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叙事与宏大主题的即与离
——中国妇女解放视域下的丁玲创作研究

2022-03-17 22:38:51张学敏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莎菲丁玲妇女

叶 毓,张学敏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丁玲是一个敏感于现实巨变又遵从于个人内心,一个在革命烈火中得到淬炼、在情爱的欲火中受到煎熬,又在现实的风暴中被重塑,最终仍然回归于“女性”的一位作家。就中国女性文学的发展与妇女解放思潮的互动关系而言,她的文学创作自始至终保持着与妇女解放思潮互动相生,与时代脉搏同频共振,与女性命运血肉相融的特征。丁玲所独有的现代女性意识,以及她对封建父权摧枯拉朽般的反叛,使中国女性文学从她这里进入了崭新的时代。

一、个性与解放:妇女解放意识的确立和女性个性心理的“自我实现”

1918年,丁玲在桃源师范读书时与学生领袖王剑虹结下深厚的友谊,1922年随她去上海进入陈独秀、李达等创办的“平民女子学校”,这所学校的“目的是培养一批女运工作者”。[1]2501923年夏天,经瞿秋白等介绍,丁玲与王剑虹进入另一所中国共产党创办的学校(“上海大学”)学习。[2]《丁玲生平年表(1904-1986年)》,9丁玲在这两所学校结识了很多共产党员并深受其影响,奠定了她妇女解放思想的根基。1924年,丁玲在北京结识了胡也频和沈从文,三人一起办刊物、写小说。1927年,又结识了才华横溢、充满理想的共产党人冯雪峰,找到了人生方向从而主动投身革命的洪流。丁玲在思想成长的起点就确立了强烈的“为女性”与“做女性”的主体性诉求。大革命失败后,丁玲情绪极其低落但却激发出了创作激情。她回忆说,“我精神上痛苦极了。除了小说,我找不到一个朋友。于是我写小说了,我的小说就不得不充满了对社会的鄙视和个人孤独的灵魂的倔强挣扎”。[3]《一个真实人的一生——记胡也频》,67没有找到出路的丁玲苦闷彷徨,开始通过写小说走出精神困境,其作品自然带有浪漫主义的感伤色彩,对女性权利与价值的追求和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关切也就超出了同时代其他女性作家。

丁玲早期的作品有1927年发表的处女作《梦珂》、代表作《莎菲女士的日记》,还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自杀日记》《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等。这些作品生动细腻地展现了年轻女性清醒自觉的自我意识和人生苦闷,大都带有精神自传的性质。丁玲说过:“在上海……王剑虹创办了《妇女之声》。这一杂志热情支持妇女解放运动。虽然我没有直接参加运动,但决心为运动作出我的贡献。在《妇女之声》的影响下,我写出了我的第一批杂文和短篇小说,并在较为开放的文学杂志《小说月报》上找到了刊登的角落。”[4]455-456

丁玲的小说处女作《梦珂》正是响应“真的猛士”的号召,为大革命之后处于低潮期的妇女解放运动摇旗呐喊。《梦珂》讲述了与父亲相依为命的淳朴乡村少女梦珂来到都市读书,反抗学校的愚昧、专制,勇敢地帮助被侮辱的模特儿抗拒卑鄙的老师,凸显出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在愤怒离校后,梦珂寄居在堂姑家,带着女性的自尊寻求爱情和独立自由,不料却成为纨绔子弟们欲望追逐的对象,出于自主意识和独立尊严,后来她还是选择离开。物欲横流的大上海没有梦珂的立身之地,最后迫于生计她做了末流的电影演员。虽然梦珂不愿意自甘堕落成为男性的玩物,但在“纯肉感的社会里”,依然不得不“忍受非常无礼的侮辱”,终究成为都市男性欲望的客体。[5]《梦珂》,40

在1927年冬发表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中,丁玲解放了女主人公莎菲的欲望,书写了一种以女性为主导的新的爱情及其别样的人生。莎菲被凌吉士的“丰仪”所俘获,于是精心地设计如何与凌吉士发生“爱情”故事:大风天里寻访他,故意搬家接近他,借口补习英文与他获得独处的机会,沉湎于对凌吉士情欲的向往而不能自拔。茅盾认为,莎菲是“‘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爱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6]但莎菲人性坐标的复杂性不仅仅呈现在性爱一轴上,还体现在她拒绝苇弟和凌吉士的清醒和理性上。当苇弟无微不至地关心她时,莎菲觉得“为什么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5]《莎菲女士的日记》,43当凌吉士对她信誓旦旦地表白时,她却在内心深处审视凌吉士:“你以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吗?我所欢喜的是‘金钱’吗?我所骄傲的是‘地位’吗?”[5]《莎菲女士的日记》,76最终莎菲战胜内心燃烧奔突的情欲之火,断然拒绝成为男性欲望的对象。可见,个性解放了的知识女性对爱的需要不仅仅沉溺在享受“性爱”这一狭隘低俗之隅,她们的自我意识觉醒后必然会认识到自由恋爱中两性灵魂的相遇和精神的契合才是个体自由意志的最高境界。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的薇底则是对莎菲心理的发展,她最大的特征是有自己鲜明的主体意识:性别主体和情欲主体。作为一个已婚女人,在当时的环境中她竟然大胆地发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约会。整个约会过程中,在以自我为中心的礼仪规范下她主动出击,控制了男性的行动和思想,并且表达出她强悍的欲念。但女主人公把争取到自由恋爱的权利等同于妇女已然获得解放的认知,显然是对妇女解放的一种误读;薇底对精神层面追求的缺失更是降低了其作为被解放女性的典范的价值与意义。

评论界较少关注的《阿毛姑娘》塑造了中国乡村版的“爱玛”形象——阿毛。在自由而贫穷的山里长大的阿毛姑娘嫁到飘溢着富贵习气的西湖边,她从邻家三姐、阿招嫂以及丈夫陆小二的言行中受到现代生活的蛊惑,开始艳羡城市。后来丈夫带她去县城,城里的繁华、周边的那些时尚、现代的城市人,都使阿毛憧憬这新异而充满诱惑的世界。但当她发现幸福世界中幸福的人儿——“苍白脸色”的姑娘得肺病死了,弹奏奇异乐曲的美人猝然倒地……于是,渴慕现代生活而陷入无望悲苦中不能自拔的她便以死亡向她艳羡过的世界告别。值得关注的是《阿毛姑娘》的叙述者分明是双性同体的存在:一方面,她站在男性的立场上否定阿毛的幻想和行为,“现在她把女人看得一点也不神奇,以为都像她一样,只有一个观念,一种为虚荣为图佚乐生出的无止境的欲望”[5]《阿毛姑娘》,138,并给予否定性评判;另一方面,她又站在女性启蒙的立场上,否定阿毛所认可的“女人只把一生的命运系之于男子”[5]《阿毛姑娘》,138的思想,并且以另外几位女性的结局意味深长地反衬阿毛认知的错位。从根本上看,那个时代的女性没有能力构建自己生命的意义,阿毛们面对的新世界对于女性而言充满风险,不论女性自身是否准备好,那个纷乱的时代根本不可能打理好女性获得被尊重和被理解的环境与土壤。

发表于1929年的《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聚焦被社会鄙视的妓女生活。阿英、大阿姊、阿姊三个年轻女性蜗居在上海庆云里的一间暗仄的房间里做暗娼。老实的阿姊在结婚嫁人或继续“做生意”之间犹豫不决,单纯的阿英梦想与陈老三一起生活,然而农民陈老三哪里拿得出钱赎她?阿英对婚姻生活朦胧的渴望很快就烟消云散,她对阿姊和要娶她的男人感觉不舒服,却逐渐习惯和享受这种出卖自己的生活,并对老鸨阿姆充满依恋。最终阿英不再希冀什么,积极地依门卖笑以赚取更多的钱财。丁玲的这篇小说走出了自我的呓语,以现实主义的白描手法细腻刻画出底层妇女的悲惨境遇,该小说与此前的《阿毛姑娘》都不再是单纯地冲决道德罗网,而是开始关注在现实生活压迫下卑微无奈的底层女性,关注她们“精神的欲求和肉体的关系”。[2]《丁玲论》,438

丁玲早期的写作数量有限,对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有待加深,但她早已觉醒的女性意识,使其主动适应时代变革,并表达出初步的个性张扬与“自我实现”的心理诉求,这些都反映并推动着那个时代女性解放思潮的发展。这为她此后选择以革命方式表达对理想的追求、努力改变现实和改变女性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革命与解放:女性话语和革命话语的契合

丁玲在“左联”期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冯雪峰作为“左联”的党团书记,曾是丁玲的直接领导。1932年冯雪峰离任后,丁玲接替他担任了“左联”党团书记,直至被捕。[7]“冯雪峰始终是丁玲的政治引路人和同志,他最早对《莎菲女士的日记》提出批评,希望丁玲能描写革命,投身斗争”。[7]此后,丁玲的创作则是在左翼文学强烈阶级话语的引领下,以革命立场主动关注社会底层女性、革命女性和工农兵大众的生存状况,使女性话语和革命话语相契合。她书写民生疾苦,关注中国革命和民族命运,认识到“一个成熟的作者不但要有内省的深度,更要有包容万象的广度”。[8]3

小说《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描写进步青年望微爱上了娇艳的玛丽,追求浪漫情调的玛丽却没有在望微的引导下与之成为同路人,最终离他而去。有意味的是小说还塑造了老冯的恋爱对象——朴实能干,不带一点儿脂粉气,“一种从劳动和兴奋之中滋养出来的健康的颜色”[5]《一九三〇年春上海》(之二),301,没有受教育但具有阶级意识且充满生命活力的“女售票员”。玛丽和女售票员处于不同阶级,有不一样的爱情观,这样就使狭隘而病态的爱情观与革命且健康的爱情观形成了鲜明对比。丁玲切中时代脉搏,反思女性爱情观的阶级分野,回应了进步青年关心的爱情婚姻问题。

1931年发表的《田家冲》,以田园牧歌的笔调书写了“秋收起义”爆发前四川农村的状况。住在田家冲的佃户赵得胜一家突然迎来了躲避通缉的地主家“三小姐”,虽然一家人备受地主剥削,但却都喜欢这位平易近人、宣讲革命思想的三小姐。在三小姐的影响下,赵金龙本能的反抗欲求在不知不觉中被唤起,当三小姐消失在风景如画的田家冲时,这里的农民已经准备好去迎接革命的风暴。1932年发表的小说《水》,真实揭露了长岭岗农民水灾之后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遭受饥饿、瘟疫蹂躏,以及国民政府腐败无能的残酷现实。苛捐杂税盘剥得农民一贫如洗,年久失修的堤坝即将决口,赵三爷召集村民护堤抢险,结果汤家阙还是溃堤了。从洪水中死里逃生的难民聚到县城,官吏们在县里、京城募捐,镇长跑到县城、省里要赈灾款、米粮,结果什么也没有要到,最关键的弹药也没有要来。眼看要被饥饿、瘟疫吞噬的灾民们,终于形成一股怒吼奔涌的洪流,扑向这个吃人的世界。丁玲用朴实而富有节奏的叙述,速描出一幅幅人间炼狱图,一股悲愤之气横贯全篇。丁玲挣脱了知识女性狭小情感世界的局限,豪迈地汇入人民革命的时代洪流。女性心理的细腻描摹转换成对现实的无情批判,对现实生活的拓展既显示出丁玲“突破女性文学狭小格局”[9]272,也显示了她对女性“社会性别”的认同和开掘。

1933年4月,丁玲在上海被国民党绑架并遭软禁而从文坛消失,1936年末在延安以崭新的面目重新出场。这一次出场她不仅重获新生,重构自我形象,成长为坚定的革命者,而且写作也发生了一次革命性的突变。她沿着此前的左翼写作立场向以延安为核心的政治意识和革命立场挺进,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宏大场域中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和政治活动,进一步把女性文学话语和革命话语相结合,以新的热情和激情进行文学创作,直面延安新的社会现实、新的矛盾冲突以及女性问题,以写作履行着一个革命作家的职责和使命。强烈的女性意识和社会责任感使丁玲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更关注革命现实中存在的女性问题,其实质是要从根本上追问“‘革命’和‘人的解放’的应有的状态及其意义”。[2]《丁玲论》,449

创作于1939年春天的《新的信念》,讲述了战争环境中不幸的农村老妇人屈辱而又光辉的故事。陈老太婆遭受了日本兵的蹂躏,在孙儿孙女及村人惨死后逃回家。她在复仇火焰的支撑下奇迹般地活过来,像变了一个人,冲破儿子儿媳的阻挠,到处向人们讲述她被蹂躏的经历和那些妇女儿童被强暴、被屠戮的“非人”故事,她现身说法的演说激起人民的义愤从而达到了动员人民参加抗日战争的目的。陈老太婆的不幸遭遇翻转成一种革命力量,使她获得了新的生命价值。写于1940年的短篇《我在霞村的时候》也讲述了民族战争中受屈辱的女性参加革命的故事。日本鬼子袭击村子抓走贞贞做慰安妇,她利用特殊身份暗地里给抗日组织输送情报帮助消灭敌人。后来得病的贞贞回到村里却因这段耻辱历史被村人诟病,男友夏大宝心怀愧疚向她求婚。然而,女性意识觉醒了的贞贞拒绝了,她不需要男性的同情,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奔赴延安,开始新的人生。贞贞是一个饱受苦难而又坚强的女性,她承受着时代给予她的巨大灾难和苦痛——被侵略者蹂躏,还不忘给“自己”部队传递重要的信息,回家后虽受到世俗的轻蔑和鄙视,但她“在灾难性境地中由生存意识和自尊心理滋生出来的新的生活态度,由此突现了一个惨遭摧残的女性坚强不屈的人生态度和追求光明的不二心志”。[10]291冯雪峰当年也曾评论说,“在非常的革命的展开和非常事件的遭遇下,这在落后的穷乡僻壤中的小女子的灵魂,却展开出了她的丰富和有光芒的伟大”。[2]《从<梦珂>到<夜>——<丁玲文集>后记》,254丁玲借此呼吁人们抛弃封建主义的陈规陋见,对不幸的女性给予同情和理解。当然,丁玲塑造贞贞这一人物形象也是在探寻贞贞或者自己的前进道路。如果把《新的信念》和《我在霞村的时候》对照起来阅读,可见丁玲“深入地探讨着这些不幸的人们是如何从他们那毁灭性的境遇中一点一点地挣脱出来,以及这种艰难的挣脱在他们转变中的生存环境里孕育产生了什么样的能量”[11]328,从而印证了其对女性和革命关系的探寻和审视。

丁玲深切地意识到革命不是鲜花美酒,革命需要荡涤各种污秽,包括改造参加革命的人本身,只有如此,革命中的女性才会获得真正的解放。《在医院中》的陆萍是来自城市的进步女知识青年,她虽然生于小资产阶级家庭,但她能够积极地投身革命,服从组织分配到革命需要的妇产科;她能独自面对陌生的环境、简陋的医疗设施和复杂的人际关系,并从懵懂的不谙世事到逐渐看清现实,并指斥革命圣地的医院存在的各种问题。丁玲在杂文《三八节有感》中首先肯定“延安的妇女是比中国其他地方的妇女幸福的”[12]《三八节有感》,60,因为“女同志在医院,在休养所,在门诊部都占着很大的比例”[12]《三八节有感》,60。但是,延安的妇女跟普通女性一样,在结婚、生育、工作和实现理想等方面也都存在着矛盾和困难,有时候还会受到种种责难和非议。许多妇女结婚以后“被逼着做了操劳的回到家庭的娜拉”。[12]《三八节有感》,61丁玲体悟到,在延安妇女首先被当作女性,然后才是其他的社会角色,因此,应该体谅其痛苦。“她们不会是超时代的,不会是理想的,她们不是铁打的。她们抵抗不了社会一切的诱惑,和无声的压迫,她们每人都有一部血泪史,都有过崇高的感情”,应该“把这些女人的过错看得与社会有联系”。[12]《三八节有感》,62丁玲坚定的革命信念和渴望重生的理想促使她发出呼吁:“世界上从没有无能的人,有资格去获取一切的。所以女人要取得平等,得首先强己。”[12]《三八节有感》,62丁玲积极反思“生为现代的有觉悟的女人,就要有认定牺牲一切蔷薇色的温柔的梦幻。幸福是暴风雨中的搏斗,而不是在月下弹琴,花前吟诗”。[12]《三八节有感》,63在妇女解放与革命的问题上,丁玲认识到解放区的知识女性对革命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与真实的革命实践有差距。但妇女解放必须坚定革命信念,妇女的困境不只是妇女个人的主观问题,还与社会制度不够健全有密切关系。妇女要想在社会中争取平等地位,必须自强。

这一时期,正是由于丁玲认识到“中国的几千年来的根深蒂固的封建恶习,是不容易铲除的,而所谓进步的地方,又非从天而降,它与中国的旧社会是相连结着的”。[12]《我们需要杂文》,59所以,她积极投身革命,关注解放区女性与革命的关系、革命与女性解放的关系,并对革命根据地和解放区女性生存境遇和解放道路进行思考,把社会解放与妇女解放联系起来,敏锐而真切地挖掘出社会变革里女人的命运和内心世界的变化。

三、“翻身”与解放:女性命运的新书写

抗日战争结束后,丁玲在解放区参加土改工作的同时,为响应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号召,她根据自己参加土改的工作经历创作了长篇小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于1952年获得了“斯大林文艺奖金(1951年度)”。这部配合当时土改运动的宏大叙事不仅是丁玲艺术创作的超越之作,也是丁玲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自觉改造完成的标志性作品。早在1937年6月,丁玲创作了穷苦农民在“农民协会”的领导下组织“工农自卫队”打倒恶霸地主赵阎王(赵老爷)的《东村事件》,体现了丁玲将革命话语和女性解放话语相结合的初步尝试。《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更是继续紧跟时代主流、选取重大题材、书写工农兵谱系、呈现解放区土地改革的经典文本。从小说塑造的黑妮等女性人物形象可知,丁玲这一时期的妇女解放思想既与此前的思想遥相呼应,又对妇女解放与社会解放的同一性表达出强烈的认同。

《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完整地展现了暖水屯指导土改运动的领导干部的思想分歧和作风问题,以及这些问题的逐渐改善、解决和如何胜利地完成土地改革运动的过程。丁玲抓住了封建父权思想对农村绝大多数女性的压迫这个关键点来探讨土改问题。被评论界讨论最多的黑妮这一形象的塑造颇具意味。黑妮由于父亲去世母亲改嫁而被二伯父钱文贵收养,而钱文贵收养她的原因:一是现在可以把黑妮“当一个丫鬟使唤”,二是由于她长相漂亮将来出嫁还可以“在她身上捞回一笔钱”。这种非血缘非亲情的收养目的赫然烙有阶级剥削的印记,同时也是对女性身体的掠夺。其实,黑妮可以选择同以种菜为生的大伯父钱文富一起生活。然而,面对暖水屯掌控者钱文贵的强权收养,黑妮根本无力拒绝,必然与钱文贵形成无法摆脱的人身依附关系,这正是父权制与族权相融合所造成的。钱文贵还利用黑妮达到巩固自己地位的目的。小学教员任国忠对黑妮表现出爱慕之情,钱文贵便指使他四处散布八路军走后要变天的谣言;更是利用黑妮与长工程仁的感情,企图再加上一道安全防线。黑妮与程仁都是孤儿,程仁是钱文贵家的长工,共同的被剥削被奴役的处境使两人在相处中产生了爱情,黑妮偷偷地给程仁送自己做的鞋袜,偷偷和他约会,但钱文贵绝不会让黑妮嫁给这个穷小子。正当他们的爱情无望之时,八路军解放了暖水屯,他们的关系在政治力量和阶级关系的变革中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当了农会主任后的程仁却有意疏远黑妮,他怕和黑妮的关系“影响了他现在的地位”。[1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21被解放了的男性首先选择牺牲的是女性,女性依然是父权制及其意识形态的受害者。而此时的钱文贵却鼓励黑妮去接触程仁,甚至在钱文贵马上被扣留之前,他的老婆以许配黑妮和送还买卖土地的红契作为诱饵来收买程仁,欲使女性的身体成为阶级关系中被利用并获得利益的筹码。钱文贵被打倒后,黑妮翻身得到解放,与大伯父钱文富一起生活,黑妮的“快乐”形象使程仁意识到拯救黑妮的途径不是包庇钱文贵,而是通过阶级斗争改天换地,打倒地主阶级才能真正实现。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为暖水屯妇女办起了识字班,这是推动妇女解放最基本、最有效,也最重要的措施。那些长期在地里劳动的贫困人家的女性、妇联会主任董桂花、识字班当教员的黑妮,以及家里富裕、生活无忧无虑的年轻媳妇和姑娘,都不理解中国共产党所宣传的“妇女要抱团才能翻身,要识字才能讲平等”[1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30的道理,也不理解为何要“翻身”和“平等”。其他妇女更是甘愿被利用和依附男性,如寡妇白银儿被地主江世荣利用设神坛、招赌,拉拢腐蚀干部;钱文贵的妻子完全依附丈夫而生存。从贫老头侯忠全嘲讽自己的内侄媳妇董桂花时说“如今是母鸡也叫明,男女平等”[1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97,可见妇女解放在刚刚建立的解放区男性眼中就是一个反常的笑话,妇女解放任重道远。正如在《宦官制度、中国男性主体性和女性解放》一文中,崔卫平在揭示中国封建父权社会建立的阉割制度导致男性精神萎靡和屈从心态时指出:“在某种意义上,女性的解放期待男性的解放;如果男性不把自己从种种不切实际的幻觉、他人出发点中解放出来,女性的解放就必然是不完整的。”[14]《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恰恰揭示了妇女翻身解放作为阶级斗争和土地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利于解决性别冲突,以及不同阶级之间利益的冲突。

显然,小说蓄足力量要讲述的是划时代的土改运动及其功绩,那么暖水屯妇女在土改风暴到来后其人生和命运必然会发生根本性的巨变,这也是丁玲有意识去表现的。在小说第三十七节“果树园闹腾起来了”,青壮年妇女加入了摘果子的队伍,连那些从前没有任何话语权与行动力的“老婆子们都拄着杖走来了”[1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194,在接下来的讲述里看到妇女主任董桂花完全抛弃了以前的观念和顾虑,她带领着妇女活跃在土改运动的第一线,积极地参加批斗地主钱文贵的大会;羊倌的老婆周月英领头批斗、痛打地主钱文贵;村子里识字的妇女积极参加分地主“浮财”的工作,她们兴高采烈地“看管递送”着胜利品;顾长生的娘一改贪小利、包打听的毛病,喜得“翻身鸡”。黑妮像“一个刚刚被解放了的囚徒”[13]《太阳照在桑干河上》,190,挣脱钱文贵的奴役和束缚后,在分发地主物品的现场快乐地搬运东西,还参加翻身解放的“游行示威”。这些暖水屯的妇女积极参与土改工作中公共事务的行为,喻示着她们确实获得了解放、走向社会并实现了作为人应有的价值,这是非常符合这一时期政治方针和策略的,即“通过赋予女性社会工作权利、参与社会事务来获得解放”。[15]

早在1930年5月邓颖超在《苏维埃区域的农妇工作》中指出:“农妇解放与整个农民运动有极大的关系,农妇解放运动是能够帮助农民斗争与土地革命更快的得到胜利。”[16]79《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中有关女性的书写昭示出只有通过社会制度的根本性变革,翻身妇女才可以获得彻底的解放和改造,要把妇女解放寄托在无产阶级革命的成功上,妇女解放与阶级解放的方向和路径是完全一致的。

总体而言,在丁玲之前,无人如此反映女性的命运和地位,在《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之后到新时期之前的若干年,中国文学中的女性意识也渐次衰微。即使丁玲本人,在后期小说中,女性意识作为一种单独的社会意识也被“阶级意识”和“革命意识”削弱、遮蔽。1930年以后,丁玲将表现的对象转向革命者、革命文艺运动和工农兵群众的斗争,带有概念化倾向的人物形象逐渐增多,“革命加恋爱”的故事模式取代了莎菲们不屈不挠的精神求索。她虽然依然关注对女性现实困境和精神困惑的书写,但显然这已经不是她写作的重心。延安时期所写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和《在医院中》,从贞贞、陆萍们身上还能依稀看到莎菲们的影子,反思的色彩和力度也明显增强,从土改时期《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黑妮等人物身上也展现了妇女翻身解放的美好图景,可是这些作品的震撼力、冲击力以及对整个女性文学的影响已远不如她前期的小说。然而,丁玲小说包蕴的对于女性解放的思考,作为一种文学现象、一个经典的个案依然值得关注和进一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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