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佳
(南通大学文学院张謇研究院,南通 226019)
1895 年后,“鉴于日本之勃兴由于变法,以及中日壤地相接,交通便利,国体相同,成规易随,于是举国上下以仿西法、效日本为当务之急。”[1]张謇对日本认知的转变也发生在此时。他“由官绅队伍跨过企业家群体的门槛,也就是从旧营垒游离出来并且趋向于归属新营垒”[2]3,从“视日本为敌国”转变为“以日本为师”。1901 年5 月,张謇完成了一部以日本为模板的近代改革综合性草案——《变法平议》。即便是在时为日本《大阪朝日新闻》记者的西村时彦看来,这也是一部“几乎无一条不引日本事例,以日本之意为师,效仿日本之法”[3]的改革案。由此可见,张謇在《变法平议》成稿前,就已经基本完成了对日本新知识的积累和吸收,对日本的近代改革有着全面深入的认识。张謇是如何在这短短几年间充分接受明治日本相关知识并完成思想嬗变的呢?目前学界尚未有专门研究,仅有少量关于张謇教育的研究涉及他日本教育资讯来源的问题。①主要有汪婉的《通州張謇の日本教育視察と教育実践》(载于1998 年日本汲古书院出版的《清末中国対日本教育視察の研究》第330-360 页)。本文以张謇的日记、论著及其与友人的书信等文献资料为依据,对此问题试作探讨。
张謇最早或许曾通过如《万国公报》《申报》等近代报纸对明治日本有了一定的了解,但除了曾对1874年日本出兵犯台及《中日北京专约》的签订表达过愤慨与警戒之外,日本并未真正进入他的视野,他对日本也无太深的认识。1882 年随庆军赴朝鲜平定壬午兵变的经历为张謇打开了国际视野,也使他获得了与日本驻朝公使竹添进一郎等接触、交流的机会。张謇撰写《朝鲜善后六策》,显然是以日本为目标,对日本的扩张野心有了清醒的认识。但是,张謇并不认为日本足以构成对清朝的威胁,他对清朝可以说是有些盲目自信的。在他眼中,“日兵甚弱,行不成列,吾甚惜朝人以五十万元款之为失计也。”[4]180而对于政体改革,张謇认为“日本变其数百载之衣服制度,以优俳西洋,自谓可立致富强之效,此其弊非徒无益而已。”[5]82可见,即便是对日本明治维新有所了解,张謇内心仍然保持着儒教传统的优越感,对效仿西方变法持否定态度。也正因如此,张謇撰写的《朝鲜善后六策》才会以军事改革为核心。
1882 年,朝鲜壬午兵变之后,张謇对于日本的关注持续加大。除了近代报纸之外,晚清驻日公使等外交官及游历日本者的游历笔记或调研报告,如王韬所著《扶桑游记》、顾厚焜所著《日本新政考》、黄遵宪所著《日本国志》等都为张謇的日本知识积累提供了素材。这类著作一般都是对日本国情的概述,虽然对明治维新着墨颇多,但游历者走马观花,驻日使臣活动范围有限,对日本的认识谈不上全面,而且往往不自觉便以中国人的视角去理解、解构明治日本的新鲜事物。在这样的镜像下,中国人认识的日本与真实的日本难免出现偏差。
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后,张謇还一度幻想通过军事改革来强盛国力,“如此而十年以后,中国之海军有不抗于各国者乎。”[6]6然而,现实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北洋水师的全军覆没、《马关条约》的签订终于让他认识到中日两国的差距并不仅存在于军事,更在于国力;也迫使他彻底抛弃了天朝上国的优越感,而开始探索日本国力急速上升的根本缘由。
1895 年后开始出现的中译日文书给了张謇加深对日认识的机会。笔者据《中国译日本书综合目录》统计,1896—1911 年,中译日文书合计958 种,平均每年将近64 种,主要类目为法律、政治和教育,而1901年前译书数量稀少,上述3 类译书合计仅有7 种[7]。例如,南洋公学译书院1900 年前只译军事类书籍[8],直到1901 年9 月,才出现了《教育制度》《日本法规大全》《商业实务志》等其他类目的译书[9]。清末士人接受新知识,最早主要依赖于书籍,但译书并不足以满足张謇此时对日本知识的需求。
众所周知,新学、新思想得以广泛传播离不开学堂、学会和报纸这3 种新式传播媒介。[10]那么,新媒介对张謇的日本知识积累影响如何呢?①张謇从未接受过新式学堂的教育。新式学堂的大量创办是在1904 年《奏定学堂章程》颁布之后。旧式书院虽早将新学列入课程之中,但课程以自然科学、语言为主,且远未达到普及的程度。以张謇在1896 年至1901 年间执掌的金陵文正书院为例,该书院于1898年开设“西学堂”,但新课程仅有英文、翻译和算学,[11]其管理也未有创新之处。但沪宁两地的新式学校,如南洋公学、日本人开设的金陵东文学堂、东亚同文书院等,确实在教学、管理、经营等方面为张謇提供了参考。② 学会的成立自1895 年起成为一种风气。据《清季学会汇表》统计,到1898 年,全国各地各类学会的数量超过了60 个,[12]但集中于北京、上海、广州、长沙等重要城市。张謇参与了上海强学会和农学会的活动。张謇与维新派在政治理念上存在一定分歧,对强学会的活动涉入不深。农学是张謇极为关心的领域,他从农学会获取了日本农业农学相关的大量知识。不过,这一时期,张謇的主要精力放在大生纱厂的筹办上,又因文正书院山长及刘坤一智囊的工作往返于宁通,对于在上海的这两个学会的活动参与不多。③重要的媒介——新式报刊,虽然除了沿海大城市,还通过代销处进入内陆的一些偏远省份,但从发行量及设有代售处的城市数量来看,远远未能达到普及新学的效果。尤其是对身处边区的士人来说,即便排除了购买经费的问题,读书读报还受地理等现实因素的严重制约。[13]南通与上海仅一江相隔,在当时还只是一个闭塞的农村,即便有民信局,书籍报刊的流通也不通畅。如《时务报》在江苏多地都设有派报处,而南通却没有。这就导致张謇无法从正常的流通渠道获取报刊,几乎都需要辗转从上海购入。
换言之,在新政推行之前,学堂、学会、新式报刊这3 种传播媒介尚未能真正实现广泛传播新学的功能,为广大士人所利用。实际上,可以接触到这些新媒介的只有士人阶层中享有文化资源的少数人[14],但张謇却有机会占得先机。在中国这样的传统人情社会中,社交关系对于资源、知识的支配与传播有着决定性的意义。一个人的社交关系几乎决定了他所能接收的新思想、新知识的广度和深度。那么,将视线转向张謇的社交关系,尤其是他那些掌握着有关日本的重要知识资源的友人就很有必要了。
汪康年(1860—1911 年),字穰卿,早年曾任张之洞幕僚,因1894 年恩科殿试与张謇相交。汪康年活跃于“开会兴学、办报出书和发展农工商业等领域”,是“维新实干派的代表人物和领袖人物”[15],他与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激进”派在改革路线上存在较大差异,其相对温和且务实的风格深受张謇欣赏。张謇虽比汪康年年长7 岁,但他对这位改革探索道路上的先行者十分敬重。张謇致汪康年的信函中,遣词造句十分谦逊,落款自称为“弟”,这种自谦的程度在他的其他书信中是不多见的。而张謇的为人与能力也得到了汪康年及其堂兄汪大燮的肯定。《时务报》出现纷争时,汪大燮建议汪康年“当视仲韬、菊生,或视季直,余皆密之”,又说张謇“必能为君助也”[16],可见一斑。
汪康年的报业活动对于近代政治社会思想尤其是日本明治维新思想在中国的传播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张謇长期阅读汪康年创办的报纸,并从中获取了关于日本近代改革的各种信息。首先是《时务报》。汪康年主理的《时务报》是“戊戌维新时期最有影响的一份刊物”[17],辟有专栏《东文报译》刊载日本报刊书籍的译文。《时务报》刊行67 册,《东文报译》刊载了56 册,负责该专栏翻译工作的日本学者古城贞吉共发表600 多篇译文,计34 万余字,[18]译文涵盖了政治、军事、经济、教育、民生等主题,不仅有时事新闻,还有对日本国内外情况、事件的社评。张謇在《时务报》创刊之初被授予了“董理”的头衔,[2]103他长期关注《时务报》,并对《时务报》的发展十分关切。张謇曾致信汪康年,说:“读《时务报》,快如面谈,积怀为之一散”,后又说:“下走所虑报馆之衰,在议论渐弱,不逮初时之精彩,宜设法振起而扩张之”[19]1803-1804。其次是《中外日报》。《中外日报》在全国各地乃至日本、欧美都有访事人员,并运用电报来传递信息,在新闻来源多样性和信息及时性上具有优势[20]。张謇曾在日记中3 次①具体为清光绪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清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清光绪三十年四月八日日记。提及《中外日报》,[4]474、577、583并常有文章刊载于该报。这两份报纸开阔了张謇的眼界,使他加深了对世界,尤其是日本明治维新的认识和了解。
汪康年主办的报纸是张謇获得日本资讯的重要途径,他本人则是当时张謇获取日本相关书籍的主要委托对象。汪康年凭借办报成功打通了中外人脉,不仅从《时务报》时期就请人翻译各国书籍出版,也掌握了稳定的渠道代销书籍。他经营的《昌言报》代售过由日本在华民间团体乙未会主办的《亚东时报》以及亚细亚协会会员松本正淳、吾妻兵治翻译的《新译日本维新史》《国家学》《日本警察新法》等书籍。《中外日报》与日本报刊《中外时论》《日本人》《日本新闻》达成了交换协议[21],1902 年还代售过《日本小学新校令》《日本全史》《日本变法次第类考》等书。《汪康年师友书札》中收录了张謇写给汪康年的14 封信件,购书购报是其中主要的话题之一。张謇通过汪康年得到日本新书的目录,从中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书籍托他购买。[19]1805-1807虽然现在无法明确张謇究竟购买过哪些书籍,但毫无疑问,这些书籍对张謇日本知识的获得都是必要的补充。
不仅如此,汪康年还间接帮张謇拓宽了经济方面与教育方面的视野。时务报馆出版过古城贞吉的两部译书——日本绪方南溟著《中国工商业考》(1897 年)和《日本学校章程三种》(1898 年)。前者是第一部关于中国工商业的专著,“留心时务者不可不考也”;后者是中国关于日本教育法令最早的译书,“中国今日实以开学校培人才为先务,日本近在同洲,足资规仿”[22]。《日本学校章程三种》对于张謇的意义尤其重大。在此之前,虽然游历笔记、报刊中不乏对日本近代教育的介绍及宣传,但所传达的信息零碎而难成系统。《日本学校章程三种》收录有《日本教育制度》《日本高等师范学校章程》及《日本华族女学校规则》,分别译自日本明治政府颁布于1886 年的教育法令《学校令》及高等师范学校与女子贵族学校校规。这本译书帮助张謇清楚地了解到日本如何在国家层面制定学制、各级学校章程,并使他对近代学校的校规有了清晰的概念。
郑孝胥(1860—1938 年),字太夷。1880 年,张謇在吴长庆幕下,“始识闽县郑苏戡(孝胥),与为友人”[4]1000。郑孝胥曾说:“沈君子培,张君季杰①文献[24]中的误字,应为“季直”。等,予旧友也。皆自命铮铮,不落庸近。”[23]36戊戌变法后,郑孝胥任张之洞幕僚,成为张之洞的首席高参及总文案,几乎参与了张之洞所有的政治、经济和文化活动[24]76。张謇则开始着手创办大生纱厂,初期在筹措资金方面遭遇到巨大的困难,“苦语相慰者,眉孙(引者注:何嗣焜)、太夷二人而已”[4]1015。郑孝胥不仅出言安慰张謇,还帮助张謇筹措资金,议定纱厂各项事宜。
1891 年,郑孝胥曾以外交官身份出使日本,1894 年8 月16 日乘船回国,到达上海[25]431。1894 年9 月22日,他收到了张謇的信件,信中说:“日月以来,与子培、仲弢、叔衡(引者注:沈曾植、黄绍箕、丁立钧)诸君谭,辄及足下,思一见以为快。计此时必已携眷回江宁,部分少暇,能一北来否?设不能来,亦望告我住处。”[25]437张謇急于与郑孝胥相见,无疑与甲午战事相关,而郑孝胥在日经历及其对日本明治维新的认识也是张謇关切的重点。
首先,郑孝胥驻日期间有机会体验日本民间生活,又与多位日本政要、文人交好。他的工作主要是为钦差大臣李经方撰写公文,处理在日华侨之间、在日华侨与日本人及其他国家国民之间的民事纠纷,参加政府外交事务方面的礼仪活动,[24]51自然就有机会接触到如伊藤博文、长冈护美、榎本武扬、宫岛诚一郎等政界要员,并长期和他们保持联系。作为文人,郑孝胥和神户、大阪地区的水越耕南、桥本海关等汉诗人,儒学家藤泽南岳,汉学家长尾雨山、内藤湖南等日本文人交往密切。[26]眼见与耳闻有助于郑孝胥相对全面立体地认识日本社会。
其次,郑孝胥对日本历史和明治维新所取得的成就保持关注。他在日期间购买或获赠了大量日本史书、维新志士传记、杂志。[24]68因此,他对日本的历史与现实,不仅有丰富的书面知识,更有自己的独到见解。郑孝胥对“日本大势了如指掌”,认为“日本变法利害所呈,得神州因时缓急所在。其自通商以来,特以劝工为重。人才拔于乡校,则各有专长;农商讲于学堂,则别立一部”;除了强调发展工业、新式教育和农商的重要性之外,还提出要鼓励商业,奖励各种专业人才,广建铁路,建立起新式警察制度等[23]37。郑孝胥充分肯定了明治维新在物质层面所取得的成就,认为这也是中国改革的正确方向,是值得效仿的。他在1893 年就提出的这些改革建议与后来维新派的主张、新政时期的实际路线是一致的,对日本经验的学习与吸收远远领先于同时代绝大多数人。但郑孝胥对“无益于政府权力和君主权力的加强”[24]75的政治制度,即所谓的“西法”却不以为然。他特意在日记中引用同样对变法持反对意见的《日本》的言论,“日本变法以来,外观虽美而国事益坏”[25]311,借此表达自身的否定态度。
郑孝胥对明治维新物质文明的借鉴对张謇影响很深。1882 年朝鲜壬午兵变后,张謇撰写《朝鲜善后六策》时,对实业改革的看法还停留在开垦的阶段。[5]82甲午海战开战后不久,张謇著有《治兵私议》,为解决军费问题,他提出了税务改革、依靠工商业者及屯垦的意见,但对如何发展工商业并没有具体的概念。[6]6-7而到1895 年,他就已经形成了一个比较清晰的体系,即“兴商务改厘捐开银行用人才变习气”[6]14-17。1897 年,张謇撰写《请兴农会奏》,对农业改革的建议细化到责成专人负责农事、设立农业学堂等。[27]27-281898 年,他又撰写了《代拟请留各省股款振兴农工商务疏》,直接提出效仿日本以国家名义补贴商人。[27]29张謇对实业的认识能从1895 年起转向具体、务实,与1894 年归国的郑孝胥必然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郑孝胥在日本担任外交官的经历、在日本的见闻、对日本的理解,这些第一手信息丰富了张謇的对日认识,使他明确了推动中国近代改革过程中“以日本为师”的必要性和可行性。
何嗣焜(1843—1901 年),字梅生,曾任张树声幕僚。1876 年,张謇在吴长庆幕下,“因子承识武进何眉孙(嗣焜),与为友”[4]997。张謇十分尊敬何嗣焜,两人志趣相投,“比年以来,每有一事,必就梅生决之。与论世事,十常同八九。”[4]497张謇在筹办大生纱厂时遭遇了极大的困难,甚至到了鬻字筹措旅费的境地,也是何嗣焜给予了他重要支撑。1896 年,盛宣怀筹办南洋公学,聘请何嗣焜担任总理,主持学校事务。除了南洋公学的教学管理,何嗣焜实际上也担任着盛宣怀幕僚的工作,并积极参与沪上士人的改革活动,在促成东南互保、应对庚子时局中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张謇继承了何嗣焜对近代改革的意见和构想。1901 年3 月23 日,张謇“始定作《变法平议》,以六部为次,循梅生《乡校丛议》例,申其意也”[4]498。《乡校丛议》现已佚失,从标题来看,应与近代改革,尤其是教育改革相关。从何嗣焜写于1899 年的《条陈整顿内政说帖代》(以下简称为《说帖》)可以窥见他对近代改革的想法与态度。因戊戌政变后局势严峻,《说帖》完全没有触及政体,但其内容所涵盖的“学校、财赋、军政、商务、农工、保甲”6 个方面,完全是在效仿日本、复制日本明治维新经验。[28]46-50《说帖》中提到的改革措施在张謇的《变法平议》中都可以一一对应。当然,张謇的改革议案更为凝练,也更为全面,甚至提出了成立类似中央议院、地方议会等涉及政体的“激进”言论。但从改革的思路及其核心内容来看,《变法平议》和《说帖》是一脉相承的,甚至可以说《变法平议》是在何嗣焜改革理念的基础上完成的。
何嗣焜一生在教育领域最有成就。南洋公学采取的虽然是“西方近代学校体系”[29],但何嗣焜在任时期,从学校的教育理念到实际运营,处处可见日本教育模式的痕迹。例如,《南洋公学章程》将公学所设置的外院定义为“日本师范学校附属之小学院”;对公派留学生,则规定“上院学生卒业后,择其尤异者咨送出洋,照日本海外留学生之例,就学于各国大学堂以广才识而资大用”[30]513、515。何嗣焜的近代教育改革理念不仅多被张謇《变法平议》所继承,更在张謇后来的教育活动中得以实现。可以说,何嗣焜是张謇在规划教育改革蓝图时的前辈与同志,是他日本教育知识践行的榜样,更是他日本教育理念本土化实践最重要的经验提供者。其中,对张謇具有借鉴意义,成为他此后教育改革理论与实践基础的为以下2 点:
1) 导入日本近代学制并进行本土化尝试。何嗣焜认为应“急兴小学,然后中学、大学拾级而上。官设以开其先,私立以广其教”[28]47,应是参考了日本明治早期将私塾及寺院、地主所经营的学堂转变为近代教育意义上的小学的做法。张謇对于学制的设想,在何嗣焜的基础之上更为细致、完善。他在《变法平议》中提出“普兴学校”应遵循“由各府州县小学、中学循序而至高等学堂、大学堂之序”,并具体拟定了近代学校发展的五年规划。[6]48除了普通教育,张謇还提出应当效仿日本学习院,创办以宗室、八旗王公、大臣子弟为对象的皇室权贵学校,并建立包括各类专门学校、盲哑学校,乃至涵盖女子教育在内的学校体系。[6]48为解决南洋公学中院的生源问题,何嗣焜于1900 年提议在公学内“先办一高等小学以立模范,再于苏省南北分设同等之小学八所”,并“采用日本小学办法规划一切”[31]。这个近似于“学区”的概念显然是脱胎于明治早期的“学区制”。张謇在《变法平议》中提出“四乡分立小学堂”,较何嗣焜更进一步,指出应根据府州县的规模来划分学区,并以此为原则扩建小学。[6]48何嗣焜在《南洋公学章程》中就已经提及日本学校教科书检定制度,“日本学校规则及授读之书,皆由交部后酌定颁行”[30]514;在《说帖》中则指明“其小学中学教科之书皆由文部核定”[28]47。在此基础上,张謇提出了模仿日本文部省,设立“文部总裁”,通过设置中央教育行政机构来完善教科书检定制的建议。[5]50-51
2)沿袭日本近代教育“重师范”“求速成”的特色。南洋公学创办初期严重缺乏能够进行新式教育的教员,因此于1897 年4 月优先成立师范院,以培养师范生。师范院共培育出71 名毕业生,一直到1903年南洋公学的师资问题基本得到解决之后才停办。[32]20张謇在《变法平议》中提出在府州县立小学堂中“先特立寻常师范一班。选各府州县学诸生(中略),延师范师教之。三月后,试令分教小学堂学生”[6]48,可以看出对南洋公学经验的借鉴。而他后来创办的第一所近代学校正是师范学校——通州民立师范学校(以下简称“通州师范”)。南洋公学师范院早期师范生多录取科举人才[32]2,张謇也将“举贡生监皆得招集”[33]明确写入通州师范章程之中。学习明治早期的教育改革模式,推行速成教育,是日本教育界对中国教育改革的主流意见。东亚同文会的辻武雄1901 年写给刘坤一的《两江学政方案私议》实际上就是一个“基本接近于‘速成教育’”[34]的方案。1902 年,日本文部大臣菊池大麓甚至建议中国“可缓办中学校,专重大学小学”;在高等教育中,也应优先培养实用型人才而非学术型人才。[35]何嗣焜曾在《说帖》点出中国“弊在欲速”的问题。然而迫于现实,无论是“急兴小学”,还是在南洋公学率先设置师范院以求在短期内培养出新式教育的教员,实际上还是走上了一条“速成”之路。张謇后来在南通普及教育,更面临着人才不足和教育经费短缺的严峻问题,他也只能做出同样的选择,如在普及初等教育时,大力推广单级小学及单级教授法。而在师范教育中,为加快师范生向小学教员的转换速度,通州师范早期特设1 年制讲习科,共招生6 期,每期的学生数都远远多于4 年制本科的学生数。其中,讲习科第4 期毕业生达70 人,比本科第4 期毕业生人数的4 倍还多。[36]速成师范生迅速投身于南通及邻近地区的小学教育,不仅缓解了教师稀缺的问题,更为初等教育的普及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张謇追求速成教育,固然是他深刻理解近代教育、基于南通实情做出的选择,但不可忽略的是,何嗣焜在南洋公学的速成实践,让张謇对中国近代教育的发展方向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罗振玉(1866—1940 年),字叔蕴(也作叔韫)。张謇与罗振玉的结交始于农学研究及农业知识的普及,二人的关系因对近代教育的研究及推广而更为紧密。1901 年5 月,罗振玉创办了中国最早的教育杂志《教育世界》,12 月受张之洞委派,前往日本考察学务。1902 年4 月,他与张謇共同为刘坤一起草了《学制奏略》,希望在江苏推行教育改革,但遭到刘坤一麾下保守官员的反对与攻击,如盐道胡延曾抨击张謇说“中国他事不如人,何至读书亦向人求法?此张季直过信罗叔韫,叔韫过信东人之过也”[4]517。最终,他与张謇所规划的全省规模的教育改革流产,也导致张謇被迫回到南通开始独立探索地方的近代化进程。张謇对日认知深受罗振玉影响,但实际上,以1901 年《教育世界》创刊为界,罗振玉对张謇的影响体现在不同方面。《教育世界》创刊前,罗振玉最主要的活动是创办农学会与东文学社,对张謇的影响主要有:
1)张謇通过罗振玉创办的农学会获取日本农业农学的相关知识。1897 年《农学报》刊行后,除了介绍各地的农事信息之外,所刊载的文章都译自欧美与日本的农学书刊。张謇通过这些译文不仅了解日本的农业技术,还对技术层面外如何兴农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参与农学会以前,张謇对于发展农业的认识止于屯田开垦。直到1897 年,他才明确提出了设立学堂普及农业知识的改革意见。[27]28这与《农学报》刊载农学堂相关信息、倡导创办近代农业学堂①如《农学报》1897 年刊载的《杭州府林太守请筹款创设养蚕学堂禀》(第10 期,第2-4 页)一文就指出日本蚕业进步最快的因素之一在于创办养蚕学堂,明确提出应向日本学习,创办学堂,并附有《设立蚕桑学堂章程》(第10 期,第5-8 页)。、发展农业教育不无关系。
2) 罗振玉所创办的东文学社为张謇提供了直接接触日式教育的机会。为迅速培养出日语人才及日语翻译人才,罗振玉等人于1898 年3 月创办了东文学社。罗振玉曾致信汪康年:“东文学社事,或由公径与藤公妥商,总以学社独立,不为农学附庸,一切由藤公主持为妥”[37]。藤公,即指日本学者藤田丰八,他曾任《农学报》日文翻译,后被聘为东文学社教习。罗振玉之所以会将东文学社的管理和运营事务交托给藤田,一方面当然是出于对藤田的信赖,另一方面也是迫于新式学堂办学经验的缺乏。“时中国学习无授东文者,入学者众,乃添聘田冈君为助教,上海日本副领事诸井学士及书记船津任义务教员。”[38]东文学社虽然是一所日语学校,但实际上除了日语相关的课程,还增设了历史、地理、数学等课程。以藤田为首的日本教习主导了教务与教学活动,可以说东文学社就是一所建立在中国的日式学校。这不仅为张謇提供了实地观摩的机会,更使他有机会直接从东文学社的日本教习处得到日本教育的各种资讯,或与其交换教育改革的意见和看法。这些都成为张謇后来在南通创办学校时的重要参考。
3) 东文学社培养出的人才对张謇日本知识的获得和日本经验的活用都有着不可或缺的意义。东文学社成立仅1 年,就在学生中迅速培养出了能从事翻译的人才,其中以王国维、沈纮和樊炳清最为优秀。这3 人的译作也被大量出版成书,如1899 年樊炳清翻译的“中国人第一部汉译日文书”——《东洋史要》[39]。毫无疑问,这些优秀学生的翻译著作使张謇获取了更多关于日本的信息。而有过留日经历的王国维在1902 年加入了张謇的教育实践:他在通州师范任教1 年,除了完成教学任务外,他还帮助张謇审订学校管理章程、审查教习讲义等,直接参与了学校管理。[40]
《教育世界》的创办不仅让张謇便捷地获取了关于日本近代教育丰富的知识,也使得他的相关知识由零散变得系统。如上文所述,张謇在《变法平议》中提出了对建立中国近代学制的完整构想,表现出对日本教育行政管理机构的了解,但对于国家层面应如何立法、如何制定具体学校的管理条例还没有清晰的意见。《教育世界》创刊后,大量翻译了与日本教育相关的书籍、文章等,尤其是一些教育法令与各种学校章程,这些译作成为张謇了解日本教育制度、教育行政制度以及学校规章制度的重要途径,并成为他后来在管理学校时的直接参考依据。以张謇制定的《通州师范学校章程》为例,从招生、学科设置、科目配置到学校管理等各个方面都可见对日本寻常师范教育法令及学校规章制度的模仿;尤其是其中的《通州师范学校学课章程》,几乎是复制了日本文部省第8 号《寻常师范学校之学科及其程度改正》①译者陈毅,译文名为《师范学校学科及程度》,较原文有所删改,刊载于《教育世界》1901 年第5 册上。。张謇不仅参考了该译文,甚至直接采用了多种课程的具体教学内容。《教育世界》不仅是张謇获取日本教育资讯重要的渠道,也是他将日本模式的教育制度导入南通的理论基础所在。
1895 年后,中国人将视线投向历经30 年维新运动而一跃为东亚强国的日本,希望通过借鉴日本经验来实现自强兴国的目标。学习日本成为当时朝野的主流认识,日本明治维新的各种知识亦得以在中国迅猛传播。然而即便到1900 年,学堂、学会和报纸这3 种新式传媒皆未能真正实现广泛传播新学、新思想的功能,士人阶层接触新知识仍依赖于社交关系,而社交关系的层次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士人对新知识的接受深度和广度。
张謇虽出身南通农村,却能在1901 年之前大量获取关于日本的各种知识并迅速转变思想,他的社交关系网中汪康年、郑孝胥、何嗣焜和罗振玉等先进士人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关系网的形成固然有士人学缘、地缘的因素,但幕缘才是其存在与发展的根本。张謇一方面是刘坤一的智囊团成员,一方面又深受张之洞欣赏,他的各项事业赖以生存的基础——大生纱厂是在张之洞的支持下办成的;汪康年早年曾任张之洞幕僚,他的报业活动也离不开张之洞的支持;郑孝胥是张之洞的重要幕僚;何嗣焜是盛宣怀的幕僚,也与刘坤一关系密切;罗振玉的农学、教育研究都离不开张之洞、刘坤一的支持。换言之,这个社交关系网在相当大程度上是依赖于张之洞、刘坤一这两位开明督抚而存在的,而这些成员能够获取丰富的新知识、传播新学、进行近代化尝试,也都离不开张之洞、刘坤一的支持,或者说相当程度上是服务于张之洞、刘坤一治理地方与改革探索的实际需要。无论如何,张謇正是通过这些社交关系汲取了日本近代改革的各种资讯和经验,为他完成《变法平议》奠定了坚实的知识基础;而他的友人们所进行的日本近代改革的中国化尝试,尤其是教育方面的探索实践,为他提供了宝贵经验。
在张謇这一批先行者将新知识、新思想转化为自身的改革实践后,加上学堂、学会和报纸得到一定程度的普及,更多的士人才开始打破自身社交关系的局限,通过这些新式媒体更直接更便利地获得学习日本和西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