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龙云
(四川省达州市作家协会,四川 达州 635000)
初学文学写作,不少人都从散文起步.为什么呢?因为散文无论形式还是内容,看似易学易作,也容易发表,满足功利欲望.然而,真要把散文写好,是很不容易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1]
这牵涉到写作者对散文这种文体的认知和态度.我在自己的散文集《寻找诗意生活》的自序《从心灵出发》中,有这样的表述:“散文这种文体,似乎最适合像我这类散淡之人为之,不把它当回事,又偏偏打骨子里敬畏……”这里有两个关键词,一是散淡,二是敬畏.
散文以自由灵活见长,可繁可简,可长可短,可叙事,可记人,可写景,可抒情,可议论.如果写作者思想僵化,循规蹈矩,束手束脚,怎能驾驭散文写作呢,所以要有散淡.《红楼梦》里薛宝钗说了一句人生哲理话,“天下难得是富贵,又难得是闲散.”闲散,散淡也.所谓散淡,是有一颗自由的心,有一颗不羁的灵魂,不为红尘所蔽眼,不为清规戒律所束缚,更不为稻粱谋,不为功利写作,这样,才能展开想象的翅膀,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创作潜力.
仅有散淡也不行,骨子里还须十二分敬畏.散文作为一种古老文体,源远流长,自有它的特性、规律、玄妙和奥秘,要打心眼里敬畏,虚心学习,虔心创作,才能写出好散文.连王国维这样的大家都感慨,散文“易学难工”,何况我辈乎.所以,写散文看似如杀鸡,要写出精品力作,你就得要使用牛刀的准备.如果缺乏敬畏之心,抱着玩的态度,制造一堆文字垃圾有什么意思呢.
当前散文创作,丰产、高产,可谓盛况空前.然而,缺少令人耳目一新、震撼人心、生命力长久的作品.试问你能记住几篇散文?能说出几位散文家的名字?习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上谈文学创作现状,有高原,没高峰,一针见血,我们不能不深刻反思.
纵观当前散文创作,有三种现象特别严重,必须引起我们重视,尽可能地避免:
一是同质化.比如写乡愁,大家都写炊烟、写老屋、写荒芜和凋敝,题材雷同,内容雷同,表现手法雷同,总之,彼此大同小异,相似度极高.虽然众声喧哗,看似很热闹繁荣,却难得有出彩的作品.
二是滥情主义.一些散文看似词藻华丽,文字行云流水,情感也丰沛如大河涨水,但内容空泛,言之无物,胡乱抒情,情感泡沫泛滥,完全是无病呻吟.
三是陈词滥调.写春天都“阳春三月,花红柳绿”,写秋天都“秋高气爽,大雁南飞”,千人一腔,万人一调,读来乏味.文学要发展进步,先要从语言创新开始,要讲究语言的陌生化、个性化.鹦鹉学舌,人的话模仿得再好,也只是鹦鹉,成不了人.
巴金说,把心交给读者.这是专门针对散文写作者说的.
文学创作是个人孤独的事业,无法在喧哗热闹中产生.唐代诗人卢延让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贾岛也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说的是写诗,也是散文创作的真实写照.散文是一颗孤独的灵魂,在广袤的原野纵情高歌.那歌声是从灵魂深处发出来的,唱给自己听,也给别人听,让天下知音共同欣赏.
清末小说家刘鹗,在他的小说《老残游记》的自序中说,“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2]长歌当哭,哭就是歌,歌就是文.散文也不例外,是作者的哭泣或歌唱,比诗歌、小说等其他文体,更借重个人经历和体验.当然,不是所有经历的事,都值得哭泣或歌唱,得有所选择.别人写老屋感人,你也跟风写,东施效颦就不动人了,反而成人笑柄.你得选择人家没写过的,即便是同一个题材,也要写别人没写到的.这就需要独到的发现.
作家要比常人多一只眼睛,我们姑且称它为“第三只眼睛”.这只眼睛的功能和作用就是发现.发现常人忽略的事物,发现别人没看见或看不见的东西.第三只眼睛还要有透视功能,穿透事物内部、背后,看见更广阔、更丰富的世界.
在世俗的慵常生活中,作家比一般人高明之处在于,能够看到生活的不世俗,能够发现生活的不慵常.小说家罗伟章评论我散文集《寻找诗意生活》说,“常龙云的生活跟我一样,很平常,不可能日日有精彩故事,天天遭遇悲欣交集的情感起伏……能被生活时常感动的人,自然有一颗热爱且敏感的心,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3]
发现是探索事物的过程.“世事洞明皆学问”,这是《红楼梦》的一句话.洞明,洞察明了,就是发现,探索性地发现.如果你有探索精神,有一双发现的慧眼,那么,你看到的事物,就会比别人看到的丰富、深刻、精彩,你笔下写出来的文字,也就会与众不同.罗伟章的评论文章后面写道:“从他的笔墨中,我读出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故乡,也从他艰辛持家的父亲身上,看到我自己父亲的身影,从他外婆慈祥的面容里,看到我自己的外婆…… ”这就涉及另一个问题:共鸣.共鸣是物理学的一种现象,二个频率相同的音叉放一起,敲击一个,由于空气震动,另一个也会跟着发声.罗伟章从我作品中的父亲、外婆身上,看到了他父亲、外婆,这是文学上的共鸣现象.
好作品都蕴藏着强大的共鸣力量.散文创作虽然是个体经验,从我出发,如果不跳出自我、超越自我,激发起读者同频共鸣,肯定不是好作品.产生共鸣的基础有个方面,或是唤起相似的经历、遭遇、理想,从个性通达共性,发掘出普遍意义或共同价值,如朱自清的《背影》;或是新鲜事物、形象、情景等,填补读者认知空白,如王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简单通俗地讲,文章不仅要感动自己,也要感动别人.比如写欢乐,要把“独乐乐”转化为“众乐乐”,产生群体共鸣效应.
谈散文,大家会想到“形散神不散”.谁提出来的?肖云儒.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人民日报》开辟了“笔谈散文”专栏,就散文的特点、作用、题材等问题开展大讨论.一位年方二十的文学青年,写了《形散神不散》这篇短文,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响和争论巨大.一方认为,是散文写作应当遵循的规则和秩序;另一方则认为,是束缚散文写作的框框.这一观点最终写进大中小学教材,被大众普遍接受.
形和神,一个形而下,一个形而上.形散,讲求无拘无束,灵活多变,挥洒自如,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信马由缰.神不散,是要围绕一个主题或一个中心,不能到处烧野火.形散是要放开,神不散是要收得拢,从而达到形神具备的效果.凡选进教科书的散文,都遵循了这一特性.
从散文创作大的要求来说,这一理论无疑是正确的,让散文这种文体有定义可依,有规律可循.但这无形中也限制了散文的创新和发展,陷入教条主义,久而久之,越写越机械,成了僵化的新八股文.近年来,具有创新意识的散文家们,力图打破散文创作禁忌和束缚,拓展散文的内涵和外延,给散文注入新的活力.有作家认为,一篇散文可以有多个中心,多个主题;也可以表达多层意思、多种想法.有作家提出,散文既可以形散,也可以神散.甚至有人认为,形神俱散,才是散文的最高境界.事实上,古人早就开辟了先河.清人沈复《浮生六记》(闺情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就是代表作.若你有志散文创新,不妨可以尝试.
总之,文法千径,岂能归于一途.真正伟大的作家,脑后长有反骨,具有叛逆性,从来都不会循规蹈矩,被概念所约束.
人们的印象中,散文既然是个体经验,只能写实,不容虚构,虚构是小说的专利,所以,最好收起想象的翅膀.正是这种观念的影响,让散文写作束手束脚,如戴着脚镣跳舞.
没错,散文强调个体经验,写实性仅次于通讯和报告文学.那么,什么是散文的实呢?我认为,自己亲身经历和体验是实,别人的经历和体验也是实.只要是符合客观实际的,都可以称作实,拿来作为散文素材.范仲淹和腾子京两个好朋友,一个在河南邓县,一个在湖南岳阳.腾子京重修岳阳楼,请范仲淹写一篇文章记其事.范仲淹没去过邓县,也没见识岳阳楼,但《岳阳楼记》仍然成了脍炙人口的名篇.
散文强调写实,但不可忘记它的文学性.散文不同于通讯、报告文学,在于它不拘泥于现实,会离地飞升起来,像一只可爱的精灵,轻灵浪漫.能不能够离地飞升起来,是判断一篇散文有无文学性、文学价值几何的关键.当然,飞升是从实处飞升,是从大地飞升,而不是从飞机上跳伞,也不是在空中腾云驾雾.这就需要适当虚构.当代散文作家中,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可作为范例.李敬泽评价他的散文,是把地上的事写到天上去了,也就是飞升起来了.
散文创作有一条由实到虚、曲径通幽的暗道可通,适当采用虚构手法,虚实结合,就像给读者喝了二两酒,在虚虚实实、晃晃悠悠中找到飞升的感觉.拙作《一条河的前世今生》写大运河的开凿,“上溯到春秋,不知江南是否也有梅雨?估计有,雨连江湖,水满河塘.也许,正是一滴清凉雨,滴落吴王夫差额头,像苹果砸在牛顿头上,令他蓦然开窍,萌发了打通长江和淮河,水陆并进,北伐齐鲁,争霸中原的念头.于是,南起扬州之南长江、北至淮安之北淮河,十多万苦役前仆后继开凿,地球上第一条运河诞生了.”一滴雨落在吴王夫差额头,这细节就是虚构.它增强了情节的生动性,增加了文章的可读性.读者明知是虚构,却不会较真,甚至感觉很真实,读来很爽.散文创作中,情节、细节的虚构,被写作者经常运用.为人要实在,作文要狡猾.写文章写得太实,尤其是散文,就飞升不起来.
我们常听到有人评论某篇文章说,这文章不深刻.所谓深刻,无外乎指思想、情感、哲理等方面,表达不深入、不充分、不到位,形不成文学结晶,不能激起读者共鸣.正如打井,有人多挖几锄,挖到泉水,打成水井,有人少挖了几锄,没挖到泉水,打出一口无水的枯井,甚至连井都称不上,只能称坑、称洞.曹植写《洛神赋》,说他途经洛水,邂逅传说中的伏羲之女洛神,极尽描摹神女的风采神姿,“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读得人飘飘然.后世学者对《洛神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马伯庸的散文《风雨<洛神赋>》,舍得花力气、下功夫、打深井,由《洛神赋》原作入手,深入故纸堆,翻阅史料黄卷,走进历史深处,穿越事件背后,串联起蛛丝马迹,推演出曹魏时期惊心动魄的宫廷斗争历史,让读者叹为观止,击节称奇.
要写好散文,就得有打深井的耐心和韧性,浅尝辄止,浮光掠影是不行的.仅有深度还不够,还得有广度,深广兼修.何为广度呢?所谓广度,就是不能就事论事,要一叶知春秋、一滴水见大海、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的“第三只眼睛”要有照相机广角镜头功能.贾平凹的散文《从棣花到西安》,“我每年十几次从西安到棣花,路经蓝关,就可怜了那个韩愈,他当年是“雪拥蓝关马不前”呀,便觉得我很幸福,坐车三个半小时就到了.”简短几十个字,把历史和现实、古人和今人、不同的交通工具、不同的感受,融和到一起,把内容和思维都拓宽了,这就是广度.
散文要写出深度和广度,除效法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储备丰富的知识,还要善于运用联想、对比、引申、隐喻等写作手法,将历史和现实、自然和人文、实物和虚幻、山与水、远与近等,关联起来,融为一炉.具备了这两样本事,何愁文章深度和广度呢.
散文与诗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何将散文写得有诗意,考验写作者的文学功底和水平.究竟什么才是诗意呢?
范藻教授评论我的散文集《寻找诗意生活》,开篇就紧扣诗意一词.他引用我书的自序文字:“热爱自由的人大抵都很散淡,蔑视清规戒律,不喜羁绊约束,多效闲云野鹤,一切随缘.”他说:作者开篇就放言“自由”,一下就抓住了诗意的精髓和实质.如果说,这叫形而上的话,那么体现自由境界的诗意的形而下,又是当如何呢?他接着又引用自序文字:“丰衣足食之余,如果再有点精神的滋养和愉悦,吟几句歪诗,作两篇闲文,听听音乐,尝尝美食,游游山水,养点野花杂草,邀知己品茗,和高人聊天,与雅士纵酒,同美女歌舞,如此笑傲人寰,纵情尘世,浪荡心性,更是长命百岁不成问题了.”他得出结论,“原来诗意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和神怪,它贯穿我们日常的衣食住行,浸透在我们寻常的喜怒哀乐,伴随着我们必然的生老病死,而遗憾的是我们常常忽略了它,总把它想象成是何等的玄妙,解释得非常的深奥,不幸落入了古人所谓的“道不远人而人远道”的窠臼.”[4]
散文的诗意,具体落实到文体上,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语言的诗意.汉语是一门伟大的语言,而诗意的语言又是汉语的最高形式.诗意的语言像诗句,也有节奏、有音律、有平仄、有意味,甚至可歌可吟.然而,散文语言又不同于诗歌语言,在完成叙述功能的过程中,更讲求内在的诗性和诗意.我们常说的语言枯燥,就是因为没有诗意,读起来不生动.值得注意的一点是,语言的诗意,并不是堆砌华丽的词藻.二是意境的诗意.诗歌讲意象,小说讲情景,散文则讲意境.意境的诗意是通过语言的诗意营造出来的,它通过字里行间,画一般地呈现在读者的脑海,给人美感,让人享受.有人以为,引几句诗词歌赋,散文就有诗意了.初学散文写作者,无可厚非.如果老这样做,就成问题了,就成了李贺所不齿的“寻章摘句老雕虫”了.你得有进步,化前人的诗句,为自己的诗意才对,才是本事.
与诗意相对是哲理.如果诗意是让人升起来,哲理则是让人沉下去,好散文诗理并蓄.散文的哲理,不是絮絮叨叨议论、说教、讲理,那样就没趣了.也不是生搬硬套引用哲人的名言警句,支撑散文的思想,那样也不好,给人感觉就像一个受伤的病人,依靠拐杖站立.通俗地讲,所谓散文的哲理,就是要有意思,启发人的思维.有意思是多方面的,或情怀,如范仲淹《岳阳楼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或思想,如苏轼《赤壁赋》人与天地、与自然、与历史的关系;或爱情,如陶渊明《闲情赋》的“十愿”;或托物言志,如王勃《滕王阁序》“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或言趣,如欧阳修《醉翁亭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等,这些各自表达作者感悟,都是人生体验有意思的结晶.
有一种文章,极难写作,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弥漫禅性或神韵,让人思心徘徊,流连忘返.杨万里诗《宿新市徐公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说它有意思么,儿童逐蝴蝶,司空见惯,没意思得很.细细品咂,却又玩味无穷,虽然说不清道不明,却朦朦胧胧之中,感觉总有什么东西,揪着你的心不放.“无处寻”三字,若高僧讲经,有禅意、有神韵,可意会却难以言传,正是这种感觉.
这是散文的最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