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君
1954年,海明威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理由是“因为他精通于叙事艺术,突出地表现在《老人与海》之中,以及他在当代风格中所发挥的影响。”作为小说创作大师,其精湛的叙事艺术在许多作品中都有所体现,本文且以《桥边的老人》一文来做一个管中窥豹。
《桥边的老人》是一部短篇小说。作品取材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西班牙内战。从标题可知,本文将叙述的重点放在“桥边的老人”身上,刻画了一个疲惫不堪、孤苦无依的老人形象。他一动不动的“镇定”姿态与开头营造的紧张忙乱的战前场面形成强烈的反差。原因不仅在于他“太累了”“走不动了”,更是因为他的身后有故乡的牵绊(“我是最后一个离开圣卡洛斯的”),身前却是一片迷茫(——“巴塞罗那。”我告诉他。——“那边我没有熟人”)。在战争与死亡阴影的笼罩下,老人非但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求生欲,反而显露出“木然”的神情。这种情况下,老人与生无可恋之间只有几只动物的距离。动物是老人与这个世界之间唯一的牵挂和维系,动物越是前途未卜,老人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就越显得细若游丝、脆弱不堪。作者在这里谴责了战争的残酷性,同情弱小者的痛苦,充满了对生命的悲悯。
然而,问题也随之出现。就表现反战主题而言,从“老人”的视角或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入手,自然也是可以的。小说却引入了“我”这一角色,从“我”的角度来叙述这一切,作者的意图何在,其中包含着怎样的叙述艺术?
当然,从阅读效果上看,“我”作为事件的见证者、参与者,以第一人称的口吻娓娓道来,这就能够有效地拉近读者与作品之间的距离,使叙述显得真实可信;作为老人经历的局外人,摒弃了老人视角的主观性,使叙述更加客观有力;从结构上,“我”充当线索人物,又能有效地以所见所闻组织情节内容,使叙述更加紧凑。
不过,除此以外,我们更应该关注“我”是谁?我的身份形象有何特征?“我”的存在是否能进一步丰富(深化)小说主题?
首先,“我”是谁?文中交代:
“我的任务是过桥去侦察对岸的桥头堡,查明敌人究竟推进到了什么地点。”
“我凝视着浮桥,眺望充满非洲色彩的埃布罗河三角洲地区,寻思究竟要过多久才能看到敌人,同时一直倾听着,期待第一阵响声,它将是一个信号,表示那神秘莫测的遭遇战即将爆发。”
可以推测“我”很可能是一个普通的侦察兵。有人认为“我”也可能是一名战地记者,此处笔者是存疑的。虽然海明威曾经以战地记者的身份参与过西班牙内战,但这里的“我”不能等同于作者本人,而应该理解为作者所塑造的人物。记者与侦察兵的“任务”及关注点存在很大的不同,对于记者而言,战场内外的人间百态都是关注点,而文中的“我”显然更关注战场的局势,不那么在意战事以外的内容。
其次,“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我”与老人的谈话内外,可以总结如下:
1.尽忠职守,关注远方的战事,具有战争的使命感。
2.不能理解老人对小动物的关心。
3.内心有人性化的一面,关注卡车的信息,事实上是关心老人的撤离。
4.这种人性化的一面有强弱之分。从一开始交谈时的“期待第一声炮响”,到结束后战事未起,却感慨“这是老人唯一的幸运”。对生命的关注由弱变强。
因此,可以看出,“我”的身份带有明显的矛盾冲突特质,与老人形成对立的两极。第一层是与老人之间身份的对立冲突。除了暴力与和平的区别外,还体现在他们之间价值观念的差异。士兵的价值序列是以推动战争获得胜利为首(期待炮声),所以他关注战争局势,这种情况下他并不能真正低下头去理解老人对弱小生命的关切和珍视。我们就可以认为,当一切以宏大正义口号为由的战争发动的时候,它就注定无法关切到那些弱小无辜的生命。这就是士兵与老人产生错位对话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老人最终放弃了与“我”的对话,变成自己的喃喃自语(“可不再是对着我讲了”)。
第二层冲突是士兵内在的矛盾冲突。士兵形象中包含人性的一面(人性的一面始终都在,但有强弱之分),从最初的“期待”到最后的“幸运”,可以看成是交流之后的余响,是士兵真正能在残酷的战场厮杀中停下脚步,为弱小无辜的生命而庆幸的一刻。但当他感受到这一点的时候,却也是他内心矛盾冲突最强烈的时候,是他内心价值秩序动摇的时刻。
所以士兵的形象可以作为窗口看成是作者对战争的一种思考:战争的残酷就在于,它的宏大主题是以淹没人性、无视弱小生命为代价的。他不但杀死生命,也对无辜弱小者(老人)和士兵进行精神的扫荡,让战争中的每一个人都陷入迷茫的境地。
这样一来,小说的主题就得到了深化。如果是从老人的角度来叙述,固然可以体现反战的主题,然而这样就不能深入到对战争残酷本质的思考,也不能感受到战争对于参与者(士兵)精神上的扫荡。
事实上,上个世纪20年代初,美国一批初登文坛的青年作家们带着玫瑰色的幻想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但他们所看到的尽是残酷的厮杀和恐怖的死亡,他们幻想破灭,身心受到严重的摧残。他们憎恨战争,但不知如何才能消灭战争,心情苦闷,对前途感到茫然。加之战后资本主义世界的动荡不安和社会危机,又加重了他们心灵的空虚和苦闷,他们在文学作品中表达自己的迷惘和痛苦,失望和不满,形成了“迷惘的一代”文学流派,海明威就是这一文学流派的代表作家。本文就具有这一文学流派的鲜明印记。
值得注意的是,常见的第一人称视角可以作为感受者来自由抒发个人主观感情,不同的是,海明威摒弃了这一层便利,本文的“我”只是充当故事中的一个观察者,并不发表议论和流露感情,不做任何判断,这就是其创作中的“冰山理论”的体现。海明威认为冰山在海里移动很庄严宏伟,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他认为应该把思想、情感乃至语言与动作等八分之七的内涵隐藏起来,所有这一切被省略的东西,读者会通过自己的想象加以联接与弥补。事实也是如此,冯·麦特尔·艾姆斯《小说美学》中说:“无所不知的作者不断地插入到故事中来,告诉读者知道的东西。这种过程的不真实性,往往破坏了故事的幻觉。除非作者本人的风度极为有趣,否则他的介入是不受欢迎的。”有限视角、简洁的叙述、克制的情感,赋予了小说更为广阔的审美空间,就像绘画中的留白一样,令人回味无穷。
“横看成岭侧成峰”,选择不同的视角,站在不同的位置,所表现出来的世界就有了不一样的纵深。鲁迅《祝福》中的“我”是进步青年身份,“我”的犹疑不决事实上也展示了知识青年的软弱无能,“我”的自白就是一场自我解剖。芥川龙之介的《竹林中》(电影《罗生门》)每个叙述者对同一个事件的叙述各不相同,因为他们都是从自己的视角来叙述,都对自己进行了充分的美化——从而引发读者思考。总之,小说视角的选取是一门有趣的叙述艺术,读懂小说,不仅仅是能读懂主题,也要读懂作品通往主题的写作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