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随时迁:唐传奇文体名称在后世之因革

2022-03-18 09:07王瑜锦
语文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唐人传奇文体

○ 王瑜锦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今人常以“传奇”代指唐代形成的专述一人之始末、语言华丽、注重描写主人公情感的单篇文言小说。然而明清以降,“传奇”或“传奇小说”一词意义纷繁驳杂,又可用来指明清的戏曲文体。在古代小说史的发展历程中,唐传奇不仅被冠以“传奇”之名,同时也被称之为“唐小说”。游国恩等编《中国文学史》便云:“唐人小说之称为‘传奇’,始自晚唐裴铏的《传奇》一书,宋以后人遂以之概称唐人小说。”[1]“唐小说”和“传奇”都可作为唐代传奇小说的名称,在宋以来的使用过程中,其内涵和外延各有不同。清楚地梳理其含义及其流变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唐代传奇文体的发展。

一、宋代:“唐小说”的独尊

今人对唐传奇的研究多集中在唐宋传奇小说内容与风格的不同,而很少去探究宋人眼中唐传奇为何。事实上这一点可从宋人对唐传奇作品的称谓中看出,宋人称呼唐代小说时多用“唐小说”或“唐人小说”,而“传奇”一词在指唐代传奇小说时一般多用来指裴铏的《传奇》一书,是特指并不是泛指。另外,宋人所使用“传奇”一词还指说话艺术的一个门类。

宋人一般将唐代传奇小说称作“唐小说”,洪迈曾多次以“唐小说”和“唐人小说”称唐传奇。《唐人说荟》例言引洪迈文云:“唐人小说,不可不读。小小情事,凄婉欲绝,询有神遇而不自知者,与诗律可称一代之奇。”[2]洪氏此言点明唐人小说在内容上注重描写情事,有崇尚细节描写、尚奇的特性。而在其他著述中但凡引唐代传奇小说之语,洪氏一律都使用“唐小说”一词。《容斋续笔》卷六“严武不杀杜甫”条:“《旧史》但云:‘甫性褊躁,尝醉登武床,斥其父名,武不以为忤。’初无所谓欲杀之说,盖唐小说所载,而《新书》以为然。”[3]《夷坚支志》甲卷第一“河中西严龙”条:“唐小说载释玄照讲《法华经》于嵩山,有三叟日来谛听,自言是黑龙。照以天旱,令降雨,叟曰:‘雨禁绝重,傥不奉命擅行,诟责非细,唯孙处士能脱弟子之祸。’照为谒孙思邈致恳,是夜千里雨足。”[4]《夷坚支志》乙卷第十:“唐小说所载:吴郡渔人张胡子,尝于太湖中钓得巨鱼,腹上有丹书曰:‘九登龙门山,三饮太湖水。毕竟不成龙,命付张胡子。’近建昌一事亦然。”[4]《夷坚支志》乙卷第六:“唐小说载李林甫、卢杞皆称为上仙,殊与安相似。”[4]《夷坚支志》庚卷第六:“予记唐小说所书黎邱人张简等事,皆此类云。”[4]“黎邱人”出《吕氏春秋·疑似》,又《太平广记》卷三五三引宋徐铉《稽神录》亦载此事。“张简”事见《太平广记》卷四四七引张鷟《朝野佥载》。《夷坚三志》己卷第八:“予记唐小说载崔魏公暴亡,医梁新诊之曰:‘中食毒。’仆曰:‘常好食竹鸡。’梁曰:‘竹鸡多食半夏苗,盖其毒也。’命捩生姜汁折齿灌之,遂复活。甚与此相类也。”[4]上述洪迈引文均出于唐传奇,而他的这一使用并不是个例,在宋代其他人的著述中也可看到这一用法,如车若水《脚气集》卷上:“唐小说载隋炀帝昏淫狂肆,恍忽见陈后主曰:‘每忆与张丽华凭临春馆,作《璧月词》未终,而韩擒虎兵至,遂至今日。始谓君致治尧舜之上,今日还此佚游,曩时何见罪之深也?’莫管此说真伪,真是问得好。”隋炀帝事见《大业拾遗记》,则此处“唐小说”一词指的是《大业拾遗记》。叶梦得《石林诗话》:“‘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与‘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此两联虽见唐人小说中,其实佳句也。”此处所云之诗前者出《霍小玉传》,后者见《感异记》,此两者均为传奇作品。

另外,在少数情况下,“唐小说”一词还可指唐代的笔记小说,这时“小说”一词延续了《汉书·艺文志》以来的一般用法,是泛指所有小说,并不特指传奇小说。如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云:“唐小说载:有人路逢奔马入都者,问何急如此。其人答曰:‘应不求闻达科。’”[5]卷十云:“唐小说载李纾侍郎骂负贩者云:‘头钱价奴兵。’头钱,犹言‘一钱’也。故都俗语云:‘千钱精神头钱卖’,亦此意云。”[5]上述两事均见赵麟《因话录》卷四,而此书为笔记小说。赵与时《宾退录》卷十:“唐小说《辨疑志》载:“明皇时,姜抚先生,不知何许人也。常着道士衣冠,自云年已数百岁。持符箓,兼有长年之药,度世之术。有荆岩者,颇通南北史,问抚:‘何朝人也?’抚曰:‘梁朝人也。’岩曰:‘梁朝绝近,先生亦非长年之人,不审先生梁朝出仕,为复隐居?’抚曰:‘吾为西凉州节度。’岩曰:‘何得诳妄,上欺天子,下惑世人!梁朝在江南,何处得西凉州,只有四平、四安、四镇、四征将军,何处得节度使?’抚惭恨,数日而卒。”[6]此处赵与时引《辨疑志》中故事,而此书亦为笔记小说。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一一:“《唐语林》八卷,长安王谠正甫撰。以唐小说五十家,仿《世说》分门三十五,又益十七,为五十二门。” 《唐语林》一书以五十家唐代小说著作为素材创作而成,这五十家既有笔记小说,也有传奇小说,还有杂史类著述,可以说此处的“唐小说”涵纳较广。

反观“传奇”一词在宋代的使用则并不广泛,它并不指唐代的传奇小说,涉及传奇小说时,它仅指裴铏的《传奇》一书。如陈师道《后山诗话》云:“范文正公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耳!’《传奇》,唐裴铏所著小说也。”[7]《方舆胜览》卷三四云:“广徳中,有孙恪者游洛中,遇袁氏女,遂纳为室。后十余年,因至峡山寺,袁氏欣然,改服理鬓诣老僧,乃持一碧玉环献僧曰:‘是此院旧物。’僧初不晓,及斋罢,有野猿数十,悲啸扪萝而跃,袁氏恻然,俄命笔题诗云:‘无端变化几湮沉,刚被恩情役此心。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诗毕,遂裂衣化为老猿,追啸者跃附而去。老僧方悟曰:‘乃贫道为沙门时所养者。碧玉环则胡人所施,系于其颈者也。’”[8]此处“孙恪”故事便是出自《传奇》一书,则“传奇”特指裴铏《传奇》一书。“传奇”一词又可用来指元稹的小说《莺莺传》,如《侯鲭录》卷五即云:“夫传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以不载于本集而出于小说,或疑其非是。”[9]吕玉华认为这一传奇的概念“应该是当时文人接受了说话技艺的影响”[10]而使用的,笔者亦同意这一看法。《醉翁谈录》卷一“小说开辟”中列小说有“灵怪、烟粉、传奇、公案,兼朴刀、捍棒、妖术、神仙”诸类,其中传奇“论《莺莺传》《爱爱词》《张康题壁》《钱榆骂海》《鸳鸯灯》《夜游湖》《紫香囊》《徐都尉》《惠娘魄偶》《王魁负心》《桃叶渡》《牡丹记》《花萼楼》《章台柳》《卓文君》《李亚仙》《崔护觅水》《唐辅采莲》,此乃为之传奇”。此处“传奇”为小说家之一类,而《莺莺传》名列其中,这或许是《莺莺传》被称为“传奇”的主要原因。另外诸宫调又有传奇一种,如《梦粱录》卷二十《妓乐》“说唱诸宫调,昨汴京有孔三传编成传奇灵怪,入曲说唱”。又云“说话者,谓之舌辨,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扑刀、杆棒、发迹、变态之事”。《都城记胜》:“诸宫调,本京师孔三传编撰,传奇、灵怪、八曲、说唱。” 《武林旧事》卷六诸宫调艺人列有高郎妇、黄淑卿、王双莲等人,而“诸宫调”后面用小字注明“传奇”。

综上,宋人多用“唐小说”或“唐人小说”来称唐代小说。宋人在使用“唐小说”一词的时候已充分地认识到了唐代传奇文体多写男女情事,具有情节奇异等特点,如洪迈所言“小小情事,凄婉欲绝”。“传奇”一词在涉及唐代小说时常用来指代裴铏的《传奇》一书,但同时它又是说话技艺中的一个门类,身为“小说”和“诸宫调”的一种,“传奇”也多描绘的是奇异之情事,上述《醉翁谈录》所举种种便是明证。可以说,用来指涉唐代传奇小说的“唐小说”和说话技艺中的“传奇”在内容奇异、述男女情事等方面是共通的。由此至元代,虞集便直接用“传奇”来指唐代传奇小说,其《道园学古录》云:“盖唐之才人,于经艺道学有见者少,徒知好为文辞。闲暇无可用心,辄想象幽怪遇合、才情恍惚之事,作为诗章答问之意,傅会以为说。盍簪之次,各出行卷以相娱玩。非必真有是事,谓之‘传奇’。”[11]在此,“传奇”首次成为唐代传奇小说的专名。

二、明清:“唐小说”与“传奇”的共生

下至明清,“唐小说”一词仍旧多用来指代唐代传奇作品,陈际泰《丘子元二刻序》云:“子元当毛伯无恙时,发未覆额耳,顾一日可七义,又好为杂著如唐小说之类。”[12]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爹字又作‘’。唐小说‘皇后阿’,或又为‘’。”[13]卷五:“姚泓将妻子降于刘裕,裕斩之于建康市,百里之内,草皆焦而死。唐小说载泓遁去得仙,与衡山僧语。”[13]郭宗昌《金石史》卷上:“此碑(夏衡岳赝碑)余不能随人悲笑,已辩其附会,又考其文,与唐小说无异,因并载于后。”[14]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六:“刘根妻亦称仙女,唐小说太白救张遵言事,坐中数妇人,一自云根妻,用修胡不并及之?”[15]卷二〇云:“唐小说有一足叟自称太上隐者,作诗云:‘酒尽君莫沽,壶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15]卷三二在分析《古岳渎经》的文字时云:“此文出唐小说,盖即六朝人踵《山海经》体而赝作者,或唐文士滑稽玩世之文,命名《岳渎》可见。”[15]《徧行堂集》卷七《刘叔子三种小序》:“叔子所作《拟和古诗十九首》,决非魏晋以下人;《曲江九梦》,则唐小说之雅者;《画史》即宋元间小品,却以时露自家本色为胜。”[16]周亮工《尺牍新钞》卷二〇:“前人著《剪灯新话》,遂以此妨瞽宗之祀,一朝臣于公会处出此书,亦为物类所鄙,此不过唐小说之流,而识者犹惜闲检如此。今书肆邪刻有百倍于画眉者,其迹近于儿戏,其见存于射利,其罪中于人心士习,祸且不可言。”[17]赵翼《瓯北集》卷二一《归田即事》其一:“新葺茅庐在水南,拟栽修竹翠毵毵。持斋怕入远公社,习静便同弥勒龛。诗就多兼唐小说,客来与作晋清谈。所惭懒废无才思,输与山阴老学庵。”[18]上述诸条所言“唐小说”多指唐代传奇小说,或特指某一部,或泛指全部。

另外,明清文人在使用“唐小说”一词的时候,已不单单是特指某一部作品,还有对其整个文体的描述。如刘城《峄桐文集》卷一《云仙杂记序》:“唐小说妙一代,几与诗等,余之好读之也,如读其诗,然未有事征所自出,而非臆语,撮其最胜而不芜,如《云仙杂记》者也。”[19]此处便认为唐小说与唐诗皆妙一代。杨慎《丹铅续录》卷五:“说者云:宋人小说不及唐人,是也,殊不知唐人小说不及汉人,如华峤《明妃传》云: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耸动左右。伶玄《飞燕外传》云:以辅属体,无所不靡。郭子横《丽娟传》云:玉肤柔软吹气胜兰,不欲衣缨拂之,恐体痕也。此岂唐人可及?”杨氏亦将唐小说作为整体来与宋小说和汉小说进行对比。方濬颐《二知轩诗续抄》卷三《题磨盾余谈后》:“莺脰湖边客,文章信有神。体裁唐小说,言行宋名臣。少不阿权贵,清能到古人。保全刘给谏,风骨两嶙峋。”[20]方氏认为《磨盾余谈》一书类似唐小说之体裁。

明代小说丛书亦有以“唐人小说”命名者,明代文言小说总集《五朝小说》包含了《魏晋小说》《唐人百家小说》《宋人百家小说》《皇明百家小说》,其中《魏晋小说》有传奇家、志怪家、偏录家、杂传家、外乘家、杂志家、训诫家、品藻家、艺术家、记载家等十家。《唐人百家小说》选录了104部小说,这些小说被分为三类,其中“偏录家”42种、“琐记家”46种、“传奇家”16种。《宋人百家小说》也分偏录家、琐记家、传奇家三家。《皇明百家小说》不分类。这里有以下几点值得注意:首先,“唐人小说”与“魏晋小说”“宋人小说”“皇明小说”一起出现,从表面观之,这几个词是以朝代为界限的,然而从四部小说集的序中也可以看出,每个朝代的小说内容和风格并不是统一的。魏晋人以生动之韵、玄澹之致抒写,故风流眉目,千古如画,而唐人小说则突出一个“奇”字,桃园居士序云:

唐三百年,文章鼎盛,独诗律与小说,称绝代之奇,何也?盖诗多赋事,唐人于歌律以兴以情,在有意无意之间。文多征实,唐人于小说摛词布景,有翻空造微之趣。至纤若锦机,怪同鬼斧,即李杜之跌宕、韩柳之尔雅,有时不得与孟东野、陆鲁望、沈亚之、段成式辈争奇竞爽,犹耆卿、易安之于词,汉卿、东篱之于曲,所谓厥体当行,别成奇致,良有以也[21]。

这段话可以看做是对唐代传奇小说文体的一个整体评价,其中包括情节之设计、语言之运用等方面,而所举之例也多是传奇小说的作者。所以“唐人小说”从内容上来说可包括唐人创作的传奇、偏录和琐记,而在多数情况下“唐人小说”基本代表着唐代的传奇小说。在《宋人小说》序中,桃园居士又云:

魏晋而下,搜神志怪,冥通异苑,为宛委,为庚除,赤绨玄藜,莫可殚记。尤莫盛于唐,盖当时长安逆旅,落魄失意之人,往往寓讽而为之。然子虚乌有,美而不信。唯宋则出士大夫手,非公馀纂录,即林下闲谭,所述皆生平父兄师友相与谈说,或履历见闻,疑误考证。故一语一笑,想见先辈风流,其事可补正史之亡,裨掌故之阙。较之段成式、沈既济,虽奇丽不足,而朴雅有余。彼如丰年玉,此如凶年谷;彼如柏叶菖蒲,虚人智灵,此如嘉珍法酒,饫人肠胃:并足为贵,不可偏废耳[21]。

此处对比了“唐小说”和“宋小说”的内容与风格,认为唐代小说“子虚乌有,美而不信”“奇丽”,事实上这都是对传奇小说的描述,这更加证明了“唐小说”一词多数情况下代指传奇文体。

其次,从《魏晋小说》《唐人百家小说》《宋人百家小说》的分类来看,其中都有“传奇”一类,显然这里的“传奇”已不是唐代传奇小说的专用文体名称,而是历代类似小说的一个通用文体名称。这也和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对小说家的划分是一致的。胡氏将小说分为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辨订、箴规,此中“传奇”也并不仅仅是唐代传奇小说的专称,而是历代传奇小说一个称谓。显然明清时人处于唐宋之后,给与唐人传奇小说类似的此种小说赋以“传奇”之名。由此我们可看出“唐小说”在指唐代传奇小说时,是以时代为之区别,突出其写情、尚奇等特征,而“传奇”一词作为历代此类小说的一个文体名称,模糊了这一时代曲隔。

关于“传奇”一词在明清时的含义,李军均将其概括为五个方面:“一是专指唐代传奇小说文体;二是指话本和拟话本小说;三是指长篇章回小说;四是指小说的创作笔法,与历史上的“传信”相对;五是小说与戏曲的统称。”[22]这一归纳基本将明清时期“传奇”一词的语义完整地囊括了。很明显,“传奇”一词在明清时期的含义比较驳杂,从文体的角度来考量,它可代表唐人传奇小说、元人杂剧、明代南戏以及少数情况下指章回和话本小说。徐大军在《“传奇”文体名义的演变》一文中着重分析了“传奇”为何被赋名于唐小说、元杂剧和明清文人南戏。正如其所言:

对于唐人小说来说,传奇称名是为了强调、标举它的文学属性,而不是传记称名那样着眼于它的史传属性。对于元人杂剧来说,传奇称名是关注他的文学创作品性,而不是杂剧称名那样关注伎艺表演属性。对于文人南戏来说,传奇称名是为了标举它的文学创作的品格和价值,而不是南戏称名那样体现的是民间伎艺品格[23]。

很明显,无论是指唐小说还是杂剧与南戏,“传奇”一词都偏重于其文学属性的层面,强调的是文人在此文体创作中的主观能动性。

除去以上所言“唐小说”和“传奇小说”之外,唐人小说在明清时期还有其他几种称谓,如“唐人传奇”。明代万历时出现了一部名为《唐人传奇》的小说集,此书今不见流传,宋懋澄《九篱续集》卷九有一篇《跋唐人传奇》,此篇跋提到了《无双传》《昆仑奴》《聂隐娘》等作品,似是一部唐人传奇作品的选集[24]。这一“唐人传奇”的命名可谓是集合了上述所言的“唐人小说”和“传奇”两词,同样也可用来指代唐人传奇作品。

三、民国:由“唐人小说”到“传奇”

近代以来对唐代传奇小说的称谓延续了明清时期的共生状态,不过在这种共生中也出现了一些变化。晚清民初文人使用“唐人小说”较为频繁,而“传奇”一词出现时兼指戏曲和小说。在20世纪20年代以后,随着小说史与戏曲史学科的逐渐成熟,小说与戏曲的文体界限渐趋明晰,在小说史领域中“传奇”仅用来指以唐代传奇为代表的单篇文言小说,在戏曲史领域中则指明代南戏名称。

晚清民初时,“唐小说”一词较多出现。章太炎便多次使用,1906年《民报》第十号章太炎《箴新党论》云:“若夫以科举取士而同时入选者,前日固非相识,邂逅遇之,何所归厚。而近世执为典常,复取唐人小说浮薄之言以为根据,义不本于礼经,事不允于民志,其不足称说也,明矣。”章太炎以才学闻名于时,故其认为“唐人小说”乃“浅薄之语”,这一价值判断是相对于“礼经”而发出的。1910年在《五朝学》一文中,他说:“唐人小说,半皆妖蛊,文既无法,歆羡荣遇之情,骄淫矜夸之态,溢于楮墨。”[25]同年在《与人论文书》中,章太炎在“今夫韩、吕、刘、柳所为,自以为古文辞,纵材薄不能攀姬、汉,其愈隋、唐末流猥文固远”句后自注云:“如《毛颖》《黔驴》诸篇,荒谬过甚。故是唐人小说之体,当分别观之。”[25]又云:“下流所仰,乃在严复、林纾之徒。复辞虽饬,气体比于制举,若将所谓曳行作姿者也。纾视复又弥下,辞无涓选,精采杂汙,而更浸润唐人小说之风。”章太炎以正统文人的论调评价小说,故其所言小说在与正统古文的对比中时存贬义,然而我们也可从中看出此处贬低唐人小说正是因为其内容虚构、辞采华丽等特征。除章氏之外,民国时人也常使用此词,如了磨1913年在《说小说》说:“国朝文字,首推三家,而侯氏尤特出。吴仲伦谓其雅近大苏,信然;乃又惜其有唐人小说气,不知此正其出入《庄》《骚》,驰骋班马,所以胜人处耳。”[26]胡适在其《论短篇小说》一文中也说:“《今古奇观》中虽有很平常的小说(如《三孝廉》《吴保安》《羊角哀》诸篇),比起唐人的散文小说,已大有进步了。唐人的小说,最好的莫如《虬髯客传》。但《虬髯客传》写的是英雄豪杰,容易见长。《今古奇观》中大多数的小说,写的都是些琐细的人情世故,不容易写得好。唐人的小说大都属于理想主义(如《虬髯客传》《红线》《聂隐娘》诸篇)。《今古奇观》中如《卖油郎》《徐老仆》《乔太守》《孝女藏儿》,便近于写实主义了。至于由文言的唐人小说,变成白话的《今古奇观》,写物写情,都更能曲折详尽,那更是一大进步了。”[27]胡适将《今古奇观》与唐代文言小说进行对比,认为以白话为主的《今古奇观》更为进步,这也是胡适提倡白话文观点的具体体现。杨钟羲《雪桥诗话三集》云:“(吴敬梓)又仿唐人小说为《儒林外史》五十卷,穷及文士情态,阮文达极倾倒是书。”[28]寂寞徐生《小说丛谈》云:“章行严(士钊)号秋桐,又署栏柯山人,攻政治名理等学,有小说名《双枰记》,表情高尚,行文澹静,有唐人小说风,予极爱读之。”[29]大可《小说枝谭》:“唐人小说,著录颇多。综其体裁,可分两类。其一述汇众人或众事者,如刘饣束《隋唐嘉话》、张鷟《朝野佥载》《西京杂记》之支流也;其一专述一人或一事者,如李蘩《李泌传》、郭湜《高力士传》《汉武内传》《飞燕外传》之别派也。惟其材料已由神话进为历史,由浪漫趋于写实。至薛用弱《集异记》、孙顾《幻异记》、郑蕡《才鬼志》、常沂《灵鬼志》等,搜神志怪层见迭出,固犹魏晋六朝之余波也。”[30]上述诸例均是以“唐人小说”指称唐代传奇小说文体,突出其虚构、文辞华丽等特征。

与“唐人小说”的单一内涵相比,“传奇小说”在晚清民国则多既可指小说又可指戏曲。邱炜萲《菽园赘谈》卷一:“传奇小说,言多不经,然亦有本其牵连附会处,则不可以不辨。元人著《西厢》传奇,实本元稹之《会真记》。谓其不经可也,谓其无所本不可也。”[31]此处以《西厢记》为例,则其义多指戏曲。又《菽园赘谈》卷二:“天下最足移易人心者,其惟传奇小说乎!自有《西厢记》出,而世慕为偷情苟合之才子佳人者多;自有《水浒传》出,而世慕为杀人寻仇之英雄好汉者多;自有《三国演义》出,而世慕为拜盟歃血之兄弟、占星排阵之军师者多。邯郸学步,至死不顾,人哀其愚,彼适其愿。盖胸中有一先入者为主,犹如佛未出世,人亦何曾见过地狱影响?佛既出世,世之死去复苏者,咸隐隐若或一遇牛头马面,刀山剑树来也。故欲转移风俗,法语巽语,毋宁广为传奇小说语。”[31]此处则以《西厢记》《水浒传》《三国演义》为例,既指小说,又指戏曲。1907年王钟麒《论小说与社会改良之关系》云:“夷考十五六世纪,适为吾国元明之交,宇宙仿俶扰靡宁宇,礼乐沦为邱墟。暨乎有明,其压制亦与元等。贤人君子,沦而在下,既无所表白,不得不托小说以寄其意。当时所著名者,若施耐庵、若王实甫、若关汉卿、若康武功诸人,先后出世,以传奇小说为当世宗。”[32]这里论及施耐庵、王实甫、关汉卿,他们有剧作家也有小说家,则也是小说戏曲兼指。但是“传奇小说”一词也可单独指代戏曲作品,如1921年枫隐《小说蠡测录》:“词至宋而造其极,章回小说至《水浒》《红楼》而造其极,笔记小说至《聊斋》而造其极,传奇小说至清初而造其极。既造其极,后人继毕力尽气以追蹑之,终觉膛乎后矣。”又云:“世人论传奇小说莫不推《西厢记》《牡丹亭》,其实二书思想皆极猥陋,以清初之《长生殿》《桃花扇》较之,雅郑迥殊矣。”[26]此处传奇小说与笔记小说、章回小说是并列提及的,而后一条则清楚地指明传奇小说是以《长生殿》《桃花扇》为代表的传奇戏。

事实上,“传奇”一词往往代指明清戏曲,最为突出的表现是晚清民初文人在为小说分体时常设传奇体,而这一文体指的是明清的戏曲。如1902年新小说报社《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将其办报内容分为十五类,其中的“传奇体”即指明清以来的戏曲文体。1904年俞佩兰《女狱花叙》云:“中国旧时之小说,有章回体、有传奇体、有弹词体、有志传体,朋兴焱起,云蔚霞蒸,可谓盛矣。”[33]而所谓“传奇体”也指戏曲。1909年报癖(陶祐曾)《中国小说之优点》:“盖吾国小说,发生最早,体裁亦素称繫賾。有章回、有传奇、有弹词、有短篇、有札记。”[34]此处传奇亦指戏曲。1921年胡惠生在《小说丛谈》中按体裁将小说分为“笔记体”“演义体”“传奇体”“弹词体”四体,“传奇体”同样指戏曲文体。

然而至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一书出版后,“传奇”一词更多地用来指唐代传奇小说。在《中国小说史略》的第八篇和第九篇中,鲁迅以“传奇文”指称唐代传奇小说,在具体的论述过程中,鲁迅也多以“传奇”一词行文。事实上,鲁迅在使用“传奇”一词的同时,突出的是其内容虚构、叙事完备、辞采华艳等特点,也即所谓的“奇”字。这一点可以从那句著名的“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可以看出,这里强调的“叙述宛转,文辞华艳”等特点正彰显了“传奇”的“奇”字。其后鲁迅又出版了《唐宋传奇集》,主要收录唐宋时期的单篇传奇作品,此中鲁迅对相关传奇小说进行了详细的考辨。

鲁迅之后,“传奇”一词的使用率渐趋频繁。虽然当时仍有人用“唐人小说”,如1930年5月,汪辟疆出版了一部唐代传奇小说选集,并命名为《唐人小说》,但是鲁迅所规划的以笔记、传奇、话本、章回来概括古代小说文体的观点被广为接受,而“传奇”一词作为唐代传奇小说文体的代名词也随之被广泛接受。另外,随着戏曲史学科的成立和发展,“传奇”一词也用来指明清戏曲文体。由于小说、戏曲学科的分途,“传奇”一词不再混用,而是成为各自学科的文体指称词。

四、结 语

唐代传奇小说在宋代多以“唐小说”称名,明清以降,“传奇”与“唐小说”都可作为唐传奇的代名词,这一共用一直持续到20世纪20年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出现并产生了巨大影响,由此在中国小说史学科中,传奇渐渐成为唐代传奇小说的定名,“唐小说”一词则慢慢消失。而在戏曲史学科中,“传奇”也成为明清戏曲文体的代名词。可以说20世纪小说史和戏曲史的相继产生,使得传奇小说文体和戏曲文体被赋予了准确的文体名称,而这一清楚的界定又使得小说史学科与戏曲史学科取得了长足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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