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梦宇,张海燕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喀什 844000)
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nt,1922-2007),德裔美国作家,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德国的血统美国的国籍使他的创作不靠近也无法靠近任何一方政治话语权中心,特别是亲历了同盟国对毫无设防的德累斯顿轰炸后,他对政治外衣下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性产生了怀疑。因此,他不同于一般的美国作家,面对战争他用超然的态度和局外人的眼光进行世界性的书写。对于“科幻作家”“黑色幽默”这些标签,冯内古特本人嗤之以鼻。在一次访谈中他曾表达:不管写什么东西,我都要使人发笑,否则就是失败的。[1]这是他的创作原则,他厌恶尖酸刻薄、激进愤恨,强调要一直保持“笑”。再令人毛发倒竖、恶心作呕的事,他都能“温和冷静”地描写出来。越是好笑就越是令人难过,这些都根源于他的悲观主义思想——对任何事物都不抱期望也就没有希望落空之后的愤懑。
但冯内古特的悲观主义思想也不全然是消极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现实破碎,精神瓦解。嘲讽经济社会的虚浮而强调精神世界的崩溃成为大势所趋,也成为一种时尚。与这种趋势不同的是,冯内古特虽然被迫屈从于荒诞的现实,但并没有完全放弃改良,而是在困境中苦苦探索,《五号屠场》是他给出的阶段性答案:疗愈战争创伤的新方式——寻求新的空间。《五号屠场》的主人公比利因患上“时间痉挛症”可自由穿梭于过去、现在和将来,在时空意义上获得了自由。在各个时空不断闪回跳跃中,人物与所处的环境构成了不同且具有代表性的空间,使小说获得了空间美学特质。
为了探讨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冯内古特面临人类生存困境时给出的答案,本文以米歇尔·福柯的空间理论为主,其他学者的空间理论为辅,拟将文本中的空间分为三大类:记忆空间、物理空间和幻态空间。同时,本文结合冯内古特的生平经历对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独立空间进行分析、解读,试图打破停留于表面的文本分析,深入挖掘其内涵。
《五号屠场》是一部半自传性质的小说,在划分的三类空间中的记忆空间内,主人公比利的遭遇更是与冯内古特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参与者的亲身经历息息相关。作品中对于战争的描写全部存在于比利的回忆所构建的记忆空间中,特别是对德累斯顿大屠杀的回忆,是小说主人公比利的记忆,也是冯内古特作为大轰炸幸存者的回忆。战争的回忆犹如“历史的绘画展厅里时间变成了空间,确切地说:变成了回忆空间,在这个空间里记忆被建构、被彰显、被习得”[2]。回忆多半关于战争,但在建构回忆空间时冯内古特竭力抹去针锋相对的敌我界限,更多的是站在全人类的角度冷静地描写战争对人本身的异化;也几乎没有对于战争双方激烈打斗场面的描绘,更多的是对于遭遇过战争后废墟的描写。在记忆空间中,作者用极尽克制的笔触看似轻佻地刻画惨无人道的战争,一冷一热的强烈反差中,表现出冯内古特强烈的反战思想。
在记忆这片空间中,小说主人公比利大部分时间是一名俘虏。他总是穿着不合身的长衬衣,拖着没了后跟的鞋子,手中无一枪一弹——这不是一个上战场的士兵,分明是一头待宰的羔羊。他总是被关在任人鱼肉的战俘车车厢内,战俘车成为《五号屠场》中一个典型空间。对于看守列车的士兵来说,关押战俘的火车“每一节车厢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生命体,通过通风口吃喝拉撒……进去的是水、黑面包块、香肠和奶酪,出来的是屎、尿和说话声。”[3]89车厢被人化成独立的生命体,在“闷罐子”车厢空间内的人却被异化成只会吃喝拉撒的物。这个空间里所有人只剩生存本能,变成一个个只会吃喝排泄的“人”的符号,死亡如影随形是稀松平常的事,只不过是一个符号的消亡。与之形成对照的是“天堂”般的德国士兵的车厢,车厢内灯火通明,“桌上摆着一瓶酒,一个面包,上面还有香肠……”“如果不是战争这应该是家有钱人去的餐厅。”[3]86本是并列空间的两节车厢,内部环境一个地狱一个天堂,巨大的空间反差通过一列火车巧妙连接在一起,展现了战争对人类幸福生活的摧毁。
小说中描写发生战争的战场要么是暗无天日的森林,或者是寒气逼人的雪地,而作者着力表现的德累斯顿轰炸却发生在一座美国人都认为是“天国”一般的城市,也是比利作为战俘旅途的终点。文本中的地点选择从来都不会随意,“‘普世的比喻’小说的地点不可以随便设定,必须把它放在该放在的地方。”[4]德累斯顿是历史的选择,也是冯内古特的选择,是世界上一切战役中无辜受害的空间影射。二战时,德累斯顿是一座不设军事防备的文化城市,以战争中乌托邦式的空间存在。在别的城市笼罩在死亡氛围里时,“德累斯顿蒸汽供暖设备仍然欢乐地清唱着,街车仍然叮叮当当,电话仍有铃声响起”[3]186。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它小心翼翼地呵护人们的理想与信仰,艺术与文化在这里得以保存。而被燃烧弹轰炸后的德累斯顿在火海中变成一片废墟,到处是一节节被烧焦的尸体,就像是“月球的表面”坑坑洼洼。“废墟是被毁之城的见证以及时间的记忆。废墟的作用使它强化了观看者的感受。”[5]德累斯顿一夜之间骤然从人间乐园变成一个巨大的屠宰场,书名《五号屠场》映射于此,平民、难民在这里像猪一样被宰杀,德累斯顿此时也是整个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场的投射。全城大轰炸仅为了“清场”加速结束战争,“‘清场’在作为新闻和历史进行报道记载时,其名称本身能给战争狂热分子带来一种类似性交后的满足感。”[3]188
在整个回忆空间内人被异化成物,在该空间内,比利接触到的人分为两类:要么同是俘虏,缺乏属于人的社会属性,只有自然属性,变成了只剩生理需求的符号;又或者变成战争机器通过对同胞进行大规模、有秩序的屠杀获得成就与快感。人本身被异化后,行事逻辑也被扭曲,结果也往往荒诞可笑。战场上同是战友本应互帮互助,而韦利则将自己的不快情绪发泄在瘦弱的比利身上,对其进行辱骂、殴打,对于酷刑他津津乐道:“你用木桩把那家伙固定在沙漠的一个蚁丘上——明白吗?脸朝上,把蜂蜜涂在他的混球和阴茎上,再把他的眼皮割掉,他闭不了眼睛,盯着太阳看到死去为止。”[3]45-46韦利是被战争异化后心理与行为被扭曲的个体代表,那埃德加·德比的死则是战争对于整体空间变态的讽刺。埃德加作为一名老兵,他没有死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而是在战争即将结束时,德军轰炸过变成废墟的一个地窖里,随手拿了一个遭人遗弃的茶壶被发现了,经众人的“审判”后,被认定犯了盗窃罪而被枪决。同时,作者强调德累斯顿收藏的《基督洗礼图》在大轰炸中被损毁,暗示在战争中人类的宗教信仰与精神寄托也被摧毁,战火中任一空间都无法成为避难所而得到幸免,在这里人类也无法摆脱精神困境获得救赎。
《五号屠场》中的第二类空间——物理空间由战争结束后的比利与他周围的人和事物构成,它包含的是二战后的赤裸现实,战争的影响并没有因为战争本身的停止而褪去。在相对和平时期,经受过战争的残酷洗礼的士兵和军官往往会受到社会的二次伤害,其受伤害的实质是话语权被剥夺和精神上被压制。战后,大部分普通平民逃避面对过去,不想再提及战争,以免在回忆中造成再次伤害。同时,经济复苏、拜金主义盛行,经济的虚假繁荣蒙蔽了人们的双眼,人们竭力追求物质的享乐而忽视自己或家人精神世界的健康。战争幸存者在回归社会空间后被迫成为“边缘人”,他们的反战思想无法表达,创伤无法言说,患上了失语症或精神病。冯内古特对物理空间的描绘,意在体现战后余震对人精神世界的腐蚀,以及对经济社会发展的阻碍。
《五号屠场》中战后的比利有一个“美满富足”的家:家里有舒适的沙发和可以震动按摩的床。家庭空间在文学作品中往往有双重含义:避风港或者是自我囚禁的空间。46岁的比利似乎丧失了赚钱的热情,将家族企业交给21岁的女儿操持,因一氧化氮中毒意外去世的妻子的葬礼也是由女儿一手操办。而“谁在家庭之外拥有权力,谁就能控制家庭内部的结构”[6],权力的表现形式其中一种就是对他者诉诸语言暴力:对于累赘的父亲,比利的女儿不愿听他讲他战争中经历过的事和特拉玛法多星球的幻想,并威胁他再胡言乱语就把他送到养老院去。“就权力与空间的关系而言,任一空间中的主体,将自身的意志体现在这一空间的过程就表现为权力,任一主体都必然具有一定的空间。因此,空间直接体现为主体的权力。”[7]比利的女儿将自身的意志扩展到整个家庭空间,利用权力对家庭这一空间进行侵占,而权力是最完美的统治技术,就算无人监管,权力依旧会有序运行。因此,比利作为一个“被规训者”,即使在女儿不在家时也不会待在温暖的床或舒适的沙发上,而是选择四面都是墙的地下室。待在地下室又常常无法及时听见女儿说话而继续遭受来自女儿这一家庭空间“规训者”的语言暴力。至此,家俨然变成了比利自我封闭囚禁的空间。
除了家,比利经常去的地方就是医院,并在其中一个精神病院住过一段时间。福柯指出,精神病院、疗养院、监狱等作为偏离差异地点(deviant heterotopia)是用来安置必须遵守规范的人们的空间。在偏离差异地点处于“支配性的政治结构的主要人物是:医生、囚犯、牢头、军官、教士……”[8]在精神病院,比利听见隔壁床的一个美国军官在谈论被美化过的德累斯顿轰炸的事情,他想告诉军官自己是那场轰炸的亲历者、幸存者,军官所说的并非是全部事实:“德累斯顿遭到轰炸时我就在那儿。我当时是名战俘。”[3]241但是军官并不承认比利口中的事实,认为比利精神不正常,得了语言模仿症,在机械重复他们说的话。身体是最小的空间结构,它通过语言、动作来实施它的权力,而在精神病院这个更大的物质空间,军官、医生作为权力的支配者,利用话语权压制比利操控自己身体空间的权力,比利的话语权被剥夺。在精神病院这个空间内,军官是美国政治中心话语权的代表,而话语体系是体系内部机器建构形成的而不是自然而就的结果。“资本主义国家处于空间生产的核心。政治机器尽管公开宣称自己是可以解读的和透明的,但事实上却是暗箱操作的缩影。”[9]当权者通过权力资本运行造成信息不对等从而掩盖历史真相。空间的掌权者将不属于话语体系内的人与事都拒斥在空间之外,“资本根本不介意人们能否在城市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空间,也不需要在城市居民的心里谋划出地形图,而是让城市无法阅读、不具形式、难以想象……”[10]制造人们认知空间的障碍,然后通过空间生产的方式再造具有当权者政治意义的空间。以正义的名义掌握了历史的话语权,企图擦去暴行的事实,为战争镀上华丽的外衣。在这里,比利彻底沦为被政治机器所支配的“失语者”。
越界(transgression)第一次作为理论术语提出是在1963年福柯发表的《越界序言》中。越界行为分为两个层面,一是社会层面,二是心理层面。比利本来是一个无名小卒,娶了伊利昂市配镜富商的女儿,得到了大量财产,连比利的母亲都说娶了瓦伦西亚(富商之女)是为皮尔格林家争了光。通过婚姻,比利实现了社会阶层的越界,从贫民阶层一跃成为社会精英,接触的人物都是上流社会的人物。但是,社会层面的越界并没有帮助比利实现心理层面的越界。心理上的越界主要体现为是否有向他人表达的意愿和能力,显然最开始比利是有强烈地向别人表达的欲望,但在现实里掌握话语权的历史行动者建构的这个物理空间内,一次次被否定使他丧失了这个能力,并逐渐演变成“他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情生气”无所谓的态度。盖奥尔格认为,“对于接近空间的人,其无所谓的态度简直就是一种保护机制,没有它,人们在都市里,在心灵上就会被消耗殆尽和肝胆俱裂。”[11]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就是比利在现实物质空间的自我生存法则。
对于特拉玛法多星球这一空间的解读,学者们做过不少研究。有部分学者认为是乌托邦(utopia,指现实中不存在的,无法企及的美好世界),是人类精神理想的寄托的圣地,是美好到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空间。还有学者将其解读为恶托邦(dystopia,又译反乌托邦,与乌托邦相反,指坏到无法达到的恶的世界),认为特拉玛法多是人类精神困境和软弱宿命观的隐喻。综合来看,特拉玛法多星球更符合福柯对于异托邦(heterotopia又称异质空间)的界定。福柯将异质空间定义为“亚文化”空间,比如唐人街、韩国城、同性恋酒吧等等,属于社会边缘空间,它所收容的大部分人为社会弱势边缘群体。而特拉玛法多星球这一空间也符合异质空间的核心特征:它处于想象与真实之间,能将不相容的、矛盾的异质进行并置,能容纳相异的时间片段,收容的是比利(战后老兵)和蒙塔娜(性工作者)这样的社会边缘人物,是一个既封闭又开放的空间,同时满足了异托邦的时间与空间的属性。
冯内古特建构特拉玛法多星球这一空间意在揭露权力在现代空间中的运行模式,以及隐蔽、排外的普遍特点。而异托邦这类特殊空间,它一般存在于常规空间之外并与常规空间相连,像镜子一样表征或颠覆了日常空间中的常规特质,让我们更好地窥探我们习以为常的空间的本质问题。在《五号屠场》中比利是在女儿的婚礼上被“绑架”到特拉玛法多星球上的。在亲人的宴会中比利不想加入众人交谈,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他在精神上被排斥在这场狂欢的宴会之外而被孤独感包围。“日常生活空间成为人存在的起点和终点,人的解放只有真正回落到日常生活中,才能真正实现。”[12]家庭作为比利现实生活的起点也是比利人生的终点,但他却无法在日常生活中获得自由与解放。因此,特拉玛法多星球的人对他的这场“绑架”,实际上是他在绝望里的幻想中找到的一条精神救赎之路。
在特拉玛法多星球的生活是他作为想象的主体对客体投射的意向,作为内心想象和精神感知的理想空间的存在,此种“感知或幻想的空间藏匿着本然的种种性质”。在他通过基尔戈·特劳特的科幻小说投射幻想的这个空间,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种种不快得到了治愈。相比于地球,特拉玛法多星球存在于四维空间,特拉玛法多人没有喉部,人与人之间坦诚相待(比利登上特拉玛法多星球第一件事就是被要求脱掉衣服),通过心灵感应交流。他们看待时空与三维空间的人类看见实体物质相似,人类看见的是时间线,而它们看见的是整体,没有人能互相隐瞒什么也不想隐瞒什么,整个星球的人皆是一个团结的整体。在这里比利虽然是“被绑架者”,但是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向特拉玛法多人诉说他在地球上的遭遇,反复地追问在地球上得不到解答的问题,学到了最有价值的东西:“整个星球的人如何能和平相处!你们知道,我来的星球,有史以来一直纠缠在疯狂的屠杀中。”同时,在地球上羸弱的身体在这里被当作完美的人类肉体用来展示,他的最简单的行为也能引起参观者极大的好奇,“这种误解对比利有激励作用,他开始第一次欣赏起了自己的身体”[3]167;在地球上为了钱权娶了面貌丑陋的瓦伦西亚,而在这里可以和性感的蒙塔娜在特拉玛法多人精心打造的适宜人类居住的环境中进行交媾,蒙塔娜的美好的胴体让他想到了被轰炸前的德累斯顿……
福柯指出:“我们所居住的空间并非一个匀质化的空间,它包含着各种属性——我们的情绪、感知、梦境还有许多自然属性。尽管空间由一系列相互关联之中,这些关联定义着我们的位置。”[13]在过去的战争中,战后的生活中,比利都无法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而导致自我认知失败而陷入迷茫与失落,在他想象出的特拉玛法多这个非人类居住的幻态空间中,他才被定义成大写的“人”,他作为人的意识得以觉醒,且能在此好好享受生活。特拉玛法多星球是比利面临理想与现实生活断裂分层时想象出来的“中介空间”,在这个空间比利得到解脱。
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冯内古特始终将战争作为创作的主题,对战争的道德拷问也是他无法割舍的情怀。杜拉尔德·E.莫斯曾表示:如果现今还有一个文学上的道德家坚持写作的话,那就是冯内古特。[1]在《五号屠场》中,冯内古特用客观冷静的文字,把人物、思想和历史不着痕迹地融入空间,借助德累斯顿大屠杀的真实历史进行复杂的空间性书写。美国文论家詹姆逊(Fredric Jameson)认为从“空间”解读复杂庞大的系统是条“最快的捷径”。特拉玛法多星球作为冯内古特在文本中构建的一个幻态空间,虽然其中存在无法摆脱的消极颓废的宿命论观点,但这也是冯内古特作为战争残酷的见证者出于道德责任感,为公众抚平战争伤痛提供的一剂良药——精神上积极出走。这是为战后人们面临生存困境时寻找解决办法的大胆探求,也是冯内古特作为战争创伤后遗症患者的自我疗愈。且《五号屠场》展示的空间对于揭示主题和阐释作品价值方面有重大意义,我们从不同的空间以及不同空间中主人公的经历来探究文本的深刻内蕴,体会到作者在提醒人们不忘历史、警惕战争再发生的“反战”这一主要主题时,还对后现代人们个体和群体摆脱生存困境进行了“异托邦”的畅想,体现了冯内古特思想的当代性和深刻的人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