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拟构式的形成条件和特殊地位
——以“怎一个X字了得”为例

2022-03-17 16:30宗守云杜静宜

南京晓庄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宗守云，杜静宜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仿拟是一种修辞方式，是仿照已有的语言形式创造出一个新语言形式的修辞方式。仿拟作为一种修辞方式，很多是临时的，偶发的，不能进入语言系统。比如仿词，仿照“前途”创造出“后途”，仿照“无聊”创造出“有聊”，“后途”和“有聊”只是临时出现的偶发词，不能进入汉语词汇系统，不能收录到词典中。当然，如果仿拟的偶发词用频增多，成为词汇系统中的常态存在，就成为新词，可以编入词典。再比如仿语，仿照“每周一歌”创造出“每周一哥”，仿照“人固有一死”创造出“狗固有一死”，“每周一哥”和“狗固有一死”也是临时现象，不能进入汉语构式库(constructicon)。同样，如果仿语用频增多，成为语言中的常态存在，就可以进入汉语构式库，成为构式，是为仿拟构式。仿语很多都是临时现象，也有一些随着用频的增加成为仿拟构式，比如“怎一个X字了得”：

(1) 编剧就这水平，这片子确实怎一个“臭”字了得。(田耳《名流出没的村庄》，《四川文学》2019年第4期)

(2) 昔日的金童玉女，竟流落街头耍猴卖艺，这样的鲜明对比，怎一个感慨了得！(莫言《生死疲劳》)

例(1)(2)都包含“怎一个X字了得”，“怎一个X字了得”是仿拟构式。

构式的形成是构式化。伊丽莎白·特劳戈特等说：“构式化是指形式新-语义新(组合)符号的产生。它在一定数量的说话者的语言网络中形成新的类型节点，这些节点有新的句法或形态并有新的语义。”(1)伊丽莎白·特劳戈特等著，詹芳琼等译：《构式化与构式演变》，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35页。可见，构式形成需要这样一些条件：1.一定数量的说话者；2.新的句法或形态；3.新的语义。第一个条件涉及频率问题。频率不仅包含一定数量的说话者，也包含一定数量的用例。但“一定数量”是个模糊的概念，究竟达到多少数量才能算一定数量，并没有一个可操作性的方法。有鉴于此，伊丽莎白·特劳戈特等学者把能产性和频率联系起来，对一个构式来说，搭配范围的扩大，是构式能产的标志，因为这意味着构式频率的增加。

构式频率条件不容易操作，而句法条件和语义条件则是可以提供的。新的句法有时具有形式的特殊性，而且通常会有一些变体存在。新的语义则允许多个相关的构式意义存在，这些构式意义有点像多义词的义项：有几个义项，而且几个义项之间具有一定的共时和历时联系。对一个构式来说，如果有若干形式变体，有若干构式意义，就意味着该构式是能产的，也就意味着构式频率的增加，进一步说，这也就意味着构式的形成或者说构式化的完成。

仿拟构式和非仿拟构式相对。仿拟构式都有熟知的原式，说话人往往能够在认知上把仿拟构式和原式直接联系起来，比如例(1)(2)，说话人在运用“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时，可以同时唤起“怎一个愁字了得”。非仿拟构式没有熟知的原式，原式可能湮没在语言的历史中，也可能是不著名的或不为人知的，说话人不能在认知上把原式和构式联系起来，比如“X得不能再X了”，我们一般不知道其原式是什么，更不可能把原式和构式联系起来，因此这样的构式就不是仿拟构式。在现代汉语中，“怎一个X字了得”是仿拟构式，该构式在形式上有一些变体，在意义上具有多义性，而且整体形义是不透明的，因此是一个成熟稳定的仿拟构式。本文拟对这一构式作出分析。

一、“怎一个愁字了得”

“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的源头是宋代李清照的《声声慢》：“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从形式看，“怎一个愁字了得”不是常规的句法形式，其对应的常规句法形式是“一个愁字怎能了得”。“怎一个愁字了得”是为适应词律语音的需要，在常规句法形式的基础上调整而形成的。因此，“怎一个愁字了得”是新创造的句法形式，带有强烈的修辞意味。也就是说，“怎一个愁字了得”不是常规句法结构的语例，后续形成的构式不是在常规句法结构的基础上专化而形成的，这不同于一般构式的形成。

从意义看，“怎一个愁字了得”字面意思是“一个愁字不能概括得尽”，但其中又蕴含着因国家和个人的遭遇而带来极大沉痛感的文学韵味。抛开文学层面，从语言的角度看，“怎一个愁字了得”也可以作如是解读：“一个愁字”是能指形式，“怎能了得”是反问表否定，即“不能了得”，意为“不能说尽”，“不能说尽”的对象是所指内容，没有在字面呈现出来。这样，“怎一个愁字了得”在语言学意义上可以解读为：一个能指形式“愁”不能说尽所指内容。“一个能指形式不能说尽所指内容”，这是抽象意义，通过推理，抽象意义可以具体化(specification)：

如果一个能指形式不能说尽所指内容，那么这一能指形式在程度上没有达标，所指内容程度高，因此可以推理出高程度意义；

如果一个能指形式不能说尽所指内容，那么这一能指形式在范围上没有达标，所指内容范围广，因此可以推理出广范围意义；

如果一个能指形式不能说尽所指内容，那么这一能指形式是不正确的或不起作用的，因此可以推理出纯否定意义。

“怎一个愁字了得”并不具有如上推理的具体意义，但发展出“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后，其构式获得了如上意义，“怎一个X字了得”成为多义构式，储存在构式库中，正像多义词储存在词库中。

二、原式和仿式，严仿和宽仿

1. 原式和仿式

“怎一个愁字了得”是原式。原式有本句和引句之分，李清照《声声慢》中的句子是本句，后人引用的句子是引句。例如：

(3) 传统广州花市就除夕前三天时间，外省人即使有心、有闲、有钱来“帮衬”，遇上大春运的，怎一个愁字了得。(《广州日报》2014年1月11日)

(4) 马航失联、岁月号沉船、埃博拉蔓延……喧嚣动荡的世界，怎一个愁字了得。(《人民日报(海外版)》2014年11月21日)

例(3)(4)“怎一个愁字了得”都是引句。本句和引句在意义、用法、语气以及情感色彩方面都有不同：在意义上，本句有极度愁苦的意思，引句分别是烦恼、不安的意思；在用法上，本句表达个人感受，引句则用来评价某些现象；在语气和情感色彩上，本句是极度凄苦悲戚的，引句尽管也有消极色彩，但明显比本句要轻。

“怎一个X字了得”是在原式的基础上仿拟而成，是为仿式，如例(1)(2)。

2. 严仿和宽仿

仿式包括严仿式和宽仿式。

严仿式是严格仿拟“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形式，X只有一个音节。例如：

(5) 情是艺术的原动力，情是音乐的发酵素。无情不成乐，无情不成文，怎一个情字了得！(《文汇报》2019年4月26日)

(6) 他无奈地看着我，暂时歇笔长叹：“笨哪，怎一个笨字了得!”(张香华《看，这个丑陋的中国人》)

(7) 高雄市长韩国瑜赴港澳和深圳厦门卖农产品，拿下数十亿元新台币订单，竟被台当局陆委会主委陈明通骂成“跟猪狗禽兽有什么差别”。这次第，怎一个“疯”字了得！(《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4月3日)

(8) 小区物业费，怎一个“涨”字了得。(《湖南日报》2018年7月19日)

例(5)—(8)都是严仿，X是单音节词，和原式不同的是，原式“愁”是心理动词，而严仿式X可以是名词、形容词及一般动词等等。

宽仿式是在原式“怎一个愁字了得”的基础上经过增删等操作而形成的构式形式，包括两种情形。一是在“怎”和“一个X字了得”之间加上一个成分，比如“是”或“能用”等动词性成分，这是扩展性宽仿。例如：

(9) 这红尘中的是非恩怨，离合聚散，又怎是一个“缘”字了得！(林清玄《红尘有缘》)

(10) 这其间的千种经历、万般体味怎能用一个“急”字了得，尽管王静莉总是那么乐观。(《人民日报》1994年6月3日)

二是X由单音节词延伸至双音节甚至多音节，这是延伸性宽仿。例如：

(11) 但见鸡蛋金黄如斑斓虎皮，葱花嫩绿似三月柳梢，黄黄绿绿怎一个养眼了得！(《人民日报》2018年10月22日)

(12) 生活垃圾随意散落，麦田里散落着塑料袋破酒瓶，城市生活垃圾运至城郊乡村造成“垃圾处理场”……怎一个触目惊心了得！(《中国青年报》2016年6月7日)

延伸性宽仿，还可以更加复杂。例如：

(13) 秋高气爽时节，在茶博的桂花树下，品一杯桂花龙井，那意境怎一个悠闲二字了得。(《奉化日报》2017年9月21日)

(14) 王羲之凭社会地位声名威望邀约名流雅集唱和，兴会之际，这次第怎一个“信可乐也”便可了得？(于明诠《说“天下三大行书”》，《书法》2011年第6期)

例(13)X为“悠闲”，后面有同位成分“二字”；例(14)X为“信可乐也”，“了得”前用“便可”修饰。这使得延伸宽仿在句法上更加复杂。

如果“了得”不出现，而出现同义的“概括”“形容”等等，“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就走向边缘化，形式上偏离了构式，但意义上还保留着构式的意义。例如：

(15) 在那样的环境里，培养了那么多有知识的农村青年，怎一个“蹉跎岁月”就能概括？(《新华每日电讯》2015年11月29日)

(16) 锦缎绣花式的设计，很是华贵，再搭配上超大号的双翅“守护之翼”，怎一个“拉风”可以形容。(《多玩游戏》2015年10月21日)

例(15)(16)在形式上偏离了“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但意义上仍然相关，因此还可以算作“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如果形式和意义全部偏离，就成为其他构式。

综上，“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形式多样，其中严仿式是常体，宽仿式是变体，变体多样意味着构式形式复杂，也意味着构式频率的增加。

三、高程度，广范围，纯否定

“怎一个愁字了得”意为一个能指形式“愁”不能说尽所指内容，相应地，其仿式“怎一个X字了得”意为一个能指形式X不能说尽所指内容，只要能保证这个意义成立，就是“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无论其形式出现怎样的变异。“一个能指形式X不能说尽所指内容”，这是抽象的构式意义，通过推理可以具体化为高程度、广范围、纯否定三种具体的构式意义，每一种具体的构式意义都对应一个相对独立的子构式，即高程度义子构式、广范围义子构式、纯否定义子构式。

1. 高程度

高程度义子构式“怎一个X字了得”意为：X的程度高。“怎一个X字了得”是在一定的语义背景下出现的，具体为：

近年来，随着我国环保要求的提高，在前端干式电除尘器和湿法脱硫组合无法满足排放要求的情况下，湿式电除尘器被大量地应用到锅炉尾气的治理工艺中，出现了“脱硝+干式除尘器+湿法脱硫+湿式电除尘器”的烟气治理工艺。工艺路线图如图1所示。

第一，存在一个指称对象；

第二，这个指称对象具有X的性质；

第三，X的程度高；

第四，说话人用“怎一个X字了得”进行夸张宣泄。

例如：

(17) 近几日，岭南的天气怎一个热字了得。除了汗津津、黏腻腻，还有一种味道让人“头大”不已，困扰着不少小伙伴，那便是汗臭味。(《广州日报》2019年8月16日)

(18) 中国的壮丽景色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千年万年，怎一个美字了得。(《解放日报》2018年7月30日)

(20)怎一个惊字了得！一次工作调动，竟被聂部长解读出如此多的含义。(《中国青年报》2015年12月23日)

(21) 回想“五一”7天长假：4000多万人次出游，名胜景点怎一个“挤”字了得！(《人民日报》2000年6月16日)

(22) 视觉中的“三峡”，怎一个“壮美”了得。(《人民日报》2018年8月6日)

上述用例X都是对指称对象的述谓，指称对象一般都是出现在上下文的名词性成分，如例(17)“岭南的天气”，也可以是对事件的指示，如例(20)，指称对象是整个事件，用零形式预指。X具有述谓性，多为形容词和心理动词，因为形容词和心理动词具有程度性质，在特定结构或构式中容易获得高程度意义。有些抽象名词也具有程度性质，在“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中也可以获得高程度义，比如“怎一个情字了得”，有“情感很深”这样的高程度意义。

2. 广范围

广范围义子构式“怎一个X字了得”意为：X的范围广。“怎一个X字了得”出现的语义背景为：

第一，存在一组相关事实；

第二，这组相关事实包含X字眼；

第三，X的范围广；

第四，说话人用“怎一个X字了得”进行总结概括。

例如：

(23) 有人曾调侃：“假烟假酒还配上假广告，假情假意还带着假微笑，假人假事还拿着假钞票，怎一个‘假’字了得！”(《人民日报》2017年3月15日)

(24) 看网上广告——抢秒杀官网、抢票神器、抢票猎豹、抢票官网、抢抢网、哇抢网、抢卡网……怎一个“抢”字了得!(《法制日报》2015年2月1日)

(25) 寻章摘句，怎一个“青”字了得：青山、青河、青格勒、青冢。(《法制日报》2015年8月23日)

(26)怎一个“随”字了得，丢者倒是随心所欲了，可方便了自己却恶心了别人。毫无疑问，随处丢垃圾、随意吐痰、吐口香糖无疑是我们在出行和旅游过程中最常见的不文明行为。(《工人日报》2014年9月28日)

(27)怎一个“补”字了得。除了在老师家中补习语文，蔡晗鑫还得在校外补习班补习数学、英语、物理，上课的老师也是南昌市各名校的老师。(《科技日报》2015年7月21日)

(28)怎一个“吃”字了得。其中有饮料、食品，还有药物，几乎涉及生活所需的方方面面，又各有其特殊含义，表达希望来年福顺安康的心愿。(《河南日报》2019年1月1日)

上述用例X都是一组相关事实中的代表字眼，有“取字统括”的意味，通常只有一个音节。X作为一个非独立成分往往在上下文出现，而且不止一项，这样可以在语境中凸显其广范围性，如例(23)—(27)。例(28)“吃”虽然没有在上下文出现，但相关的一组事实仍然有“吃”的意义，包括“吃食品、吃药物”等。“怎一个X字了得”在语篇中用来总结概括，说明X的广范围性。

3. 纯否定

纯否定义子构式“怎一个X字了得”意为：X是不正确的或不起作用的。“怎一个X字了得”出现的语义背景为：

第一，存在一些言说内容；

第二，这些言说内容包含X的意思；

第三，X是不正确的或不起作用的；

第四，说话人用“怎一个X字了得”进行反驳否定。

例如：

(29) 向百姓收了“空气污染费”，空气还是那个空气，污染还是那么污染，这样会让人产生一种担忧，是不是以后还要收取阳光费、雨水费等？如此下去，怎一个“收费”了得。(倪洋军《向市民收取空气污染费岂止是“乱收费”》)

(30)怎一个“限”字了得。网民认为，无论是限购限贷，还是限涨限降，都应该只是政府的临时干预措施，市场经济情况下，不能遇到任何问题都一限了之。(《经济参考报》2014年5月30日)

(31) 无论怎样掩饰，都改变不了实际占有并使用的不法事实，而这“借”的背后则往往暗藏着权钱交易的黑幕。怎一个“借”字了得！(甫政《土地整理储备中心主任一个“借”字很荒唐》)

(32) 吊诡的是，多个地方监管部门对病死猪肉“没听说”“没发现”，并将问题归结于“职能重叠、部门打架”，表示“等今年底机构改革了就好了”。这样的回应，怎一个“失灵”了得。(《中华工商时报》2013年9月4日)

(33) 养老金缺口怎一个“延迟”了得？……随着我国人均寿命的提高和老龄化增加带来的养老金压力，推迟退休年龄是选择之一。但由于庞大的就业队伍带来的就业压力，推迟退休政策只能是远期目标选择。(《证券日报》2013年4月21日)

(34) 美伊分歧，怎一个“恐”字能解。4月6日，多家外媒援引美国官员消息称，特朗普政府计划将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列为“外国恐怖组织”。据英国路透社报道，这将是美国第一次将外国军队列为“恐怖组织”。(《人民日报(海外版)》2019年4月9日)

上述用例X都是曾经言说内容的核心要素，曾经言说的内容有时在上文出现，如例(29)，有时在下文出现，如例(30)，但从事件发生来看，都是先前曾经言说的内容，言说者多为政府、部门、机构及其工作人员，因此正常情况下其言说内容应该具有权威性。但在特定情况下，这些言说内容也具有不合理性，这时舆论或监督机构会指出其不合理性所在，用“怎一个X字了得”进行反驳否定，指出核心要素X的不合理性。核心要素X一般都以字面形式出现，既出现在言说内容中，又出现在构式中；有时则是概括而成，言说内容并不包含X，但有X这样的意义，说话人概括为X，并用于构式，如例(32)的“失灵”。

综上，“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是多义构式。构式意义多，也意味着构式频率的增加。

四、形成条件：仿语，名言，框填，高频

仿拟形成构式，具有或然性，有的仿拟可以形成构式，有的仿拟不能形成构式。我们不赞成两种极端的观点，一是“所有仿拟都是构式”，即仿拟是“模仿现有的旧构式拟创出一个新的构式”(2)牛保义，席留生：《仿拟构式生成的认知语用学解释》，《现代外语》2009年第2期，第118-126页。；一是“所有的构式都是仿拟”，即“所有这些成分意义都来自于我们的以往经验及仿真模拟”的“仿拟式构式语法模式”(3)袁野：《动词意义、构式与体验式理解》，《外语教学》2007年第3期，第36-40页。观。两种极端的观点都是建立在泛构式观基础上的，即“语言中自始至终都是构式”(4)Adele E. Goldberg著，吴海波译：《构式：论元结构的构式语法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如果我们秉持构式不能包打天下(5)陆俭明：《对构式理论的三点思考》，《外国语》2016年第2期，第2-10页。和“规则的归规则，构式的归构式”(6)刘丹青：《构式的透明度和句法学地位：流行构式个案二则》，《东方语言学》2010年总第七辑，第1-14页。的构式观，那么可以说，仿拟并不一定形成构式，构式也不一定都是通过仿拟形成的。仿拟构式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条件，包括仿语、名言、框填、高频。

1. 仿语

仿拟有多种，包括仿词、仿语、仿章等。仿词是偶发的词语形式，不具有述谓性，不具备构式形成的条件。仿章是模仿一个现成的篇章创造出一个新篇章的修辞格，现成的篇章都是名篇，而新创造的篇章，其作品价值不可能超过原作品，因此往往只有语言游戏价值。仿章能产性不强，也不具备构式形成的条件。仿语是仿照现成的短语或句子创造出新的短语或句子的修辞格，具有述谓性，如果仿拟的对象是名言，就很容易具备能产性，因此，只有仿语才有可能形成构式，仿拟构式实际上就是仿语构式。

2. 名言

仿语的对象是熟语或名言。熟语是现成的短语，是词库成分，能产性不强，很难形成构式。名言是著名的言论或话语，为社会大众所熟知，只要名言的某组成部分可以替换，那么仿拟名言创造出新的语言形式，是非常容易的，如果用频足够多，就可以形成仿拟构式。名言多为名家创造，其内容往往具有一定的普遍意义，这是导致名言流行、传世且被频频仿拟的原因。“怎一个愁字了得”是名家创造的词句，其所含内容“一个能指形式不能说尽所指内容”具有普遍意义，是社会生活和语言运用中经常出现的现象，容易成为仿拟对象，这也是“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得以形成的基础条件。

3. 框填

有的名言，其组成部分都不能替换，这样的名言只能引用，不能仿拟，无法形成仿拟构式。有的名言，其组成部分的某个要素可以替换，这样的名言既可以引用，也可以仿拟，如果用频多，就可以形成仿拟构式。也就是说，不能框填的名言不能形成仿拟构式，只有能够框填的名言才能形成仿拟构式。

综上，在各种仿拟中，只有仿语才有可能形成仿拟构式；从仿拟的对象看，只有仿拟名言，而且是能够框填的名言，才有可能形成仿拟构式。“怎一个X字了得”符合这些条件，因此成为仿拟构式。

4. 高频

如果仅仅符合仿语、名言和框填的条件，还不足以形成仿拟构式，形成仿拟构式还需要有比较高的使用频率，或者说“达到一定的数量”。尽管频率在理论上是不可操作的，但还是可以通过一定的方法从侧面说明的。一方面，我们可以在一定的工具库中对“怎一个”(“怎一个”字段基本上都用在“怎一个X字了得”中)进行粗糙的统计，比如CCL语料库50例、人民网1951例、百度检索10800000例，尽管不能全然反映语言使用的状况，但至少可以说明“怎一个X字了得”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数量，有较高的使用频率。另一方面，我们可以在某个工具库中追踪“怎一个X字了得”在不同时段的使用情况，比如对中国知网“怎一个X字了得”作为篇名的追踪，1990—1999年有115篇，2000—2009年有323篇，2010—2019年有202篇，可以看出，在近30年来，“怎一个X字了得”作为篇名呈稳固存在的态势，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其较高的使用频率。频率的增加还可以通过形式和意义的多样性反映出来。对一个构式来说，如果有多个形式变体和构式意义，就意味着构式频率的增加，说明构式化程度已经很高。“怎一个X字了得”已经产生出多个形式变体和构式意义，是成熟的构式。

五、仿拟构式的特殊地位

仿拟构式自始至终都具有强烈的修辞性，这是其特殊地位所在。

1. 来源的修辞性

构式是从哪里来？刘大为区分了语法构式和修辞构式，认为语法构式是可推导的构式，修辞构式是不可推导的构式，修辞构式是基于某种修辞动因从语法构式转化而来。(7)刘大为：《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上)，《当代修辞学》2010年第3期，第7-17页。刘丹青认为，可推导的是普通句法结构，不可推导的是构式，构式通常都是由普通句法结构凝固而来。(8)刘丹青：《构式的透明度和句法学地位：流行构式个案二则》，第1-14页。尽管构式观念不同，但他们一致认为不可推导的构式都是从可推导的语法构式或普通句法结构发展而来，可以看出，这种构式化过程是比较普遍的现象。刘大为、陆俭明都对构式转化的一般规律进行了深入研究，指出从语法构式到修辞构式再到语法构式的普遍发展途径。

仿拟构式则反映了另外一种情形。就“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而言，构式的原式“怎一个愁字了得”并不是一个规则的句法形式，而是为了适应词律通过调整而成的创新语言形式。在宋代，疑问代词“怎”的规则用法是“怎(怎生)VP”：

(35) 却问寿阳宫额，两三蕊，怎能著。(刘辰翁《霜天晓角》)

(36) 算蛮柳樊樱，怎生了得，白传风流。(彭子翔《木兰花慢》)

“怎一个愁字了得”不是常规语法规则的产物，而是词律适应的产物，甫一出现就具有强烈的修辞意味。

2. 形成的修辞性

构式一般都是专化的产物，是从普通句法结构专化为构式，或者说是从语法构式专化为修辞构式，或者说是从基础句式专化为特定句式，这是构式形成的一般情形。仿拟构式则是通过仿拟的修辞方式形成的。就“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而言，由于说话人在表达中经常仿拟“怎一个愁字了得”，久而久之，用频不断增加，于是形成了“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说话人在运用这一构式的时候，总是能够和原式联系起来，并且运用原式潜藏的形式和意义资源进行变通，从而使构式形式和意义多样化。

3. 存在的修辞性

陆俭明认为，修辞构式有的只是昙花一现，有的则在广泛运用的基础上逐渐固化进而演变为新的语法构式。(50)陆俭明：《对构式理论的三点思考》，第2-10页。这种“从语法中来，到语法中去”的情形是就一般情况而言的。“怎一个X字了得”构式则是另一种特殊情况，其存在既不是昙花一现式的，也没有进一步发展为语法构式，而是长期作为稳固的修辞构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