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嘉欣
(中国人民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海淀 100872)
凭借新作《证言》,加拿大女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于2019 年再度获得布克奖。《证言》是《使女的故事》续集,采用第一人称视角,以手稿和法庭证言的形式,由三位女性主人公讲述她们联手推翻宗教极权国家基列国的亲身经历。食物是小说中的突出意象,体现性别政治的主题。那么,小说中食物书写的功能是什么?食物是如何服务于主题的呢?笔者尝试以福柯的权力理论为切入点,分析小说中食物书写体现的两性权力关系及其运作方式。食物隐喻两性之间“吃”或“被吃”的权力关系。
基列国的两性关系实际上是“吃”或“被吃”的关系。在两性关系中,女性沦落为被食用的食物,男性则充当贪婪的食客。
首先,在基列国两性关系中,女性充当食物,是失权者。艾格尼丝在揽镜自照时,将自己的五官比作食物。镜中的她脸蛋像生面团和小饼干,“上面有葡萄干做的眼睛、南瓜子做的牙齿”[1]11。基列国的女性不仅在外貌上肖似食物,在处境上也与食物相仿,处于客体地位,无法掌控自我。艾格尼丝与继母宝拉初见时,宝拉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艾格尼丝一番。在宝拉的赤裸裸的凝视中,艾格尼丝觉得自己变成了受人宰制的食物,产生了不安无助的心理。艾格尼丝将继母的审视形容为“为了确认蛋糕有没有烤好,薇拉用吸管戳进蛋糕时就是这副表情”[1]77。与继母的权力关系中,继母充当烹饪的人,艾格尼丝则是被烹饪的食物。艾格尼丝属于弱势一方,只能被凝视、被评价、受摆布,被迫接受继母对她的安排,无力反抗。在基列建国之初,当权者对职业女性采取威逼利诱的手段,先是监禁她们,挫其锐志,后以荣华富贵为诱饵,招募女性共谋者。莉迪亚嬷嬷将这种规训策略比成炖硬牛肉的食谱:“用锤子去敲打,然后腌制,让牛肉变软。”[1]176
基列国的使女地位低下,充当生育机器,像案板上的鱼肉一样,无法决定自己的生死。“长久以来,最高权力的典型特权之一就是生杀大权。”[2]113在基列国两性权力关系中,男性属于掌权者,女性被剥夺了权力,男性对女性拥有生杀予夺的特权。使女奥芙凯尔难产时,面临保大保小的问题。为了获得一个健康男婴,她的主人在未征得本人同意的情况下,残忍地将她的肚子剖开,活生生地取出婴儿。奥芙凯尔因此流血而死。在她死后,在场众人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罪恶感,而是接着大吃大喝,举办狂欢派对庆祝新生儿的诞生。即使是同为女性的女佣们,也毫无同情心,认为剖腹取子天经地义。在她们看来,一个成年女性的生命与健康男婴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在厨房闲聊中,女佣薇拉为男婴的诞生感到庆幸,觉得奥芙凯尔死得其所,“至少救下了这个宝宝”[1]105。女佣罗莎则态度冷漠,将奥芙凯尔的惨死看成理所应当、无关紧要的小事,甚至还为行凶者辩护。“要么救小的,要么救大的,”罗莎说,“她们只能把她剖开”[1]105。罗莎在描述剖腹动作时,用了剖开(cut)一词。在剖腹取子这一情节之前,作家花费大量笔墨,不厌其烦地描写女佣们在厨房处理食材的动作,反复使用切割(cut)这个动词描述切割食物的过程。在第二章中,借艾格尼丝之眼,观察到“薇拉在分切(cut)一只鸡”[1]26。在第六章中,艾格尼丝得知自己不是母亲塔比莎亲生女儿时,女佣泽拉也在“把做饼干的面糊分成(cutting out)小块”[1]91。同样在第六章中,艾格尼丝在圣经课上听了“把妾的尸身切(cut)成十二块”的故事。故事的结局中,旅人“把妾的尸身切(cut)成十二块,一块一块地送到以色列人的十二个支派,请求他们把那些杀人凶手处死,好给他备受凌虐的妾报仇”[1]81。埃斯蒂嬷嬷把结局解读为妾为了保全旅人的性命,勇敢地牺牲自己,是高尚的行为。女性的自我牺牲是一种高尚的美德。读者也许感到困惑,作家为什么要这么细致地描写切鸡、切三明治的动作?读到剖腹取子这一段,前面的种种铺垫都得到了解释。此处,食物代表着死亡、血腥与暴力。切割食物隐喻残害女性。在使女奥芙凯尔的葬礼上,莉迪亚嬷嬷美化奥芙凯尔的死亡,歌颂她“为女性所能及的最崇高的荣耀献出了生命,做出来极致的牺牲,尽赎早年生活留下的罪孽,她是所有使女的光辉榜样。”[1]107然而在凶杀现场的艾格尼丝见证了这一暴行,知道真相并非如此。“真相是……这不是她的选择。她没有自告奋勇地担当光辉的榜样,或以女性所能及的最崇高的荣耀献出生命,但没有人提到这一点。”[1]107这场葬礼只是对集体谋杀罪行的粉饰。真相经由艾格尼丝的法庭证词,经年之后才得以昭雪。由此可见,无论是在宗教故事,还是现实生活中,基列国的女性被贬低为食物,没有自主选择生死的权力,只能任人屠宰。
其次,如果说基列国的女性充当被享用的食物,那么男性则是贪婪残暴、欲求无度的食客。基列国的最高男性领导人贾德大主教就是一个永不满足的饕餮之徒,每次出场都在大吃大喝。莉迪亚嬷嬷与贾德初见时,贾德自我标榜为“雅各之子”,自认为是天选之人。手下对他毕恭毕敬,奉若神明,“好像在古代宫廷里面对神一般的国王那样”[1]151。然而,莉迪亚的描述随即把他拉下神坛。实际上,贾德只是一个肥胖、长相滑稽的丑角。“桌边坐着一个有点像圣诞老人的男人:胖乎乎,白胡子,玫瑰色的脸颊,樱桃红的鼻子。”[1]151体型上的肥胖往往由暴饮暴食导致。而无节制的进食常常与道德的堕落相联系。在基督教传统中,贪食是七宗罪之一。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正是犯了贪食的罪,偷吃禁果,才被上帝逐出伊甸园,堕入凡尘,永受劳作与死亡之苦。“贪食的行为一直受到道义上的谴责,因为贪食违背节制、理性、恰当性行为等社会价值观,甚至颠覆了何为人的定义。”[3]贾德大主教的道德败坏主要体现在男权主义的立场上。在第二次见面时,贾德大主教自顾自地享用咖啡,炫耀独享美味的特权。贾德言语之间,透露出满满的优越感。“这(咖啡)是一种越来越难搞到的贵重物资。拒绝上帝慷慨赐予他偏爱的子民的东西可是一种罪过啊。”[1]180而嬷嬷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喝,恭敬地聆听贾德的训诫。只有当贾德下令,才能象征性地喝上一口。精细的餐具(咖啡壶,咖啡杯和托盘),珍贵的食材(咖啡,奶油),和悠闲的进食方式(慢条斯理地啜饮)体现了他的特权地位,进食成了展示权力与财富的仪式。在进食之暇,贾德发表了一番男权主义的宣言:“上帝的行事方式并非凡人的行事方式,尤其不是女人的行事方式。”[1]180在贾德看来,女性低于男性,只有男性能够分有上帝的神性与荣耀。而社会的衰退全部归咎于女性的自私。“我们的生育率直线下降——各有各的原因,但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女性的自私选择。”[1]180“承诺她们有平权一向都很残忍”,他说,“因为从天资上说,她们就绝不可能和男性一样有建树。”[1]182现代社会倡导的男女平权,在贾德眼中是荒谬可笑的。贾德从本质上否定了女性的才能。在他看来,男性代表理智、神性、智慧,女性恰恰相反,代表非理性、兽性、无知。通过对贾德进食行为的细致描绘,阿特伍德栩栩如生地再现出这位父权社会代言人的丑态。小说中的另一处情节,也暴露了这位性别主义者道德败坏的伪君子形象。在观看处决死刑犯的直播时,贾德抱怨“自己心肠太软,神经衰弱,需要让自己振作一点,因为目睹这些嗜血的奇观让他身心俱疲”[1]288。贾德表面上自我标榜,自认为道德高尚,见不得血腥的场面。然而,他却能面色不改地继续享用咖啡与朗姆酒,食欲丝毫不受影响。甚至可以说血腥的场面激发了他更强烈的食欲。在得到莉迪亚嬷嬷的同情与安慰后,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一次性喝光了那杯咖啡后,还不满足,立刻“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1]288。同样观看处决的女孩贝卡则吓得当场晕厥,过后吃不下睡不着。作为主判官的伊丽莎白嬷嬷表面上不动声色,事后却无法承受精神上的折磨和心理上的恐惧,主动请辞,远离政治,归隐到乡村养老院。在现场的女性人物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创伤。而贾德还能有滋有味地品尝美味,可见他的伪善之辞只是对残暴冷酷嗜血本性的遮掩。小说中,以贾德大主教为代表的男性总是拥有无法被满足的食欲与性欲,然而女性人物往往拒绝进食,甚至出现进食障碍。
贾德既无法遏制自己的食欲,在性欲上也缺乏节制的美德,过分追求性快感。在古希腊,饮食道德与性道德往往联系在一起,因为两者都会产生抚摸和接触的快感,“食物、饮料与女人、男童的性关系构成了一种相似的伦理内容。”[4]46在基督教传统中,婚姻的唯一目的是繁衍子嗣。斯多葛派认为“首先追求快感享受,这就是违反法律,颠覆秩序和背叛必须把男女结合成夫妻的原则。”[5]173贾德大主教在婚姻中一心追求性快感,虐待毒杀自己的妻子,属于福柯所说的“性倒错者。”[2]33“自我控制是统治他人的道德条件”,统治者应当自我克制,将自己塑造为道德主体,为受统治的臣民树立道德榜样[4]157。显然贾德大主教并不具备统治者的美德,因而他的统治在道德上不具有合法性,难以服众。通过对贪食、纵欲行为的刻画,阿特伍德暴露了基列国男权统治者道德败坏的丑恶嘴脸。
最后,基列国的两性权力关系本质上是吃或被吃的关系。正如福柯所言,“性是权力得以实施的手段。”[6]35在性行为中,男性充当欲望主体,是主动者;而女性是被动者,是欲望的对象。小说中的食与性交织,构成一张无处不在的微观权力网络,实现对个人肉体的管理。小说中一处性描写,充分体现了斯基茨所说的“吃或被吃”的性别政治[7],即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在相亲时,贾德大主教亲吻了艾格尼丝。这次短暂的亲吻在艾格尼丝的脑海中则被想象成食人行为。艾格尼丝“想象自己大脑的一小块被吸了出去,穿透前额的皮肤,被吸进他的嘴里。从此往后还会有一千个这样的吻,我的大脑就会被吸光,脑壳里空空如也”[1]232。这一象征性食人行为反映了艾格尼丝被吞噬的焦虑。艾格尼丝的食人焦虑,来源于基列国教育体系灌输的性话语。基列国实行男女隔离,艾格尼丝的同学都是同性。男女的教育体系也大相径庭,女性只需学习刺绣、插画、管理家事。学校灌输的是男尊女卑的思想,主张女性生来比男性更加低劣。“男人们做的大事情,非常重要,女人们不能插手……这是因为女人的大脑比男人的大脑小,无力思考那些重大的想法。”[1]15女性被塑造成“珍稀的花朵,必须安全地保养在玻璃温室中,要不然就会遭到突袭,我们的花瓣就会被扯下,我们的珍宝就会被掠走,我们会被贪婪的男人们践踏、撕扯得支离破碎。”[1]10话语是服务于权力的,是权力实施的工具。基列国的话语体系将女性塑造成缺乏自我保护能力的弱者,无力反抗男性的掠夺,只能默默承受,永远处在被害者的地位。通过学校教育,当权者向女性灌输这一套性话语体系。这套男权话语体系显然是从男性的立场出发,由男性想出,旨在驯服女性。艾格尼丝内化了受害者的角色,因此产生了被吞噬的焦虑。
基列国当权者通过控制吃什么,吃多少,什么时候吃,在哪吃,从肉体和心灵两方面对女性进行规训。控制饮食可以打造行动上驯服、经济上有用的肉体。肉体成为权力运作的场域,政治直接对肉体施加干预。“肉体也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8]27基列国通过长时间持续不断地控制进食的次数和时间,食物的数量和质量,将权力关系铭刻在女性肉体上,塑造出了既顺驯又能干的肉体。
强制使用药物成为控制女性肉体的手段。基列国的性别政策建立在两性二元划分思维框架基础上。在此框架中,男性是主体,代表理性、正常、无害;女性则被划分到对立面,成为非理性、不正常、有害的人。为了维持社会秩序,必须通过强制手段消除扰乱社会秩序与安定的不稳定因素。基列国的许多女性在自己的婚事上缺乏自主决定权,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能以生命为代价表明对婚事的态度。这些拒婚的女性被视作不正常的人,与精神病、疯人成为同类,因而使用医疗手段对她们进行强制治疗顺理成章。在相亲时,艾格尼丝表现出疲惫的神情,立刻被上门订做吉服的嬷嬷察觉到了,艾格尼丝的后母也认为她情绪不稳定。因此,另外一位嬷嬷便隐晦地提议在艾格尼丝的茶水中添加镇定药物,“你应当让马大给她做杯舒缓身心的饮品”,罗娜嬷嬷说,“含有甘菊的、或者某种镇定成分(sedative)。”[1]233译本将sedative 译为镇定成分,比较含蓄。事实上,sedative 就是镇静剂,仅仅是婚前情绪波动,就兴师动众地使用镇静剂,似乎小题大做。而嬷嬷们在闲谈之中轻描淡写地提出来,表明使用药物控制准新娘的做法在基列国是家常便饭。事实上,女孩子们中也有相关的流言。艾格尼丝的同学舒拉蜜说过,“她们会把快乐药加到热牛奶里,让即将结婚的女孩子喝下去。”[1]238由于年龄小、缺乏医学知识,舒拉蜜所说的“快乐药”应该就是指镇定药。将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用来控制女性,实际上就是将女性等同于精神病人。
基列国使用限制进食规训女性。在基列建国之初,女性作为异常的“他者”,被驱逐出社会结构,集体监禁在体育场改造的监狱机构。在监禁期间,当权者通过禁食对女性进行惩戒,肉体成为“惩罚权力的作用点,教养科学的对象”[8]274。限制进食击垮了女性的肉体与精神。美食诱惑使得女性在本能欲望驱使下,屈服于权力,以共谋者的身份再次进入社会,成为“驯从的臣民。”[2]72莉迪亚嬷嬷与女性同事被剥夺一切社会地位,实施禁闭,成为被监视、训练和矫正的人。在监禁期间,女性丧失人的尊严,被迫忍受饥饿、拥挤、污秽和暴力。第一天,当权者故意不派发食物,只供给有限的水维持生命。在饥饿的折磨下,人性让位于兽性,食欲取代理性占据主宰地位。因此,当傍晚派发三明治时,莉迪亚“羞愧地承认,自己是带着欣喜之情狼吞虎咽的。”[1]120此时,节制的美德荡然无存,生存的欲望成了行动唯一的驱动力。在打破了禁闭前的饮食习惯后,统治者使用时间表,重塑囚徒的日常生活,建立起新的纪律。这样,她们的生命在不断监视下被严格的时间表分割了。每天早晨六点整,警铃将她们强制唤醒,分发面包和水。午餐是三明治。下午是观看行刑时间。她们的禁闭生活遵从严格的时间安排。每餐的饮食时间和内容也具有规律性,时间由此渗透到肉体中。食物也作为惩罚手段,塑造着统治者的权威,使得囚徒更加驯服。例如,受监禁的囚徒被告知“不能喝那些水龙头里的水,但有些人很不明智地喝了。随之而来的是呕吐和腹泻。”[1]147亲身品尝到违背指令的苦果后,囚徒自然而然地意识到应当听从当权者的命令,服从权威,遵守规定,否则就会受到惩罚。
长期的禁闭和禁食使得莉迪亚肉体消瘦,精神崩溃。禁闭期间的饮食数量少,营养不均衡,无法维持身体健康。正如莉迪亚的同事所言,“没有一顿是营养均衡的。”[1]148营养不良加上观看处刑,听到处刑带来的恐惧,彻底摧毁了莉迪亚的心理防线,引发精神错乱。在集体禁闭期间,莉迪亚被迫每日下午观看枪决女性的酷刑,产生了强烈的视觉冲击,起到了警戒作用。在观看处刑时,囚徒产生集体恐慌,生发出莫大的恐惧。在单独禁闭期间,莉迪亚被关在一间狭小幽暗的囚室,光线只能通过一个狭长的长方形小槽投进来。每隔一会,就会有一只眼睛通过小槽监视她的活动情况。在此,权力“把一种被迫可见原则施加给它的对象。”[8]201在单人禁闭中,莉迪亚处于被隔离和被观察的孤独状态,无法看到外部情况,只是被观看、被监视的客体,只能通过听觉来感知外界的活动。但是,她无法确定日日听到受虐待的凄厉惨叫与呻吟到底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放送的录音。如果说,观看处刑时,莉迪亚还保有观看的权力和观看者的主体性,可以确认所见为真。那么,听到酷刑的声音则否定了检验真实性的可能。这符合管理精神病人遵循的“恐惧原则。”[9]225恐惧具有消除疯癫与理性之间疏离的作用。恐惧“能恢复疯癫者与有理性的人之间的原始共谋关系。它重建了二者之间的某种休戚与共的关系。”[9]226莉迪亚因为被视为不正常的人,遭受单独禁闭而感到恐惧,因而只能听凭理性对她的规训与惩罚。正如福柯所言,“禁闭引起精神错乱。”[9]210在漫长的禁闭后,莉迪亚不可避免地丧失理智,滑向精神错乱的深渊。莉迪亚用一个形象的比喻描述神志混乱的状态:“我就像一把扔在地板上的拼图碎片”[1]156,已经失去了判断真理与谬误的能力。莉迪亚的疯癫还表现在认识、掌握世界能力的减弱,她甚至无法辨认出镜中的自我形象。据她自己描述:“但在浴室镜子里,我不能确凿地认出自己的脸。那个人是谁?五官好像都模糊了。”[1]155如果说禁食使女性成为更加驯服的肉体,那么美食的诱惑则是重建“经济人”、使得女性在经济上更加有用的手段。一开始,提供丰富的食物是强制性的,但是当莉迪亚习惯于优越的物质条件时,她就被美食诱惑,渴望通过服从与配合获得更多利益。从单独禁闭中解放出来,被送到酒店享受了三天的大餐后,莉迪亚就渴望一直享受到优渥的物质条件。因此,三天之后,莉迪亚主动穿上了基列的制服,将道德良心搁置一边,与基列政权合作。食物完成了规训女性的使命。
进食行为与空间分配结合,有效确定在场者和缺席者,保证每时每刻监督每个人的表现,实现权力对个人无处不在的监视。在基列国,用餐是一种集体行为。在进食过程中,用餐者既是监视者,又是被监视者;他们有责任和义务监视同伴,与此同时,他们自己的一举一动也受到同伴监视,这体现了分配空间的“单元定位或分割原则”[8]154“这是一种制止开小差、制止流浪、消除冗集的策略。”[8]154通过这种策略,高效及时的监视网络覆盖到每一个人身上,个人一旦违反规范,做出反常的行为,同伴都能够立刻察觉到,向上级进行汇报,及时处理。因此,在小说中,缺席早午餐往往预示着即将发生重大事件。宝拉发现丈夫一反常态没出席早餐,因此到书房找他,发现丈夫已被人杀害,倒在血泊之中。维多利亚嬷嬷和英茉特嬷嬷在早上潜逃出基列国,众人发现她们缺席午餐,随后就派人手和搜查犬追踪二人。
“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2]80权力与反抗共生,同时存在。权力通过食物规训女性的身体和道德,与此同时,食物也成为女性反抗压迫与剥削的工具与物质载体。
首先,女性反抗权力、恢复主体性的目标,最初通过想象实现。女性通过“食用”的动作,在想象中颠覆“被食用”的现实处境,获得自主性。现实生活中,艾格尼丝处于无权状态,只能默默服从父亲的指令,在厨房做点心的过程赋予她掌控食物的权力,对男性的反抗,也通过制作饼干体现出来。艾格尼丝一直把饼干捏成男性,烤好之后把它们吃掉,这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一种比男人更强大的秘密力量”[1]20。吞噬这一过程使得男性物化为客体,艾格尼丝则充当食用的主体。在进食过程中,两性主客体关系发生颠倒,女性获得了主体身份,暂时摆脱了非存在物状态。然而,通过食用获取的权力只是短暂的,实际上,艾格尼丝不仅在男性权威面前处于失权状态,在厨娘面前也无法建立起主人的权威。当艾格尼丝可怜巴巴地提出亲手做面包的愿望,三位厨娘断然拒绝,并且警告她这种做法会引起仆人的蔑视。“你将是家里的女主人,但你要自己做面包的话,她们(厨娘)就会小看你。她们还会觉得你要把她们从正当的职位上赶走,抢走她们最拿手的活计。”[1]22身为家里的女主人,艾格尼丝必须遵守严格的家庭规范,不能越位。此时,处于下位者的厨娘充当家庭秩序的卫道士,对上位者违反规范的做法提出警告,维护并强化了家庭等级秩序。这表明,通过想象实现权力颠倒是虚妄的,无法改变女性的现实困境。
其次,打破食物禁忌也是对权力的反抗。食用禁忌食物是一种故意的犯禁行为,是在冒犯现实的秩序。通过违反禁忌,女性站到了权力之外的某一位置上,获得某种程度上的自由。在基列国,橘子是神圣的祭品,象征女性的生育,然而,莉迪亚嬷嬷身为基列国的女性创始人,常常以身犯禁,偷吃祭品。杰德也无视艾格尼丝的警告,在潜逃出境的路上独自吃完了一整个橘子。拒绝遵守禁忌,实际上是莉迪亚和杰德对基列国宗教信仰的反抗。
再次,女性食用不可食用之物,结束生命,也是对男性性剥削艰难的反抗。自杀这一行为,冒犯了当权者生杀予夺的特权,是女性为数不多的行使自由意志的机会。“自杀在控制生命的权力的边缘地带展现了个体的和私人的死亡权力。”[2]116在基列国,女性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通过死亡来结束当下难以忍受的境遇。正如小说中的人物贝卡所说:“没有人想死,但有些人不想用任何一种被准许的方式活下去。”[1]306为了逃避家长制包办婚姻,许多基列国的准新娘选择胡乱服用大量药物自杀,这些准新娘往往在婚礼前夕或者新婚后被发现“昏倒在玫瑰花丛下,因为她们把家里所有的药片都吞下肚了。”[1]221当药物被保管起来,无法被接触到时,甚至会出现“某户人家的使女吞下了水管疏通剂。”[1]235女性无法忍受性剥削,只能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告别人间,抵抗男性的剥削与压迫。
接着,拒绝进食也是一种反抗。拒绝也许是女性所能保留的唯一的权力。自愿挨饿的行为可以看作是对某种社会观念的排斥。“作为一种反叛的行为,禁食代表了对异己食物的拒绝。”[10]基列国建国之初,职业女性被当成非存在物,集体监禁在体育馆改造的监狱。定期发放饮食时,就有部分女性用呕吐的方式进行抗议。在此,进食不仅仅是维持生命的手段或摄取营养的方式。吃或不吃成了一个道德选择,代表着是否愿意与基列政权妥协或合作。呕吐既是生理性排斥基列国的食物,也是精神上抗拒基列国的政治理念。当艾格尼丝家的使女奥芙凯尔被剖腹取子时,旁观众人不以为然,继续大吃大喝。当厨娘邀请艾格尼丝一起享用宴会食物时,艾格尼丝断然拒绝,声称她不饿。拒绝进食,并不是因为艾格尼丝真的不饿,而是在为奥芙凯尔鸣不平。艾格尼丝反对这种残害生命的非人道行为,以拒绝进食的方式进行抗议,表明自己的道德立场。同时,主动挨饿也是获得对自己身体控制权的一种方式。基列国将女性客体化为男性的性欲对象,在这一思维框架下,青春期少女对身体发育产生恐惧心理。她们认为女孩是纯洁的,女人则意味着欲望,而欲望是令人羞耻的。她们厌恶自己刚开始发育的身体,抗拒做一个女人,“这种厌恶在许多少女身上表现为希望变瘦:她们不再想进食;如果别人强迫她们吃,他们会呕吐;她们不断注意自己的体重。”[11]通过禁食,小说中的人物艾格尼丝渴望变得消瘦,保留少女纤瘦的形体,永远地留在纯真无邪的少女时代,避免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从而逃避沦为男性欲望目标的命运。
最后,不被官方话语体系承认的古老饮食习俗属于福柯所谓的“被剥夺资格的知识。”[6]184女性保留与基列国建国前的食物习俗相关的记忆或知识,也是一种对权力的反抗。基列国的当权者随意篡改宗教习俗,任意曲解圣经故事。复活节的传统习俗是宰杀羊羔,然而基列国提倡素食,将这一习俗抹去,只保留了彩蛋的传统。祝圣羊羔的习俗作为“被剥夺资格的知识”,不被认可,被排除在科学话语体系之外。莉迪亚嬷嬷是为数不多的仍然保有相关记忆的人,她的个人记忆与书写可以“被看成是一种把历史知识从这种压制中解放出来的努力”[6]186,是对权力生产出的理论的、统一的、形式的科学话语的对抗。
小说《证言》中的食物书写体现了性别政治的主题。食物成了权力的载体和工具,是基列国两性权力关系及其运作的物质表征。食物具有两面性,既是权力规训的策略,又充当反抗权力的工具。通过书写食物,阿特伍德揭示了像毛细血管一样渗透到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的微观权力运行机制,表现出作家对男权社会和极权统治的反思与批判。在女性平权运动席卷全球、霸权主义强权政治抬头的当下,小说女主人公反抗男权压迫、颠覆极权统治的成功经验,为全世界受压迫的女性摆脱生存困境、对抗极权统治指出一条可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