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现实观照下鲁迅青年观之嬗变

2022-03-17 16:17刘丽
喀什大学学报 2022年2期
关键词:鲁迅革命政治

刘丽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沈阳 110136)

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青年”一词与广泛讨论的同一种新型政治文化的建构密不可分,从此角度观照作家对于青年话语的言说方式和青年形象的塑造方式,可以更好地体察文学生态和政治运动间互动沟通的具体方式。鲁迅的作品中,“青年”一词出现的频率很高。这个自称“一个都不宽恕”[1]的文坛斗士似乎对“青年”格外关怀与偏爱。然而鲁迅青年观从前期“无条件敬畏”到后期“不留情面”的深度转向和巨大反差却令人感到惊奇,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一代文学家、思想家孜孜求索的复杂心路历程。鲁迅对待青年态度的转变可以从其对进化论的接受以及对青年参与现实革命斗争的关注中找到醒目的踪迹。作为一种“历史性的行为”,鲁迅青年观的嬗变包含着复杂的现实内容,同时也体现出作家敏锐的洞察力和深刻的思考力。

一、“无条件敬畏”:政治视域中的理想文化符号

正如鲁迅所说,“近来通行说青年;开口青年,闭口也是青年”[2],“青年”话语是伴随着《新青年》杂志出现而生成的,它是新文化运动的直接产物。但是,“青年”重要地位的确立却得益于五四。五四运动首开青年运动之先河,为时代树立了青年的典范。高语罕在《青年与国家之前途》一文中写道:“奋发为雄,内以刷新政治,巩固邦基;外以雪耻御侮,振威邻国,则舍我青年谁属。”[3]陈独秀将“一九一六年”作为“十九世纪文明”的终结和“二十世纪文明”的开端,并把重任落实到“青年”身上。[4]而鲁迅也希望“青年”变身为新的时代社会的“点火者”。他强调:“更进一步而希望于点火的青年的,是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的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须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而且还得偏重于勇气和理性,从此继续地训练许多年。”[5]可以说五四运动唤醒了沉睡的青年,促使青年在思想启蒙和政治革命方面的潜在能量被激发出来,极大地推动了时代的进步与发展。青年也因此成为了社会发展进程中最积极、最热忱、最具理想与希望的社会进步群体。

深处五四热潮中的鲁迅,在其作品中给予青年无限的肯定与赞美,显现出其对青春的认同与守护。鲁迅的小说作品中,大力彰显“青年”主体,谈及的问题大多也是与“青年”息息相关的话题。《狂人日记》作为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它与《新青年》杂志的相遇并不是偶然的。《狂人日记》以清醒“狂人”的冷静视角,窥探出中国历史中“吃人”的本质,最终发出“救救孩子”的深切呼喊。小说中精心塑造的狂人青年,实际上也是与《新青年》宣扬的政治主张合流共生的产物。《伤逝》中尽管青年恋人子君和涓生的自由恋爱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中最终走向失败,但是子君这句“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6]的出走语录,却成为女子社会解放的宣言,也成为鼓舞一个时代的高亢呐喊。《铸剑》中柔弱的少年眉间尺在成长中迸发出惊人的果敢,他以复仇为名,交出头颅与青剑,完成了与王的殊死搏斗。《头发的故事》中,鲁迅跟随着辫子与头发的意识形态史来找寻忘却与纪念,镌刻青春与激情,以此来致敬那些在革命中献身的青年。从鲁迅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对于青年形象的塑造,对于青年话语的建构,经常包含着赞美与想象,他始终看重青年身上蕴含的无限可能的潜质和驱动力,视青年为社会的希望所在。

对于鲁迅而言,“青年”形象的塑造并不是一场关于理想与希望的乌托邦式的空想,而是一场切实可行的社会思想文化的转型活动,是一个连接黑暗过去和光明未来的必要环节。“青年”褪去简单的代际定义,成为一个具有社会学意义的、带有强烈象征性特质的政治文化符号,它是实现理想政治精神的现实载体和重要推动力量。“新青年”荣升“新主体”,这里的“新”,一方面在于发现了青年个人的“个体主体性”,另一方面在于体现了青年群体的“社会主体性”。实际上在五四时期,人的个体文化精神与社会政治变革是紧密相随的。社会政治精神的革新,从表面上看依赖政治态度、政治理念与政治心理的革新,从更深层次来看,实则依赖于人文思想、文化范式的革新。而“青年”正是勾连个体文化精神与社会政治变革精神的重要主体。

当“青年”的主体意义不断被发现、被强调,通过个人主体性考察“青年”的社会主体性成为一种追求。初期的《新青年》杂志就把“青年问题”与“人我问题”结合起来。鲁迅的追求也与《新青年》的主张基本一致。他提出“人各有己”以强调“个人主体性”,突出“内曜”以彰显“个人主体精神”,对辛亥革命后形成的意识形态给予强有力的批判,从而也形成了社会文化批判的新的方式。这种批判方式,核心是对于“青年”自觉性的强调,也由此使个体意义上的“青年人”向社会意义上的“青年团体”转变。

“青年”自从出现就是肩负使命的,“青年”身上最重要的使命就是为“无声的中国”呼告呐喊。鲁迅曾在他的杂文《灯下漫笔》中召唤青年:“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7]可以看出鲁迅对于青年使命的呼唤,并不在于对青年使命的实现作具体而详实的规划,而在于鼓励青年有勇气发出真实的声音。为了发出真声,不去计较方法是否周全,是否合情合理。比起方式方法的正确,在当时无边的黑暗时代里,也许有敢闯敢拼的勇气才是更加可贵的。而鲁迅,从“进化论”的角度自然地得出“青年必胜于老人”的结论,在主观上将这一敢闯敢拼的勇气交付于“青年”。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发现早期鲁迅青年观中的“青年”,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指称年龄的具有自然属性的概念,而是一个依赖于时代政治文化语境而生成的具有社会属性的概念。“青年”的价值在于“恒定”年龄段背后所生发出的特殊的政治文化功能。鲁迅青年话语的建构,其实伴随的是新的政治文化生态的建构。“青年”不再属于人的生命成长过程的一个自然阶段,也不再属于遵循着新陈代谢生老病死规律的具体的个体,而成为一个淡化了生理学意义的、用以抽象地寄寓政治理想和时代希望的文化符号。“青年”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出现,也就意味着鲁迅拒绝了青年走向老年的自然过程,将“青年”置于超越时空的位置,使其成为“凝固的青年”。对于“老人”与“青年”,鲁迅已有判断:“我以为在古老的国度里,老于世故者和许多青年,在思想言行上,似乎有很远的距离。”[8]这样的判断或许并不源于既有事实的综合概括,而源于鲁迅特定时期对于“青年”的审美想象,由此带来的是青年形象的“凝固”。这种“凝固”,在一定程度上,它会加强青年们对自我文化身份的认同,更利于青年的自我约束和成就,但是,由“凝固”的社会意义所带来的是“老年”与“青年”代际的断裂。这种断裂,也为鲁迅的“青年观”带来了危机。

二、“不留情面”:批判视野中的现实青年个体

鲁迅早期阅读了《天演论》等有关进化论的书籍,深受进化论的影响,其早期青年观就是以进化论为理论基础的。但是,随着阅历的增长和社会实践的深入,鲁迅后期青年观的更新却显示了对于进化论明确的怀疑。在《三闲集·序言》当中,鲁迅曾说:“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这并非唯物史观的理论或革命文艺的作品蛊惑我的,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后来便时常用了怀疑的眼光去看青年,不再无条件的敬畏了。”[9]“四·一五”反革命政变中残酷的屠杀使鲁迅关于理想青年的想象瞬间破灭,若根据过去“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的思维方式,鲁迅依然能以一种乐观的姿态劝慰自己,“压迫,杀戮青年的,大概是老人”[10],只要这类老人走向生命的终点,中国社会便迎来历史性的转机,但是一场政变却令鲁迅深刻洞悉“杀戮青年的,似乎倒大概是青年,而且对于别个的不能再造的生命和青春,更无顾惜”[9]。令人瞠目结舌的残酷事实彻底粉碎了鲁迅“青年必胜于老人”的信仰,鲁迅对于进化论的深信也就此走向终结。此时的鲁迅已经接受过马克思主义思想的洗礼,亲历过革命斗争的残酷,目睹了令人痛恶的青年,他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过去由于受到进化论思想的限制,盲目地不加区分的对待青年的态度的失误。由理想落归现实,显示了鲁迅青年观从稚嫩走向成熟。

在《导师》这篇文章当中,鲁迅已经清醒地意识到青年“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2],鲁迅将青年分成形形色色的各类。但是爱恨分明的他只把崇敬与赞赏给予那些不尚空谈、不为名利、勤勤恳恳投身革命、为革命献身的青年。他将那些“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11]的青年视作同志,因他们为中国人的生存浴血奋战而感到光荣。尤其像柔石、殷夫这样的共产党人,像刘和珍君这样的革命志士,他们都是为中国而死的青年,都是用热血浇灌无产阶级事业的青年。鲁迅以一种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来缅怀和纪念这些青年,深沉但不悲观,流露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12]的永恒的生命追求。

那些与鲁迅同行,符合鲁迅理想的进步青年毕竟还是少数。进步的青年是相似的,落后的青年却各有各的落后。首先有在形象上落后的青年。鲁迅曾说:“现在青年的精神未可知,在体质,却大半还弯腰曲背,低眉顺眼,表示着老牌的老成的子弟,驯良的百姓。”[13]这样的青年无疑是受困于礼教传统的、缺乏主体意识的、鲁迅眼中的“做稳了奴隶时代的人”[7]。如此陈旧、迂腐的老中国青年儿女形象显然是与鲁迅寄寓无限希望的理想青年形象背道而驰的。另外还有精神上落后的青年。过去鲁迅一直认为“单纯幼稚”是青年的天性,后来,青年的“老成”与“精明”却令他十分诧异乃至失望。“今之青年,似乎比我们青年时代的青年精明,而有些也更重目前之益,为了一点小利,而反噬构陷,真有大出于意料之外者。”[14]鲁迅后来有意识将“青年”划分为“有希望的青年”[15]和“挂新招牌的利己主义者”[7],虽然分类上略显缺略,但是足以说明这类“精明”的青年给对待青年一向仁慈宽厚的鲁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可见鲁迅对于青年态度的微妙转变。另外,鲁迅对那些有名无实,只会“油滑”地使用自己青年身份的青年深感失望。鲁迅十多年来遇到的文学青年已不在少数,然而多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人,他们最大的通病就是为自己的青年身份而感到可贵和优越,但若被别人驳到无话可说时,又说自己是青年,青年难免有错误,所以是该被原谅的。当然最令鲁迅深恶痛绝的还是那些倒向敌营、沦为叛徒的败类青年。鲁迅称这类青年为“洋大人的宠儿”“充满恶臭的流尸”、帝国主义忠实的“宠犬”,[16]入木三分、酣畅淋漓地揭示了他们“和主人一样,用一切手段,来压迫无产阶级”[7]的丑恶嘴脸。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以及社会斗争实践的深入,此时的鲁迅已与当年那个完全相信“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的纯粹的进化论者渐行渐远。过去构建的象征希望和理想的“凝固”的青年形象世界已然轰毁与崩塌。鲁迅从时代和自己为青年筑造的“美梦”中惊醒,不再把青年群体当做一个独立的、具有超越性的特殊群体,而是将其作为普罗大众中的一员,重新置于现实具体语境中给予细致的审视与考量。而有关革命道路的信仰与操守在考量中始终作为首要评判因素。这样的评判原则一方面显示了鲁迅对于青年参与社会现实斗争情况的高度关注,另一方面也体现了鲁迅自身斗争思想的成熟,由此带来的是鲁迅青年观的成熟。眼见青年中真诚勇敢者甚少,重利轻义者甚多,鲁迅对待青年的态度也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过去那种不加区分、不计回报的“无条件敬畏”态度渐渐消逝,随之而来的是怀疑、失望、愤懑、痛恶……最终甚至走向对立,而这种对立始终建立在鲁迅对于青年群体的深度批判之上。他已将部分青年视作“貌作新思想”的“暴君酷吏”,是“寄生者”“行凶者”,并且决绝地表示:“无论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15]在理智和深刻的思考之后,鲁迅将激进纯粹、理想乐观的青年企盼转变为深沉、冷静的关于人性和生命的追问。这也体现出鲁迅迥乎常人的批判力和思考力,他不冲动,不狂躁,只是冷静艰难地前行,步履缓慢,却决不后退。

三、人道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分裂:矛盾的青年革命观

尽管鲁迅后期的青年观是建立在对进化论的深切怀疑与反思基础之上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鲁迅对于青年群体的完全否定。相反,在对青年仔细甄别和比较的过程中,那些单纯善良的有志青年,是更让鲁迅感到慰藉和珍爱的。他不计得失、不求回报、竭尽所能地在物质与精神上支持着他所爱的青年,希望这些青年能够肩负起民族与时代的使命,能以文艺之笔,点亮国人的内心,在绝望的反抗中看到中国社会未来的希望。

鲁迅对于青年话语的建构是与当时的政治文化现实紧密结合的。他希望青年主体能从当时的政治文化体制中独立出来,集结在一起,形成一股声势浩大的力量,以一种积极进取的精神投身到政治革命当中,从而完成政治体制的变革与更新。而鲁迅无疑是青年群体中的一面旗帜、一个引领者。他积极热情地编撰《莽原》杂志,“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17]他凭借着自己在文坛的影响力,帮助、提携、扶植、引导了一批又一批的青年作家。比如柔石、殷夫、萧红、萧军、许钦文等等。虽然以一种无形的不自觉的“导师力量”在影响着众多的后辈,但鲁迅却非常反感“导师”的称呼。在《关于知识阶级》一文中,他曾谦虚地表示自己对于知识阶级的看法仅是一些个人的观点,并自嘲一个连自己的路都看不清楚的人又如何能领导别人。鲁迅只是真实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但同时他也对自我表示深刻的怀疑。《写在〈坟〉后面》这篇文章里,鲁迅又说:“中国大概很有些青年的‘前辈’和‘导师’罢,但那不是我,我也不相信他们。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那当然不只一条,我可正不知那一条好,虽然至今有时也还在寻求。在寻求中,我就怕我未熟的果实偏偏毒死了偏爱我的果实的人。”[18]鲁迅的这种尖刻、深邃像一把利刃一样,在刺穿了敌人的同时,也误伤了自己。这种“自残”式的进攻方式,是以指向自我、牺牲自我为代价的,不得不说是残酷的。我们经常能从鲁迅的作品中读出黑暗、残酷的生命体验,尤其像《野草》这部作品,更集中地表达了这种感受。鲁迅说《野草》是他遭遇了很多挫折、碰了很多钉子之后的创作,也是能够反映他全部哲学思想的创作。但是这部充满了哲学智慧的作品却是留给作者自己的。这种孤独个体的生存体验,是要“驱逐旁人”,由鲁迅自己独自承担的。这一方面来自于一个清醒的知识分子直面黑暗、自我检剖的巨大勇气,另一方面也来源于绝望困境中内心所焕发的深沉的社会责任感。鲁迅本着对青年负责的态度,害怕自己看过一切之后的苦闷心绪和绝望心境会影响那些正值青春热情的、积极有为的青年。正如鲁迅在他的《呐喊·自序》称自己“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那年青时候似的正做着好梦的青年”[19]。

鲁迅一生与青年交往密切,给予青年以极大的关心与帮助。巴金曾经这样情真意切地评价鲁迅:“先生不承认自己是导师,然而他的确把许多青年引上了通向真理的路。他是带头走,同青年一路走,或者甚至扶着青年走。”引导青年,却从不愿为自己加戴高高在上的“导师”冠冕;扶植青年,却只把悲观刺痛的情绪留给自己。这样的态度,显示了鲁迅作为一代思想家与革命家的初心与本色。但是就是这样的初心与本色,又使得这位伟大的思想家与革命家陷入深深的自我纠缠与自我分裂当中,这一点在鲁迅的青年革命观中体现得尤为突出。

鲁迅一直以来被称作“斗士”,源于他对于中国革命现状的深入分析和清醒认识,同时也源于他无时无刻都在同黑暗现实和绝望境地抗争的骁勇精神。于是,我们可以很自然地将鲁迅归入大无畏的勇者行列。鲁迅器重青年,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青年身上具备这种敢于冒险、敢于流血抗争的精神潜质。似乎鲁迅与这些积极进取、奋发有为的青年在革命态度上是一拍即合的。但是,如果仅仅因为这一拍即合的革命态度便认为二者联合就可取得显著的革命成效的话,那无疑将革命问题幼稚化和浅显化了。当我们深入鲁迅思想的时候会发现,面对有志青年愿为革命流血牺牲的果敢态度时,鲁迅不仅没有表现出我们预想之中的欣喜,反而还显示出了深沉的忧虑。这种忧虑显示了鲁迅在其青年革命观上的矛盾与分裂。

鲁迅希望能够在中国历史上创作出一个“第三样时代”[7],这个“第三样时代”完全区别于之前“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与“想作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它强调民众完全摆脱奴隶命运,将生命的权利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它强调主动选择,而不是被动接受。“第三样时代”是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时代,而这样时代的建立,需要一代又一代的青年前赴后继,为之奋斗不已。鲁迅将如此重要的使命交予青年。可是“中国只任虎狼侵食,谁也不管。管的只有几个年青的学生,他们本应该安心读书的,而时局漂摇得他们安心不下……然而竟将他们虐杀了!实弹打出来的却是青年的血。”[20]鲁迅在呼唤青年责任和使命的同时,却眼见一个又一个无辜的、年轻的生命被那些“行凶者”戕害、残杀。“行凶者”已经十分凶残与可怕了,然而比“行凶者”更可怕的还有中国式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21],面对死难的革命者,他们不仅没有半分哀痛与沉重,反而以看客者的心态欢呼雀跃地喝着革命者的血。

在深刻洞悉了中国革命黑暗混乱的现状后,在充分认清革命者生活在一个无爱的社会后,鲁迅又把目光转移到他所爱的这些青年身上。鲁迅曾说:“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11]像柔石、殷夫这样为革命英勇献身的青年,鲁迅是给予无限崇敬与歌颂的。但是在崇敬与歌颂的同时,也流露出对于这些英年早逝青年的深情的哀痛与惋惜。另外还生发出对青年投身革命的无限思考。鲁迅发现,青年对于革命的热情,是积极的,但有时也是盲目的、短暂的。力求进步的青年很容易受到鼓舞投身革命,然而革命的现实有时会将他们击得粉碎,严重挫伤他们对于革命的热情。鲁迅曾说:“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所以对于革命抱着浪漫谛克的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进行,便容易失望。”[22]在对社会各方势力进行力量对比和冷静分析之后,鲁迅对于青年的价值判断又发生了转移。

鲁迅虽然强调“真的勇士,可以直面惨淡的人生,可以正视淋漓的鲜血”[23],但是他从不鼓励青年做无谓的流血牺牲,更是警惕那些将革命流血牺牲神圣化的虚伪论调。鲁迅曾说:“革命是并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24]质朴的话语却蕴含着无尽的生命哲学。革命只是手段,活着才是最终目的。当然这里的活着是有意义、有价值地活着,绝不是屈辱和苟活。鲁迅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向青年讲述如何处理革命和流血牺牲的关系。“改革自然常不免于流血,但流血非即等于改革。血的应用,正如金钱一般,吝啬固然是不行的,浪费也大大的失算;真正的改革者绝不肯虚掷生命,因为战士的生命是宝贵的。”[25]前人沉重的牺牲带来的应该是后人的新生,如果带来的是遗忘,那前人的牺牲就失去了意义。他并不想劝青年陷于危险,也不劝他人去做牺牲,因为自己活着的人没有劝别人去死的权利。可以看出,鲁迅的青年革命观始终是建立在人道主义基础之上的,个体生命价值永远被摆放在第一位。鲁迅既希望青年能够承担起社会政治革命的伟大使命,同时又一直处于对青年个人安危的深切担忧之中,在现实主义和人道主义间不断徘徊,在理想构建和现实关切间不断选择,显示了一个觉醒者内心的矛盾与彷徨。

四、结 语

鲁迅青年观的形成经历了一个较为漫长的嬗变过程。以对进化论不同的接受态度为标志,大致可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从青年群体生成的现实意义来看,早期鲁迅青年观中的“青年”是伴随着新文化运动产生的,是一个建立在进化论基础之上的,直接依赖于时代政治文化语境而生成的具有高度社会属性的概念。“青年”是作为一个象征希望和理想的抽象的文化符号存在的,它表达了一种政治文化审美理想的宏伟愿景。但是作为一种美好愿景的存在,也在无形中将“青年”束之高阁,使得“青年”意义抽象化、凝固化。鲁迅后期的青年观是建立在对进化论观点深刻的怀疑和批判的继承基础之上的。“青年群体”从抽象化、凝固化的理想意义中分化出形形色色的“青年个体”,鲁迅在对“青年个体”进行细致考察的过程中,其对青年的情感态度也发生了从“无条件敬畏”到“不留情面”的深度转向。在形形色色的青年中,鲁迅将自身的政治文化愿景寄寓和投射到那些具有坚定革命信念的青年身上,显示了他对于青年参与社会现实斗争情况的高度关注。但是当青年真正参与政治革命的斗争的时候,鲁迅又显示出人道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分裂与弥合,他既希望青年能够承担起社会政治革命的伟大使命,同时又一直处于对青年个人安危的深切担忧之中。但是鲁迅仍然是主张革命的,只是他不愿青年虚掷生命。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对于青年革命的复调感受:既不丧失希望,也绝不盲目乐观。鲁迅在《三闲集·序言》中谈到,他认为青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9]而在《华盖集·北京通信》中鲁迅进一步说明:“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26]“立人”思想的细化、深入带来的是鲁迅青年观的发展、成熟。我们从现实观照的角度来看待鲁迅青年观的嬗变,其实看到的是一个伟大的知识分子永远的平民立场和批判精神,以及由此产生的痛苦分裂的心灵感受。知识分子因为永恒的批判精神而承受无休止的外部压迫,同时一个历史的先觉者也常常由于民众的不觉醒而独自承受心灵的孤独,所有的孤独又都会郁结于心,产生生生不息的追问力量。无论如何,我们通过对不同时期鲁迅青年观的考察,可以看到一个同青年亦师亦友的鲁迅,一个对青年爱恨交加的鲁迅,一个对待青年革命既勇敢而又怯懦的鲁迅。鲁迅的青年观是立足现实、指向现实的,他发出的希望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火炬”[27]的宣言将指引一代又一代的青年,而如今的我们或许正是鲁迅当年所期待的“将来的战斗的青年”[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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