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梦〉评论》看王国维的体验美学

任 军，唐梦雪

(西华师范大学 文学院，四川南充637002)

一、问题的提出

在近现代文学史上，王国维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思想来解读《红楼梦》和讨论相关艺术、人生问题。[1]1904年，王国维在其主编的《教育世界》第8—10、12、13期连载了《〈红楼梦〉评论》，后收入1905年出版的《静庵文集》。全文分“人生及美术之概观”“《红楼梦》之精神”“《红楼梦》之美学上之价值”“《红楼梦》之伦理学上之价值”“余论”五章，共计14 000余字。

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直接化用了叔本华、康德等人的哲学、艺术思想，融合了中国人熟悉的佛家理念和庄周哲学，自觉运用系列美学概念、结合文本展开理论论证，形成了结构完整的学术论文——相对于传统文学批评过于零碎的感悟式评点而言，这无疑具有划时代的超越性价值，完全可以视为中国现代文学批评的开山之作。[2]

自然，他对《红楼梦》的解读也遭到了一些后来者的反思和批判，其中叶嘉莹的观点颇具代表性：“不可先认定了一家的哲学，而后把这一套哲学全部生硬地套到一部文学作品上去。而静安先生不幸就正犯了此一缺点。因此在《〈红楼梦〉评论》一文中，他虽有极精辟的见地，却可惜全为叔本华的哲学所拘限，因而遂不免有许多立论牵强之处。”[3]王氏解读《红楼梦》的确有其偏颇之处，但叶嘉莹以及诸多学者的批评也没有抓住王国维行文思路的关键。表面上看起来，王国维是“先认定了一家的哲学”，而后把“这一套哲学”套到要解读的文学作品上去。但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什么是“这一套哲学”而不是别一种哲学，王国维在论文中描述的人生感悟是否就是叔本华原汁原味的人生哲学的“套用”？评论文章的行文顺序是否与思想观念闪现在论者头脑中的次序完全对应(有无可能先写出来的并不是论者先想到的)？对这些问题的探寻，可以更真切地把握王国维的立论思路和他解读《红楼梦》的思维“原点”。

二、建立在切己人生体验基础上的美学思考

王国维对《红楼梦》的解读并非生硬地套用叔本华等人的理论，而是源自其真切的人生体验，源自他对人生根本问题的哲理化思考。这里所说的“体验”是“经验中见出深义、诗意与个性色彩的那一种形态”，“体验与深刻的意义相连”。[4]在《〈红楼梦〉评论》中，王国维借用了西方的哲学思想与美学观念，同时也融入了他自己对这些思想观念的个人化理解，甚至可以被视为是某种程度上的“误读”。但也就是在这样的“误读”中，融入了他自己的人生经验，并在这些经验中蕴含了“深刻的意义”，使之成为一种人生“体验”。而所谓“生硬地套用”理论者，是罔顾作品实际，也对借用的理论缺乏真挚的生命体认，削文本之“足”适理论之“履”。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当不属此列。

首先，王国维之接受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有其人生体验。在读叔本华之前，王国维经历了一系列的人生苦痛：其一，3岁丧母，养成了他内向忧郁的性格，“体素羸弱，性复忧郁”5283，以至于其父在日记中以恨铁不成钢之心态说他“作事言谈，从不见如此畏缩拖沓。少年毫无英锐不羁，将来安望有成”[6]；其二，曾被称为“海宁四才子”之一的他却数次失败于科场；其三，向往新学，却因家贫而无力去国外留学；其四，虽然得到罗振玉的资助留学日本，却因生病，只半年而返；其五，在通州师范学校失败的从教经历(1903年)。这种种的不如意加剧了他对人生的悲观感受，若是一个本身资质平平、胸无大志之人遭受了这样一些失败，或许还能够以“命该如此”之类的言辞来安慰自己；但偏偏当时的王国维是一个天赋极高而又有着强烈求知欲的青年。因此，他在接二连三地遭受挫折之后的内心苦痛是常人所不能够理解的。在这样的心路历程中，他越来越亲近于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

其次，王国维对《红楼梦》的解读有具体的文本依据和独特的阐释理路。其一，以主人公贾宝玉的来历为解读全书的纲目，认为正是被弃用的补天石有了“灵性”，产生了“生活之欲”，才有了贾宝玉在人世间的痛苦经历；其二，指出金钏、尤三姐等人“求偿其欲而不得”属于“非解脱”，区分了惜春、紫鹃式的“解脱”与贾宝玉式的“解脱”，认为前者是“宗教的”，后者是“美术的”，从而论证了贾宝玉是能够揭示全书主旨的主人公；其三，认为宝黛爱情超越了“眩惑之原质”(1)王国维所谓“眩惑”，大致是指刺激人产生“生活之欲”的作品之特质，比如“讽一而劝百”艳情小说。的男女之欲，从而呈现出“壮美”特质。在这样的阐释过程中，王国维并没有照搬西方理论，而是以文本为依据，结合自己的人生体验，得出了独具个性的一系列结论。

再次，王国维更多的是借叔本华的哲学思想来阐发他自己的人生体悟和读《红楼梦》的感受，而不以介绍原汁原味的叔本华哲学为要务。我们不能简单地以行文的先后顺序来理解作者的思考路径。虽然王氏先以第一章谈“人生及美术之概观”(此处“美术”等同于现今之“艺术”)，后面才逐次谈到《红楼梦》的主题及其悲剧精神，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先想到了叔本华、康德等西哲之思想学说，然后才觉得可以用《红楼梦》来加以印证。在王国维作于《〈红楼梦〉评论》之前的一些诗歌作品里，比如《病中即事》《蚕》等，已经出现了与《红楼梦》中的悲剧精神相契合的一些表达。根据这些事实，不妨推论：王国维先有情动于中的悲剧意识，对《红楼梦》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然后才联想到自己读过的西哲之书可以用来对《红楼梦》的精神世界加以解说和印证。[7]

最后，基于上述原因，我们讨论王氏对《红楼梦》解读的偏颇之处，就不宜老是纠缠于他对叔本华的“误读”[8]，或是西学方法与中国文学对象的“错位”诸如此类的问题。因为这样的思考方式是侧重于考察西方的理论框架是否跟作品实际相符合的问题，还是以西方理论或方法之“矛”去投中国文学作品之“盾”。我们应该转变思路，用批评者的生命体验和理论思维之“矢”去射文学作品实际之“的”；西方的理论与方法只是众多射“的”之“矢”的“箭头”，而批评者自身的生命体验和理论思维才是推动中“的”的最终原动力。具体到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其偏颇之处在于用一己之体验(“欲与生活与苦痛，三者一而已矣”)代替了具有多种可能性的人生意义，然后又用这单一的人生体验(或哲理感悟)去规整丰富多彩的小说世界，从而确立《红楼梦》的主旨就是：“实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1]9虽然他也结合作品对“解脱之道”的内涵有较细致深入的探讨，对《红楼梦》作为“彻头彻尾的悲剧”“悲剧中之悲剧”之美学价值多有阐发，沾溉后人，其泽甚远；[9]但总体上看，王国维对《红楼梦》的解读难免显示出“片面的深刻”之特质，我们固然要高度肯定其难以低估之批评史价值，但其“片面性”之缺失也毋庸讳言——这里仅仅就其总体缺失而言；至于王氏论文中一些缺乏学理性的具体论断则不再赘述。

三、王国维体验美学的当下意义

对批评王氏《〈红楼梦〉评论》的普遍观点进行反思的意义在于：不能把《〈红楼梦〉评论》的缺点等同于当前学界的一种“食洋不化”、用理论套作品的不良风气，应该看到两者的本质区别。王国维是带着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找到了一种可以给他提供精神慰藉的人生哲学，他对《红楼梦》的评论更多地带有“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10]之特质，他思考的路径是：首先有自己的人生体验与《红楼梦》以及叔本华哲学的契合，然后才借用西方学说对《红楼梦》加以阐发；西方学说只是思想材料，而不是标举自己理论时髦的利器。

王国维的这种解读作品的运思方式，大致契合“体验美学”之要义。体验美学，“关注‘体验’生成的基础，即‘生命本真意义’所在，因为‘体验’即是对生命本真的体认。”[11]王国维本身是内敛型人格，在留日期间及回国后的几年之内，对哲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自述“自是始决从事于哲学”[5]283，应该就是指撰写《〈红楼梦〉评论》前后的时段。因此，他是带着对生命本真的体认，融合了自己对人生问题的思考，在借助中西方哲学思想解读《红楼梦》的过程中，形成了独属于他自己的体验美学。这样的体验美学也渗透在他此后的代表作《人间词话》中，他对李煜词的评价、他提出的“三境界”说、他关于诗人对宇宙人生“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精辟论说……都超越了一般性的人生“经验”的感悟，上升到形而上的哲思层面，成为一种“反思式观照”。这也是王国维美学思想超越一般诗话诗论的深层原因。

反观当下的文学研究，常见到两种倾向：一是“理论套作品”，二是主动放弃理论探索或厌弃“西方话语”。“理论套作品”的做法，往往是为创新而创新，为理论而理论，为了使自己的评论或研究看上去更“高大上”而填塞一些西方理论、学说；其结果无非两种：要么理论和作品是强行牵连的“两张皮”，要么就是中国的文学作品或文学现象仅仅是证明了西方理论颠扑不破的“真理性”，证明了西方哲人的高大和伟岸——手段和目的完全颠倒。所谓“强制阐释”即是针对此种现象而言[12]。

主动放弃理论探索或厌弃“西方话语”的现象，是因为痛感中国文论的“失语”，也因为受到解构思想的影响，相当部分研究者自动放弃了理论的形而上思考，对生命本真之思的体验美学也就此遁形，史料整理、资料收集成为学术研究的阳关大道，文学理论难以“理直”而“气壮”。(5)我们并非歧视史料整理，也对“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集史料的学者充满诚挚敬意；但是，若学界唯尚史料整理，而轻视乃至回避研究者的本真体验和理论提升，如此学术生态同样堪忧。当前，要坚持“文化自信”，就是要在以“中”为主的基础上，广泛吸收西方文化中的优秀成分。对于西方理论话语，我们不必避讳，要以“沉着，勇猛，有辨别”的姿态“拿来”，[13]方为真正的自信。回望历史是为了更好地展望未来，重新审视王国维以及与之类似的前辈学者“体验美学”的形成过程，珍视其批评史价值，或许可以成为我们求实问道、坚守学术之本的一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