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碑刻《创修义仓记》看晚清河内公益事业

2022-03-17 14:38何新会
平顶山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义仓欧阳

何新会

(郑州大学 图书馆,河南 郑州 450001)

《创修义仓记》碑现存河南省沁阳市博物馆,额题“万善同归”。正文约1 600余字,记述了河内义仓筹建经过,重点是义仓资金的来源和使用。背面内容为筹建义仓过程中的管理和捐资人员姓名以及各项收支细目。该碑记由义仓建设的牵头人、时任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市)知县的欧阳霖撰书。

欧阳霖为江西彭泽人,宦游于同光年间(1862—1908)。他“由监生投效军营,历任河南知县,洊保知府。因案降调,蒙恩准其捐复”,光绪十三年(1887),“因捐升道员,分发江苏”[1]。光绪三十一年(1905),欧阳霖在江苏候补道任上以年老“休致”[2]。从同治年间(1862—1874)担任中牟知县算起,欧阳霖任职地方近40年,其中在河南20余年,先后担任中牟、叶县、河内、新蔡等县知县。最早担任中牟知县的准确时间尚无法考证,但不早于同治四年(1865)(1)档案所见,同治四年(1865)杨九龄为知县,同治五年(1866)欧阳霖为知县,无法核实两人职位交接时间。。同治六年(1867)冬,欧阳霖调任叶县知县[3]。在叶县任职的两年多时间里,欧阳霖热心文教事业,建学校,主持编纂《叶县志》,政绩斐然。今日叶县县衙大门廊柱上的楹联“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溺己溺,人饥己饥”即欧阳霖所题。随后在河内知县任内,通过建设义仓等,欧阳霖践行了这种精神。

一、河内义仓的筹备

在《创修义仓记》中,欧阳霖首先笼统论述仓储建设的重要性:“古者耕九余三,以制用也。制用者何?备天时也。曷为备天时?水旱偏灾,何时蔑有?苟非先时而为之备,将饥馑洊臻,沟壑枕藉,有司者或蒿目束手,而无如何,然则积谷备荒之策,诚不可不讲也。”[4]572随后强调河内在这个问题上的特殊性:“负山带河,幅员辽阔,生齿蕃庶,民食不敷,岁即丰,犹仰给外境。”[4]572河内人口众多,商品经济发达,粮食缺口大,对粮食储备的需求更为强烈。

欧阳霖上任之时,河内刚刚经历了太平军和捻军战乱,原有仓储系统完全崩溃。“邑旧有常平、广济二仓,年久废圮,廒宇荡尽。”[4]572在遇到灾荒时如无粮可拨,会给社会带来新的不稳定因素。碑刻中也提到河内缺粮的历史教训,如“道光二十六、七年,岁屡饥,及明年,大荒,至于父子夫妇相食,载在邑乘,可为殷鉴”[4]572。

河内义仓建设的筹资方式主要包括两种:自愿捐助和强行摊派。自愿捐助的主体为地方士绅。欧阳霖“下车未久,即延集绅耆,设局筹捐经费,需储备计,囗邑之巨富之家,剀切劝谕,共输银十千有奇,登簿交绅董,以次收集”[4]572,怀商巨富此次共捐银万两余。此后欧阳霖因“徐堡沁堤决”而“拮据趋事”[4]572,筹建义仓一事被迫暂停。

同治十年(1871),新任河南巡抚钱鼎铭“轸念民瘼,首议储积,颁发条规,令计亩收谷”[4]572。借助全省统一建设义仓的大背景,河内义仓的筹建工作得以继续推进。欧阳霖在河内又对省政府的政策加以变通:“余以地亩等则不齐,请按粮均派,以昭公允,议可。乃定以粮一两,输谷二斗,共得囗市斗谷合仓斗二万四千六百四十六石四斗。”[4]572简言之,其法即将按亩摊派改为按税摊派。当时河南全省“两年里来,先后集捐,现计各属已存之谷共九十三万担(石)有零”[5]。河内义仓规模较大,该县所筹仓粮的数额远高于全省范围内各县平均额。

当时怀商是河南最大商帮,欧阳霖深知,河内作为怀商的大本营,较为富庶。他“复白大府,更为商捐”[4]572,突破河南巡抚要土地所有者捐粮建设义仓的政策,新创了“商捐”。中小商人由于人数众多,捐资额更高,所以欧阳霖“察商民之有力者三百余户,捐银三万九千有奇”[4]572,额外筹集了数万两经费。

主导者欧阳霖在职责之外,还出己资以补额外花销。在义仓建设过程中,欧阳霖“殚心竭虑,舌敝唇焦,为酒食以召僚友绅商,率皆解囊自备,数年之久,所费亦不赀”[4]573。

此外,河内所建义仓的地基为废弃的广济仓旧址。“且广济者,乃前明袁公所置,以储广济渠租地所入者也。”[4]572由此可以看出,广济仓为地方公产,这也是河内地方政府对义仓建设仅有的物质资源支持。

总之,义仓作为官民合作的典范,在筹备时地方官居于主导地位,士绅积极参与,出资出力。“在事绅董随所劝谕,奔走勤劳,无间寒暑,中间疑谤交集,变故迭更,卒能矫手侧足,不懈始终,以底于成……其一切收支出入,毫不假手胥役,余亦但示指挥,任稽查而已。”[4]572-573按照惯例,义仓建成后“书在事绅董及捐户姓名于碑阴,而以所捐银谷并收支存放诸款目及仓廒间数,条分缕晰(析),备载于后”[4]573,实行信息公开,接受民间社会监督。

二、河内义仓经费的使用

据《创修义仓记》,此次所筹经费除了用于义仓建设,还在推动河内其他地方公益事业发展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一)义仓建设

此次河内建设义仓所筹经费首先用来建仓。同治十三年(1874),义仓建成,前后共用时五年。其规模为“神祠三楹,廒房十四座,共五十六间,以‘岁稔时丰、家给人足、利用厚生、盈余’十四字列号”[4]572。所储仓粮则是强制征收的实物,即“以粮一两,输谷二斗,共得囗市斗谷合仓斗二万四千六百四十六石四斗”[4]572。

义仓粮的功能定位是小荒借贷、大荒赈济,兼具无偿赈济和借贷功能。义仓建设“事甫竟,适值岁歉,乡民乏食者,咸来乞籴,遂请于大府,开仓出借,群情欢洽,始知备荒之用,其明效速验有如此者”[4]573。此时为借贷给灾民。后丁戊奇荒暴发,欧阳霖在河内设立粥厂,供流民在厂食粥,则可以肯定是无偿赈济灾民。

光绪(1875—1908)初年,华北地区暴发丁戊奇荒,河内县为重灾区,义仓在救灾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欧阳霖也因为在赈灾中的优异表现,受到河南巡抚李鹤年和帮办河南赈务大臣、刑部左侍郎袁保恒联名上奏表彰:“查河内县知县欧阳霖自去岁六月间,即首先设立粥厂,施食施衣,迄今半载有余,筹画不遗余力。非特该县穷黎鲜有冻馁,即临境灾民赖以全活者亦复不少,办理最为出力。”[6]欧阳霖因为办赈得力得到吏部嘉奖。光绪五年(1879),欧阳霖已调任上蔡知县,李鹤年再次上奏称,“当灾荒伊始,不待督催,即自行倡捐赈济,勤能卓著,始终不遗余力者,洵为不可多得。查如现在调署上蔡县事河内县知县欧阳霖,前在河内,缘该县毗连晋省,前年两省灾荒,饥民接踵(2)河内处于晋民南下逃荒的重要通道上,本地也严重受灾。。该员倡设粥厂赈济,因而怀庆府属附近各县灾民,亦多奔就郡城觅食,计口十二万余之多,计日三百八旬之久。艰难独任,劳悴(瘁)不辞,竭力经营……灾区黎庶,至今称颂不忘”,更详细地向清廷奏报欧阳霖在河南赈灾的实效,尤其强调灾区百姓对欧阳霖的称赞。李鹤年毫不掩饰对欧阳霖的欣赏,认为“该员办赈勤能,实心实力,洵为通省第一”[7]。

(二)义仓管理

义仓的日常管理费用是一项长期支出,即所谓“义仓经费”,包括日常记账、仓廒维修成本。欧阳霖“爰择城乡诚笃绅士在仓经理,兼置义仓书囗囗各一名,司记账”[4]572,尽可能不用官僚体系内的人员。后来这一过程有所反复。曾有御史指控欧阳霖“添设里总,并创立急公社名目”[8]979,经调查实际是“裁去里总,改立急公社名目,后因有弊,事遂寝废”[8]1015。里总是里甲制度之下的职位,而里甲作为官僚体系内的赋役组织,承担地方公益事业。欧阳霖试图用士绅主持的“急公社”代替原有里甲组织,最终未能成功。经费方面,欧阳霖“下拨二千金生息,而仓之岁修,塾之膏火,吏之口食皆出焉”[4]572。

由于怀商经济实力雄厚,此次集资数额较大,各项开支扣除后,“尚存银一万九千余金”[4]572。“邑绅等请以发当生息,为久远计。较之贮谷,既省修仓之费,又免红朽之虞,且可借其息,一补经费之不及。余韪其言,就所议论,请于大府。”[4]572粮仓已满,经费仍多,决策者并未收储更多粮食,而是发当生息。义仓强调赈灾,但灾害发生不时,未必能及时用掉。而粮食不能长期保存,让资产发当生息,用于增值,这种现象在各地设立义仓时较为常见。

还需要指出的是,晚清地方政府主要推动城区的公益活动。此次义仓建设乡民也参与了筹资,但义仓设于县,其他公益事业也均为城内事务,广大农村地区受益很少。

(三)其他支出

从实践上看,此次义仓建设所筹经费并未专款专用。“余将以斯邑之财,善斯邑之用,悉心筹度,得善举之有志未逮者数端。”[4]572可见,支出对象的选择实际是由欧阳霖个人决定的。

义仓之外,河内公益事业首推修筑城工。咸丰三年(1853),太平军北伐部队围攻怀庆府城两月未能攻克。此役太平军北伐部队由5万人减至2万人,也给了清军从容布置的时间,成为清政府扭转战局的关键。随后捻军也曾经过此地。刚刚经历了太平军和捻军战乱,地方政府特别重视军事需求。“积谷之义,厄岁备赈济,厄兵备守御,苟米粟多而城郭不完,一旦有警,可得而食诸?”[4]572欧阳霖此言明确了积谷在备荒之外,还有军事功能。战乱之后,“郡城残破甚,余议重修久矣。至是拨五千金修堤,并集资于外县商富,而工遂集”[4]572。欧阳霖牵头重修城墙,鉴于修筑的是怀庆府城城墙,所以还向同府其他县商富集资。

教育是地方公益事业的另一个重要内容。因其所涉大多为经常性支出,所以这笔经费也使用发当生息的方式,“存质库,权子母”[4]572,存下本金,支用利息。欧阳霖初到河内,便重视教育事业,认为教育事关社会风气的改良。“四民以士为首,培士气,所以端风化。风化端,而人心正,天时囗,弭灾之源,于是乎在。”[4]572所以其“莅任后,虽增膏火,优奖赏,遍给乡、会膏秣,要皆捐俸所办,虑难持久”[4]572,尽力筹措教育经费,但均为临时办法。此次借助义仓建设筹措的经费包括“书院膏火”和“乡、会川资”,具体数额为“乡试款三千五百两,会试款一千五百两,书院款二千两”[4]572。此外,地方虽有官学,但名额有限,欧阳霖“于门右市房设保庶义学,俾寒畯子弟就读”[4]572,将义学附设于义仓之下。

三、河内地方财权的扩大

在此次义仓筹建过程中,无论是在收入上还是在支出上,河内地方财权明显得以扩大。

常平仓本是仓储的主体,由官方出资设立,重建常平仓需财政支持,但清政府实行保守财政政策,经费短缺问题由来已久。同时,清代的财政管理以高度的中央集权为原则,地方财政收入全部被户部控制,各州县不得以任何形式分润以形成自主的地方财政基金,也不得另立项目征收附加税或地方税。为处理地方公务,此前地方官在征税的同时,难免有加派行为,但其毕竟是灰色收入。经历了太平天国运动,河内地方政府财政状况进一步恶化。地方公事缺乏财政支持,大多难以开展。包括社会救济在内的地方公益事业普遍面临公费紧张的问题,仓储建设只能转而依靠由民间力量捐助的义仓。义仓本被定位为常平仓的补充,清初即有规定令各地设立义仓,但地方官员对此并不积极,会典中的相关规定被其视为具文。此时情况则不一样了,因为从地方官员的角度看来,设立义仓不仅能够解决仓储问题,还可以名正言顺地大规模筹措资财。

清政府一直鼓励民间力量捐助地方公益事业,由吏部对在职官员和有功名者予以行政奖励,由礼部对无功名者予以精神奖励。“各省地方,遇有收成歉薄,及修城、筑堤、义学、社仓等项公事,绅衿士民,有盖藏丰裕,乐于捐输者,按其捐数多寡,大者题请议叙,小者量加旌奖。……倘有抑勒捐助,及以少报多者,或经人首告,或科道纠参。”[9]虽然清廷规定不许勒捐,但其间难免会有一定程度的强制因素。礼部的奖励方法如下:“凡士民人等,或养恤孤寡,或捐资赡族、助赈荒歉,或捐修公所及桥梁道路,或收瘗尸骨,实与地方有裨益者,八旗由该都统具奏,直省由该督抚具题,均造册送部。其捐银至千两以上,或田粟准值银千两以上者,均请旨建坊。遵照钦定乐善好施字样,由地方官给银三十两,听本家自行建坊。若所捐不及千两者,请旨交地方官给匾旌赏,仍给予乐善好施字样。如有应行旌表而情愿议叙者,由吏部给予顶戴,礼部毋庸题请。”[10]对捐资者给予奖励,其本质是用中央的政治资源为地方政府交换经济资源,各级地方官员当然乐此不疲。

清前中期本严禁因公益事业强行摊派,此时也发生了变化。同治十三年(1874),河南巡抚钱鼎铭奏称:“臣自到任后,谆饬各牧令劝民积储,颁发章程,按地出谷,就乡分仓。择里中公正绅耆董其事,官则有督察之权,而不假吏胥之手。”[5]虽然钱鼎铭声称是“劝民积储”,但“按地出谷”很明显是强行摊派。欧阳霖新创的商捐,当然也有强制成分。

财政支出方面,清前中期仍强调制度性,缺乏灵活性。对于地方的开支则以存留制度来解决。为防止地方官违例动用存留款项,清政府还制定了严格的报销制度,规定各州县留支均由户部核销,存留的项目和开支标准既烦琐又死板。中央政府对各州县的存留项目和开支数额均制定了十分具体的章程,无论何项开支都不得超出规定的相关项目,数额同样不得超支。再加上存留数额较小,地方财政自主权严重受限,地方公益事业成为无米之炊。与常平仓不同,义仓系统基本由地方掌控,其支出脱离了中央的监控。义仓建立之初,由于其资产来自民间捐助,地方官一般均奏请对经费的使用免予奏报。这样,义仓的开支就彻底摆脱了户部的控制,为地方扩大财政自主权开辟了新的途径。为解决新问题,地方官员在不改变原有财税制度的情况下,借助义仓建设,突破了原有的僵化财政制度。尤其是太平天国运动后,地方财权急剧扩大。除了厘金的征收,义仓储备支出比较自由也是一个方面。义仓设于城市,便于基层政府控制,虽平时归士绅管理,但官员仍可以地方公事的名义动用其资产。

扩大地方财权,冲击了原有的中央集权体制,在清政府内部有不同意见。正因为如此,欧阳霖在接受嘉奖、一路晋升的同时,也受到了来自监察系统的批评。光绪七年(1881),“有人奏豫省吏治废弛,请饬查办一折。据称……候补知府欧阳霖,巧于钻营。前在河内县任内,长粮加漕,受贿枉法……豫征钱粮,借端勒捐。署上蔡县,干没挖河款项”[8]979。由于涉及河南地方吏治,清廷指派东河总督梅启照负责调查。梅启照调查后奏称,“未闻(欧阳霖)有长粮加漕、受贿枉法及干没挖河款项等事。惟在省城置买住宅,亦属不知避嫌”。虽然查无实据,但最终欧阳霖还是因置买房产而“交部照例议处”[8]1015,知府一职被免,后又捐复。直至光绪二十四年(1898),欧阳霖已在江苏任职十余年,仍“有人奏江苏候补道欧阳霖,前在河南,贪酷最著。着刘坤一察看具奏”[11]。而两江总督刘坤一调查后,不仅未发现欧阳霖贪污,还强调其办事干练,回复如下:“(欧阳霖)在江南以道员候补,屡任臣委办要差,并经手钱粮,实不见有贪酷劣迹。其人颇有才气,议论不无激扬。现在总办江宁厘局,尚能认真整顿。”[12]可以看出,清政府上层对地方官擅自扩大财政自主权持否定态度,但地方大员则大力支持。在晚清督抚权重的大背景下,督抚群体拥有更多的话语权,欧阳霖的行为基本得到肯定。

四、余论

丁戊奇荒暴发后,刚刚建成的河内义仓成为怀庆地区对抗灾荒的重要物质基础。但是,此次义仓建设储备仓粮两万余石,却有三万余两白银被挪作他用。按照平常年景一两白银大约购买一石粮食的情况来看,挪用的资产已超过所储仓粮的价值,从而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义仓的抗灾能力。这也证明义仓建设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异化为地方官扩大地方财政自主权的一个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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