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喆
(四川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达州 635000)
历史几经沧桑,文明几度兴衰。在19世纪前半叶,英国率先跨入了工业革命的门槛。这场革命被誉为“被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是“物质至上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原本可以充分利用这次经济大转型为英国人民带来新思潮和新价值取向的英国资产阶级工业革命,并没有建立起一个更甜美、更公道、更富有自我批评的社会,相反,它使千千万万群众原有的社会地位一落千丈,而迅速发展出一种为了利润而牺牲城市生活的局面:一边丰衣足食、灯红酒绿,而另一边则饥寒交迫、危机四伏。这便是为什么华兹华斯 (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借弥尔顿 (John Milton,1608-1674)的余晖把大英帝国勾画为自由的变身,而威廉·布莱克 (William Blake,1757-1827)却能感伤地描摹出伦敦那样的工业大都市的昏黑。艾米莉·勃朗特 (Emily Bronte,1818-1848)正是在英国资本主义工业文明逐渐由东南向西北偏移之际,开始对各种社会问题进行严肃而痛苦的思索。女作家在新旧思维的纠结中,在英国北部约克郡哈渥斯这样一个山村里完成了惊世之作《呼啸山庄》 (Wuthering Height)。通过“描写地区激烈的阶级斗争和英国的社会现象”[1],艾米莉“对工业文明和束缚人的天性的宗教进行了批评”[2],表现了女作家“对精神自由与独立的不懈追求”[3],它“是英国天才对于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得不到美满生活的宣言”[4],使得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面纱露出了最隐痛和羞于面世的赘疣,让人们更清楚地看到了生活被文明扰乱后的错综复杂和自然天性中一些宝藏的毁灭。文明给人类带来的究竟是灾难还是福祉,它的这种利益和弊端共显的两重性,启迪着艾米丽那个时代以及后来的人们不断进行研究和反省。
在遥远的过去,身材矮小的祖先站在“贫瘠”广袤的大地上,面对势不可挡的自然力量。为了生存和繁衍,他们发明了石器,学会了对火的控制,为自己建造了房屋,这便是人类文明的最初行动。为了更大限度地控制自然力量和尽可能多地攫取源源不断的财富,人类开始调节相互间的关系,尤其是完善和健全可支配资源的分拨所必需的法规和章程,由此而衍生出了文明的根本目的,即保护人类抵御自然的威胁和调节人际关系。文明的最初活动是要为人类谋福祉。
的确,文明的起源给人类带来了许多幸福:女作家艾米莉向人们展示了呼啸山庄的自然美——这里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瘦削的荆棘”“过度倾斜”的“矮小的枞树”、混杂的天空和群山、使人窒息的大雪,让人感到压抑的气氛,像有一种无名的力量要突破道道障碍即将迸发出来;她也向人们展示了画眉田庄的文化美——这里薄云阳光,田园花径,“镶着金边的”天花板、“铺着猩红色”的大地毯、举止温柔优雅的乡绅和彬彬有礼的佃户,使人仿佛进入了理想的天堂,催人与之融合。艾米莉用诗一般的语言描绘了这两个微观世界,使其具有了浓重的美学韵味,提醒文明的人应尊重自然中所发现的一切美,美就是文明的结晶,只有文明的人才是最善于感受大自然的鉴赏家;同样文明的目的也给人们带来了生活中的美满结局:我们不但看到了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在天堂完美结合——他们战胜了死亡,达到了升华的境界:他和他所爱的人不再孤单,黑夜里他们在旷野上、山岩上散步;还看到了哈里顿和凯蒂在人间出双入对——“他们的两颗心都向着同一个目标:一个爱着,想要尊重对方,另一个也爱着,想着获得尊重。他们共同努力,最后达到这个目标”[5]。
是的,这里的人充分享受着文明带给他们的幸福,他们就像马修·阿诺德 (Matthew Arnold,1822-1888)美好想象中的文明人一样,它给社会带来了“甜美和光明”[6]。这表明女作家艾米莉留恋那种昔日曾存在过而现在已经一去不复返的生活方式。然而,文明是把双刃剑,它也同时带给了这里的人们太多的不幸。马克思曾经告诫世人,“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7]。英国现代工业重塑出的文明,其结果是富有伴随着贫穷,奢华伴同着肮脏。“所有文明的起源——不论是否有亲属关系——都可以借用史末资将军的一句话:‘人类又在行动了’”[8]。正如小说家、政治家本杰明·迪斯累里 (Benjamin Disraeli,1804-1881)所说的两个民族贫富悬殊的状况那样,英国工业文明带来贫困、饥饿与愚昧,工人和城市贫民的健康和道德受到严重摧残。文明的起源制定了戒律,人的感情欲望在工业文明中缺失,人的自然欲望与生命力在工业文明中受到压抑,人的自然天性日益受到工业文明的削弱和扭曲。“每当文明向前迈出一步,不平等就会同时向前迈出一步”[9]。因此,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的人们所遭受的种族歧视、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和不均等的教育机会等,都是工业文明的副产品。
希斯克利夫一登台便是黑皮肤,黑头发。由于他的黑肤色,人们称他为“它”——是物体,不是人,他只有名,没有姓,这注定他不会成为恩肖家族中的一员,注定是要遭歧视的。种族歧视是工业文明社会对人类尊严无理的侮辱,使得个体在人类工业文明不断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蜕变为他人的仆从或自身无耻行为的仆从,这也使得希斯克利夫很快便成为祸端的根源。同样由于他的肤色,一开始山庄的小姐小凯瑟琳便当面狠劲地啐他,管家丁耐莉把他放在山庄外面的平台上希望他晚上走掉,山庄的小公子辛德雷和周围其他人都称他为吉卜赛野种;后来夜游画眉田庄时他被驱赶了出来,而和他一起从山庄来的小凯瑟琳却被邀请进了家门,成了田庄小公子埃德加·林顿和小姐伊莎贝拉的座上客。所有这一切让儿时的希斯克利夫彻底明白,即使自己无论如何表现,也无法进入上流社会。这无疑表现出英国工业文明时代的表面浮华所存在的无法弥合的阶级差距和社会不公。这也都导致成年后的希斯克利夫由于自己的儿子林顿·希斯克利夫浅的肤色和头发,也很快嫉妒和憎恨起了他。在艾米莉生活的维多利亚时期,除了早已扎根的种族歧视,严格的社会等级制也压得人也喘不过气来。作为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存在,流浪儿希斯克利夫无任何社会地位可言,他的出现是令文明人厌恶与愤怒的。此刻工业文明的炫丽斑斓似乎也只能在不辨菽麦的昏黑背景上闪烁。凯瑟琳虽然爱他,但却未能挡得住文明的诱惑,对机械文明的物质成果显得垂涎欲滴,与更具文明象征的画眉田庄的林顿少爷结了婚,成了文明的一分子。然而她的内心却是向着希斯克利夫,“埃德加只是他的一小部分,是她矫正自己进入文明圈的一个虚幻的存在”[10]。故生活在极不真实的现实中,不断承受城市文明的恶毒影响和腐蚀,凯瑟琳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在异化的现实中,成了一只甲壳虫,她就不可避免地成了文明的牺牲品。“情感本是人类进化的文明产物”[11],但若受到强权、财富、民风、言谈等等挤压腐蚀,便会转换以至荡然无存。可见当时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压倒了希斯克利夫那纯洁的爱情,展现出工业文明时期人性的晦暗面。种族歧视、严格的社会等级制导致的结果是,有钱有权有地位就能接受到良好的教育:辛德雷被送上了大学;埃德加和伊莎贝拉处处显得文雅、有教养;房客洛克乌德也自称很有文化。弃儿希斯克利夫年幼时就没有接受教育的机遇,后来加之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于知识的渴望已消退殆尽,要想爬入文明社会的圈子,他要付出超人的代价。工业文明社会教育的不均等影响着一代又一代,使得艾米莉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把上一代希斯克利夫因缺失教育而失去的爱情在下一代小凯蒂和哈里顿的身上找了回来。
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起源后的命运必将经历一个生长的过程,而其不平等性所催生的副产品也必将使得文明的发展呈现生与死的搏斗。早在英国感性的世纪,感伤主义作家奥利弗·哥尔德斯密斯 (Oliver Goldsmith,1730-1774)的《荒村》 (The Deserted Village)中,诗人就已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发展及圈地运动使农村陷入极度荒凉的境况发出悲哀的感叹,真实地记录了身处“矛盾时代”[12]的人们所面临的种种疑虑和困窘。查尔斯·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1812-1870)在其《艰难时世》 (Hard Times)中把故事的发生地柯尔顿象征为工业革命在19世纪给英国人民带来的最糟糕的一切。约翰·福尔斯 (John Fowles,1926-2005)在小说《法国中尉的女人》 (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中批评了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社会的发展不平衡、科技进步没有造福于大多数人民等种种弊端,人们没有自由,相互之间缺乏理解。正如法兰西资深社会学家亚里西斯·托克维尔 (Alexis de Tocqueville,1805-1809)在《英格兰与爱尔兰游记》 (Journey to England and Ireland)里所说的那样,在大工业城市看不到缓慢但又持续不断的政府行为,贫民窟发出恶臭的下水道里流出的是惠及世界的黄金,工业文明缔造了人间奇迹,但所谓的文明人却倒退为部落时期的野蛮人。也正如英国著名历史学家阿诺尔德·约瑟·汤因比 (Arnold Joseph Toynbee,1889-1975)在他的《历史研究》 (A Study of History)一书中把游牧民比作诚实的亚伯,把西方工业文明比作虚伪的该隐,告诫世人当代的该隐正在杀死亚伯。如此生长的文明必将蔓延到女作家艾米莉的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在这里自然界已不像姐姐夏洛特·勃朗特 (Charlotte Bronte,1816-1855)笔下《简·爱》 (Jane Eye)中的那样——一个芸芸众生仰望上帝、道德至上的世界,也不像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威廉·华兹华斯 (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所领悟到的自然界——给人以安抚,能抚平一切痛苦,反而更像维多利亚时代的桂冠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 (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所认为的那样——大自然吞噬猎物时牙和爪都是血红的,或更像同一时期美国女性诗人艾米丽·狄金森 (Emily Dickinson,1830-1886)在《显然是冷不放地》 (Apparently with No Surprise)中描述的那样——上帝是残酷的、自然界是无情的。同样,在艾米莉的《呼啸山庄》里,“自然界是冷漠的;人类之间充满争夺和竞争;善恶界限已不分明”[13]。
艾米莉所生活的维多利亚社会广泛存有人性束缚,尽管它是一个十分尊崇宗教信仰和伦理道德的资产阶级社会,但是,社会人的日趋完美却是自然人性蒙受严重损害的归宿和印记。“如果我们冷静客观地分析人类社会,社会最初展示给我们的就是强者的暴力和对弱者的压迫”[9]。在这样的弱肉强食社会里,人丢失了五光十色的人性,变成了机械僵硬的活动载体。原本肩负文明使命的工业革命在把光明带给人们的时候,实际上又重新制作了黑暗;原本通过工业文明可以升华人的潜在暴力,引导它们走向社会可以接纳的轨道,实际上文明的人却借故公平和自我保护的名义,不断地在施虐、犯罪。因而,“艾米莉这类伟大的维多利亚女性内心都有某种骚动不安的成分”[14],在她的笔下,人们看到工业文明的步步紧逼,原始荒野的节节败退,无论是呼啸山庄还是画眉田庄的过去美好生活正在退出历史舞台,大自然和上帝都不再似昔日般慈祥,人的道德水平在下降,人在挣扎着求生存。
生活在一个被维多利亚时代著名诗人马修·阿诺德称之为“黑铁时代”的时期,希斯克利夫是他的时代的必然产物。他遭文明社会所遗弃,得不到关心和爱,儿时的他只得自己静静地面对这个充满敌意和威胁的世界,对于文明社会的不满,也只能用沉默来表达。当那厌恶希斯克利夫过去曾骗取父爱的辛德雷逐渐成为呼啸山庄继承人时,可怜的希斯克利夫慢慢沦落到比仆从还要下劣的位子,时不时地还要遭受老仆人约瑟夫恶毒的鞭笞,而此时他那亲密无间的童年伙伴凯瑟琳也同样由于他的牵连而成了她哥哥辛德雷的施暴目标,原本快乐天真的凯瑟琳慢慢失去了一个富家小姐本有的富贵和尊荣。呼啸山庄那不断咆哮的狂风,此刻不只在庭院之外呼啸不停,在庭院之内也更加放荡不羁。过着文明人的生活,表面上一幅文明君子的风度的埃德加也在不断地打击着希斯克利夫。此时的埃德加,无论是他接受的教育还是文明的教养,都难以压制他的愤怒。为了彻底分散希斯克利夫对妻子的纠缠,“文明”的他给予“恶棍”的一击却使得凯瑟琳卧床不起,最终走向了死亡。对自己的妹妹埃德加也同样施着暴虐。他认为妹妹爱上希斯克利夫就是对家族的最大背叛,因而他便毫不犹豫地遗弃了伊莎贝拉,她只能背井离乡,在外艰难地度过自己的余生。伊莎贝拉唯一的后嗣林顿·希思克利夫来到这个文明的世界后,也在不时地演绎着自己自私有余、冷漠至极的短暂人生。为了完成父亲霸占田庄的阴谋,林顿·希斯克利夫无情地欺骗着爱恋自己的小凯蒂,毅然站在了不断残害小凯蒂的希斯克利夫一边。林顿·希斯克利夫盼望着自己的舅舅埃德加能很快死掉,到时自己就可成为田庄的小主人,但他的这个梦想却未能实现,最终也未能体验到文明的幸福。所有这些现象都符合弗洛伊德提出的这一文化哲学命题:“文明建基于对性力的压抑,压抑过分又会造成现代文明人的神经症”[15]。无论是在呼啸山庄还是在画眉田庄里,人们原有的道德标准受到严重的威胁,工业文明已给这里的人们带来严重的灾难,在这里“整个社会和被认为是文明的东西都是自私的同义词”[16];在这里,原本人性的光芒和审美的情怀已荡然无存,“人的正常情感已被彻底扭曲:憎恨代替关爱,残忍代替仁慈,生存只能依靠自身变得更加粗暴、野蛮和反叛”[17]。
在历史的每个阶段,人类都是在不断完善着自我,文明的目的是为了帮助人类更好抵御自然不确定性的威胁和调节人际更加和谐的关系,但文明的不断进步却同时束缚了人的自由,文明的发展使得人们不得不受到限定,屈从风尚、礼节以及社会群体的种种永恒束缚。然而对于在文明进程中所形成的条条框框,人们在其本能天赋中具有的强大攻击性也会自动出现。随着工业文明长驱直入,英国北方的人们也开始失去人的同情心,生活因而失去意义,人的一切价值标准也毫无意义,约克郡就要成为精神贫乏的虚无之地,这些悲观的心绪笼罩着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这里的人们已无法忍受文明强加给他们的种种限制和戒律,但他们没有自暴自弃,也没有舍弃对理想生活的向往,更没有停止对美好感情的追求,他们都纷纷起来设法摆脱不幸,为自由、平等和尊严而战。他们的反抗意味着自然人性中最强大的激情是无法被道德化、文明化的。《呼啸山庄》再次向人们揭示了女作家渴求社会提供最美好生活的思想倾向,进而诉说自己对英国工业文明的真切感受。
希斯克利夫是一个特定时期的象征,他被文明弃置在一旁任凭野性所驱使,在他的人性深处有种不可抗拒的原始力量,这种力量拒绝受到人为的道德文明的压抑。工业文明之风正在两庄的上空吹过,其赋予了希斯克利夫这位拜伦式的英雄的一种新的、更加奇特的力量。他正在沿用工业文明的手段来报复这个工业文明的社会,他的行为反映出了维多利亚时代人们的普遍心态——适者生存、社会生活缺乏公正标准。“他是站在人性的一边,如同我们同情孤儿奥利弗·特威斯特那般,我们也同样同情他”[18]。当他对凯瑟琳的酷爱、他的人生幸福变得愈加虚无缥缈时,这就意味他只能为公平和尊荣或者说为人生幸福的最基本需求而战斗。他不愿在工业文明的气息下任人宰割,对自由的长期期盼使得自我的洪荒之力奋不顾身地抵抗着文明的压制,由此便展开了颠覆文明的种种举动。他的对手个个被他击垮,对手的财产样样被他收入囊中,但他并没有从复仇中得到任何快乐,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社会名誉和家庭财富甚至终极复仇的快感对他来说都一文不值,这些都属于工业文明世界。他那极端残忍的报复手段使他更加远离文明世界,最终沦为了人们讨论中的大魔头,被无情地倾轧在文明的车轮下,成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祭祀物。这里“希斯克利夫对老门户自耕农恩肖一家和农业资产阶级林顿一家的侵犯,是工业资产阶级作用的一种隐晦曲折的表现”[19]。在一切社会制度中,人如果不批判 (更多地斩断)自己与动物的联系 (丢掉兽性),人所建立起来的文明,是有重大缺陷的。在反抗文明的路途上,他的宿敌辛德雷则选择了最野蛮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致醉。辛德雷无法承受文明社会带来的种种烦恼和压力,便嚷道:“奸诈和暴力是对付奸诈与暴力的正当手段”[5],最终他选择了酒醉,借助于这种排忧物,他能随时避开现实的压力,在自己的国度里找到具有更好的隐居处。同时画眉田庄埃德加为了抵御文明社会带来的痛苦和威胁,他选择的则是一种更有力,更彻底的方法——隐退。文明社会对他来言是一切痛苦和不幸的根源,想要得到任何幸福,就必须断绝与现实的一切联系,进而再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来代替原本可怕的世界,在那里,工业文明所衍生出的难以言状的怪胎才可消除,他才可得到符合自己愿望的东西。所以,埃德加一心期待着自己有一天能进入一个更美满的世界,在那里妻子正在等待着他。然而,在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不断的前行中,任何在绝望的挑战中走上这条通往幸福之路的人都将一无所获,因为他们已和文明的轨迹背道而驰,通常找不到人来帮助他们实现自己的妄想,他们已经化为工业文明的怪胎。和她哥哥埃德加一样,伊莎贝拉期望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她以两次出逃的方式向世人表明自己对现实的极度不满。她不愿生活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男人优于女人,在爱情和婚姻中,女人只能扮演天使加女奴的形象。她很快觉察到了工业文明以严格的束缚胁迫着自然的爱,逼她就范,要求她退出视野,她便立刻对文明采取了敌视的态度,因而也就站在了文明的对立面。对于工业文明的反抗,就连房客洛克伍德也不甘落伍,他将对机械文明的不满全部释放在他的梦魇中。对文明的恐惧和遭文明的压抑,使得他隐藏已久的愤怒无理性在山庄的夜晚爆发了出来。梦中那不宽恕和不必加以宽恕的罪,以及那凄怆和呼唤声和血淋淋的幻象,是这位在山庄遭受冷眼旁观、人格受到极大侮辱的房客向这个给自己带来莫大的苦楚且无处倾诉的文明社会发出的最强有力的还击。
这里的人们个个渴望挣脱枷锁,摆脱庸俗,他们都不遗余力地想去征服这个不可一世的社会,人人都想成为一个美丽世界的建设者和维护者,但工业化和物质进步的巨大洪流正在奔涌向前,它的不可抗拒的大潮在摧枯拉朽,把阻挡它前进的一切都无情地扔进历史的漩涡里。两庄的人们虽然进行着一场毫无获胜希望的战斗,虽然他们不断与周围世界脱节,虽然注定他们最终会被淘汰,虽然他们都是失败者,必须消逝,最后也确实消逝了,但他们的悲剧是那个时代造成的,是不可避免的,工业文明的进程是无法逆转的。女作家艾米莉把这一悲剧形象地记录了下来,留给后来的人们不断地去审视。
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从出生到发展始终未能用适度的力量去接受自然人性的挑战,它的未来必将呈现举步不前,甚至垂死挣扎的前景。人生来就与大自然有着息息相通的密切联系,对大自然怀有深沉的热爱,而“科学和艺术的发展亵渎了人类善良纯朴的天性,造成了良知道德风尚的堕落”[20],资本主义文明之光从地平线升起之时,也就是人们道德消失之日。尤其随着城市文明不断地加强,个人和社会也在不断统一协调的时候,“人的自然天性日益被城市文明削弱和扭曲”[21],逐渐沦为文明的附属品。看来文明的东西要对我们的不幸负主要责任,但是人类社会的发展始终伴随文明的发展,而文明产生的原始目的就是出于最大限度捍卫人类社会的利益,所以自然而然会对个人的种种活动进行管控、规范和整合。人生的价值是多元化的,每一次文明的发展都会衍生出其异常的价值观,所以人生的价值体系都是残缺不全的。不错,我们是变得文明了,然而为此我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失去了原有的自然人性,滋生了许多的罪孽,这就注定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前景不可避免的缺憾。
在维多利亚时代,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进步”并未能掩盖资本家敛财的冷酷,并未能消除饥寒交迫中劳动大众传来的啼哭声,并未能阻止接踵而至的疾病和死亡。人们已深刻意识到现代文明生活对他们灵魂完整性的侵蚀与日俱增,他们的意识与潜意识、智力与想象力、外部世界与内心世界都让他们一分为二。在感知英国19世纪上半叶工业文明给大众带来难以言状的痛苦方面,很少再有人能超越女作家艾米莉,《呼啸山庄》就是对这些问题所进行的形象解答。因此男主人公希斯克利夫继续着无止境的自省,尽力去通过放弃做到个体整合,保持个体完整,并以死亡来完善生活。“从表面上看,他的复仇似乎是他本人的私仇,实际上,这是他多年情感压抑的总爆发,在某种意义上讲,这是作者对当时世俗不可抑制的愤怒和抗争”[22]。希斯克利夫在内心拒绝接受所谓的文明社会的价值观,看到的世界是如此阴暗、冷酷、残暴,人类的生活中全都是悲剧,于是接踵而至的就是他的内心崩溃。这里艾米莉向人们揭示“社会转化过程中人的自然本性和物质文明的对峙,以及由此引起的内心的矛盾和冲突,在追求文明的过程中所付出的人性代价”[23]。随着希斯克利夫的死亡,最后由身上流着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血液的哈里顿和小凯蒂重新建立起了一个文明以此为基础的和平、祥和的人性世界。他们的结合使得原有的农耕文明和现在的工业文明找到了平衡点。“林顿家族所代表的资产阶级价值此时已经入侵呼啸山庄”[24]。这里女作家传达了她对未来文明的信念,“但是受文明影响而以此产生一个女诗人梦想中的理想世界仍然任重而道远”[25]。无论是希斯克利夫、伊莎贝拉,还是辛德雷、埃德加等,他们都不同程度受到来自文明社会的戕害,都是徘徊在工业文明边缘的幽灵,他们那强烈的感情、卑鄙和邪恶的冲动,他们所显示出的智慧和谬误、丑恶和美德,这些都是文明孕育在他们心中的。但在与文明社会相整合的过程中,他们都没有妥协,他们内心那种古老的、天生的、本性的、自然的和淳朴的东西未被文明所征服、未被人为的道德规范所制约,他们都在不懈地追求着各自的自由。“放弃自己的自由,就是放弃自己做人的资格,就是放弃人类的权利”[26]。尽管最终这些主人公们各自只能在不宽宏的生存环境里寻觅自己变态的成长空间,但这已是人类走向文明迈出的伟大的一步。“恩肖和林顿家族的历史,尽管不那么显眼,但却有着非常精细的记录,他们的家族史本身就是一段文明史”[27]。女作家在这里不仅表达了对人类文化命运忧虑,而且也表明了在工业文明的残垣断壁中重建文化传统的希望和信心。
在英国工业化进程中,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确实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物质享受,但它造成了对自然环境和自然人性的双重破坏,使得旧的信仰逝去,而新的还未稳固。时代正处于阵痛之中,这一切致使生活在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的人们不再有诚恳的友情,不再有真诚的尊敬,不再有深厚的信心。在这样的工业文明中,借用弗罗姆的话来说,“我们的生存不是充满了友爱、幸福和满足,而是充满了精神上的混乱和迷惑”[28]。和这些文明的批评者一样,女作家也深刻地意识到了工业文明对文化、人类灵魂的摧残,这与艾米莉理想中的一切相去甚远,让她感到十分悲哀。亲眼目睹,亲身感受,诉诸笔端,因此《呼啸山庄》承载了女作家更多的思考和疑问,或者像丁尼生那样,女作家“模糊地相信更伟大的希望”[29]。可以说《呼啸山庄》是艾米莉对西方工业文明的未来进行的反思,是艾米莉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给自然界的摧残和人们传统生活方式的破坏所发出悲戚的唏嘘,是她在文明社会生活本身的压力下发出的一声绝望的痛苦的呼喊,是作者价值困惑的产物,“是对近代文明的控诉”[30]。当我们的目光不断聚焦于当下物质、技术的飞速发展时,我们对于文明前景的自省,却如同纽约世博会馆地下所掩埋的“时间舱”里爱因斯坦的那封信一样,被逐渐淡薄而忘却。
几千年前,雕刻在古希腊阿波罗庙宇上的“认识你自己”的箴言,表达了人类需要审视自己和改造自己的迫切愿望。在英国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进程中,累累暴行督促我们深刻反思“文明开化”到底意味着什么。工业文明最大的成就就是使感性屈从于理性,而人类更崇高的部分——精神世界——却被满怀仇恨和胜利喜悦的科学完全抛弃、放逐了。如果只有技术进步而无社会进步,人类的痛苦将会自动地增大。正如英国著名的历史学家阿诺德·汤因比所预言的:“如果我们西方文明确实已经崩溃了的话,它的瓦解就不可能是太遥远了”[31]。希斯克利夫所代表的愤怒和残忍是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体制的产物,这一体制宣称可以征服自然力量,但它却常常比自然力量表现得更残忍和更无人道。在呼啸山庄和画眉田庄里,自然界和自然界内外的现象一直在“呼啸”着,人的内心也一直骚动不安。《呼啸山庄》给了我们这样的启迪:人类是文明的直接毁灭者,是自己的夺命者,人类文明的创造物容易被毁坏,而制造它们的科学和技术也同样可以用于湮灭它们,因而,资本主义工业文明永远存在崩溃的威胁,而维多利亚王朝一直精心打造的工业文明也必将很快走向衰落。随着工业文明以其高压态势不断地扩展,勃勃生机的山庄和美丽优雅的田庄即将满目疮痍,因为“秋天的风暴”就要来临,那时不会再看到自由的飞蛾在枝繁叶茂的石楠丛和婀娜多姿的兰铃花中扑飞,同样也不会听到清新的柔风在郁郁葱葱的草间吹动,如何让两庄的人们顺利挣脱长期的煎熬,平安寻觅到慰藉心灵的精神归宿,永远实现人性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处?希斯克利夫和凯瑟琳的幽灵出没于荒野之中,在某种程度上提供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