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亭亭
阐释的张力——朱光潜对“静穆”说的文化“误读”现象探微
董亭亭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朱光潜评价陶潜时提出的“静穆”说是对尼采阿波罗日神“观照”的一种文化误读,不过这种误读具备一定的合理性。在阐释学“视界融合”视域下,“静穆”说形成了由阐释对象、影响者和接受者构成的三重视界重叠。从朱光潜学贯中西的学术理想和自身的性情、文化人格进行分析,可对朱光潜的“静穆”说误读现象做出合理阐释,进而在一个更大的阐释循环内,肯定朱光潜为中国文论融汇中西的现代化发展进程中所做的贡献。
朱光潜;“静穆”说;文化误读;视界融合;阐释张力
近代学者为中国文论的现代化转换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们以西方先进的理论成果来重新整合中国传统的文化资源,并在此基础上将中国本土文论与西方理论有机融会贯通,从而实现文论的现代化新发展。不过,在转化过程中,因各种因素诱导,“误读”现象已屡见不鲜。国内学者已有王国维对“欧穆亚”的误读,梁启超对“人文主义”的误读等探讨。对于朱光潜这样一位学贯中西的美学大家,近年来已有学者对他的“误读”做了一定的分析。但学界对朱光潜视为最高的艺术理想——“静穆”说的文化误读现象,尚未进行深入挖掘与探讨。有鉴于此,本文从视界融合的角度出发,探讨“静穆”说误读的三重视界的合理性,重点剖析朱光潜“误读”的原因,厘清古今中西的美学和文论思想在这种“误读”和“阐发”的实践中所具有的价值意义。以期对朱光潜的“静穆”美学思想研究添砖加瓦。
“静穆”作为一种艺术审美观念,在朱光潜的美学及文学批评体系中占有重要地位。它的形成源于朱光潜对欧洲近代美学的吸收与借鉴,有着丰富的内涵。朱光潜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丐尊先生》中正式提出“静穆”一词,“这里所谓‘静穆’自然只是一种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诗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腊——尤其是古希腊的造形艺术——常使我们觉到这种‘静穆’的风味……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1]396他从古希腊造型艺术和日神阿波罗中受到启悟,将“静穆”看作艺术之最高境界,并高度肯定陶渊明,认为其人其诗都具备“静穆”的特征,所以伟大。
从词源来看,“静穆”(serenity)本义指“宁静祥和、庄严肃穆”之意。最初被德国古典美学的先驱——约翰约阿希姆·温克尔曼纳入艺术的审美范畴。他在《论对希腊绘画与雕塑的模仿》中谈到“抑或表情上,它们都具有一种高贵的单纯与静穆的伟大……希腊人的艺术形象亦如是,一切强烈的激情都蕴涵在伟大而尊贵的灵魂之中”[2]。温克尔曼将“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视为艺术美的极境。之后,莱辛、歌德、黑格尔等人沿袭其基本观点,对“静穆”之内涵进行开拓阐释。直到尼采,他以“日神”与“酒神”描述古希腊艺术的特征,并给象征着“静穆”的日神精神注入了悲观主义色彩。从而为朱光潜与尼采的思想碰撞提供了可能的契机。
关于“误读”,首先要厘清其基本概念。“误读”一词在汉语中或是指“指字音的错误读法”,或是指“因断句而发生的错误理解或解释”[3]。在西方对应的是“misread”,该词在英文词典的解释或是“to read sth wrongly”(读错)或是“to understand sb/sth wrongly”(错误理解)。单就中英文词典释义“静穆”取“宁静祥和、庄严肃穆”之意看,朱光潜的误读并不明显。但随着布鲁姆“影响即误读”的提出,“误读”理论出现了文化研究的倾向。据1993年版《汉语新词语》词典的释义:“文化误读指对文学著作或理论等整体上的狭隘、偏颇以至错误的理解。”[4]这使“误读”不只局限于字音、断句的错误读法,由于古今中西文化原因导致的对人物整体思想的广狭偏颇认知同样隶属误读的范畴。
那么,在“影响即误读”理论基础上重新思考,朱光潜对陶渊明的“浑身都是静穆”说法是不是一种误读?他所推崇的尼采的阿波罗“日神”精神是否契合原作者的原意?结合学者研究以及朱光潜所处的文化语境,可以确定,朱光潜在将“静穆”进行中西文化“嫁接”的过程中,确实存在着“文化误读”现象。
一方面,鲁迅对于朱光潜“陶潜浑身都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的论断给予了猛烈批判。朱、鲁二人关于“静穆”的论争曾风靡一时。鲁迅认为朱光潜对陶潜的认知带有“以偏概全”的弊病。在他看来,陶潜既有潇洒恬淡的一面,同时也存在着“金刚怒目”的面孔。并且不局限于陶渊明,鲁迅认为历代伟大的诗人学者身上都兼具着恬淡与怒目的两副面孔,单一的“静穆”体察会造成对人物认识的扁平化。他顺势提出了自己的文艺批评的准则,即“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5]。就鲁迅的文艺批评准则来看,他对人物的认识和把握较为全面,对朱光潜的批评也较为中肯。20世纪50年代,朱光潜也意识到了自身局限,开始对自己的文艺思想进行反思清理,“比如说陶潜,我把《述酒》《咏荆轲》等诗所代表的陶潜完全阉割了,只爱他那闲逸冲淡的一面。这里所谓‘闲逸冲淡’的一面,也只是据我的理解,而我的理解是经过歪曲得来的,就是把一点铺成全面,把全面中所有其他点都遮盖掉”[6]。通过鲁迅的“静穆”批判及朱光潜的自我反省,可以看到,朱光潜确实存在着对陶渊明其人其诗“静穆”的整体“误读”。
另一方面,学者关注到了朱光潜对尼采“酒神”和“日神”存在着误读偏差。程代熙认为,尼采虽然强调了“日神”的静默观照,但是他更侧重的是“酒神”精神,而朱光潜在接受的过程中,虽也追求纵欲与狂欢的“酒神”精神,但他更侧重于对尼采“日神”精神的强调。那么,尼采是否确如学者所认同的那样,更加侧重对于“酒神”的强调呢?欲探究竟,仍需采铜于山,回归文本。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写道:“主观艺术家不过是坏艺术家,在每个艺术种类和高度上,首先要求克服主观,摆脱自我,让个人的一切意愿和欲望保持沉默。”[7]可见,尼采讲的是通过纯粹超然的静观,让艺术家个人的意愿和欲望保持沉默而获得客观性的一个结果,而不是艺术客观化的根源。但是朱光潜曾明确表示“经验与情感必须经过阿波罗的照耀,必须成为观照的对象”,表现出对日神的强烈偏向,这与倡导酒神的尼采相去甚远。可见,朱光潜存在着对尼采整体悲剧观存在着一定的“误读”。
朱光潜以经验主义的方式,在吸收借鉴西方理论资源阐释中国传统文化的过程中,对陶潜人化人格以及尼采的悲剧精神做了“以偏概全”的文化误读。不过他的这种误读,如伽达默尔所认为的“理解其实总是这样一些被误认为是独自存在的视域的融合过程”[8]。他的有意误读,正是他追求一种与西方理论视界融合的表现方式。因此,朱光潜的“静穆”说,联结了接受者(朱光潜)与影响者(尼采)和阐释对象(陶渊明)之间的三重视界,并且实现了跨越古今、沟通中西的视界融合。
朱光潜对“静穆”的文化误读是否是一种毫无内在逻辑关系的一种牵强臆断?答案是否定的。阐释对象与影响者和接受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内在“静穆”精神境界,即理想与现实在冲突中达成和解、得以调和的一种人生境界。正是这种境界,使得朱光潜的“误读”具备了一定的合理性。
虽然朱光潜认为陶渊明“因静穆而伟大”的论断遭到鲁迅强烈批判,即鲁迅认为陶渊明有“悠然见南山”的一面,也有“金刚怒目”的一面,但这并不意味着朱光潜未意识到陶渊明自身的这两种矛盾人格,只不过他更强调陶渊明的自我调和与消解。朱光潜提到“他(陶渊明)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调和静穆”[9]214。那么这种矛盾冲突体现在何处?陶渊明又是如何消解的?
结合陶渊明所受的文化熏陶,朱光潜认为陶渊明并没有局限于一家思想学说,他就像蜜蜂采蜜一般,博采众家之长,如孔子、老庄甚至玄学,于是他的身上同时带有着儒、道、佛的烙印。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思想使他像其他知识分子一样,积极入世,渴望以毕生所学来实现人生理想。然而,官场的黑暗、政治的腐败又使得他在悲郁中吟唱着“归去来兮”,最终归隐田园,享受道家的“自由逍遥”的出世生活。可见,陶渊明在入世与归隐之间曾陷入痛苦与徘徊,社会理想与个人精神自由之间不可兼得,并且存在着一定的矛盾。
作为对此矛盾的突围,陶渊明将目光转向了“静穆”,以“静”之境界调和内心的冲突。在生活环境的选择上,他选择了恬静安谧的大自然,以“悠然见南山”的自然妙境来消解复杂官场的尔虞我诈痛苦不安。在交游人物的选择上,陶渊明将周续之、刘遗民等与他气质个性相通的贤士视作知己。他在作品《停云》中,大呼“我爱其静”;在《五柳先生传》中,自叙性格特征“闲静少言,不慕荣利”。透过陶渊明对生活自然、人文环境的选择以及自身性格的肯定,可见出,陶渊明在“静穆”中实现着“入世”与“出世”的矛盾的消解与调和。
尼采的悲剧哲学认为人生而痛苦,现实世界是充满悲观与失望的。但他并未像叔本华那样在认清世界悲剧本质后走向生命的虚无,而是积极寻求一种生命的救赎。那么,如何才能打破痛苦的现实人生困境,实现其救赎?尼采提出“从(审美)形象中得到救赎”,进而建立了悲剧人生与艺术的密切联系。他认为,人生是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两种艺术力量的相互交织与缠绕。酒神精神表现着对生命原始苦难的一种承担和体认,而日神精神则将苦难的人生化为艺术静观的意象,而所谓的悲剧人生就是这种艺术力量的结合。首先原始的苦难生命经日神阿波罗的照耀升华为光辉的艺术形象,而这种形象最终又被酒神智慧所战胜,最终表现出一种生命永恒意志的回归。
可见,尼采的悲剧哲学在“酒神—日神—酒神”的循环中得以论证,酒神在阿波罗形象中得以实现,即“酒神智慧通过日神的艺术而获得象征表现”[10]82,又最终战胜了日神,返回原始永恒意志。个体的生命意志在此过程中得以实现,战胜人生痛苦的快感得以彰显。尼采虽在第二阶段重点强调了“日神—酒神”的质的回归与超越,但不容置疑的是,他将阿波罗的日神精神看作了实现矛盾与冲突、摆脱痛苦人生悲剧的良方。正如他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到的“酒神的强力何时如我们所体验的那样暴涨,日神就必定同时披着祥云降临到我们身边;下一代人或许会享受到它的最完满美妙的影响”[10]91-92。酒神精神对传统的颠覆与突破,必须以阿波罗的凝神静观获得象征表现。
相较于叔本华,尼采的悲剧哲学的确具有一种积极客观的、突破人生苦痛的超越意识,体现着对人生矛盾与冲突的调和。冲突的调和又必以日神阿波罗的照耀为前提条件,从这个维度来看,酒神虽是尼采的悲剧内核,但日神的“凝神静观”更是成为尼采摆脱苦难悲剧的不二法门。
朱光潜在对尼采的悲剧理论的接受中,认为节制、理性的凝神静观是化解功利人生中矛盾与冲突的重要法宝。因此,将阿波罗“日神”精神重点强调突出,主要表现在他的“诗境”理论和他“看戏”的人生理想层面。
朱光潜在他前期美学探索中,《诗论》的面世意味着他对中西理论的融合互鉴达到了纯熟之境。其中,他对“诗境”的阐发尤为出彩。他认为诗的境界在于主观的情趣与客观的意象的完美融合,但情趣是内在的、主观的,而意象却是外在的、客观的,二者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那么,二者又是如何调和,使得主观的情趣融入到客观意象中的呢?朱光潜认为,审美主体的情感“必定经过一番冷静的观照和熔化洗炼的功夫”[9]63才可转化为富有情趣的意象形式,进而实现情感与意象交融的诗境。可见,阿波罗的日神观照成为了诗境中情趣与意象融合的前提条件,对诗歌的诗境影响深远。
在人生理想方面,朱光潜更加推崇与“演戏”相对立的“看戏”之人生理想。“演戏”是将自己置于中心的位置,在生命的狂舞表现中找寻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类似于尼采“狄俄尼索斯”的酒神精神。而所谓的“看戏”则是将自己摆在观众的位置上,冷静下来品味人生。这种看戏的人生态度,不像演戏人那样光彩夺目,但可在凝神静思的过程中享受“静穆”人生的平实和愉悦。朱光潜在《演戏与看戏》中呈现出“演”与“看”的两种人生理想,但他重点强调了释迦牟尼、柏拉图、尼采以及中国的老子、庄子等人的看戏人生。可见,相较于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狂欢,朱光潜更欢喜阿波罗“日神”精神的凝神静观。
朱光潜无论在具体的“诗境”理论上,还是在人生理想的选择上,都明显地表现出对阿波罗日神精神的一种强调和接受。不过,在接受中也做出了对西方理论的本土化的归化处理,以便更好地适应中国的接受语境,突出阿波罗的凝神静观对于诗境的达成以及实现情趣人生的重要调和作用。
“静穆”化解现实与理想冲突的精神境界中有共性的一面。“静穆”说在陶渊明身上表现为一种对“入世”痛苦与“出世”逍遥冲突的调和,在尼采那里则是表现为悲观主义者主动调节主观心境以适应外在苦痛世界时的一种心理活动。在朱光潜那里,“静穆”又表现为一种以“看戏”的人生态度,化解现实冲突,拥抱情趣人生的现实方法论。正是这种“相似性”精神的存在,中西美学和文艺思想才有了交流与理解的可能性。那么,又是何种原因促使朱光潜发生这种“相似性”精神的阐释倾向呢?这一方面受他“学贯中西”的学术理想的影响,此外,他的喜静性格与文化人格也决定着他文化误读偏向的重要因素。
朱光潜生于安徽桐城的一个书香世家,自出生起就肩负着祖辈父辈读书成材的殷切期望,他天赋异禀加上勤学苦练,在少年时期便对中国传统经学典籍有了较为透彻的了解和认识。之后历经十年的读经生涯以及家庭环境的熏陶,他在潜移默化中受了儒、道、佛家思想的影响,并形成了以儒家为主的价值观。可见,朱光潜在接受西方文化之前已有深厚的传统知识文化结构。
朱光潜在香港大学初涉西学,学校西式的教育使得他开始了解西方的文化,他在西方理论话语语境之下,带着对民族文化的反思视角,来审视新文化运动的新学术话语。他认为中国学术界引进西方的东西大半只是内容和形式,而不是方法和精神。之后进入爱丁堡大学,对克罗齐、康德、黑格尔以及尼采等人的理论学说产生了较为浓厚的兴趣。在传统文化熏陶以及西学文化影响之下,学贯中西的学术理想在朱光潜的心中生根发芽。
朱光潜在《怎样改造中国学术界》中强调了中国学术精神的不足在于创造力的缺乏,重模仿而轻创造。因此在中西学术理论研究的方法上,朱光潜也同样追求一种“移花接木”的创造精神。如他以西方诗论印证中国诗论,在授课过程中也以中西方的理论视野给学生更全面的学术启发。因此,钱念孙认为:“中国美学大厦的真正营造,却始于朱氏之掌。他灵心慧眼,博采西方美学之花;妙手剪裁,嫁接中国传统之木。”[11]在文论批评领域,朱光潜的“妙手剪裁”“移花接木”方法被认为是开创了中国最早的“阐发研究”。学者指出,关于“阐释”研究,朱光潜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着了先鞭。当然,朱光潜是就新文化运动所暴露出来的弊病开创的一种研究引进西方文论的理想方法论。他虽表明了西学话语的姿态,但对于西学的掌握不可能彻底、全面。因此对西学理论的“误读”也就不可避免。
从朱光潜学贯中西的学术理想上分析他将西学在中国本土引入时的方法论,仅仅解决了朱光潜先生“误读”发生的可能性。那么,为何朱光潜先生在众多诗人中偏爱陶渊明?在尼采酒神、日神精神中为何重点阐发日神精神?二者共同点在于“静穆”,而朱光潜对于“静穆”的文化误读离不开他“喜静”的性格及人格偏向。
朱光潜自幼便日日沉浸在逻辑严密的八股文的攻读与创作中,这些带有陈腐气息的八股文使得年少老成的朱光潜不断沉静下去研究,久而久之,朱光潜便习惯了在静谧的环境中静下心来研究学问,他的性格也更加沉着、冷静。如他自己所说:“我大体上欢喜冷静、沉着、稳重、刚毅,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尊重理性和意志,却也不菲薄情感和想象。”[12]他的这种偏静的性格表现在方方面面。
在生活方面,他偏爱安静的居住环境,纵观他一生所居,无论是白马湖边的单身宿舍,还是恬静安详的爱丁堡、荒乱的慈悲殿三号公寓,还是远离都市繁华、民风淳朴的乐山,这些居所都无一例外地透着一个“静”字,在这些静谧的居所中,朱光潜先生的思维更加冷静严密,性情更加温和沉稳。与人交往上,朱光潜与丰子恺友情笃厚,他认为子恺不仅有文人“清”气,身上更具一股“和穆”。
在学术方面,朱光潜前期的美学思想主要是以克罗齐“形象的直觉”作为总纲发展起来的。朱光潜为何选择了克罗齐的“形象的直觉”?一方面有他的老师汤姆逊的引荐,更重要的是克罗齐的心灵哲学契合了他个人的性情偏好。“形象”即外物,“直觉”即自我,而所谓的美感经验就是将我的情感与物的形象在凝神静观中加以融合贯通。这种“形象的直觉”说是朱光潜前期美学思想的骨架支撑。在此基础上,他将“移情”说和“心理距离”说作为血肉加以充实。“心理距离”强调审美的功利性问题,而“移情”则强调了物与我的关系问题。朱光潜指出,审美主体只有在凝神观照中才能达到物我两忘进而实现物我同一,可见“凝神观照”这一过程在物我关系中的重要性。这无形之中也契合了老庄的“虚静”。可见,朱光潜在学术选择上也偏重于个体直觉,注重凝神静思。他前期美学思想观点实则是他自身喜静性格的另一表征。
在人生态度上,朱光潜虽标榜要“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将儒家的兼济天下作为自己的人生追求,然而风云变幻的现实境况却远远脱离了他的理想,他所坚守的纯粹学术观点常常因动荡的时局使他处于被动批判的处境之中。他先后与鲁迅、曹禺、巴金等人发生论战,在此论战中,朱光潜就纯粹学术展开,而后者却带有着某些政治的因素对朱光潜进行批判。这使得朱光潜“入世”的事业遭遇挫败。于是,他开始寻求超脱苦闷现实之途。就是在寻求超脱苦闷的路途中,对陶渊明的静穆人格和尼采的“日神精神”有了选择上的偏向。他在《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中提到:“我从前所悬的‘魏晋人’的理想本来就是要‘超脱’现实……于是我在文艺世界找到了‘避风息凉’的地方,逍遥自在以阿波罗自居,‘观照’人生世相的优美画面。”[13]陶渊明的“超脱”启悟及尼采所营构的日神观照下的文艺世界正是朱光潜对不堪社会现实的超脱之所。
朱光潜在《诗论》中谈到陶渊明的情感生活时,认为陶渊明的感情生活中有许多矛盾。他也曾饱尝忧患的苦闷,但最终达成了调和静穆、冲淡静远的境界,可见陶渊明对朱光潜调和人生矛盾冲突方式的启发。对于具体超脱的方式,朱光潜在接触尼采之后才得以彻悟。他认为,曼妙的文艺的世界是抵抗现实世界的有力武器,日神阿波罗的“看戏”静观人生远远比酒神的“演戏”狂舞人生更易获得审美愉悦。正是朱光潜这种积极调和现实人生与理想冲突的静观方式,使得他在动荡年代的辗转奔波中,能够以顽强的精神适应新的环境,不断在社会语境中调整自己,最终能够为中国留下宝贵的美学理论研究遗产。
朱光潜先生作为创造性的学者,他自新文化运动起就强调以创新的方式革新中国学术精神面貌,并开创了以西释中、学贯中西的阐释研究。这种阐释的方式可能会带来一定的误读,但其误读的方式建基于对本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之上,突破了中西文化交流壁垒。因此,朱光潜对“静穆”的文化误读,对传统文化理论资源的现代化转换具有积极影响。这也对当下“新文科”美学的学科交叉与融合研究有着方法论层面的启发意义。
[1]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八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396.
[2] 莱辛.拉奥孔[M].朱光潜,译.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42.
[3] 冯春田,梁苑,杨淑敏.王力语言学词典[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583.
[4] 于根元.汉语新词语[M].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3: 108.
[5] 鲁迅.鲁迅全集:第六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27.
[6]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五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9:12-13.
[7] 尼采.悲剧的诞生[M].朱光潜,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17.
[8]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M].洪汉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393.
[9]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三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7.
[10] F Nietzsche. The Birth of Tragedy[M]. Translate By C. P. Fadiman.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95.
[11] 钱念孙.朱光潜与中西文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95:63.
[12] 朱光潜.朱光潜全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 1988:5.
[13] 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三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8.
The Tension of Interpretation: A Study on Zhu Guangqian's Cultural Misreading of “Solemnness and Sereneness Theory”
DONG Ting-ting
(School of Chines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25, China)
Zhu Guangqian’s comment on Tao Qian’s theory of “solemnness and sereneness” is a cultural misreading of Nietzsche’s “observation” of Apollo. But there is some legitimacy to this misreading.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fusion of horizons” of hermeneutics, “solemnness and sereneness theory” forms a triple overlap of horizons composed of interpretative object, influencer and receiver. From the analysis of Zhu Guangqian’s academic ideal and his own temperament and cultural personality, a reasonable explanation is made for the misreading phenomenon of Zhu Guangqian’s “solemnness and sereneness theory”, and then an affirmation is made about Zhu Guangqian’s contribution to the modernization process of integrating Chinese and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in a larger interpretation cycle.
Zhu Guangqian; theory of “solemnness and sereneness”; cultural misreading; fusion of horizons; interpretation of the tension
I01
A
1009-9115(2022)01-0073-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1.015
2021-05-19
2021-11-01
董亭亭(1995-),女,河北廊坊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责任编辑、校对:王淑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