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嘉
(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漠北行程录》作为《热河日记》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朝鲜李朝时期汉文纪行体“燕行录”中的代表作之一。它简略地描绘了18世纪中国北方的社会风貌,涉及政治、地理、民俗等多个方面。近年来,面向朝鲜的域外汉籍研究多集中于文学、史学等领域,鲜少涉及语言文字方面,因此面向朝鲜的域外汉字研究薄弱。朝鲜汉字研究存在着很大的不足,一方面时间广度不够,只集中在朝鲜三国时期的碑刻以及高丽时期政府的国书等汉文文献和文字整理上;另一方面内容深度不够,只集中在小范围小部分的异体字整理和类型分析上。中华资源库藏抄本《漠北行程录》所反映的朝鲜李朝时期抄本汉文文献的异体字十分丰富,本文尝试对其进行整理、分类,进一步分析其特点、成因和价值,希望在一定程度上能弥补域外(朝鲜)汉字研究的不足。
中国传统文字学已经十分深入地研究过异体字的类型,许多学者提出了独到的异体字分类标准。其中突出的学者是陈志明和赵亲变,他们将汉字异体字划分为:“1、造字方法不同形成异体字;2、形声字改变意义相近的义符形成异体;3、形声字改换声音相近的声符形成异体;4、偏旁位置不同形成异体;5、形声字形符声符都不同而形成异体”[1]他们的分类情况重视异体字的成因,方法简便,结果也比较清晰。我们在对抄本《漠北行程录》异体字的整理中发现,异体字有一些不可忽视的笔画变化和结构变化的现象,不完全符合中国传统的异体字分类标准,因此具体的分类应适当参考韩国的异体字分类研究。韩国学者对汉字异体字的分类更侧重于笔画和结构,特别是形符和意符的改变。李爱英著有朝鲜李朝后期异体字专著《奇字汇》,她在书中这样划分汉字异体字:“1、形符代替;2、声符代替;3、形声符共同代替;4、字形类似代替;5、古字回归”[2]最后,我们统筹把握中韩两国异体字的分类标准,将抄本《漠北行程录》的异体字划分出异构字、异写字、因古字回归造成的异体字和因对称结构合并或分裂造成的异体字四个大类,侧重于笔画和结构方面的研究。其中后两个是针对韩国使用异体字的特殊情况形成的特殊分类,这是朝鲜文献异体字类型研究区别于中国异体字类型研究的重要方面,需要我们区别于前两种中国异体字的分类标准拿出来细讲。
《漠北行程录》异体字数量较多,统计整理出的异体字有396 个,其中包含有同字的不同字形和同字的同异体字。类型之一:异构字,210 个,其中因构形方式不同造成的异构字5 个,因构形方式相同而表音、表义部件不同造成的异构字205 个(因表音部件替换造成的异体字130 个、因表义部件替换造成的异体字63 个、因表音和表义部件都替换造成的异体字12 个)。类型之二:异写字,165 个,其中笔画层面的异写字121 个(因笔画省简造成的异写字51 个、因笔画增繁造成的异写字13 个、因笔画更改造成的异写字30 个、因笔势不同造成的异写字29 个),部件层面的异写字42 个(因部件混同造成的异写字30 个、因部件位置调换造成的异写字12 个)。类型之三:因古字回归造成的异体字,10 个。类型之四:因对称结构合并或分裂造成的异体字,11个。
1.异构字(1)因构形方式不同造成的异构字
这类异体字是指运用与原字不同的造字法,新造的形体改变而意义不变的异体字。《漠北行程录》中因造字法不同而形成的异体字不多,主要有:
②升-昇:“升”为象形字,本义为像勺一样的容器,引申为上升之意。异体字“升”为形声字,从日升声。
③果-菓:“果”为象形字,像树结满果实之形,本义为果实。异体字“菓”为亦声字,从艹从果,果亦声。
(2)因构形方式相同而表音、表义部件不同造成的异构字
因构形方式相同而表音、表义部件不同造成的异构字是指与原字的造字法相同,但是表音部件替换,或表义部件替换,或表音、表义部件都替换的异体字。这种类型的异体字在《漠北行程录》异体字总数中占比最大,字例最多,这与中国异体字类型呈现的现象相吻合。
因表音部件替换造成的异体字主要有:
①策-筞:“策”为形声字,从竹,朿声,声符替换为“宋”形成异体字“筞”。
②怪-恠:“怪”为形声字,从心,圣声,声符替换为“在”形成异体字“恠”。
③映-暎:“映”为形声字,从日,央声,声符替换为“英”形成异体字“暎”。
因表义部件替换造成的异体字主要有:
①尝-甞:“尝”为形声字,从旨,尚声,意符替换为“甘”形成异体字“甞”。
②觅-覔:“觅”为会意字,从爪,从见,意符“爪”替换为“不”形成异体字“覔”。
③妙-竗:“妙”为形声字,从女,少声,意符替换为“立”形成异体字“竗”。
因表音、表义部件都替换造成的异体字较少,主要有:
2.异写字
《漠北行程录》中的文字变化多端,异写字种类众多。一对异写字可能同时具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类别的特点,这就导致我们在进行分类时,无法将一对异写字只划入一个类型中。因此我们尽量选择除了某项特点突出之外,与正字视觉效果差异不大的异写字来确定具有该特点的异写字类型。
(1)笔画层面的异写字
从汉字的演变规律看,笔画不同的异写字,一部分较为规范,另一部分就不那么规范。因此异写字因笔画省简、笔画增繁、笔画更改和笔势不同而造成四种类型。
因笔势不同造成的异写字有两种成因:
一是笔画移位,如:
二是笔画伸缩,如:
(2)部件层面的异写字
部件层面的异写字因部件混同和部件位置调换形成两种类型。
部件混同是部件层面最主要的异体字产生方式,许多部件因为形体相近而被混淆使用,进而产生异体字。这些异写字主要有以下几个混同部件:
因部件位置移换造成的异写字呈现的主要特点是结构改变,如:
②阔-濶,部件“氵”从内部移动到外部并置于“门”的左侧,使原来的半包围结构变为左右结构。
3.因古字回归造成的异体字
这类异体字多指汉字在发展中发生分化,产生形体的改变,改变前的字为古字,分化后的字为今字。在一定的历史时期,朝鲜人使用汉字时会再次频繁使用分化前的古字,这些古字往往与今字形义相同或部分形义相同。该类异体字主要有:
①宝-宲:“宝”古同“宲”。《玉篇·宀部》:“宲,古文宝”。
②沬-湏:“湏”是“沬”的古文。《说文解字》:“湏,古文沬从页”。
③奔-犇:“犇”是“奔”的古文。《集韵》中有“奔古作犇”。
4.因对称结构合并或分裂造成的异体字
因对称结构合并或分裂造成的异体字是异体字中的一种特殊类型。一些汉字有对称或近乎对称的某部分,为了方便记忆和使用《,漠北行程录》的书写者会把这些对称的部分进行合并以简化书写,因而书中产生了与正字意义相同而字形相似的新的异体字。主要有:
此外,书写者还会反其道而行,将一些汉字的对称部分分裂成特殊的结构,如:
韩国的异体字分类侧重于笔划和结构,尤其是形声符的变化的原因,一定程度上取决于韩国异体字笔画和结构变化现象突出的特点。《漠北行程录》中涉及笔画和结构变化(形声符即表音、表义部件替换)层面的异体字数量众多,前者总计123 个,后者总计205 个,分别约占异体字总数的31%和52%,笔画变化和结构变化的现象普遍,另外,结构变化的另一个方面是基本部件不变而对称结构变化和因部件位置移换导致的结构改变,虽然这一部分的异体字数量一般,但较之中国异体字,基本部件不变而结构或合并或分裂或替换的多方向改变的特性较为突出,在具体的研究中并不可忽视。
《漠北行程录》中异体字的使用没有遵循用字的标准。为了确定当时用字的标准,中国历史上出现了很多正字书和字典,另外,韵书的注释还强调用字时要注意异体字之间的区别。而《漠北行程录》使用异体字并没有这样的正字观念,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正俗字并现;二是异体字多个字形并现。
《漠北行程录》中异体字正俗字并现的情况是汉字正体与俗体如“壁”与“”“夜”与“”“得”与“淂”“然”与“肰”等在正文前后并行而存,互相不阻碍对方的正常使用。
《漠北行程录》中异体字多个字形并现的情况有:“收”的多个异体字“収”“”并行,“体”的多个异体字“軆”“”“”并行,“献”的多个异体字“”“”并行等。
《漠北行程录》中部分异体字中一些部件的使用具有通用性且连续性,具体表现为某些与正字部件相异的部件不仅出现在一个异体字中,而且也出现在两个或多对异体字的构造中,以达到替换对应的正字部件形成异体字的目的。这几个部件主要是,它们出现的情况有:
不同于中国在四千多年的发展中按照汉字的造字原则创造的异体字,抄本《漠北行程录》所展现的朝鲜半岛李朝时期的异体字,是朝鲜人在接受中国汉字的基础上,因地制宜对汉字进行再创造的成果。抄本《漠北行程录》异体字的成因十分丰富,集中在语言文字、历史经济和文化思想这三大方面。
1.音义不匹配
朝鲜语的语音早已产生,朝鲜人在进行书写时才使用汉字,这样汉字的意义就与朝鲜半岛语音不属于同一个系统,无法结合,也就造成了音义不匹配的现象。音义不匹配会使朝鲜人在记忆和书写汉字的过程中出现混淆字形、讹误频发的情况。因此朝鲜人被迫创造了识读汉字的方法——吏读,“是指古代朝鲜用汉字按照朝鲜语的语法体系和语序,标记的语言文字。”[3]用汉字标记朝鲜语的方式更说明朝鲜语与汉语的发音有区别,没法与汉字意义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因此需要采用汉字标记的方式来便于朝鲜语的使用。为了便于分辨和识读汉字,朝鲜人在使用汉字时也会创造性地加入—些因素如多点。多点是朝鲜人一种书写习惯,是一种对中国汉字的改造,多点有利于他们对汉字的识记和使用。所以抄本《漠北行程录》中汉字异体字多是汉字规律性地改变笔划和部件并进一步简化形成,以方便记忆和识读。
2.遵循汉字演变规律
汉字演变的总趋势是由简代繁,简化的汉字更符合人们实际使用的情况,异体字的发展趋势也是如此,因而抄本《漠北行程录》的异体字多是简化字。汉字演变过程中存在着字体的演变,在新旧字体更替的漫长演变中,一些汉字保留了原始字体与当前字体并行使用。不同字体的混合使用会产生异体字,《漠北行程录》中部分异体字的形成也如是,比如“亡”和“朵”都因保留了汉字隶变的字体特点而形成异体字。
1.战争援助与交流
朝鲜半岛异体字盛行,以至于反映在抄本《漠北行程录》中,一定程度上还受到“壬辰倭乱”的影响。“壬辰倭乱”战争发生于1592年至1598年,共持续七年,朝鲜李朝称之为“壬辰卫国战争”。当时明朝曾派遣军队帮助朝鲜攘倭定乱,双方军队在共同抗敌的过程中,进一步交流文化。文化的交流伴随着文献的传播,明朝与朝鲜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地交互式引入和流传古典文献。一方面,中国引进了朝鲜诗文集,对当时的文学发展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另一方面,士兵们日常的交往促使明朝俗文学流入朝鲜,文献中的汉字异体字也就广泛地流入朝鲜。一些异体字书写简便,其字形易识记,能充分满足朝鲜人使用汉字的便利需求,异体字也就盛行一时。
2.经济促进思想文化的发展
明清经济空前的发展影响了汉字的使用。抄本《漠北行程录》写就的时间是清朝。早在明朝,资本主义制度渐渐萌芽,市民经济发展迅速,明中后期政治统治也较为宽松,文化方面受到了影响,汉字的使用就冲破了束缚。之后清朝建立,思想界出现各种思潮的碰撞,黄宗羲、顾炎武和王夫之等思想家,冲破了当时程朱理学的思想桎梏,解放了当时的思想,促进了个性解放。思想的解放进一步促进了文学的解放,具体体现为俗文学尤其是小说的盛行。虽然朝鲜李朝严禁发行刊印小说,但中国古代小说在传入朝鲜后就备受推崇,严格的禁令始终无法断绝市民对小说的喜爱,以及阻碍小说在民间的传播。以俗字为主要字体的小说便成为朝鲜市民的日常消遣,明清俗字便更为广泛地传播开来。
1.文献传播与交流
历史上,中国作为东方大国,在与朝鲜半岛的日常交流往来中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因而其文化深刻地影响了朝鲜。历代朝鲜半岛的君主都主动地学习和引入中国文化,主要表现为积极引入中国古典汉籍。官方赐赠、民间购买和文人交赠等成为汉籍引入和传播的主要方式。《朝鲜李朝实录》记载过中国官方赐赠朝鲜使臣古籍的事件。如明永乐十一年间,朝鲜李朝“遣吉川君权硅、知议政府事吕称如(明)京师,……命书状官陈遵求三国志、苏子古史等。”[4]同时,该书也曾记录使臣民间购书的行为,如明正德元年,李朝燕山君“传曰:‘剪灯新话、剪灯余话、效颦集、娇红记、西厢记等,令谢恩使贸来。”[5]另外,文人学者相交赠送古书文物等器物也是寻常之事。如“明孝宗弘治八年六月,明使王献臣使朝时,‘令头目二人献大明一统志及纲目通鉴。’”[5]这些情况说明了官方刻印的、民间录印的和文人手抄的书籍会在明清之际广泛流入朝鲜。随着含有明清异体字的书籍在朝鲜流传开来,不少朝鲜李朝时期的异体字就带有中国明清时期异体字的特征。因此,伴随着文化交流的文献传播与交流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朝鲜半岛异体字的形成。
在这些传播的文献中,值得一提的是俗字文献。中国明清是小说快速发展的时期,随着中国与朝鲜半岛往来交流的深入,大量俗文学明清小说就传入了朝鲜,并被国民广泛地接受。“通过对朝鲜现存与古典文献相关的记录及各图书馆进行调査,现韩国所藏中国古典小说的数量为330 多部。如果再加上遗漏和失传的作品,可以说当时中国主要的小说基本上全部传入了韩国”[6]因此,大量的异体字随着明清小说传入朝鲜,在朝鲜被广泛地传播和使用。
2.文字文化心理和审美需求
朝鲜半岛的李朝时期尊崇儒家文化,为了学习儒家文化,国内曾大量地引入儒家经典文献。儒家的思想文化中有一种“贵和”的文化心理,即尊重事物的特异性和相通性,并一视同仁地对待事物。这种心理反映在文字的使用中就表现为汉字部件可以因为部件意义相通而更改。如对于“拜”都是双手作揖之意,所以选择“扌”还是选择“”都不会影响字的意义,因而《漠北行程录》出现“拜”的异体字“”。此外,异体字“椀”(对应“碗”)“盃”(对应“杯”)“ 軆”(对应“体”)等的出现也符合部件意义兼容相通而替换的情况。
在中国书法的发展过程中,一种审美需求即平衡匀称经久不衰。因而“在汉字构形上,先民为了追求这种平衡对称的视觉效果,甚至不惜牺牲字形表词的完整性。”[7],那么异体字的使用也会受到书法审美需求的影响。而与中国联系密切且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朝鲜半岛的李朝,在使用汉字的过程中也继承了平衡匀称的文字审美观,进而做出相应的汉字改变,如朝鲜人为了追求空间上的对称效果,会把“方”多笔写成“”。此外,部件改笔异体字“”(对应“念”)、“”(对应“经”)等的使用也满足用字对称平衡的审美需求。
通过对《漠北行程录》异体字的整理与研究,我们发现李朝时期抄本汉文文献异体字有因古字回归造成的异体字和因对称结构合并或分裂造成的异体字两大特别的异体字类型,同时发现异体字有三个突出的特点:笔画和结构变化现象突出、字形无标准和部件的使用具有通用性和传承性。另外,我们首次尝试从语言文字、历史经济和文化思想这三方面探究李朝时期抄本汉文文献异体字的成因,发现这些异体字成因复杂,它们是朝鲜考虑多方面因素沉淀下来的创造性用字成果。这些发现能更好地为识读和研究朝鲜半岛李朝时期的抄本汉文文献做准备,也为域外(朝鲜)汉文文献的汉字研究填补一些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