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代追和苏轼“尖叉”诗考论

2022-03-18 07:16白以恒
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陶诗后人苏轼

白以恒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030)

陆游《跋吕成叔和东坡尖叉韵雪诗》提道:“苏文忠集中有雪诗……通判澧州吕文之成叔乃顿和百篇,字字工妙,无牵强凑泊之病。”[1]257今此百篇虽不传,但苏轼此诗对于后世的影响已可见一斑。除同时代如王安石、苏辙等人的和作外,本文讨论的主要是后代的次韵追和之作,即后文提到的“追和”作品。通过在历代诗歌数据库中查找同韵作品,以及利用多种古籍数据库对“东坡韵”“东坡雪诗”“尖叉韵”“北台韵”等关键词进行检索,再查找相关别集、总集和诗话等核实对比后,辑得后世次韵追和第一首和第二首的作品分别为224 和214 首。学力有限,此438首外,或有遗漏,在所难免。

本文对收集到的后世次韵追和《雪后书北台壁二首》的作品按写作时代进行划分后可得:宋、金、元、明、清第一首次韵分别有6、0、1、81、136 首,第二首次韵分别有13、1、0、68、132 首(明末清初作家的归属朝代以主要仕宦和生活经历划分)。可见,从《雪后书北台壁二首》诞生的北宋,一直到千百余年后的清朝,追和这首作品的人都络绎不绝。分析诗歌内容后可知,大部分作品都和原作一样是咏雪之作,明清二代虽出现了一些仅和韵而另发他意的作品,但数量不多。此外,这438 首诗的诗题绝大多数带有“和(次)东坡韵/北台韵/东坡雪诗/尖叉韵”等字样或类似含义。即是说,这些作者都是主动的、出于自己的意愿对苏轼的原作进行追和,而非出于被动或应酬的需要,这与传统唱和也不尽相同。故《雪后书北台壁二首》为何能在跨度如此长的时间内,被如此多次的反复有意追和,甚至衍生出了“尖叉韵”这一专门的称呼,就是值得探讨的问题。下面试从此诗本身的成就和特点、苏轼对诗歌唱和方式的影响以及社会风尚等几个角度进行分析。

一、苏轼“尖叉”诗的成就及相关问题

(一)“尖叉”诗的影响及其艺术成就

《雪后书北台壁二首》是苏轼初任密州时所作,《苏轼全集校注》将其写作时间定为熙宁八年正月,二诗兹录于下[2]1224-1227:

黄昏犹作雨纤纤,夜静无风势转严。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五更晓色来书幌,半夜寒声落画檐。试扫北台看马耳,未随埋没有双尖。

城头初日始翻鸦,陌上晴泥已没车。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老病自嗟诗力退,空吟《冰柱》忆刘叉。

此诗因出色的艺术成就,在当时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苏辙作《次韵子瞻赋雪二首》,王安石也连和六首以示对此诗的喜爱。后人对此诗追和更多,评价也多种多样,虽有褒有贬,但对其写物之功,大都是持肯定态度。

单就状物而言,《雪后书北台壁二首》称得上是写雪的佳作。全篇虽未对雪进行直接描写,但夜雪之急、雪势之大,读来如在目前。纪昀“二诗徒以窄韵得名,实非佳作”之评[2]1231,未免贬抑太过。第一首诗结构安排精妙,八句在时间上紧密相连而又时有呼应。开头极力渲染夜之寂静,这里要注意,《正字通》对“严”的释义为“寒气凛冽”[3],所以“势转严”是说天气变得更加寒冷,而非风雨加大,这就为夜雨变雪埋下伏笔。而正因为雨“纤纤”而“夜静无风”,万籁俱寂,颈联中的“寒声”才只能是大雪落下或是积雪从屋檐、树枝掉落地面的声音,侧写雪势之大。“晓色”是诗人错将积雪反照的光当作曙色,同时“晓色”又与“犹”字对应——如果黄昏就已大雪遍地,这种错认未必会出现,但也因此才产生了更好的艺术效果。尾联用夸张手法,以山满缟素而独留双尖结尾,更显雪之大、山之高,境界辽阔。第二首的精华则尽在“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二句。若非夜雪势头极大、所积极深、铺盖极广,楼就未必皆染玉色,温度就未必低到楼宇仿佛被连绵的白雪“冻合”,而行人皆因寒冷生出鸡皮疙瘩;原野也就未必铺雪如银海,极目之处都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闪光,使人目眩眼花。诗歌最后希望新的一年田间遗蝗皆遁、麦盈万户千家,从写物直接转向对民众的关爱,使得二诗极具写物传神之妙的同时,也有着极高的精神境界,广为后人称扬。

(二)险韵和“白战体”对后人追和之影响

毫无疑问,此诗出色的写物成就只是它能得到后人追和的前提,并不能解释苏轼不乏佳作的两千余首诗中,为何只有《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得到了如此多的追和。对历代相关诗评进行整理研究后,发现后代对此诗关注度较高还有险韵和“白战体”两点,下面试对其分别进行分析。

连国义指出,后世诗人的追和主要是着眼于此诗押尖叉险韵的特点[4]。即是说,“尖叉韵”是此诗能在后世得到极大关注和广泛追和的主要原因。险韵指包含韵字较少或较偏而难以押韵的韵部,《雪后书北台壁二首》末尾的“尖”“叉”二字便属其中。但其虽押险韵,入诗却妥帖精妙、极其自然。二诗也因此一度被推为险韵诗典范,并在明清得到广泛追和,“尖叉韵”最终变成了险韵的代名词[4]。不过中国文人骨子里自有清高,他们尊敬苏轼这种学力才华极高之人,却也不甘居于其下,乐于通过各种方式向他们发起挑战。如清人王培荀所云:“自东坡用尖叉韵后,多踵之者,欲因难见巧也。”[5]也正是这种“因难见巧”、想要超越前人的心态极大刺激了后世诗人的追和。这种创作是对苏轼、对自己的一种挑战,是对自己学力的自信和检验,更是对自身创作局限之处的突破。李濂《雪夜追和东坡韵十首》小序又提道:“东坡先生在密州时,雪后书北台寺壁用尖叉二韵险甚。古今墨卿学士和者颇多,搜异钩奇,新思叠出,词林相传,以为雪天一胜事,顾不为韵所窘者鲜矣。”[6]诗歌可以承载情感和经验,当前人佳作中的境界再现于眼前时,后代诗人便很容易受到感染,产生唱和的意图。故逢落雪,对此诗的追和就变成了一件乐事胜事,又变成了诗人们争胜斗巧、能一显自己学力的竞赛。若作品写的好,不仅“不为韵所窘”,亦是对前人的超越;若写的不好,也只当锻炼技巧、陶冶情操。《唐宋诗醇》云:“尖叉韵诗,古今推为绝唱。数百年来,和之者亦指不胜屈矣。”[7]与以上思想密切相关。

王文诰对《雪后书北台壁二首》有过“非合前后联观之,不知其白战之妙也”的评价[2]1226。即是说,他是将这首诗当作“白战体”来看待的。不少诗人也将此诗与白战体联系起来,共同提及。实际上,因两诗使用了“盐”“玉”“银”等白战体中严禁的字,将其归为白战体并不准确。周裕锴先生《白战体与禁体物语》对此论述颇详,此处不赘述。从常识来看,后世诗人不应犯这种低级的错误,但从创作心理上来看,这种错误却“情有可原”。章建文指出,禁体(即白战体)本就是文人聚会逞才斗巧的产物,后人虽多心慕,在艺术方面却难超欧、苏,只能在诗中反复提及这种“求而不得”的心态,并逐渐累积成了一种文人超越的焦虑,也正是这种焦虑和超越心态不断激励后人从事禁体的创作[8]。很明显,后人创作白战体和尖叉韵诗的心态颇为相似,都是将其当成对前人的一种挑战,努力让自己朝着更高的诗艺进发——也就是说,他们在心理上更愿意将这首诗当作白战体而非普通诗歌来看待,因为越难则越追和,就越能在更高层次上完成对前人的超越。至于《雪后书北台壁》是否真为白战体,反倒不很重要了。

此外,随着诗歌在题材、技法、音韵等各方面都逐渐成熟,诗人们必然也会有“好语言已被前人道尽”的感受。为了摆脱唐诗的影响,创造有宋一代独特的诗歌,宋人在作诗时一直有着求新求奇的自觉。以险韵入诗是对前人未涉及领域的开拓,禁体则是给诗歌增加各种限制,因难见巧,二者皆为新的创作尝试。宋之后的诗人更要面对唐宋两代不尽相似却又总体互补的诗歌高峰,对诗歌进行创新以突破前人藩篱、振兴一代诗风的要求就显得更加迫切,这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后人对此诗的追和。

二、苏轼对唱和方式的改变及其对后世追和的影响

(一)苏轼之前的传统唱和方式

诗歌酬唱的历史相当久远,但基本上在中唐之前,诗歌唱和的主流方式都是只和意而不和韵。陆游《跋吕成叔和东坡尖叉韵雪诗》指出:“次韵则一皆如其韵之次。自元、白至皮、陆,此体乃成,天下靡然从之。”[1]257即是说,次韵这种唱和时全用原作韵脚作诗的模式一直到了中唐,在元稹和白居易、皮日休和陆龟蒙的大量创作和提倡后才渐成风气。而在宋代,由于统治者推崇喜爱,宋人又多逞博学,次韵这种考验学力又略带竞争色彩的唱和方式便更加盛行。但就参与酬唱之人的身份而言,此时诗歌唱和的对象基本仍限于同时代的友人和同僚,与中唐相比并未发生本质变化。

(二)苏轼“和陶诗”的成就及新变

苏轼带来了改变。元代郝经在《和陶诗序》中说:“自宋迄今,和韵而不和意,皆一时朋俦相与酬答,未有追和古人者也。独东坡先生迁谪岭海,尽和渊明诗,既和其意,复和其韵,追和之作自此始。”[9]说“追和之作自此始”并不很准确,因为苏轼之前已有某些诗人追和过前人作品,只是成就大多不高,影响也不大。但说苏轼和陶诗的出现极大促进了后人对前人作品的追和,则毫无问题。就写作时间而言,苏轼和陶诗的创作高峰主要在他外任扬州和被贬岭海的两个时期。前一时期的苏轼已在乌台饱受折磨,在黄州亲历困顿,在朝任职时又屡被政敌倾轧,故出世之心浮起,开始真正在心理上亲近陶潜;被贬岭海之时,苏轼已历经沉浮,遍尝喜悲,以超然自适的态度行走世间,诗歌也登峰造极,达到了他所期许的平淡境界。这时的苏轼,在心境和诗艺上都已与渊明颇为相近。这就使得他的和陶诗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艺术水平上都极可圈点,足以成为后人创作追和诗时学习的榜样。同时诗又可言志,这两个时期苏轼对陶诗的和作,其实就是他在情感、心态和诗歌艺术等方面对陶潜有了强烈的肯定与认同后,主动跨越时空去与之进行心灵交流,不过在诗中展现出的是独特的自我。通过这种异代的沟通,苏轼在一定程度上也获得了对现实的超越和解脱。

事实上,苏轼和陶诗的创作意义相当深远。因为传统的酬唱是一种明显带有交际性的、以交往为目的的群体性书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得上是一种社会交往方式,起码应有交流和互动的特性[10]。但苏轼和陶诗的出现,使唱和诗在写作对象和表达内容等方面都有了显著改变。就唱和对象来看,陶潜与苏轼生活的年代相隔近七百年,二人毫无交往可能;就写作内容而言,苏轼和陶诗中表现的是他对陶渊明人格精神和生活的向往,是他自己独特的生活和思想;就写作目的来说,苏轼创作和陶诗主要是为了表示他对陶渊明的追慕和认同,而非为了交际。即是说,苏轼和陶诗基本上不具备社会性、交际性和互动性,而是一种新的、私人化的、用酬唱来抒发个人情感的个人书写。可以说,将酬唱诗歌转化为独吟诗歌,就是苏轼和陶诗给传统唱和带来的重要改变。

(三)唱和方式的改变对后世追和的影响

苏轼对传统唱和方式的成功改造对后世影响极大。一方面,苏轼和陶诗的创作数量颇多,质量上乘,是后人追和前人时不可忽视、值得学习的典范。这一成功也丰富了后人的想象,使他们看到了异代追和的意义——唱和诗也可以用来抒发自己对前人的怀念、追慕等情感,而不至于在日益严密的次韵规则下沦落为炫技的工具。另一方面,苏轼又在和陶诗中寄寓了丰富情感的意义,使得追和这种行为本身就体现出追和者在精神思想等方面对被追和者的肯定与认同,换句话说,后人的追和只建立在对前人有所心许的基础上。陶渊明和苏轼在政治上的遭遇,是后世无数士大夫经历过的遭遇;他们的处世态度,也正是后世很多士人想要学习的态度。苏轼作为宋诗的代表人物、中国诗歌史上与李杜并峙的高峰,又赢得无数后代诗人追随和学习。故当苏轼和陶诗的开创之功和其中蕴含的情感意义被深刻了解时,也出于对苏轼的喜爱,后人对苏诗的追和自然会增加。“和陶诗”向“和苏诗”的转化,便有了前提和可能。

三、历代社会风尚对追和的影响

从前文的统计数据可以看出,追和《雪后书北台壁二首》的作品在各朝分布极不均匀,金元两代各自只有一首,明、清却分别有149 首和268 首。如此大的数量差异,不可能只受个人或个别团体的创作好恶影响。下面对各朝代社会环境、文化政策、诗歌风尚和士人对苏轼的接受程度等进行分析,以探究社会风尚对后世追和的影响。

(一)北宋后期至清代社会风尚之变化及其对追和的影响

苏轼的作品在其生前身后流传都很广,但元祐党禁一开,其大量作品便遭到毁禁,出于畏祸心理,人们大多讳言苏诗。直到南宋初出于政治、学术、思想等转向的需要和统治者的喜爱推崇,学苏、宗苏风气方重盛江左。但南渡初期,诗坛江西之风仍盛;中期诗人则大多想摆脱江西诗派之藩篱,诗坛不乏贬抑苏黄之声,学苏重点也是其创作态度和诗风。而面对山河破碎的家国,宋末诗歌的重点则转向社会现实。此外,姜特立的“苏黄自是今时友”[11],说明南宋文人在心理上更愿意将苏轼认同为同代诗友。从这种意义上说,他们对苏诗的追和大体仍属传统唱和,只是这种有和无答的方式在当时并非主流。加上苏轼此诗在当时只被当成普通的险韵诗来看待,也并未引起多少关注,故宋代追和作品总体不多。同时,由于理学在南宋发展到了一个相当成熟、很有影响的阶段,理学家们“作文害道”的思想和以“正心诚意”“温柔敦厚”等作为评诗标准的做法,多少对当时的文人有所影响。很多无关教化说理的诗歌不但难入理学家之法眼,有时还会遭致严厉批评。苏轼此诗在这种环境下难获重视,也是在所难免的。

金代早期文化水平较低,在入主中原后通过“借才异代”并积极吸收汉文化才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由于金和南宋以淮河为界各自为治,文化交流不多,故有“宋南渡后,北宋人著述,有流播在金源者,苏东坡、黄山谷最胜。南宋人诗文,则罕有传至中原者”[12]的情况出现。这使得苏轼在金代诗坛有着巨大影响,相当多的诗人学苏作诗,以至于金诗“大旨不出苏、黄之外”[13]。但金初诗人多自宋来,学苏主要在其精神,以抒家国之思;中期文人多学其自然通达、不拘一格的诗风,到后期诗坛则渐有宗唐倾向[14]。金代次韵唱和风气虽也颇盛,但作为与南宋基本同时代的政权,二者对苏诗的唱和情况大体相同,对“尖叉韵”的关注亦不够,故唱和多发生在同代文人之间,对此诗追和也不多。元代初期北方诗歌承袭金代,以苏轼为诗坛正宗,但到元代中期,诗坛便逐渐转向宗尚唐诗,苏轼影响变得有限。此外,元代社会相对宋金发生了很大变化,文人地位因统治者尚武轻文而变得低下,杂剧、散曲等通俗文学又随着城市经济的繁盛而成为元文学主流。这使得元代大量文人或隐居市井,或为了生计转向戏曲写作,诗歌创作受到一定压制。即便有少数身居高位的诗人,诗歌也多是对闲适生活的吟咏。金元二代次韵作极少,与诗坛的宗尚和社会环境的剧烈变化有着密切的关系。

明代追和作品在时间上分布极为不均,无论从作家还是作品来看,前期和后期的数量都远高于中期。因为明代前期诗坛尚未形成门户之见,即使是揄扬唐诗的诗坛领袖李东阳,也能正视苏诗优点,他的追和也是苏轼此诗巨大影响的体现。但到明代中期,诗坛在前后七子把持下逐渐形成严重的宗唐抑宋风气,故“作为宋诗的主要代表,苏诗在明代也因尊唐黯宋的时代思潮而受到前所未有的冷遇,间有论评,也往往抑扬失当”[15]。苏诗的流传颇受打击。王守仁、李濂、唐顺之等人虽有追和,也因为他们的诗学观念与前后七子不尽相同。李、唐二人曾鼓吹宋诗,只是未成气候,直到晚明公安、竟陵二派相继登上诗坛并大力弘扬苏诗,尊苏之风才渐起,追和之作遂多。此外,明人普遍有着苏文优于苏诗的看法,理学又在明代得到正统地位,这都是影响苏诗在明代流传的原因。

清代是继南宋后又一个接受苏轼的高峰期。清人诗学观念较为融通,清代诗坛也从初期就开始反拨明人尊唐抑宋的风气。王士禛、查慎行、翁方纲等人都大力倡导苏诗,以至于“世之訾宋诗者,独于子瞻不敢轻议”[16]。很多与苏轼有关的活动如苏轼生日纪念、苏诗唱和等在社会上颇为盛行,苏诗的关注者、研究者及相关著作也大量出现。再加上清代皇帝如乾隆等对苏轼的喜爱,都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清代士人对苏轼的接受。故苏诗此首诗在清代得到极多唱和,创作时间横跨整个清代;作家身份多样,有钱谦益、王汝璧、舒位这样的文学大家,也有戴熙、梁同书这样的艺术家,甚至还出现了戴小玉等闺阁诗人和李镐翼(朝鲜人)等外族诗人;内容也更加多变,不仅限于对原作题材的唱和。说苏轼这首诗在清代获得了新的生命,实际上并不夸张。

(二)后世追和作品内容之概述

大概而言,后世和诗可按内容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与原作同韵又同为咏雪的作品,数量最多;第二类是诗人原无写作意愿仅为与友人唱和而作的作品,出现较早;第三类是次韵而不同意、用原韵写其他内容的作品,明朝出现,清朝渐多,意义重大。前面说过,苏轼的和陶诗是用其原韵而抒发自己思想的个人书写,但仍有与原诗相近的诗境和情感。而第三类作品则完全摆脱原诗的影响,如唐顺之用原韵描写黄菊、李天植用原韵写丧子之痛、赵希璜用之写鸟语虫吟、汪如洋干脆用其在七夕为牛郎织女代言,所写内容与原作毫无关系。这是追和诗在后世的进一步私人化,是其发展成熟的标志,也是明清追和作品大量出现的原因之一。不过,即便有不少名家进行追和,后世也未再出现如苏轼原诗那般得到大量唱和的作品,多数都是个人遇雪后的有感而发,而非群体创作。这也说明苏轼此诗成就极高而又自然天成,是后世屡屡提及却又难以企及的典范。

综上所述,历朝历代都有苏诗滋生的土壤,故追和其作的人不绝如缕;各朝代的社会环境、诗坛风尚等不尽相同,又对苏诗的流传产生了很大影响。此外,宋、清二代对苏轼虽都很推崇,但异代追和这种模式在清代已较为成熟,所以作品远多于宋,说明后人对其的理解和接受程度也起到很大作用。

四、文人轶事对“尖叉”诗接受的影响

宋代赵令畤《侯鲭录》中记载:“东坡在黄州日,作雪诗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人不知其使事也。后移汝海,过金陵,见王荆公,论诗及此。云:‘道家以两肩为玉楼,以目为银海,是使此否?’坡笑之,退谓叶致远曰:‘学荆公者,岂有此博学哉!’”[17]这个故事的产生自有其背景,即上文所说王安石在读《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后连和六首以示欣赏。但王、苏二人因两句诗中精巧的用典而惺惺相惜之事,在正史和与二人相关的作品中都未见提及。真假暂不论,此事在后代得到了广泛流传和认可,则毫无疑问。如宋代庄绰《鸡肋编》、谢维新《事类备要》、元代《群书通要》、方回《瀛奎律髓》、明代王良辰《诗评密谛》及清代张玉书《佩文韵府》等书中,都有对类似说法的记载或引用,足见这个故事在后世影响之大。

造成这个故事广泛传播的原因之一,周裕锴先生在《玉楼银海与苏诗伪注》中已提道:“其实,自宋代注杜诗、苏诗的现象兴起以来,如何为杜诗、苏诗中的词语找到出处,找到典据,便成了注释者最热衷的事情。注释者相信,杜诗、苏诗一定是‘无一字无来处’,他们无法想象居然会有‘无来处’的词语。”[18]出于对苏轼诗歌成就的肯定,人们更倾向于相信故事的真实性。除此之外,窃以为后人对王、苏二人事迹的关注,亦是造成此故事广泛流传的关键。

王安石和苏轼,是论及神宗朝时绝对无法回避的两个人。前者的改革直接影响了北宋中后期的政治环境,后者作为文坛盟主,是无数文人追慕的对象。这样具有传奇性的二人,原本就会受到无数关注。何况苏轼一生有志难酬、屡遭坎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和王安石政见相左,他们之间的“恩怨”更成了后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此外,由于王安石变法用人的失败,神宗一朝之后,朝堂上的争论便处处充斥着私人恩怨。士人为了利益勾心斗角,党同伐异,惟欲致异己于死地。仁宗朝艰难建立起的良好士风被完全败坏,后世基本未再出现。君子不再,后人只能通过历史的碎片寻找往日的和谐。而王苏虽曾势同水火,在后来却重归于好、尽释前嫌,这自然会作为君子相处的典范,被后人反复提及渲染。人们很愿意相信王苏二人坐而论诗、彼此相惜的故事——这种能原谅曾将自己陷入生死境地之人的气度胸怀,能够满足后人对君子之交的所有幻想。出于对当下士风败坏的不满和痛惜,这个故事被后人广泛传播,并从现实的痛苦转向对前人的追怀,以寻求心灵上的慰藉。

出于以上原因,这个故事在后世得到了广泛传播。由于“爱屋及乌”思想的存在,人们很容易因为欣赏一个人从而关注他的作品和事迹;反之,人们也可以在听闻某人的逸闻后生发对他及其作品的兴趣。后人在诗话和诗集中对此故事不断引用,客观上促进了王苏二人事迹在后世的传播,也一定程度上促进了《雪后书北台壁二首》在后世的关注和接受。

五、结语

综上,《雪后书北台壁二首》能在后世得到广泛追和的原因颇多。苏轼作为中国屈指可数的超一流诗人,在后代诗人的心中有着极高的地位,其诗歌也有着很强的典范作用。出于对他的尊敬与喜爱,人们乐于向其学习。而此诗本身也具有很高的成就,后人对“尖叉韵”“白战体”的兴趣、试图超越前人的心态和对更高诗歌艺术的追求也是追和原因之一。其次,苏轼和陶诗的创作成功改造了传统唱和诗,赋予它自由抒发个人情感的能力。而陶潜弃官归隐的心态和苏轼坎坷凶险的政途,又是大部分入仕的文人体验过的。百千年之后的感同身受,是后世人大量接受苏诗的理由;苏轼和陶诗这一开创,又让后人有了抒发感情的绝佳方式,对苏诗的大量追和也由此出现。此外,社会风尚的变化对苏诗流传有着重要作用,文人轶事的传播也会提升后人对此诗的兴趣,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后人对《雪后书北台壁二首》的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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