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雪茹,温舒雅
(西南财经大学a.人文学院;b.法学院,四川 成都 611130)
关于儒家文化对《白鹿原》人物性格的影响问题,已有众多学者进行了分析与讨论,其中主要多以白嘉轩、黑娃等主要角色进行分析讨论,大多是对具体的人物形象进行单独的、细致的分析,本文重点在于对《白鹿原》中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具有代表性的人物性格进行总结梳理,并对《白鹿原》中各个人物的生存及结局进行更深入的讨论。
儒家文化在《白鹿原》的人物性格塑造中可以说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这个充满宗族观念的村子的大环境之下,书中的每个人都受到儒家文化不同方面的熏陶,同时也表现出对儒家不同的追求,因而形成了不同的角色性格。
朱先生在小说中是一个近似于孔圣人的存在,在白嘉轩甚至于村民的眼中,他是一位智者,一位圣人。书中的其他人物对儒家文化的继承中都有积极、消极两个方面,但朱先生却是一个绝对正面的形象,在他的身上体现出了儒家文化的至善与至美。儒家倡导的五常“仁、义、礼、智、信”在朱先生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是儒家完美一面的代表人物。在白嘉轩和鹿子霖两人兴办学堂的剧情中,读者可以真切地感受到朱先生对子孙后代学习的极大重视。从朱先生对白嘉轩和鹿子霖说道兴办学堂是比尊敬和祭拜祖宗更大的善事,他用一种长远的眼光对白鹿原的发展教育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变通了教育和孝道的关系,使之不再具有矛盾。而这样的想法也能够说明朱先生并不是一个死守陈规旧矩的人,他崇尚孝道,也重视教育,认为教育就是一种孝,儒家文化积极优秀的一面就在这种变通中被作者所展现出来。仁与礼是儒家文化体系的核心,也是其教育的统帅。[1]朱先生是儒家至仁至善大道的绝对展现。
白嘉轩作为白鹿原的族长,接受的是全面封建礼教教育,与《白鹿原》电视剧中作为主角的绝对正义相比,小说中的白嘉轩则是一个受到儒家思想两面影响的人。他的性格一方面是正直、刚毅、仁义的君子,另一方面,他又被儒家封建思想牢牢禁锢,守旧封建,并且具有族长的绝对权威。在恪守族规和封建礼法的乡族们眼中,他是一个负责任的正义族长,而在黑娃、白灵这些封建礼法的反叛者眼中,他又是一个冷漠和固执的守旧者。白嘉轩坚决反对黑娃和田小娥的恋爱,把他们的爱情看作恶习,是对传统秩序的挑战,因此对于田小娥的身份不予承认,并且坚决拒绝两人想要进祠堂的请求。田小娥死后瘟疫暴发,众人要给田小娥修庙,白嘉轩仍以强硬态度坚决拒绝。“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1]178这体现的不仅是白嘉轩对田小娥的厌恶和反对,更重要的是他对族长权威的保护,最终是对传统封建秩序的维护。
1.朱先生:济世精神思想的代表
朱先生扮演着儒学大师的角色,他自幼饱读诗书,刻苦爱学,16岁便考中秀才,22岁成为头名举人,终生保持着晨读、午休、善思的习惯,把做学问当作了人生一大幸事,对外面世界的纷纷攘攘看得“轻如鸿毛”。军阀派兵来请时,他则以“午休”为借口而将其拒之门外,充分体现了一个气节高洁、傲骨铮铮的大儒形象。当然,他也不是“不闻窗外事”,相反,对外面世界他看得比常人更为透彻,而且总是以“神奇”方式处理世事。朱先生凭借一人之力劝退20万大军的举动传遍四野,这不仅显现朱先生大义凛然的气度,而且是其作为一介儒生舍身拯救黎民百姓的济世精神的展现。朱先生不仅通过撰写《乡约》来传递儒家的伦理道德,并且也通过讲学的方式向白鹿原的众人传递他的儒学思想。文中凡是能够走出白鹿原并有所成就者,几乎都或多或少受到过朱先生的教导,如鹿兆鹏、鹿兆海、白孝文、白灵、黑娃等,而在这些人之中,与传统儒家伦理格格不入而被族人们看作“不良”青年的黑娃能够拜师于朱先生,当是其中的一抹传奇色彩。对于黑娃,朱先生没有像其他族人那样刻意强调黑娃“反叛”的过去,而是以“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的态度接纳鼓励,这便是一个儒学大师的超然独到之处,就如有人评价朱先生“他始终在人欲鼎沸的世界里保持了一份洞若观火的超然”,称他是白鹿原上的一个儒家文化“精神守望者”可谓名副其实。
2.白嘉轩:仁者爱人思想与宗法权威的代表
“仁”是儒家哲学中的一个基本观念。其具体含义是“爱人”,即“仁”是一种博大的同情心。《孟子》云:“亲亲仁民,仁民而爱物。”[2]322白嘉轩作为“仁义白鹿村”的一族之长,并不是仅仅在口头上空喊“仁义”“仁者爱人”,而是将其中蕴含的深层内涵纳入到日常生活中。他既是儒家文化精神的实践者,也是儒家伦理思想道德的贯彻者。在大旱灾荒之年,白嘉轩心中装着的是族人的生死,这才有了他不惜身残而充当“马角”为民请雨的举动。家族内外经历一系列天灾人祸的打击,他始终都挺着笔直的腰板从容面对,腰板被土匪打断,他依然倔强地高昂头颅,用实际行动阐释了作为君子应该刚毅坚立、奋斗不息的儒家所强调并代代传承的精神文化。作为一族之长,白嘉轩关心《乡约》的制定和设立,并以身作则,因此当白鹿原以外的地方民不聊生时,这里呈现出的是安宁与稳定、规范与秩序。由于受到《乡约》这个儒家传统制度的规范作用,白鹿原世代看重并遵守的“仁义”传统不仅没有被丢弃,并且在当时的乱世之中更显示出其作为“礼仪之邦”的魅力。偷鸡摸狗、聚众赌博等恶习在白鹿原上几乎绝迹,而且族人们个个温文尔雅、热情亲切。对于这些遵循《乡约》的民众来说,他是“仁义”的,即使对犯过错而且伤害过自己的黑娃也是心存仁爱之心——改邪归正的黑娃回归祠堂时,白嘉轩敞开宽广的胸怀。而对于那些离经叛道者来说,他则成了威严无情的象征,凡是触犯《乡约》者一律严惩,例如对其亲生儿子白孝文与田小娥的残酷惩罚。可见,《乡约》作为传统儒家伦理规范的典型代表,在其心中所占据的地位早就超过了亲情血缘。
“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1]591这是白鹿村族长白嘉轩终其一生的信仰。乡约、族规、家谱……白嘉轩的一生都在维护着儒家宗法文化传统,他对内克己自省,对外则警惕着可能被挑战的礼法权威:作为封建地主阶级的一员,他善待长工鹿三,尊称对方一声“三哥”,毫无半点矫揉造作之情,真可谓是“亲亲、仁民、爱物”[3]206之典范;君子慎独,他说“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1]365。作为一介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他既不与共产党合作,也不与国民党为伍,即使是大革命期间被批斗,事后亦不追究,他将自己的全部目光都望向了脚下的这片黄土地,夏日种地,冬日织布,逢上久旱,他钢钎穿腮,祈求雨霖。
然而,这样一个质朴良善的庄稼人,一旦有破坏神圣礼法的行为出现,他又成为宗法权威之化身。他对小女儿白灵疼爱有加,却在白灵有离经叛道的念头、一心投身激进革命事业时将其反锁于家中,逼其出嫁,留下一句“只当她死了”;他威逼黑娃弃掉田小娥这个被礼法所不容的荡妇,所谓“前悔容易后悔难”[1]146;日日耳提面命、深夜秉烛为长子白孝文讲解“耕读传家”家训,面对白孝文倒进田小娥怀抱的事实,他狗一样地跌倒在雪地里失了魂,转身在祠堂内用刺刷怒打这对败坏了礼俗规范的“奸夫淫妇”。他愤怒的不只是白孝文此举遭致自身的毁灭,更多的是对整个家族世代传承的传统制度和儒家礼教被打破的痛心。他竭力维护的传统儒家秩序,他毕生的追求,差点毁在了本该继承父业的儿子身上。
白嘉轩身上,贯穿着宗法制下长久以来的矛盾性,他的坚毅、正直与只能以扼杀人情人性为代价形成了激烈的冲突。“做人”是他的一生所求,这二字实则为儒家经典的“仁义”,作为儒家的立身之本,就是提倡忍让行善。麦草事件情急之下,鹿三冒着生命危险代他出头时,白嘉轩盛赞:“三哥,你是人!”[1]372作为原上的最高精神领袖,白嘉轩“做人”的价值追求影响了黄土地上的几代人,就连黑娃兆谦归来跪倒在白家祠堂第一句都是“做个好人”。人者仁也,义者宜也。白嘉轩虽然未曾系统地学习过儒家经典,却将仁义礼智信内化为自身毕生的追求与信仰。他以家长和族长的身份,规范着这片土地上的人的一言一行,成为了白鹿原上的精神脊梁。他的脊梁挺得太硬太直,作者此笔意为双关,既指身形,亦指精神。一辈子恪守传统道德规范的他所追寻的就是坚毅正直的君子人格。即使后来被土匪打弯了背,只能如土狗般佝偻着仰面看人,其在精神上依然是挺拔的。
时过境迁,封建礼法传统与时代的不相容使得白嘉轩对儒学的维护如同逆水行舟,极具悲怆色彩。千年来的儒家教诲早已浸泡透了他的民族精魂,在他身上,儒学式微的悲剧性被渲染到了极致。[4]596
吴仙草作为白嘉轩的最后一任妻子,她顺从儒家文化关于女性的思想,她的性格中体现出来的完全是儒家对女子“三从四德”“夫为妻纲”的要求。中国乡土社会特别重视再生,再生的标志就是人自身生了儿子,育了孙子。[5]3吴仙草就是这样一个带着儒家禁锢女性的沉重枷锁的人,她坚信为丈夫生儿子是她毕生的使命,照顾好孩子和家务是她一生所追求的事业。在整本小说中,她出嫁前听命于父亲,遵从于封建礼法下的媒妁之言,自己不可能有自由恋爱的想法和选择,顺从父亲安排与白嘉轩结婚。婚后则是一心为白嘉轩生孩子。从当代的角度来看,她无疑是可悲的。她是勤劳的、踏实的、善良的,顺从是她性格上最大的特点,但这一切都是基于男权的枷锁之下的,顺从父亲、顺从丈夫,完全臣服于封建儒家礼法。她是封建时代当之无愧的女性“楷模”,是盲从、愚昧、无知地带着沉重铁链的妇女形象。
鹿三也是盲从儒家封建文化的典型代表。他是白嘉轩的长工,从封建阶层的角度来说,他是封建制度下的被统治阶级。作为长工,他勤劳忠诚老实,是农民吃苦耐劳精神的典型代表。他和吴仙草一样对白嘉轩这个地主言听计从,一切以白嘉轩的意愿作为自己行动的指南和动力,白嘉轩对待鹿三的态度则是站在统治者的立场上对被统治阶层的一种施舍与同情,而这恰恰符合了儒家文化中所倡导的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的相处模式。孔子把孝悌看作“仁”的根本,认为孝悌者很难犯上作乱。这是孔子对被统治阶级的要求,其提出孝悌的真正目的在于“不犯上”,而孝悌要求盲从和愚孝,只有被统治阶级做到了盲从才能真正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鹿三的一生就折射出这种孝悌观。鹿三的性格中麻木不仁占很大比重,在封建礼教的大文化背景下,他安于作白嘉轩的长工,他的愿望是他一辈子甚至他的后代子孙也要做白嘉轩的长工,他不懂反抗,甚至享受着作为被统治者的一切,麻木、愚昧、顺从儒家对被统治者的要求。
鹿兆鹏是反叛者的先进代表。他长期处在白鹿村封建礼教的束缚中,在被鹿子霖送去接受高等教育后,他意识到了当时中国的落后现状,产生了先进的思想,投入了中国革命洪流之中。他具有在封建思想以及宗族文化的压迫下进行反抗的革命精神,以及不断探索追寻光明的战斗精魂。[6]鹿兆鹏在反封建礼教的斗争中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拒绝了父亲鹿子霖为他包办的婚姻。他崇尚自由恋爱,并最终与志同道合的白灵结合。作为地主的儿子,他却拥抱中国共产党这样一个代表工人和农民利益的政党,他认识到农民是中国的一支强大力量。在这场封建势力与新兴力量的交战中,鹿兆鹏无疑是一个先进的积极的存在,他坚信自己的信仰、热情,具有斗志,勇于与父亲所代表的封建守旧势力进行斗争,这无疑为封建礼教压抑下的白鹿原注入了新生的活力。
黑娃是鹿三的儿子,他跟着自己的父亲盲从儒家文化,父亲期待他成为儒家礼教的盲目顺从者。继承父业做白嘉轩一辈子的长工是他自出生时就被灌注进去的理念,是他的未来。在儿时就埋下了他前半生对传统儒学抗争与摆脱的种子。幼时上学堂,在这个儒家气氛最浓郁之地,他觉得读书是活受罪,成了孩子王。或许,其天生就没有“克己复礼”的成为儒家文化信仰者和维护者的内在潜质。兆鹏给他冰糖,他却本能地抗拒,甚至日后当土匪时,缴到的一桶冰糖也被他复仇般地尿了一泡尿。其追求的病态快感足以体现他对世俗事物的厌恶以及对儒家传统道德秩序的癫狂解构。他不甘心碌碌一生,辍学后不愿在儒家守护者白嘉轩手下做长工,在黑娃的观念里,他的嘉轩叔的腰总是挺得又硬又直,就像根深蒂固的封建礼教制度,这让他产生了抗拒,怀着这种心理他奔赴他乡,选择去当麦客。这是他第一次为改变固化的思维做出的尝试,也是黑娃叛逆性格的初次显现。与“恶之花”田小娥邂逅后,面对白嘉轩与鹿三作为宗族家长的否定与决绝,藏在他骨子里的叛逆就被更进一步地激发了。他选择与小娥搬出村子在原外窑洞打土坯过活,抛弃封建秩序而选择独自生活。这是黑娃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是他与传统儒家文化的正式决裂。“你真了不起,黑娃,……你敢自己给自己找媳妇,你——黑娃,是白鹿村头一个冲破封建枷锁实行婚姻自主的人。”[1]146兆鹏的话鼓励了自我意识觉醒的黑娃。在鹿兆鹏的共产主义思想的影响下,黑娃变成了与鹿兆鹏有区别的反叛者。他放火烧了反革命军阀粮台,砸坏了作为宗法传统象征的祠堂石碑,誓要在原上刮起一场风搅雪。他大胆挑战封建纲常的底线,而其对儒家传统的非理性报复也终于使他走向了与儒家背道而驰的道路。他沦为土匪,打家劫舍,又策划了报复宗族大家长白嘉轩与鹿子霖,派人打弯了白嘉轩挺直的腰杆儿。
如果说鹿兆鹏是先进文明的代表,而黑娃则是激进和野蛮的代表。一方面,黑娃的反叛思想使他产生出对封建礼教的强烈反抗;另一方面,由于封建礼教长期的束缚钳制和教育的缺乏,黑娃对封建礼教的冲击更多地夹杂了野蛮的成分,因而他的反叛是盲目的,这依旧是儒家文化影响所致。挣脱思想束缚后,黑娃依旧会习惯性地选择盲从,而这时由于没有鹿兆鹏在身边加以正确引导,失去了方向的他就更加盲目。他充分释放了自己的天性。他是善良的,但却因为盲目和激进走上了一条反对封建礼教、反对儒家文化束缚却错误的道路。归根到底,依旧是儒家文化对黑娃的影响过于深刻,才导致了他在挑战儒家文化过程中形成了极端性格。
黑娃后半生对儒学的回归也从一开始就已经埋了伏笔。与郭举人小妾田小娥相好之事败露后,他深觉自己对不住主人,不算个“人”。而黑娃口中的这个“人”,就是白嘉轩对自己对他人所要求的“做人”的“人”,即做个儒家所讲的君子,做个生活在传统儒家伦理之下的人。可见,黑娃并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反叛者,他并不似田小娥一般,与儒家在本质上有着难兼容性。于是,他无奈招安,归服了保安队,由反抗回归了传统。面对曾经被自己毁坏过的碑文,他扑通一声跪倒在了祠堂门口。“兆谦闯荡半生,混账半生,糊涂半生,现在想念书求知活得明白,做个好人。”[1]493这是半生为匪的黑娃回到学堂,对大儒朱先生说的话。宗法传统带给他的伤害,如今一笔勾销。那个曾经最不好学的孩子王,归来再次师从朱先生,“学为好人”,成了朱先生门下最后一位真正做学问的弟子。回归儒家,他迎娶了秀才女儿凤玉,却终不敢见压小娥尸骨的六棱砖塔。这是经历过对儒学的逃离与回归之人一辈子难以面对的痛。对儒学的由远及近,黑娃复杂的一生被劈成了两半。前半生极尽逃离,后半生又不断贴近。其对儒学大开大合的态度,是作者陈忠实对式微的儒家文化的理性批判与恋恋不舍的复杂感情的体现。
雷达评陈忠实:“他既在批判,又在赞赏;既在鞭挞,又在挽悼;他既看到传统的宗法文化是现代文明的路障,又对传统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恋不舍;他既清楚地看到农业文明如日薄西山,又希望从中开出拯救和重铸民族灵魂的灵丹妙药。”[4]598陈忠实对传统儒学的既批判又不舍,映在了黑娃身上。陈忠实对于儒学的探讨放在当代仍有教育意义,在这个自我意识迅速觉醒的时代,国人内心深处仍潜隐着儒家气质,它作为千百年来中华儿女的灵魂密码,总有吸引力让一个个离经叛道的“黑娃”回归儒家。
《白鹿原》这部小说所写的时间背景是20世纪初,这个时代封建儒家思想仍旧占据着主导地位,而新兴的各种先进思想仅仅处于萌芽阶段。在这样的背景下,白鹿原作为中国社会的时代缩影,其中的人物也深受时代影响。
植根于白鹿原的基础是儒家文化中的宗法制,作者始终怀抱着一种对宗法制的矛盾态度。他对宗法文化的情感是复杂的,既有对儒家传统宗法制度及伦理道德深深的眷恋,却又能清晰地意识到它对人性的压抑和扭曲,这两者都令他难以择一而割舍另一个。于是,在他的笔下,通过对于关中地区民俗和生活的真实描写,表现了关中地区乃至整个中华民族的深层文化心态,并试图寻求民族的“根”之所在。[7]宗法制度对整个白鹿原的村民有着积极向上的引导的一面,它强调血缘关系,重视孝道,在这种制度的支配下,顺从儒家文化的人能够安居乐业,过着自给自足、族中自治的生活。同时同宗族内相互之间关系也非常融洽与协调。宗法制度这样代代相传,村中能够保持治安的和谐。在以白嘉轩、鹿子霖这一代人物为白鹿原的主导核心时,其中人物的生存状态是安稳、秩序井然、和谐安逸的,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也并不是不可调和的。但另一方面,宗法制度却严重阻碍了新兴思想的传播,同时压抑了人性。宗法制度表现为一种父系氏族公社下的宗法形态,男权在家庭中的统治地位得到提高,由男权发展起来族权和家长权。[8]而这就是后续一系列儒家思想产生弊端的根源。在白鹿原,宗法制度衍生出的被统治阶层的愚昧、女性地位的低下等一系列腐朽思想,是对人权的蔑视,严重地压抑了人的天性,造成人性的扭曲。新兴思想萌芽后,封建儒家文化则严厉排斥和打压具有新兴思想特征的一代人。先进共产思想的代表鹿兆鹏,由于受根深蒂固的传统封建思想的排斥,只能离开白鹿原去文化更加多元包容的地方生存;解放天性思想的代表黑娃和田小娥,前者东躲西藏无家可归,后者靠着自己的身体苟延残喘,最终死于鹿三的尖刀之下。这一代人在宗法制度下的生存是极具困难的,然而新兴思想却又无法使他们归顺并盲从于宗法制度的统治之下。再说田小娥这个角色,起初她选择顺从封建传统秩序,选择与黑娃回到白鹿村拜堂成亲进入祠堂过安生日子,但她这样一个具有反叛精神的人终有一天会和封建礼教产生根本性的矛盾,势必不能被封建礼教的代言人所接纳,只好在一间破烂窑洞中生活。鹿兆鹏说田小娥和黑娃冲破了封建礼教的枷锁还承受住了宗法制度的压迫,鼓励他们的婚姻自由,将他们的婚姻看作是白鹿原这个社会进步的体现。鹿兆鹏认为这种婚姻是伟大的、了不起的,也是值得提倡的。但具有“自由恋爱”思想的田小娥在宗族制度的阴影下却难以生存。
吴仙草是与田小娥截然不同的存在,她受缚于宗法制度,恪守儒家思想中所规定的做妻子的本分,身体上享受安逸舒适的生活,但心灵上的荒芜却是无法弥补的。在小说后面的叙述中,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悲剧色彩,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每个人在儒家文化束缚下都是艰难的生存者。人作为一种感性的生命存在,时刻体验着自己的生存境遇,对生存境遇表现出肯定或否定的情绪态度,这就是生存者的献身情态。它既包括人在境遇之中的切身体验,又包括人对境遇表现出的情绪态度,两方面缺一不可。献身情态作为一种生存驱动力,驱使生存者积极介入或消极疏离自身生存境遇的某些特殊方面乃至全体。[5]90黑娃拜入朱先生门下,从反叛者化身成了归顺者,这既是乡土情结的体现,又是献身精神贯穿他这一生的体现。
正如上文所说,作者对儒家文化尤其是宗族文化是带有相当复杂的情感的,他一方面眷恋宗族文化所创造的乡土情结,同时却又极其痛恨这一腐朽的文化制度,因此在整个儒家文化所浸染的小说中的每个人物中都不免带着复杂的悲剧色彩。在这整本小说中,无论是儒家文化的维护者、顺从者甚至是反叛者,都最终没有脱离儒家文化的影响,与其说是作者决定了他们的结局,更不如说是渗透在书中的儒家文化决定了他们的结局命运。
朱先生是书中为数不多的圆满性结局,因为他是至善至仁的代表,是儒家大义的化身,他的圆满是儒家优秀文化的圆满,反之儒家优秀的文化传承也决定了他结局的圆满。白嘉轩被黑娃打断了腰,从此只能佝偻着背走路。黑娃说白嘉轩的腰杆太直太硬,是他所坚守了一辈子的封建礼教最终让他弯了腰驼了背。吴仙草是一个顺从者,即便她是这样的顺应封建礼教,最终也难逃感染瘟疫而死亡的命运。虽然她的身死与儒家文化并无关联,但其实她的心灵早就死在她顺从父亲出嫁的这一天了,她是男权社会下的牺牲品。她的这一辈子是虚无的,是没有个人色彩的,她的人生与田小娥、白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似平淡的一生却只能让人用麻木和悲哀去评价她。鹿三更是死在了儒家封建礼教的折磨之下,他作为长工深受封建文化的浸染,无法接受来路不明的田小娥做儿媳,更是觉得自己这个不被承认的儿媳败坏了东家的脸面而觉得无法活下去。“不犯上”是他这一辈子的信条,也终究是他难以跨越的鸿沟。鹿兆鹏是一个先进分子的代表,他一生都在为了他的信仰所奋斗,儒家文化在他身上发挥出了积极作用,如果没有儒家文化的影响,他是难以坚定自己的信念并为之奋斗下去的,儒家文化中的君子的方面是决定他这个人物的重要因素。黑娃则是更加悲剧的存在,他起初选择了反叛封建礼教,后期又回到了封建制度中,最后却又面临了被枪杀的结局。黑娃一生从反抗传统到回归传统,始终无法走出文化的怪圈。[9]最终,他还是无法避免地成为了传统宗法制度和封建礼教压迫下的牺牲者。
《白鹿原》中的各个人物的一生及其结局始终被笼罩在儒家文化的帐幕之下,一方面让人觉得小说压抑难耐,但另一方面对或多或少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读者来说,人物的结局却又是合理的存在。儒家文化在当代的回归也是充满争议的,它的仁义性弥补了人们在精神领域以及社会道德方面的需要。在这个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下,白鹿村的宗法伦理观念显得尤为突出,祠堂神圣不可侵犯,无论是处决违背乡约者或者颁布重要决策都在祠堂举行,族长成为此时的最高决策者,听从朱先生的乡约统治着白鹿原。他凝聚人心,主宰白鹿原上的一切,在祠堂里惩治田小娥,并且和朱先生一起镇压田小娥,使她永世不得翻身。儒学对于女性的态度近乎残忍,田小娥是传统儒学的牺牲品,其悲剧性的命运是无法抵抗的。传统儒家文化有着无比深厚的文化基础,但是在这个复杂的社会和新时代思想变迁下,禁锢人们思想,统治人们的残忍性的一面渐渐浮现,造成一幕幕命运悲剧。
每个时代的文化由时代所决定,只有适应一定的时代背景,文化才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白鹿原》这部作品在维护儒学仁义性的同时,也展示人们在儒学影响下的命运悲剧,深刻地表现了儒学的残忍性。《白鹿原》中儒家文化展示的双重性对于我们当今社会仍然具有启示意义,在关注儒学仁义性的同时,我们也应注意到其残忍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