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华
散文是自由的文体,表现手法不拘一格,但“每一篇散文不拘的外表下都有一个深刻的灵魂”。回忆性散文尤其如此,其“过去的我”和“现在的我”双重视角的感悟交错杂糅,形成情感的巨大张力,这样的张力隐藏在那些看似平淡的文字和平静的表达中。如部编版语文教材七年级上册第二单元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就是一篇典型的回忆性散文。文章叙述了作者双腿瘫痪之后,已经病入膏肓的母亲为了帮助儿子,隐瞒自己的病情,极尽所能地安慰、鼓励他,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教学中,老师常常耽于文本的浅层表述,把这篇文章的教学目标设为对“母爱”的解读,使散文教学误入小说教学的领地。如何引导学生透过文字平淡的表达,跨越时空的鸿沟,破解作者的情感密码,产生心灵的共鸣,就成了回忆性散文教学的重要任务。
回忆性散文的教学要建立“学生已有经验”与“这一篇”散文的链接。这里所指的“学生的已有经验”包括“语文经验”和“人生经验”。因学生语文阅读经验和人生经验的缺乏,加之文本以大量的笔墨描写了母亲,所以在自主阅读文本的时候,学生很容易从描写母亲言行的语句入手,把“颂扬母爱”定为阅读的终点。而《秋天的怀念》想要传达的不止于此,文中作者将他独特的人生经验,融汇进他的语文经验,用他个性化的表达纪念母亲,传达出对母亲深深的愧疚之情。所以教学本文的成功路径,就是引导学生在文本语句章法的细腻表达中察言识人,向作者“独特的经验”里走。
教学《秋天的怀念》时,为了无限地接近作者,老师先简单交代写作背景,再用深情的语调叙述:“《秋天的怀念》写于1981年,彼时母亲已经去世一年,妹妹推着我去看北海的菊花,在菊花清幽的芬芳里,我想起了母亲,想起她孤单的背影、悄悄的脚步、含霜的面容、凄苦又期待的眼神。那年她那般小心地用近乎讨好的口吻小心地央我去看菊花,我有什么样的表现呢?”教师的引导让学生一直聚焦在“母亲”身上的目光成功转移到“我”的表现上来,打量那个脾气暴躁、行为粗暴的我。接着老师开始唤起学生的觉醒,走进作者的内心:“为人之子的我并不知道,所有加诸于儿子身上的痛苦,在母亲那里总是要翻倍的。所以,尽管母亲极力小心隐忍,我又是怎样视若无睹的呢?”在老师的启发之下,那个沉沦在自己的痛苦之中,对母亲的悲伤无动于衷的“我”的形象越来越清晰。老师趁机牵引出那个现在的“我”:“如今母亲永远地去了,带着遗憾和忧愁永远地去了。背转身来,透过时间的洪流,我望着曾经暴怒、狂躁的我,我仿佛听到自己凄凄的心语。我站在时间的这头,对着时间那头的我说——”学生们畅所欲言:“铁生啊,抬头看看母亲吧,看看她憔悴的面容、消瘦的背影,你看到她滴血的心脏吗?”“每一个母亲都希望孩子健康平安,假如病痛可以转嫁,母亲一定乐意为你承担一切。你的病痛,你的忧伤,你的痛苦……看在母亲眼里,却以千倍、万倍的威力啃啮着母亲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至此,潜藏在字里行间的那个难过的、后悔的、愧疚的“我”终于站到了文字的表层。
文本中用不多的语句描写“那时的我”的各种暴躁表现,在缺乏人生经验与语文经验的学生眼里,这样的描写是一种“对比”,主要为了突出母亲对儿子的爱。教学中老师通过补白,“拎”出那个“现在的我”,用蒙太奇式的对接,让两个“我”穿越时空产生对话,解读出现在的那个“伤心的我”“后悔的我”“愧疚的我”……巧妙搭建了学生经验与作者经验的链接。
散文的精妙在于将细腻的情感凝结在其个人化的言说方式中。这样的言说不是散乱材料的牵强拼凑,而是有关联的整体布局。教学中若是要求学生画出文中描写“母亲言行”“我的反应”的语句进行肢解分析,反而把一篇章法统贯的散文,变成语句散乱的杂货铺,是脱离了文本的空洞的教学。
《秋天的怀念》中三次提到看花,分布在课文的第一、三、七自然段。第一次看花是母亲提出来的,但被情绪低落的“我”无情地拒绝了;第二次看花也是母亲提出来的,这一次“我”答应了,母亲因此欣喜不已;第三次看花母亲已经因病去世,“我”带着对母亲深深的怀念,由妹妹推着去了北海。三次看花,作者从拒绝到接受,直至终于成行,“我”的态度呈现由下而上的上行线。课文的另一条线分布在课文的第二、四、五、六自然段,记叙母亲病情逐渐恶化直至去世,是一条下行线。两条线索背向而行,看似毫无关联,其实却是紧密相关。课文第一自然段中,“我”以为双腿瘫痪的自己承受了天大的不幸,脾气变得暴躁。母亲用她强大的信念包容我的一切,并且试图带“我”出门看花,引“我”走出生活的阴霾。第二自然段紧接着交代外表坚强的母亲其实已然病入膏肓。第三自然段,“我”终于准备好迎接生活的挑战,随母亲走出去看北海的菊花,母亲却倒下了。第四、五、六自然段,写了母亲最后被送往医院的场景,内容不多,句子不长,却分别单列成三个自然段,作者仿佛倾注了所有的力气要把那个短暂的瞬间无限延长。强烈的对比形成一波三折的情感波澜,这显然是作者人生经验见诸于语文经验的表达。透过文本个性的言语,则可以探视到作者的心灵密码:在回忆中反观,在反观中自省,越自省越愧疚,越愧疚越想念。
每一篇回忆性散文里都住着一个独一无二的灵魂,教学回忆性散文不宜千篇一律地随意截取,并把随意截取的言辞语段作为抵达别处的跳板,随意地联想、判断、归纳。教学中我们应该紧紧抓住“这一篇”中个人化的言说,破译“这一篇”的情感密码。
回忆性散文教学忌“外跑”,即用泛化的解读来诠释文本的思想、精神。如《秋天的怀念》这篇文章三次说到看菊花,教师不能将文本中作者主观化了的“看菊花”推到文本之外,演变成“作者想要借菊花来表达自己想要与命运抗争的勇气”。这样的教学跑到文本之外,错解了文本的真意,造成学生与文本貌合神离的状态。
菊花凌霜而放,气韵高洁,在几千年的文化传承中,已然被烙上中国文化的密码。《秋天的怀念》中,作者将对母亲的思念与特定的秋季链接,与秋天的菊花交融,这是七年级学生从未经历过的阅读体验,因而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利用已有阅读经验进行判断和对接,把这篇文本里的菊花与传统文化中的菊花画上等号。为了避免这样的错误对接,课堂上老师要善加引导,因此有了以下问题的设计:1.课题是《秋天的怀念》,“我”怀念的是谁?又怀念了什么?这一切和秋天又有什么关联?2.文章的最后为什么要特意记叙妹妹推着“我”去看菊花的事情呢?菊花和母亲有什么联系?3.文中两次提到母亲说的“要好好儿活”,“我”是在什么境况下才理解了母亲的这句话?联系上下文仔细品读,不难发现:母亲为了安慰、鼓励“我”,曾经两次提出带“我”看菊花,第一次我粗暴、无情地拒绝了母亲,第二次“我”终于敷衍着答应了母亲的“请求”,结果“她出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就在那个菊花盛开的秋天,母亲毫无预兆地离我而去。“我”把对母亲的思念、愧疚深深地刻在了秋天。在经历了母亲去世的打击之后,“我”也终于理解了母亲的嘱托中给予的满含深情的期待——“要好好儿活”。
三组问题引导学生步步深入、层层剥茧,在不断地咀嚼、品味、质疑、联想、领悟、追问中积累、开发,与文本、作者深入对话,引领学生理解了文本的真意。
“散文是美的文学,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散文的语言之美,在于其言辞的准确、凝练、明晰和动听,质朴简洁之中透着清新自然,刚健铿锵中透着壮美磅礴,长短错落中透着和谐融洽……阅读散文,除了要解读它深藏的美的意蕴,更要观照散文的语言表达,回到散文的语用功能上来。
史铁生的《秋天的怀念》,文字平淡朴素,乍看像是未经雕琢的随意着笔,实则字字斟酌、句句咀嚼,作者把深刻的情感播种进每一个字眼、每一个句子、每一个标点符号里。文中反复出现的三个“悄悄地”,第一个“悄悄地”是在“我”双腿瘫痪,脾气变得暴躁,乱砸东西之后,母亲总是“悄悄地躲出去”偷偷地听“我”的动静。母亲是懂“我”的,知道此时此刻,所有的劝阻、安慰只会给“我”徒增烦恼、压抑和悲伤,甚至加倍激怒“我”。第二个“悄悄地”是在我发泄结束之后,她总是“悄悄地”进来,生怕动静稍大,又会惹我不快。第三个“悄悄地”是在我答应了母亲去北海看花之后,母亲因为觉得自己说错了话,用错了言辞,便悄悄地出去了,这一出,就再也没有回来。三个悄悄,处处透着母亲的小心、谨慎、不安、隐忍和默默的期待,期待儿子早日摆脱阴影迎接、挑战新的未来。因此,当“我”透过窗户,望着窗外簌簌的落叶,母亲敏感地“挡”在窗前,截断了“我”的视线,遏止了“我”继续漫游的消极情绪。她知道自己的病情,明白自己陪伴儿子的时间不多了,她要在有生之年,把儿子拉出颓靡的深渊,鼓励儿子要“好好儿活”。因此,她一遍又一遍地“央求”带“我”去看菊花。母亲的爱就是这样,不华丽、不动听、不响亮、不鲜艳夺目,总是“悄悄地”氲在她看似不经意的、平凡的举动里。只有用心的读者才能从这些看似普通的字眼里体察到母爱的浩荡。
除了描写人物的文字,文中那些描写景物的文字也不容忽视。母亲去世之后,妹妹推我去看了北海的菊花,其中有一段描写菊花的文字“黄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这淡雅、高洁、深沉,还有泼泼洒洒的浪漫。这样的文字成就了一幅鲜艳明媚、生动活泼的画面。这文字不仅仅描绘了菊花的蓬勃旺盛的姿态,更是作者深刻的内心独白——怀念母亲,读懂母亲,完成母亲的心愿,成全母亲的期许,也是成全自己,用积极的心态迎接生活所有的挑战,和妹妹一起“好好儿活”。阅读散文只有渗入文章的字里行间,才能透过文字的浅表领悟其内涵,从而看清作者组织文字的用心之处。
正如苏联作家高尔基所言,语言的真美,体现在其言辞的准确、明晰和动听,它能产生一种伟大的力量,使读者动容、动心。教学中,老师就应该引导学生,在文字中潜泳,不仅品悟文字中的深意,而且探究到作者遣词造句的匠心所在。
王荣生教授说,阅读教学的基本准则是:根据文本的体式来解读课文,把握文本的教学内容。教学回忆性散文亦是如此,教师要善于把握回忆性散文的文体特征,从其“个人化的言说”中寻真,从而走进作者的情感细腻处,体会、分享他独特的内心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