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思无邪”考释

吴从祥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论语·为政》中，孔子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论《诗》之语：“《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对于此处“思无邪”之意，学者们意见不统一，孰是孰非，实有再探讨之余地。

一、《鲁颂·駉》之“思无邪”

众所周知，孔子所引“思无邪”源出《诗经·鲁颂·駉》。《鲁颂·駉》四章，前后共用了八个“思”字：

思无疆，思马斯臧……思无期，思马斯才……思无斁，思马斯作……思无邪，思马斯徂。[2]

对于此处“思”字，《毛传》未释。郑玄皆作“思虑”解：“僖公之思遵伯禽之法，反覆思之，无有竟已，乃至于思马斯善，多其所及广博。……思伯禽之法，无厌倦也。……思伯禽之法，专心无复邪意也。”[3]颖达《毛诗正义》同之：“此僖公思遵伯禽之法，反覆思之，无有竟已，其所思乃至于马亦令之使此善，是其所及广博，不可忘也。……故言反覆思之无竟己。言伯禽之法非一，僖公每事思之，所思众多，乃至于思马斯善。”[4]后朱熹等人从之。朱熹《诗集传》：“思无疆，言其思之深广无穷也。……思无疆，则思马斯臧矣。”[5]

在《诗经》中，“思”字除了作“思想、思虑”解外，还可以作语气词，可用于句首、句中、句末。(1)详情参见王引之《经传释词》卷八“思”条。王引之著，李花蕾点校：《经传释词》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70-171页。《周南·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毛传》：“思，辞也。”[6]《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毛传》：“思，辞也。”[7]清代学者对《駉》中之“思”作了明确解说。俞樾《茶香室经说》卷四“思无疆”条：“窃谓此篇八‘思’字，皆语词，并承上句而言。”[8]王先谦《三家诗义集疏》：“案：上‘思’，思虑，下‘思’语词。”[9]

因《駉》中八个“思”字皆在句首，故在此不讨论《诗经》句中和句末“思”字，而仅对句首“思”字作一番考察。现将《诗经》中除《駉》之外句首“思”字句罗列如下。

出处《诗》句《毛传》郑《笺》《正义》《经传释词》《邶风·泉水》思须与漕思之《小雅·谷风》思我小怨反(而)思《小雅·车舝》间关车之舝兮,思娈季女逝兮思得思得语辞①《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辞也愿也(从《毛传》)语辞《大雅·思齐》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常思常思语辞《大雅·公刘》迺裹糇粮,于橐于囊,思缉用光思在语辞《周颂·思文》思文后稷,克配彼天思(先祖)思(先祖)语辞《周颂·载见》永言保之,思皇多祜思(使)语辞《周颂·载芟》有嗿其馌,思媚其妇②语辞《商颂·泮水》思乐泮水,薄采其芹(3次)己思已思语辞

从上表可以看出，除了《泉水》和《谷风》中的“思”字可确定为“思想”之外，其他九条，《毛传》仅作注一条。对于这些“思”字，郑玄大多作“思想”解，而王引之认为全为语气词。

从构成来看，这九条可分为两类：

(1)思+主谓式：如：“思娈季女逝兮”“思皇多士”“思皇多祜”“思文后稷” (克配彼天)等。

(2)思+动宾式：如：“思齐大任”“思媚周姜”“思缉其光”“思媚其妇”“思乐泮水”等。

从句式结构来看，除去“思”字，这两种句式皆结构完整。故如王引之所言，这些“思”字皆为语气词。再看看《駉》中的“思”字句。“思马斯臧”“思马斯才”“思马无作”“思马斯徂”，皆合于“思+主谓”式，故这四个“思”当皆为语气词。“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除去“思”，仅为一个词，而无法构成完整句子结构，因此“思”只能作实词“思想”解。可见，王先谦所言可信，“思无邪”之“思”当作“思虑”解，并非语气词。

二、《诗》“无邪”乎？

对于“无邪”之意，学者们意见较为统一，认为指的是纯正、不邪恶。(2)李光地《榕村语录》卷十三：“‘邪’字古多作‘余’解……‘思无邪’恐是言思之周尽而无余也。”转引自刘毓庆主编：《诗义稽考》，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3855-3856页。此说牵强，几无从之者。众所周知，《诗经》是一部诗歌集，其早在孔子之前便已形成，孔子曾把它当作教科书传授给学生。从今本来看，《诗经》的内容丰富，情感多元，有赞颂之作，有抒情之作，也有不少批判、讽刺之作，如《正月》《节南山》《雨无正》等。早于孔子的季札便已关注到《诗经》不尽善之处。《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季札于鲁国观乐，曰：“ (二《南》)勤而不怨…… (三《卫》)忧而不困…… (《王》)思而不惧…… (《齐》)民弗堪也…… (《魏》)险而易行…… (《陈》)国无主……自《郐》以下无讥。”[10]孔子认为《诗》“可以怨”。孔安国注云：“怨刺上政。”[11]朱熹注云：“怨而不怒。”[12]可见，《诗》有怨气，多批判之声。上博简《孔子诗论》多论《诗》之不善。[13]第八简：“《十月》善諀言。《雨无政》《节南山》，皆言上之衰也，王公耻之。《小旻》多疑，疑言不中志者也。《小宛》其言不恶，少有危焉。《小弁》《巧言》，则言谗人之之害也。”[14]可见《孔子诗论》作者认为《诗》非尽善，多有怨愤之气。孟子云：“《小弁》之怨。”[15]后世学者多认为《诗》多衰世之作，多哀怨之情。《毛诗序》：“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16]郑玄《诗谱序》：“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然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17]可见《诗》并非“无邪”，而是充满了怨气。

《论语·为政》：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18]对于此处“思无邪”，目前学界主要有两种解说。

“思”为语气词。《项氏家说》：“思，语辞也。……用于句首……说者必以为思虑之思，则过矣。”[19]程树德《论语集释》：“‘思’字乃发语辞，非心思之思，当从项说。”[20]作如是解，则孔子认为《诗》三百“无邪”。

“思”为“思想”。杨伯峻《论语译注》：“孔子引用它却当思想解，自是断章取义。俞樾《曲园杂纂》‘说项’说这也是语辞，(3)俞樾观点见于《曲园杂纂》卷二十八“说项”中“诗中思字”条。赵一生主编：《俞樾全集》第八册《曲园杂纂》，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274-275页。恐不合于孔子原意。”[21]杨氏并将此句译为“思想纯正”。据杨氏之说，孔子认为《诗》三百“思想纯正”。

春秋时期，断章取义引《诗》之风盛行。“孔子生当春秋末季，赋诗断章的风气，不可能不影响到他。”[22]《论语》中孔子引《诗》，多为断章取义，如《八佾》引《硕人》，《宪问》引“深则厉，浅则揭”等，皆是如此。《礼记》中孔子引《诗》，多用本义，如《孔子闲居》引“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等。因此，“思无邪”是否为断章取义，还得从上下文义来加考查。

如上所述，《诗经》中多哀怨之作，充满怨气，“不是一部《诗》皆‘思无邪’”。[23]因此，如果将《诗》三百概括为“无邪”，显然不合于《诗经》实情。《诗经》思想复杂，并非完全“思想纯正”，如果将其概括为“思想纯正”，显然也不合于《诗经》实情。程树德《论语集释》：“惟三百篇仍有淫诗，而曰‘思无邪’，颇难自圆其说。”[24]正有如此矛盾，于是学者提出新说，加以圆通。《朱子语类》：“所谓无邪者，读《诗》之大体。”[25]所言甚是。可见，孔子“思无邪”并非评论《诗经》本身，而是表达读《诗》、学《诗》的体悟和看法。

三、孔子之“思无邪”

如上所述，《论语》中的“思无邪”并非评论《诗经》之语，而是表达读《诗》、学《诗》的体悟和看法。后世注家对此已有所论说。汉代包咸将“无邪”解为“归于正。”邢昺则将“无邪”释为“防邪归正”。《论语注疏》：“此章言为政之道在于去邪归正，故举《诗》要当一句以言之。……《诗》之为体，论功颂德，止僻防邪，大抵皆归于正，故此一句可以当之。”[26]朱熹则将“无邪”释为“归性情之正”。《论语集注》：“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性情之正而已。”[27]朱熹《诗集传》：“盖诗之言美恶不同，或劝或惩，皆有以使人得其情性之正。”[28]可见，孔子“无邪”并非指《诗》“无邪”，而是使读者“无邪”。

如上所说，《駉》“思无邪”之“思”，是思虑、思想的意思。《论语》中“思”共出现24次，皆作“思想、思虑”解。[29]“思无邪”，大体同于杨伯峻所言“思想纯正”。

《论语》和《礼记》中有不少孔子引《诗》、论《诗》资料。总体而言，孔子是从功利的角度来看待《诗经》的。《论语·季氏》：“不学诗，无以言。”[30]《礼记·仲尼燕居》：“不能《诗》，于礼缪。”[31]《论语·阳货》：“ (诗)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32]《论语·子路》：“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33]这些论说的是《诗》的各种实用价值。《论语·阳货》：“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34]兴、观、群、怨，是孔子“关于如何通过诗歌表达情志所能发挥的社会作用的比较全面的概括”。[35]不仅如此，孔子还非常重视《诗》的教化之功。《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36]孔子非常重视《诗》教，其言“思无邪”亦当从《诗》教角度来理解。故笔者认为“思”是使动用法，“思无邪”意指“使思想无邪”。这正合于“温柔敦厚”之教。朱熹有类似的说法。《朱子语类》：“所谓‘无邪’者，读《诗》之大体，善者可以劝，而恶者可以戒。”[37]朱熹《诗集传》：“学者诚能深味其言，而审于念虑之间，必使无所思而不出于正，则日用云为，莫非天理之流行矣。”[38]“使无所思而不出正”，即指“使所思归于正”。可见，“思无邪”表达的是孔子《诗》教思想，是“温柔敦厚”之教的另一种表达。

简而言之，孔子“思无邪”中的“思”并非语气词，而是实词，意为“思想”。结合上下文和孔子《诗》教观，“思”为使动用法，“思无邪”意谓学《诗》可以使人思想纯正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