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延平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陆贾与贾谊皆为汉初参与过“过秦”讨论的政治家。对二人“过秦”思想的比较研究,不仅有助于进一步地了解他们的思想,亦能利于更深入地认识汉初社会的思想演变。目前学界对陆贾与贾谊二人的“过秦”研究主要集中于宏观层面(1)目前学界对陆贾与贾谊“过秦”思想的比较研究,主要集中于对秦朝历史地位的认识、对秦亡原因的总结、对治国方略的选择及历史观的差异等多个较为宏观的方面,如梁安和就主要从对秦亡历史教训的总结、治国思想、历史观与矛盾观等角度比较了陆贾与贾谊二人在“过秦”思想中的差异(详见梁安和.贾谊思想研究[D].西安:西北大学,2006:142-156)。,较少关注二人“过秦”思想中的微观比较。本文从物质享受这一角度入手,探究陆贾与贾谊的过秦异同,并以此为基础,进一步讨论这种异同的成因。
“过秦”是汉初思想界的重大议题之一,据《史记·郦生陆贾列传》载,刘邦曾让陆贾“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1]3507,贾谊也写有著名的《过秦论》,二人相关的“过秦”思想各保存于今本《新语》与今本《新书》之中,其中,陆贾与贾谊的“过秦”思想在物质享受的认识方面出现了分歧。
陆贾在“过秦”时认为,秦朝灭亡的原因之一是秦始皇“多欲图利”,破坏了制度,即“秦始皇骄奢靡丽,好作高台榭,广宫室,则天下豪富制屋宅者,莫不仿之,设房闼,备厩库,缮雕琢刻画之好,博玄黄琦玮之色,以乱制度”[2]77。台榭与宫室为秦始皇追求物质享受的表现,陆贾认为,正是因为秦始皇注重物质享受才使得秦朝失去了制度,进而走向了混乱。为此,陆贾还引用其他帝王的相似事例予以佐证:“楚平王奢侈纵恣,不能制下,检民以德,增驾百马而行,欲令天下人饶财富利,明不可及,于是楚国逾奢,君臣无别。”[2]77楚平王与秦始皇一样,通过奢侈的物质享受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结果也使得楚国“君臣无别”,失去了正常的社会秩序。为此,陆贾认为,统治者应向古代的圣王学习,拒绝外在的物质享受,以形成良好的社会风俗,即“圣人不用珠玉而宝其身,故舜弃黄金于崭岩之山,捐珠玉于五湖之渊,将以杜淫邪之欲,绝琦玮之情”[2]45。基于此,陆贾在“过秦”时,将秦始皇追求物质享受的一面规律化,认为帝王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容易导致国家的混乱。因此,帝王应拒绝宫室、衣服等外在的物质享受,而追求内在的高尚道德,甘于普通、平淡的生活,进而将之施用于治国理政之中,即“故圣人卑宫室而高道德,恶衣服而勤仁义,不损其行,以好其容,不亏其德,以饰其身,国不兴不事之功,家不藏不用之器,所以稀力役而省贡献也”[2]167。
除了对帝王物质享受持反对态度外,陆贾还将这种对物质享受的反对态度,扩展至君子人格的塑造与平民阶层的生活之中。关于君子人格的塑造,陆贾认为服饰与饮食等外在的物质享受,只是小人自我夸耀的一种表现,即“夫怀璧玉,要环佩,服名宝,藏珍怪,玉斗酌酒,金罍刻镂,所以夸小人之目者也”[2]167,这种现象极不利于君子自身品德和人格的修养,君子应该远离它们,即“君子远荧荧之色,放铮铮之声,绝恬美之味,疏嗌呕之情”[2]63。只有如此,君子才能致事而立功,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即“是以君子博思而广听,……见邪而知其直,见华而知其实,目不淫于炫耀之色,耳不乱于阿谀之词,虽利之以齐、鲁之富而志不移,谈之以王乔、赤松之寿而行不易,然后能一其道而定其操,致其事而立其功也”[2]182。
对于平民阶层,陆贾认为大众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容易导致社会风俗的败坏,即“后世淫邪,增之以郑、卫之音,民弃本趋末,技巧横出,用意各殊,则加雕文刻镂,傅致胶漆丹青、玄黄琦玮之色,以穷耳目之好,极工匠之巧”[2]25。而这种败坏的社会风俗,反过来会进一步加重平民阶层的物质享受之欲,进而导致他们弃本趋末、舍弃农事而极尽物质享受之巧,形成“五谷养性,而弃之于地,珠玉无用,而宝之于身”[2]45的荒谬情形,即“夫释农桑之事,入山海,采珠玑,捕豹翠,消筋力,散布泉,以极耳目之好,快淫侈之心,岂不谬哉”[2]167。在陆贾看来,如此追求物质享受之巧的社会,最终的结果只会走向灭亡,即“朴质者近忠,便巧者近亡”[2]62。
由上可见,陆贾对物质享受持彻底的否定态度,且这种否定的范围几乎贯穿了社会的各个阶层。
贾谊的“过秦”思想主要保存于今本《新书》之中。细究此书可以发现,贾谊并未从秦亡中总结出反对帝王物质享受的历史教训。即使《过秦》篇中有“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之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3]13一类的语句,贾谊似乎也并不是在反对二世对阿房宫的享受,而是批判其不能“忧海内之患”“正先帝之过”,不能与民“自新”,反而进一步加重了社会的暴乱,加速了秦朝的灭亡,即“向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盛德与天下,天下息矣。……虽有狡害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弭矣”[3]12。
与陆贾反对帝王物质享受的态度相反,贾谊认为帝王应有合理的物质享受,因为这符合历史之道,即“古者以天下奉一帝一后而节适”[3]105。贾谊在《服疑》中说道:
制服之道,取至适至和以予民,至美至神进之帝。奇服文章,以等上下而差贵贱。是以高下异则名号异,则权力异,则事势异,则旗章异,则符瑞异,则礼宠异,则秩禄异,则冠履异,则衣带异,则环佩异,则车马异,则妻妾异,则泽厚异,则宫室异,则床席异,则器皿异,则饮食异,则祭祀异,则死丧异。故高则此品周高,下则此品周下。(《服疑》[3]48)
贾谊认为,服饰既为身份高低的象征,帝王理应享受最好的待遇。同理,与服饰同类,同样作为身份象征的旗章、冠履、环佩、车马、宫室、器皿、饮食等外在的物质形式,根据“高则此品周高”的原则,帝王亦应获得其至美至神的享受标准。帝王以下的其他人,以自己的等级身份为凭依,享有与其身份相匹配且低于帝王的物质享受权。此外,贾谊还认为,不但帝王能有合理的物质享受,同为皇室的诸侯王亦应有合理的物质享受,并且帝王应为此提供相应的保障,即“爱之,故使饱粱肉之味,玩金石之声;臣民之众,土地之博,足以奉养宿卫其身”[3]34。可见,贾谊认为以帝王为代表的统治阶层应享有与其身份相匹配的物质享受权。
贾谊虽然认同帝王享有合理的物质享受权,但却反对平民阶层对物质享受的追求,这一点是与陆贾相同的。贾谊认为秦朝灭亡的原因之一,是其不施行德治,而一味地“繁法严刑”,从而导致众叛亲离、社会败坏,即“秦灭四维不张,故君臣乖而相攘,上下乱僭而无差,父子六亲殃僇而失其宜,奸人并起,万民离畔,凡十三岁而社稷为墟”[3]90。这种败坏的社会风俗,进一步加重了平民阶层对利益的追求、对奢靡物质享受的向往,且至汉尤甚,即“邪俗日长,民怡然席于无廉丑,行义非循也,……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无制度,弃礼义、捐廉丑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乎否耳,虑非顾行也”[3]87。在这种社会风气之下,平民阶层奢靡的生活堪比拟古之天子与天子后,即“民卖产子,得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入之闲中,是古者天子后之服也,后之所以庙而不以燕也,而众庶得以衣孽妾。白縠之表,薄纨之里,緁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者天子之服也,今富人大贾召客者得以被墙”[3]104,更为甚者,其奢靡程度竟超过了当今帝王,即“且帝之身自衣皁绨,而靡贾侈贵,墙得被绣;后以缘其领,孽妾以缘其履”[3]105。这种因平民阶层追求物质享受而形成的社会现实,不但扰乱了社会等级,即“俗至不敬也,至无等也,至冒其上也”[3]107,“今虽刑余鬻妾下贱,衣服得过诸侯,拟天子,是使天下公得冒主而夫人务侈也”[3]101,还破坏了农业生产,不利于平民阶层对财富的积累,即“民弃完坚而务雕镂纤巧,以相竞高。作之宜一日,今十日不轻能成;用一岁,今半岁而弊。作之费日挟巧,用之易弊,不耕而多食农人之食,是天下之所以困贫而不足也”[3]100,亦不利于社会对灾害的防御,极易使平民阶层限于贫困之中,即“夫奇巧末技、商贩游食之民,形佚乐而心县愆,志苟得而行淫侈,则用不足而蓄积少矣。即遇凶旱,必先困穷迫身,则苦饥甚焉”[3]102。基于此,贾谊反对平民阶层追求物质享受。
由上可见,对于帝王这样的统治阶层,贾谊赞同他们追求合理的物质享受,对于普通大众,贾谊却对其物质享受持否定态度。可见,贾谊对两者的物质享受是区别对待的。
通过上文分析可知,陆贾与贾谊在“过秦”思想中,对于物质享受的态度有同有异。对于以平民阶层为代表的被统治阶层的物质享受,二人皆持否定态度;对于以帝王为代表的统治阶层的物质享受,二人的态度恰好相反,陆贾否定而贾谊肯定。同为“过秦”,二人对物质享受的看法,为何会出现如此之差异?细究原因,或许与汉代社会经济条件的变化、二人对社会风俗成因的不同认识、二人不同的政治理想以及二人共有的“抑商”思想等因素有关。
物质享受的前提是社会能否为之提供相应的经济基础。汉初社会承秦之弊,经济衰败,物质水平较低,《史记·平准书》载:“汉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饟,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市井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于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焉,不领於天下之经费。漕转山东粟,以给中都官,岁不过数十万石。”[1]1665《汉书·食货志》亦云:“汉兴,接秦之敝,诸侯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过半。高祖乃令民得卖子,就食蜀汉。天下既定,民亡盖臧,自天子不能具醇驷,而将相或乘牛车。上于是约法省禁,轻田租,十五而税一,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而山川园池市肆租税之人,自天子以至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不领于天子之经费。”[4]1127以天子之尊尚不能“具钧驷”,政府允许买卖子女,民间甚至出现人相食的事件,诸如种种,足可见汉初社会的贫困与凋敝。陆贾亲身经历这一社会历程,目睹过“大城名都人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裁什二三”[4]527的人间惨剧,自当对其有更为深刻的体会。正如徐复观所说的那样,陆贾“是以政治上的具体厉害为出发点,而不是以道理上的应当不应当为出发点”[5],因此,面对“民不足而可治者,自古及今,未之尝闻”[4]1128的社会形势,其对社会中的物质享受持坚决否定的态度,也在情理之中了。随着“孝惠、高后之间,衣食滋殖”[4]1127,文帝一朝的经济情况逐渐好转,出现了相对繁荣的局面,《汉书·文帝纪》赞云,文帝一朝“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致刑措”[4]135。可见,相对于刘邦时期而言,文帝朝的经济确实发展了很多。面对文帝朝相对繁荣的社会形势,主要生活于此期的贾谊,自是与陆贾不同,其对物质享受具有肯定的态度,亦在情理之中。
由上可知,汉代社会经济条件的变化,是陆贾与贾谊对物质享受产生分歧的原因之一。
对社会风俗成因的不同认识,亦是陆贾与贾谊二人,对物质享受的看法存有差异的原因之一。陆贾认为,社会风俗的成因是君主与民众上行下效的结果,统治者怎么样,普通大众也就跟其如法炮制,进而形成相应的社会习俗,因此,统治者应以身作则,即“夫王者之都,南面之君,乃百姓之所取法则者也,举措动作,不可以失法度。……故上之化下,犹风之靡草也。王者尚武于朝,则农夫缮甲兵于田。故君子之御下也,民奢应之以俭,骄婬者统之以理;未有上仁而下贼,让行而争路者也。故孔子曰:‘移风易俗。’岂家令人视之哉?亦取之于身而已矣”[2]77。为了恢复经济,维护统治,统治者要甘于澹泊宁静的生活,不应追求物质享受,只有这样,普通百姓才会远离奢侈淫靡的生活而安于农事生产,即“璧玉珠玑,不御于上,则翫好之物弃于下;琱琢刻画之类,不纳于君,则淫伎曲巧绝于下”[2]167。
与陆贾的认识不同,贾谊认为社会风俗的形成是礼仪对之规范的结果,如果设立相应的礼仪并对社会进行相应的教化,则普通百姓自会各安其业,社会风俗也会随之一化,若像秦朝一样抛弃礼仪教化,则普通大众就会以下犯上、违背相应的法规与道德,进而社会风俗会逐渐败坏,严重者甚至会亡国亡家,即“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弗为不立,不植则僵,不循则坏。秦灭四维不张,故君臣乖而相攘,上下乱僭而无差,父子六亲殃僇而失其宜,奸人并起,万民离畔,凡十三岁而社稷为墟。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冀幸,而众下疑惑矣”[3]89。要想维护统治,统治者只需制定完善的礼仪教化就可以了,不需要放弃自己应有的物质享受权,即“岂如今定经制,令主主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无所冀幸,群众信上而不疑惑哉!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渡江河无维楫,中流而遇风波也,船必覆矣。悲夫!备不豫具之也,可不察乎”[4]90。
由上可知,陆贾与贾谊对社会风俗成因的不同认识,亦是二人对物质享受产生分歧的原因之一。
陆贾与贾谊政治理想的差异,亦是二人对物质享受的看法存有差异的原因之一。陆贾的思想“宗儒近于黄老而好纵横”[6],其理想的社会就是一种无为而治的社会。《新书·至德》篇云:“是以君子之为治也,块然若无事,寂然若无声,官府若无吏,亭落若无民,闾里不讼于巷,老幼不愁于庭,近者无所议,远者无所听,邮无夜行之卒,乡无夜召之征,犬不夜吠,鸡不夜鸣,耆老甘味于堂,丁男耕耘于野,在朝者忠于君,在家者孝于亲;于是赏善罚恶而润色之,兴辟雍庠序而教诲之,然后贤愚异议,廉鄙异科,长幼异节,上下有差,强弱相扶,大小相怀,尊卑相承,雁行相随,不言而信,不怒而威,岂待坚甲利兵、深牢刻令、朝夕切切而后行哉?”[2]132在无为而治的社会中,上下各安其位,统治者要“块然无事”“寂然无声”,不能为“高台百仞,金城文画”而“疲百姓之力”,被统治者也要安居乐业、相安无事,遵循男耕女织的小农生活。为此,陆贾认为社会中的所有成员,不论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都要澹泊寡欲,不能追求物质享受。
贾谊的思想“宗儒重法而乐老庄”[6],即以儒为主而综合百家。与陆贾相比,贾谊积极有为,其理想社会是一种“社会各阶层之间的关系都与礼仪道德原则紧密联系起来”[7]的礼制社会。为此,他曾以儒家思想为主体,为汉朝构建了一套治国理政的礼制思想。其中,为了更好地展示与维护等级秩序,贾谊特别注重服饰、宫殿、车马等外在的物质表现,即“人之情不异,面目状貌同类,贵贱之别,非天根着于形容也;所持以别贵贱、明尊卑者,等级、势力、衣服、号令也”[3]45,为此,贾谊根据官吏等级的不同,设定了与之相应的物质享受权,若等级有所变动,其相应的物质享受权亦应做出相应的调整。等级既定,就应对之遵守,否则就当受到严厉的制裁,即“故高则此品周高,下则此品周下。加人者品此临之,埤人者品此承之;迁则品此者进,绌则品此者损。贵周丰,贱周谦,贵贱有级,服位有等。等级既设,各处其检,人循其度。擅退则让,上僭则诛。建法以习之,设官以牧之。是以天下见其服而知贵贱,望其章而知其势”[3]48。如此,作为最高统治者的帝王,自应享有最高的物质享受权,而作为社会底层的普通大众,则几乎与物质享受无缘。这也是贾谊在物质享受方面区别对待帝王和普通大众的原因之一。
由此可见,陆贾与贾谊因不同的政治理想,而形成了对物质享受的不同主张。
在对物质享受的态度上,陆贾与贾谊亦有相同的一面,即都否定平民阶层对物质享受的追求。究其原因,当与二人共有的“抑商”思想有关。
在平民阶层之中,商贾相对于农民而言,易于拥有巨大的资产,即“故农之用力最苦,而赢利少,不如商贾技巧之人”[8]128。由于商贾具有丰富的资产,所以他们易于追求物质享受,生活也较为奢靡,他们甚至还会以资产的优势而交接王侯,进而控制一定的权力,扰乱正常的政治秩序,即“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梁肉;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为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坚策肥,履丝曳缟”[4]1132。而终年辛苦的农民却仅得温饱,在遭遇天灾人祸之时,甚至难以自保而至卖男鬻女,即“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朝令而暮当具。有者半贾而卖,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田宅、鬻子孙以偿责者矣”[4]1132。汉朝统治者,虽然在立国之初就施行了“重农抑商”的政策(2)《汉书·高帝纪》载,高帝时期就规定“贾人毋得衣锦绣绮縠絺纻罽,操兵,乘骑马”([汉]班固:《汉书》,第65页。)“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日]泷川资言:《史记会注考证》,第1667页。),然而由于“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1]1167及“时民近战国,皆背本趋末”[4]1127的社会风气,商贾在当时仍有较大的影响力。
面对这种“商有淫利,有美好伤器”[8]125“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4]1132的社会形势,在以农业立国的时代,陆贾和贾谊都产生了“抑商”的思想。陆贾认为,要想维护统治,官员就不能从事商业活动,即“秉政图两,失其中央,战士不耕,朝士不商,邪不奸直,圆不乱方,违戾相错,拨剌难匡。故欲理之君,闭利门”[2]156。贾谊更是认为农本商末,要想维护长久治安,就要重农抑商,令民“归之农”,即“今驱民而归之农,皆着于本,则天下各食于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民安性劝业而无县愆之心,无苟得之志,行恭俭蓄积,而人乐其所矣”[3]102。由此可知,平民阶层中只有商贾阶层才有资本与能力去追求物质享受,则陆贾与贾谊对平民阶层追求物质享受的否定之举,当主要是针对商贾而言的。也就是说,为了社会的长治久安,他们二人都从“抑商”的思想出发,对商贾阶层追求物质享受的行为进行了否定。可见,这种否定平民阶层追求物质享受的态度,是陆贾与贾谊二人“抑商”思想的一种外化。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知,由于汉代社会经济条件的逐渐改善,再加上陆贾与贾谊二人的政治理想不同及他们对社会风俗成因的认识存有差异,使得他们两人在对待以帝王为主的统治阶层,是否可以追求物质享受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陆贾反对统治阶层追求物质享受,而贾谊赞同统治阶层根据自己的社会等级,拥有相应的物质享受权。同时,由于二人皆有“抑商”的思想,所以在看待物质享受的问题上,二人又有相同的一面,即都反对平民阶层的物质享受。
本文主要从《新语》与《新书》等文本出发,通过对比陆贾与贾谊的“过秦”思想,发现二人对物质享受的认识存有分歧。其中,陆贾对物质享受持彻底的否定态度,认为社会中的各个阶层都不应追求物质享受。贾谊对物质享受的认识与陆贾有同有异,同的方面是,反对平民阶层对物质享受的追求;异的方面是,贾谊认为以帝王为代表的统治阶级,应根据自身的等级情况享有与之相应的物质享受权。
陆贾与贾谊之所以在物质享受的认识上存有差异,其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二人所处社会的经济条件存有差异,陆贾生活于汉朝建国之初,不具备追求物质享受的经济基础,而贾谊生活于“文景之治”的初期,已具备了物质享受的经济条件;第二,二人对社会风俗成因的认识不同,陆贾认为社会风俗的形成是君主与民众上行下效的结果,而贾谊认为社会风俗的形成无关乎君主自身的言行举止,而是礼仪教化的结果;第三,二人的政治理想不同,陆贾的理想社会是一个无为而治的社会,而贾谊的理想社会是一种等级严明的礼制社会。
陆贾与贾谊在物质享受的认识上又存在相同的一面,即都反对平民阶层的物质享受,这当与二人共有的“抑商”思想有关。由于商贾阶层生活奢靡、追求享乐,严重破坏了正常的政治、经济秩序。故二人从维护统治的角度出发,皆形成了“抑商”的思想。这种“抑商”思想的外化,就变成了陆贾与贾谊对平民阶层追求物质享受的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