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 肖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商丘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河南 商丘 476000)
“翻身”主题在现代文学中脱颖而出,显示出作家们极强的人文情怀和现实关照倾向,改善了人们对社会结构、意识结构的认知,第一次从自由人角度去看待绵延数千年的中华大地,第一次用平等的理念去处理中华民族之间的问题。翻身主题同救亡主题、革命主题同声唱鸣,构成了现代文学三大主题。翻身主题不仅承担着文化启蒙的使命,而且担负着政治教化的责任。翻身主题同革命主题等一起丰富了现代文学题材,提供了别样的审美范式。翻身不仅是一系列底层民众走向解放、当家做主的实践活动,而且具有一种仪式或者象征的自由特性。翻身文学通过对翻身实践叙述,为新生的意识形态价值塑型,将重大历史实践和民众生活之间建立连续性。
翻身主题不是一个固定的文学流派、风格,而是一种文学母题,其主题关心的是文学在革命语境下如何书写人生变化的问题,人在翻身过程中语言的调换、扩展、变形、增添等问题,关心翻身实践所具有的独特价值和意义。翻身主题是革命文学的升华,是文化视野下具有开拓意义的文学研究范畴。
《词源》中对翻身的释义为:“转身。喻从困苦中解脱出来。”[1]2514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2]3为此,他把中国社会各阶层的经济、思想状况逐一分析,把半自耕农和贫农归入半无产阶级阵营,贫农“债务丛生、如牛负重”,这类人翻身愿望极为迫切,易接受革命宣传。“他们将冲决一切束缚他们的罗网,朝着解放的路上迅跑。一切帝国主义、军阀、贪官污吏、土豪劣绅,都将被他们葬入坟墓。”[2]13毛泽东敏锐地指出,农民首要攻击地主及宗法思想,“地主的体面威风,扫地以尽”。中国共产党顺应时代发展,引导帮助农民建立“农会”,号召一切权力归农会,地主彻底失去话语权。“被一般人看不起‘农民会’,现在变成了顶荣耀的东西。从前拜倒在绅士权力下面的人,现在却拜倒在农民权力之下。”[2]15可以说,清政府的瓦解只是丧失了行政机构,旧秩序统治基础——乡绅权威——并未动摇,他们以地域为单位组织成强制性团体压制民众,维持着上下、尊卑、贵贱等二元对立的统治结构。民众是被压迫、被侮辱的阶层,翻身就是从被损害的状态下解放出来,不再受剥削。
中国封建社会体制是以血缘为基础的安全保障网络,家族对乡村具有绝对的统治权,土地的多寡又把个人区分出高低贵贱,个人被牢牢地控制在血缘、土地的权力空间场域中。宗族势力是一个奇怪的场域,一方面它是封建伦理“恶”的乡村直接代言,另一方面它又是农民有事求告、渡灾渡荒的依靠。众多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村庄的农民对诸如县长等行政长官都难见尊颜、奉若神明,更难想象省长、皇帝的威仪。族长是农民心中权力的象征,维持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等伦理,任何想僭越伦理限制的人都会被家族摈弃而成为流民。家族也以伦理调解农民家庭之间的矛盾,抚恤鳏寡孤独,共同对抗村外势力的威胁。总而言之,封建专制体制中,人的价值被漠视、践踏,人只是封建伦理环节中的结点。问题是以伦理纲常为基础的权威集团成员往往是富裕乡绅地主,他们的经营范围局限在三五村之内,靠压榨周围人的利益积累财富。这样的背景下,农民能无灾无难地生活是最大的幸福,一旦遇到个人财力无法应对的问题就成为灾难的导火索,乡绅表面上帮忙借钱,暗地里却算计农民的地产房屋。无地产的人则成了地主家永远还不完债务的长工,任凭主子驱使。
许多学者对翻身主题研究方法、对象和内容均有推进,对20世纪30—40年代文学中,大量翻身主题的史实材料进行梳理,从文学发展角度,阐释了翻身主题的内涵和研究方法,不仅界定了、澄清了范围以及该主题与革命主题的关系,而且对翻身主题文学的研究内容进行了拓展界定,取得了瞩目的成就。最早关于“翻身”的研究,始于1948年加拿大的柯鲁克教授的著作《十里店(二):中国一个村庄的群众运动》,这是当代学术中首次明确用翻身概念来研究中国土改问题。1966年,韩丁出版了《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纪实》,强调了农民在政治经济上的变化。李新宇则提出:“由于历史的境遇,中国现代文学同时并存着三种核心意识:人的意识、民族意识和阶级意识。 三种意识分别产生了三个中心主题:启蒙、救亡和翻身。”[3]54黄晓华在《身体的解放与规训——中国现代文学身体意识论》中提出了翻身派文学:“翻身派文学继承了人生派与革命派的人道主义关怀,意味着人生派与革命派的目标的部分实现。”[4]该文同样着眼阶级翻身,强调从封建传统的父权、夫权中解放出来的人道理想,赋予个人支配自身的自由。推广到社会层面,从统治阶层的族权、皇权中解放出来,民众被赋予管理社会的权力。但笔者认为,上面表述仍有不足,其对翻身文学主题研究均局限在“阶级框架”中。特别是将翻身当作文学主题,挖掘其文化层面、哲学层面的内涵,尚有充足的研究空间。
翻身文学区别于革命文学,但离不开革命语境。翻身与革命是不可分割的,专门探讨翻身主题的文学研究不能绕开革命文学素材,抑或说革命文学文本中充斥着翻身主题。翻身文学研究是主题学研究,不局限于文学中的翻身叙事,不刻意去抬高、升华翻身的价值,而是把文学材料中涉及翻身的现象作为研究对象。关注的是人在地位转换过程中文学与文化、风俗、伦理的互动关系,在翻身过程中,人翻身前的经济状况、精神面貌、社会地位与翻身后的差异。例如,翻身文学是民众的文学,其描写对象是各行各业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生活在农村的农民从困苦状态转向光明的变化过程。20世纪初期,中国民众还生活在皇权统治下,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封建帝制,但还保留了地主、绅士治理乡村的风俗,剃掉辫子却离不开以土地为中心的经济模式。因此,翻身文学主题是中国现代文学中革命、土改相结合的部分,重点是从生活变化角度研究“人”的差异与同一。
翻身文学与解放区文学,从解放层面上看,翻身文学与解放区文学也有差异。什么是解放区文学?刘增杰认为:“解放区文学包括抗日根据地文学和解放战争时期文学两方面,文学品格体现在高昂的文学主旋律,塑造英雄形象,创新运用报告文学等文学形式,突出新民主主义文学观等方面。”[5]刘氏对解放区文学特征的概括精练、准确,发展了恩格斯文学典型理论,将解放区文学放置在抗日和解放战争两个特殊时期,重点塑造人民英雄形象,突破章回体小说窠臼,彰显了新民主主义文学观念。许怀中认为,解放区文学“是左翼文学的继续和发展……是中国现代文学重要的组成部分……解放区文学的高扬时代的主旋律,表现新世界、新人物以及对英雄的颂歌……它标志着一种新型文化和文学的诞生……文学的功利性、战斗性,为革命斗争、为政治服务的属性明显而突出。它和工农兵大众的结合是空前的紧密。解放区文学的工农兵文艺思潮是左联大众化文艺思潮在新的历史时期的继承和发展”[6]2。该观点是刘增杰观点的进一步阐发。从二者对解放区文学的定义可以看出,解放区文学与翻身文学最大的不同点在人物塑造上,翻身文学的主人公是底层人,从一开始受压迫被迫反抗到在党领导下的主动反抗,进而当家做主人。英雄人物可能是翻身主人公的楷模,也是底层翻身的保障。如果说英雄人物形象鲜明、个性突出的话,那么翻身人物则更为立体,他们略带懵懂、满蕴愤恨。翻身人物更偏重群像而非个案,意识在环境的作用下,产生出不满情绪、反抗意思、个人私心。其次,解放区文学强调的是中国共产党政权范围内的文学创作,内容丰富、形式多样,宣传党的政策、鼓舞民众斗争。翻身文学主题既包括解放区文学创作,也包含非解放区的文学创作。如果说解放区文学是国家或地区在政治军事保护下的文学创作总体的话,那么翻身文学是党的经济政策对民众生活的具体影响,翻身主题审美意蕴丰富,是宣传效果内化的结果。翻身主题文学创作既存在于解放区,又存在于非解放区。
基于以上分析,翻身文学主题昭示了两个基本问题,翻身文学不等于解放区文学,尽管很多解放区文学作品包含在内;翻身文学同解放区文学、革命文学相关,反映的是人民对党的政策的拥护和支持,以及历史选择中国共产党和民众成为党的坚定支持者的现实依据。因此,翻身主题指涉的是民众生活与党的政策相关的文化关系。
文学的翻身主题是政治任务,同革命时期建立起的人民政权息息相关,不仅是对党的经济策略的宣传,以通俗易懂的形象方式让农民了解党解决农民问题的决心和策略,而且有助于巩固工农联盟,为革命战争的胜利奠定了基础。
中国近代社会,官僚、地主、商人和放高利贷者形成的利益集团,对农民进行人身控制和经济盘剥,除了地租和苛捐杂税之外,还要接受本应该地主承担的义务。这是中国封建经济落后的根源,也是农民起义的根本原因。塞缪尔·P·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一书中指出,“农村扮演关键性的‘钟摆’角色……农村的作用是个变数:它不是稳定的根源,就是革命的根源”[7]267。中国共产党顺应时代发展需要,合理满足农民需求,实现了大众耕者有其田的千古梦想。土地改革是农民翻身运动的政治保障,也是农民翻身实践的重要内容。改革要平衡各阶层的利益,土地改革是中国共产党代表人民利益的直接表现。
1927年以前,土地权利上的翻身仅是政治构想,显示出共产党看到中国革命障碍和解决问题的办法。1927—1937年红色政权确立后,土地改革才真正实践。但是此阶段的翻身运动受左倾路线影响,清算思想渐渐占据人们的头脑,开始对地主进行大批斗。“亲眼看见笑面虎被众人斗得话也说不出一句,屁也放不出一个,双髁膝跪在那里,只向众人磕头。”[8]904“王光祖他们做了一辈子恶,大家对他们这样平和,还算什么‘翻身’?”[9]390
抗日战争时期,日寇铁蹄踏遍中华大地,民族矛盾是中国人面对的主要矛盾,农民与地主之间阶级矛盾降为次要矛盾,中国人要从外敌手中夺取政权、重新掌控国家命脉,党及时调整政策,建立起了最广泛的中华民族抗日统一战线,号召地主减租减息,翻身主题从土地改革转向民族解放。翻身政策落实为减租减息。万力小说《县政府门前》描写了减租减息政策对民众生活的影响,地主们对此褒贬不一,开明地主表示理解、支持,思想僵化的地主则对此满腹怨言;与此相对的农民阶级则欢欣鼓舞,大大减轻了农民的经济负担、促进了经济生产。
抗战胜利后,阶级矛盾再次转化为主要矛盾,减租减息政策已不能满足农民自身生活条件需要,农民盼望直接获得土地,成为土地的主人,摆脱对地主的依赖,实现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的生活愿望,随着国内外战争形势转变,这种愿望有了实现的可能。
1946年5月4日,《关于清算减租和土地问题的指示》及时发布,中共中央及时回应农民需求,坚决满足农民对土地要求:“各级党委在广大群众运动面前,不要害怕普遍地变更解放区的土地关系,不要害怕农民获得大量土地而地主则丧失了土地,不要害怕消灭了农村中的封建剥削,不要害怕地主的叫骂和污蔑,也不要害怕中间派暂时的不满和动摇。”[10]164在中央精神指示下,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开始了。运动从解放区开始,“解决解放区的土地问题是我党目前最基本的历史任务,是目前一切工作的最基本环节。我党应坚决拥护群众从反奸、清算、减租、减息、退租、退息等斗争中,从地主手中获得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10]164。农民翻身运动进入了新阶段,“上级说这次斗争,是叫填平补齐,也就是割了封建尾巴填窟窿”[9]422。封建的尾巴指的是有田产的地主,窟窿指的是无产业的贫民。翻身活动在文学中表现为说理会,根据《土地法》落实具体的问题。
翻身主题文学是记述中国底层人民在解放运动中得到革命果实、参与生产与建设的实践活动的文学。翻身在解放区表现为农民在土改运动中从无地、无权到按人口分配土地、房产、成立农会管理乡村的过程。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李家庄变迁》等脍炙人口的小说,表现了农民从畏惧到不满再到反抗,最终实现了从人身依附到人身自由的翻身。困苦是人的生活状态,也是精神状态。生产资料匮乏导致农民贫困,他们为解决病痛等一个具体的眼前困难而被迫借高利贷,最终彻底破产。《李家庄变迁》中的主人公铁锁,本是个安分老实的庄稼汉,偶然的一次纠纷中“个体-家庭”命运被逆转,铁锁爹买来房子附带的“厕所”旁边的树苗被原房主儿媳妇砍了,李如珍把持的“村公所”不仅让他有理无处说,而且变本加厉地进行经济掠夺:“茅厕是春喜的,铁锁砍了桑树包出二百块现洋来,吃烙饼和开会的费用都由铁锁担任,叫铁锁讨保出庙。”[9]233这个判决阴狠毒辣、环环相扣,不仅剥夺了农民铁锁对“茅厕”的所有权,而且让他包赔莫须有的损失,特别是二百块现大洋的经济赔偿成了铁锁破产的关键判决,铁锁不得不借高利贷,而债主就是陪审团成员,进而为了还高利贷而卖地卖房,最终破产远走他乡。
铁锁并不是甘受宰割的羔羊,他进行了激烈的反抗,砍树、辩理、打架都无济于事,任何反抗行为都以更深的苦难反噬自身,最终不得不背井离乡去打零工糊口。进城工作让他见识大增,不仅见识了同村恶霸在外趋炎附势的嘴脸,而且见证了军阀勒索鱼肉百姓的事实。在铁屋子一样窒息的生存环境中,他遇到了党代表小常先生,这是一个愿意听他讲自己经历的年轻人,而且愿意给他出谋划策,帮助他走出困境、改变生活。铁锁终于找到了一个讲理的人,也看到了讲理的可能性。翻身运动开展后,党代表深入基层,组织农民参加农会,把剥削者清除出管理队伍,让真正为农民利益着想的代表领导大家实现翻身。翻身既然是从困苦中解脱出来,经济成果的再分配是迫切的现实问题,首先是农民被地主霸占的田产要依法退还,其次是农民借的高利贷要合理废止,再次就是给无田产的农户合理的生产资料。
翻身主题书写无论是从字面意义上的解脱困顿,还是政治意义上的革命主张,都把被压迫的民众当作叙述主体。在生活话语中,他们成了生活的主人;在革命话语中,他们成了革命的支持者。由此延伸出翻身主题的另一层内涵——自我行动的言说。在传统文学中,鲜有关注下层人衣食住行、爱恨情仇的作品。中国封建制度中,下层人民先是在门阀制中求生存,后在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中过日子。他们可以是上层怜悯的对象,可以是贵族剥削的基础,可以是起义的主力军,却唯独不是他们自己。翻身主题关注人的身份、情感和能力,反映了中国社会权力文化的变迁。
姓名是人的社会符号,也是权力符号。人在社会上权力大,名字就显赫,反之则黯淡,沦为无名之辈。人们对姓名指称词的使用,暗示人们思想的限度,姓名是建立在社交实践和社会认知基础上的分类系统,呱呱落地的婴儿通过姓名加入社会符号体系,参与权力文化博弈。《李有才板话》里的命名方式蕴含着人群的生命观、自然观和亲族观。“姓名系统对于一些不发达社会的认知,有明显的导向作用,即把它前一次命名过程创造或者再确认的价值取向,通过下一次命名过程,在社会和社会成员的记忆中予以传播、充实和强调,进而影响他们的情感和行为。”[11]5《李有才板话》中的阎家山构成了一个以名字为中心的权力场:“村西头是砖瓦房,中间是平房,东头的老槐树下是一排二三十孔土窑。西头住的都是姓阎的。”[9]163西头住房条件好,属于有名有姓的阎家人,东头土窑则是外来开荒户和日子过霉了杂姓户的家。经济条件差异在姓名上也表现了出来,李有才常说:“老槐树底的人只有两辈——一个‘老’字辈,一个‘小’字辈。”[9]164穷人们的名字只是在上头派差事的时候出现在条子上供人点名用,平时大家不叫名字,外来户就在姓前加个“老”,像“老陈、老秦、老常……”,本地穷人则在乳名前加个“小”字,像“小顺、小保”。大户人家当然也有乳名,可是没人敢叫,正如穷人家的官名无人愿叫一样。
阎家山村民的生命无论延续几代,都无法改变这种姓名指称规则,或者无法改变其背后的权力文化结构。“当我们确立起一个考虑周备的分类时,当我们说猫和狗之间的相似比不上两条猎兔狗之间的相似时……那么,我们借以能完全确切地确立这一分类的基础是什么呢?”[12]2福柯认为,这是权力秩序的体现,人的姓名分类表面上不关心人的平等关系,却划分了人的精神类型和权力形式。姓名齐全的地主经济富足、精神饱满。村长阎恒元牢牢把控着基层政权,“年年连任村长”,身边围绕着阎家祥、阎喜富、张德贵、刘广聚等分管具体事务,这伙人对穷人十分狠毒:“桌面上吃饭,袖筒里过钱,钱淹不住心,说捆就捆,说打就打,说教谁倾家败产谁就没法治……人家姓阎的一年四季也不见走一回差,有差事都派到老槐树底。”[9]169“老”“小”字辈的无名穷人忽然有改选村干部的机会,大家商量着如何把村霸选下去,让公平正义的人为大家做主。县农会为农民翻身做主做了大量的工作,派工作员、改选村长、丈量土地;阎恒元暗中舞弊,骗取工作员、让干儿子当村长、虚报土地数目,农民翻身遇到了挫折;直到农会主席老杨同志实际调查,组织农救会反对土豪恶霸,才让人有了说理的可能。农救会作为农民“公名”,成了对抗阎家帮的靠山。
“农救会”既是农民生活翻身的保障,又为农民精神翻身保驾护航。人们按照非血缘的经济利益或政治诉求划分集团,“老”“小”字辈的名对个人的指称意义淡化,大家成了情同手足的异姓兄弟,无数次农民起义所期待的“平等”在“公名”中得以实现。私人姓名的不确定和公名的确定,使农会与个人、理想与现实,通过农救会的翻身活动结合起来,达到了辩证的统一。然而,这并不是姓名作为文化翻身的终点,阎家山村民改选了小保当村长,选了可靠的村政委员,为个人价值的充分发挥确立了保障,翻身农民中涌现出了无数个有名有姓的英雄人物。翻身英雄亦开始以自己的私名登上文学舞台,涌现出了小二黑、孟祥英、庞如林、刘二和等脍炙人口的文学形象,“翻身解放了的‘新人’成为文学的主角”[13]453,底层人正式登上了文学舞台。
从哲学层面上讲,翻身让农民的命运发生改变,人民并不是天生贱骨头,从娘肚子生下来就注定他们应该给地主、买办当奴隶、当牛马的。翻身意味着自由,这种自由紧贴土地,封建经济制度下的佃户、长工有了按照自己意愿耕种的权力。马克思说:“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14]928对翻身群众来说,受地主支配就是必然王国,翻身后快乐地劳动才是自由王国。
“土地与自由”并非一个生硬拼凑空悬的命题,传统乡村生活被诗人描述为诗意盎然的世界,自给自足、安然宁静、稳定安全遮蔽了生活残酷,发展停滞、缺乏机遇、排斥陌生、拒绝异质文化、有限交际,人们生活在“必然”贫困的境地。农民的一生是“附着在土地上的,一代一代下,不大有变动……以农为生的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15]6。乡绅掌握权力:“利用权力去支配在下的,以他们的意志去驱使被支配者的行动。”[15]60为此,《李家庄变迁》里铁锁发出了疑问:“世界要是这样,像我们这些正经老受苦人活着还有什么盼头?”[9]253《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中的折聚英、《俊英》中的俊英、《孟祥英翻身》里的孟祥英都是只得任由婆家人支配,哭不得、死不得的被压迫的女性。根据地、妇救会成立后就变样了,党代表和工作队的同志把人人平等的理念讲给大家:“从前全村八十户没饭吃的赤贫户,如今一户也没有了;从前……债主围门,如今……都能安心冬学里上课,到剧团里拍戏了。”“这里的世界不是他们的世界了!这里的世界完全成了我们的了!”[7]328孟祥英翻身后,工作十分积极,“遇事要讲明道理,亲自动手领着干,自己先来当模范……领导妇女们放脚、打柴、担水、采野菜,割白草……太仓妇救主任学上她的办法,领导着村里妇女修了三里多水渠,开了十五亩荒地”[9]217。
中国农民被劳役束缚在古老的大地上,翻身后获得劳动自由,劳动和对共产党的信赖共同赋予了翻身农民的自由感。从这个意义上讲,翻身改变了无数农民的命运,把新的“命运观”嵌入到广大劳动者的精神血脉之中。“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疑问有了新的注解,民众不但挣脱了牢笼,而且可以和领导他们翻身的党代表共同享受生活的馈赠。他们失去了锁链,获得了新生。“大家齐心搞生产,建设民主好家园。”[16]
实践共产党人关注人类命运的特有方式,把人的生活当作“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革命的’‘实践批判的’活动”[2]291—292,人们的前途不在彼岸,而在民众的实践过程。关注人类命运的基础视角就是平民视角,文学作品中的老杨、小常、王工作员这些共产党派来的干部并不是天神下凡,也没有以救世主自居,而是认真宣讲政策,如实摸清群众情况,扎实开展民众自救工作。他们把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朴素幻想,变成了党群鱼水情和命运共同体。
翻身主题的文学品格表现在思想上的党性原则,翻身主题文学是标准的主旋律文学,遵照党的政策创作的作品,自觉地从火热的革命斗争中汲取力量,给困苦的民众指明生活的方向。叙事上的解放模式,翻身主题文学作品叙事结构呈现出“受难—获助—翻身”的结构。注重人物性格的变化与社会环境变化之间的互动,群众被压迫时默默忍受,农救会开展斗争会时诉苦申冤,翻身后欢欣鼓舞。翻身主题能紧扣主旋律,形象生动地宣扬党的土地政策,昂扬着乐观进取精神;把农民当作作品的主人公,描写他们与封建政治、经济制度斗争的曲折故事,鼓舞他们挣脱封建思想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