至可以说,没有《圣经》便没有莎士比亚的作品。”[9]在《麦克白》中便体现出原罪、忏悔和救赎等宗教观念。剧中人物的结局也体现了上帝的无上地位。莎士比亚身处变革的时期,新教改革运动在某些方面特别是在自由意志方面重新发现了奥古斯丁的思想,并让这一思想得以新生。在《论自由意志》中,奥古斯丁将上帝置于比理性更优越的地位。人的自由有“真”与“假”两种状态,没有上帝的恩典人类不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因此自由意志无限放大甚至企图凌驾于上帝的“人神”麦克白最终毁灭,而敬奉上帝的马尔康获得胜利。在战斗平息之后,马尔康说道:“此外一切必要的工作,我们都要按照上帝的旨意,分别处理。”[4]87

莎评家布雷德利认为,基督教“预定论”和自由意志之间的戏剧张力,是莎士比亚悲剧惯常涉及的主题。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世界里,哪怕主角历经劫难,在饱受外界的摧残和内心的压迫与折磨之后,都难逃身死。正如奥古斯丁所言:“罪人所遗传的亚当之罪,不能当做他们无知又无能的借口。”[1]173因为“无人会受阻挡,只要他丢掉无益的无知而寻求知识的益处,或谦卑地承认自己的软弱,好让上帝基于帮助。上帝的帮助不会疲乏,也无错误”[1]173。因此在《麦克白》中莎士比亚极力推崇自由意志的自由行使,但人都将承担因为自己的选择而带来的或好或坏的结果。任何罪的实质都是自由意志指向了被造物,无论这被造物是天使、人,还是别的物质或精神的被造物。当人对被造物之爱超过了对上帝的爱,人就背叛了上帝,因神恩持有的信仰发生了偏离,变得不纯粹、不坚定、不虔敬,因此永无得救之望。

四、结 语

艺术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一种基本方式,艺术的意义世界不是关于世界究竟是怎样的那种“知识”的世界,也不是关于人究竟应当怎样的那种“价值”的世界,而是使我们的感受更加强烈、生命更富色彩的“审美”世界。在这个审美的世界里,人同样不能随心所欲地、必须在给定的条件下创造历史。赫拉克勒斯的自由意志是与城邦利益相联系的。在古希腊英雄的身上可以看到神与人的融合使他们天生神力,与常人不同的神力帮助他们更好地实现自由意志,也赋予了他们维护城邦利益的使命。莎士比亚在他的戏剧中同样表现了人对自由意志的追寻。这其中不仅包括了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维护,同时体现了个人私欲的无限膨胀与满足后,人却并未如期待的那样获得自由。从赫拉克勒斯和麦克白的自由意志比较中,可以看到从人本主义到个人主义发展的过程中对人的自由意志的不断强化所带来的问题的反思。在分析麦克白的悲剧时人们通常提及它是“命运悲剧”“性格悲剧”,但它同时还是麦克白脱离整个国家利益以满足个人利益的自由意志滥行的悲剧。对自由意志问题的思考是人类对自己将如何生活的探索。自由意志不应当完全属于个人,它应当与集体利益相关联。正如文学伦理学批评所指出的:“文学作品中描写人的理性意志和自由意志的交锋与转换,其目的是为了突出理性意志怎样抑制和引导自由意志,让人做一个有道德的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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