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玲 林 青
(1.吉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吉林 四平 136000;2.石家庄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论语》“语录汇编”的文本特征,内生了《论语》思想的“二元性”:从“语录”的角度说,《论语》是孔子思想的载体,每一章、每一句都有独立的思想内涵;但是从“汇编”的角度说,纂集者在编撰《论语》时,对孔子、弟子及时人的语录进行了精心的选择、独特的结构编排和标题的设计,这说明纂集者在编撰《论语》时,是裹挟着对“独立文本”的《论语》思想的期待的。自汉代以来,《论语》多被作为“单句孤章”的简单集合,或者说研究者多是从《论语》作为孔子思想载体的角度阐释《论语》思想的,直到南朝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力图将《论语》篇次、篇名、篇义联系起来,试图构筑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时,“独立文本”的《论语》思想方才得到关注。然而,时至今日,对于《论语》的思想研究,仍然以孔子思想研究为主流,立足于“独立文本”的《论语》思想研究较之鲜矣。尽管孔子圣人的光辉赋予了《论语》独特的文献价值,但是《论语》以“独立文本”的形式占居先秦儒学重要一隅,也有它独到的意义。那么,为什么作为“独立文本”的《论语》思想没有得到普遍的重视呢?究其原因,则与《论语》的“章”与“章”“章”与“篇”“篇”与“篇”之间的逻辑关系能否使《论语》成为“独立文本”的合法性有着直接的关系。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虽然学者们通过文本分析、成书考证、主题探究等多个视角对此问题进行了研究,但遗憾的是,这些研究,或处于分散状态、各执一端,或处于感性认知、缺少具体论证,使《论语》是否能够成为一个“独立文本”仍处于未竟之域。那么,《论语》是否具有“独立文本”的合法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独立文本”之域的《论语》思想又是什么呢?本文将基于这一问题意识展开研究。
一
《论语》是否具有“独立文本”的合法性?“独立文本”之域的《论语》思想是什么?在研究这个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先找到一个研究的切入点。
传统的《论语》研究,虽然有多种切入点,但是总结起来,大概有两条路径:第一,“从小到大”,即以分析“章”意为基础,进而分析“章”与“章”、“章”与“篇”或“篇”与“篇”的逻辑关系;第二,“从大到小”,即通过确认《论语》全书的基本精神,进而分析“篇”与“篇”、“篇”与“章”或“章”与“章”的逻辑关系。那么,这样的切入点否何适呢?据《汉书·艺文志》载:
《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纂,故谓之《论语》。
以上记载表明,《论语》的原始材料是孔子与时人、弟子的对话以及间接听闻的夫子之语;《论语》的直接材料是“弟子各有所记”;《论语》的成书是“夫子既卒”之后,其门人纂集的结果。一般学者认为,“门人”就是“弟子”,由此断定《论语》的撰集者是孔子的弟子,至于是孔子的哪些弟子,有人认为是“众弟子”,有人认为是仲弓、子游、子夏,有人认为是有子、曾子,也有人认为是孔子的弟子领撰,由孔子的再传弟子主持编撰等。但是,回溯汉代的学术传统,“弟子”和“门人”的用法是有区别的,欧阳修《集古录》:“汉世公卿,多自教授,聚徒常数百人。其亲授业者为弟子,转相传授者为门生。”按照欧阳修所言,在汉代,亲传则为弟子,弟子的弟子是为门生。汉代对于“弟子”和“门人”的区别使用是符合《论语》用辞的,比如《论语》中弟子、门人也同样有这样的区分,“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公西华是孔子的亲传弟子,故称“弟子”,“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论语》以孔子为中心,曾子是孔子的弟子,所以称曾子的弟子为“门人”。由此可见,《汉书·艺文志》的记载已经明确指出《论语》成书于孔子的门人而非弟子。据此推之,《论语》的成书经历了由孔子、时人、弟子作为“言者”到弟子作为“记者”到门人作为“编者”的三个发展阶段,这期间包含由孔子的弟子和门人两次的文献整理工作。
那么,在《论语》成书的过程中,“编者”是如何处理他与“言者”及“记者”之间的关系的呢?首先,从内容上说,《论语》的“编者”对“记者”的语言进行过重新编排甚至是简化性的处理①据夏德靠先生考证,“《论语》编纂依据的材料主要来源于孔门弟子的原始笔记,编纂者对这些笔记进行黏合、扩充、原文移录、改造等处理工作,最终造成《论语》言、行两录的文体特征。”夏德靠:《<论语>文体的生成及结构模式》,《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1期,第106页。,但是他并没有添加任何自己的语言,这表明“编者”在撰辑《论语》时,在思想上服从于“言者”,而不是“记者”。其次,从形式上说,《论语》的“编者”没有采用“言者”和“记者”的逻辑,一方面,《论语》对“言者”材料的使用,只记其言,而未记其所以言,这表明“编者”并不是想对“言者”之言进行历史性研究;另一方面,“编者”对于“记者”的材料使用,又不是简单地罗列,而是进行了重新编排、简化处理并将其置于不同的“篇”中,这说明“编者”是在以他自己的逻辑编撰《论语》。这说明,《论语》的撰辑,是“编者”在以“言者”的思想元素阐释自己的思想。“编者”以“言者”的思想元素阐释自己的思想,这种学术方法,在先秦儒家是早有先例可循的,孔子删《诗》《书》、定《礼》《乐》、作《春秋》皆从其属。
“编者”以“言者”的思想元素阐释自己的思想,这是造成理解《论语》文本结构复杂性的根本原因。因为,如果按照“从小到大”的理解路径,即先分析“言者”的思想,进而归纳“编者”的思想,这种做法显然是忽略了“编者”的主体意识,其结果是使《论语》成为孔子的《论语》,而缺少了《论语》之为《论语》的自在精神;如果按照“从大到小”的理解路径,即首先定格“编者”的思想,再以“编者”思想为导向,进而演绎“言者”思想在文本中的意义,这种做法虽然强调了“编者”的主体意识和《论语》的自在精神,但是却忽略了“言者”思想在先的事实,这又很难解决“各篇杂纯不一,或有章节与主旨无关的现象”,仍然不能清晰体现《论语》文本的真精神。以此,我们有理由认为,在理解《论语》的篇章结构时,既不能以“章”谋“篇”,也不能以“篇”求“章”,而应当既考虑到“言者”之思,也要顾及“编者”之想,应在二者的“契合”中寻求对《论语》篇章结构的认识,这样才能够呈显《论语》作为“独立文本”的精神实质。从“编者”与“言者”的“契合”中寻求对《论语》篇章结构及其思想的认识是本研究所选取的切入点。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编者”是何许人也?孔子门人众多,早在孔子在世之时,子夏、曾子等人就已经有了受业门徒,纂辑《论语》的又是哪些门人呢?柳宗元《论语辩》中对这一问题进行了回答:
或问曰:“儒者称《论语》孔子弟子所记,信乎?”曰:“未然也。孔子弟子,曾参最少,少孔子四十六岁。曾子老而死。是书记曾子之死,则去孔子也远矣。曾子之死,孔子弟子略无存者矣。吾意曾子弟子之为之也。何哉?且是书载弟子必以字,独曾子、有子不然。由是言之,弟子之号之也。“然则有子何以称子?”曰:孔子之殁也,诸弟子以有子为似夫子,立而师之。其后不能对诸子之问,乃叱避而退,则固尝有师之号矣。今所记独曾子最后死,余是以知之。盖乐正子春、子思之徒与为之尔。或曰:“孔子弟子尝杂记其言,然而卒成其书者,曾氏之徒也。”[1]48
柳氏认为孔子的弟子中,曾子年纪最小,但是《论语》中已经记载了曾子离世的情境,所以《论语》成书之时,孔子的弟子几乎已无人在世。所以,《论语》不可能成书于孔子的弟子。再者,在《论语》一书中,只有有子和曾子称为“子”,“有子”被称为“子”,是因为有子曾因其与孔子相貌相似,而被立为师,但因其学问相去甚远而退回到弟子之位。因其曾经被立为师,所以有“有子”之称。除有子以外,《论语》独对曾子尊而有加,称之为“子”。由此,柳宗元认定《论语》的作者并非孔子的弟子,而是曾子的弟子乐正子春、子思等。杨朝明教授充分利用定州八角廊汉墓竹简《论语》、郭店楚墓竹简、上博竹简及相关儒家文献再次证实了这一结论,并进一步确认《论语》的成书是“子思主持完成更为合理”[2]35。《汉书》的记载、柳氏的文本分析及杨氏的考古论证,共同支撑了子思主持《论语》纂辑的确定性。
据以上分析,我们完全有理由得到这样的结论:孔子的门人子思,根据孔子的弟子们所记录的孔子与弟子、时人的对话进行了“系统整理”,撰辑而成《论语》一书。这里的“系统整理”的依据不是时间序列、不是类别序列,而是寻绎“编者”与“言者”的思想契合,使“言者”为“编者”代言。也就是说,对于《论语》文本结构乃至于《论语》思想的把握,要兼顾孔子与子思思想的契合之处。
二
从成书情况来说,《论语》的纂辑者所采用的是“言者”为“编者”代言的方式。那么,“编者”如何使用“言者”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呢?举例而言,“言者”所言就如同一堆散落的珍珠,关键问题在于“编者”是按照怎样的逻辑将其串连为一串精美的项链的呢?
《论语》全文五百余章,这些“章”之间是否具有逻辑关系呢?有人认为,《论语》各章驳杂,“章”与“章”之间没有逻辑关系,例如邢昺认为“……《学而》以下,为当篇之小目……此篇论君子孝弟,仁人忠信,道国之法,主友之规,闻政在乎行德,由礼贵于用和,无求安饱以好学,能自切磋而乐道,皆人行大者,故为诸篇之先。”[3]2457也有人认为《论语》各章之间存在逻辑关系,如李氏朝鲜郑经世《论语杂著》认为《论语》各章之间具有相关联系。[4]164日本学者狩野直喜《论语研究之方法》,试图以实证的方法“捕捉文章内在联系”[5]12。杨朝明教授认为,《论语》看起来是材料的随意集合,其实在篇与篇、章与章之间都有内在的逻辑联系,都是按照孔子思想进行了精心编排。[6]3以上诸家的论断,虽然具有启示性的意义,但是并没有在具体的文体分析中去论证这些有价值的看法。
那么,《论语》各“章”之间是否具有逻辑关系呢?在“章”的编纂上,“编者”曾经对“记者”的语言进行过重新编排甚至是简化性的处理,但是“编者”却没有在此过程中,加入自己的语言。这说明就《论语》的“章”而言,“编者”忠实于“言者”而非“记者”。所以,对于“章”的分析应追溯至“言者”。
从“言者”的角度说,《论语》各章记录的是孔子及时人、弟子的言行,表述的是孔子思想。因为各章记录的是孔子及时人、弟子的言行,所以《论语》各章表现出“正实而切事”的特点,不同的“章”产生于不同的情境,针对着不同的事件。从这个意义上说,“章”与“章”之间不可能有怎样的逻辑关系。所以,杨伯峻先生认为:“《论语》又是若干断片的篇章集合体。这些篇章的排列不一定有什么道理,就是前后两章之间,也不一定有什么关连。”[7]26林语堂先生也认为:“这部书是未经分别章节,未经编辑的孔子冗杂语录。所论涉及诸多方面;但对所论之缘起情况则概不说明,而上下文之脉络又显得散乱失离。”[8]111但是,从各章表述的是孔子思想的角度来说,《论语》各章透润的全部都是圣人孔子对宇宙终极事物的洞见。孔子在《周易·系辞上》中说:“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孔子认为,天地万物的产生是太极这个原始统一体化生万物的结果,天地万物是太极自身在时间上的发展序列,是天道原本“同质”“同价”的存在在其自身发展的不同阶段表现出不同的性质和价值。太极是一个有机整体,天地万物同为一个有机整体,也就是说宇宙的有机整体性创生了万事万物之间的普遍联系,因此,孔子思想作为孔子对于宇宙终极事物的洞见,也必然是一个有机整体,其各观念之间存在着必然的逻辑关系。孔子思想的这一特点为冯达文先生所发现,他说:“要知道,在孔子把视域遍及世间日常生活之‘在在处处’时,固已涵盖所有时空场域的一种普遍性与经久性;而于‘在在处处’指点‘为仁之道’时,又已确认所处的时间场域不是经验性的、杂散的凑合,而是蕴含有内在关联的连续统一体。”[9]166由此可知,《论语》各章作为孔子思想的表述,是必然存在内在的逻辑关系的。综合以上论断,所得出的结论就是:《论语》就其各章的结构来说,是形式上的无逻辑,内容上的有逻辑。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编者”是如何突破《论语》各章“表面疏离”与“内在逻辑”之间的藩篱的呢?这是“编者”之所以能够串联“语录”而成“汇编”的关键所在,也是我们进一步分析《论语》思想的根本指针。这个问题需要通过研究“编者”对于“言者”语言的认识进行回答。据《成之闻之》:“君子之于教也,其导民也不浸,则其淳也弗深矣。”[10]157又说:“是【故】君子之于言也,非从末流之贵,穷源反本者之贵。苟不从其由,不反其本,未有可得也者。”[10]158子思认为,君子的教化,所使用的是引导而非强制的方法,君子所使用的都是极其通俗的语言,而不是艰涩的说理性语言。所以,子思认为对于君子而言,其语言的可贵之处,不在于它表面上描述了什么,而在于语言所要表达的根本内涵是什么,对于语言的理解,如果不从其根本,那就没有什么所得。这说明,在子思看来,君子的语言具有超过其语言表面意义的思想深刻性。也就是说,在《论语》中,对于各“章”的理解是不能简单地执着于文字的表面意义,而应当把握其深刻的思想内涵。这说明,对于“编者”而言,《论语》各“章”存在的意义在于潜在的“内在逻辑”,而非我们看到的“表面疏离”,而正如崔锁江先生所说每篇各章都是对本篇主题的支撑和发挥,相邻章句之间存在隐含的逻辑线索。[11]236-242
《论语》的“章”与“章”存在隐含的逻辑关系,那么“篇”与“篇”又是怎样的关系呢?现行的《论语》有二十篇之多,且每篇都有独立的标题,要解决这些“篇”之间的逻辑关系,首先,我们必须对《论语》“篇”有个初步的认识。
《论语》的文字材料最早形成于孔子的弟子,据《论语·卫灵公》:
子张问行。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张书诸绅。
“子张书诸绅”这是说子张把这些话语书写在腰间的大带上。类似的记载在《孔子家语》中也曾出现过多次,如《论礼》中“子夏蹶然而起,负墙而立,曰:‘弟子敢不志之’”等。这些记载说明孔子的弟子确实有随时记录孔子语录的习惯。“语录”是被“随时”记录下来的,并没有进行过系统的梳理。因此,《论语》中“篇”的设计只能出自“编者”。所以,对于“篇”与“篇”关系的探讨应从“编者”思想着手。
《论语》二十篇,以《学而》为首,以《尧曰》为末,对于这个结构,皇侃在《学而》题解中说:“……而以《学而》最先者,言降圣以下皆须学成,故《学记》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明人必须学乃成。”[12]1这是否符合“编者”的初衷呢?儒家哲学是成人之学,这是自孔子开创儒家学说以来就奠定的学术基调,子思自然也不例外。子思的思想被完整地表达在《子思子》中,然而《子思子》作为一部完整的书籍,在南宋以后就亡佚了。传统文献中遗存子思作品有《礼记》中的四篇,即《中庸》《表记》《坊记》《缁衣》。随着考古发现对古文献的丰富,《五行》《性自命出》《六德》《穷达以时》《成之闻之》《尊德义》《鲁穆公问子思》也被征纳入子思研究的视野。[13]163-166从这些文献中,我们可以清晰看到子思的“成人”思想。
儒家理想的人格是“圣人”,但是,对于圣人,孔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认为圣人是很难达到的境界,能做到“君子”就可以了。对于为什么圣人“不得见”,君子又如何养成这一问题,孔子并没有作出系统的论述,但是子思却有独特的见解,据《五行》:
五行: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德之行。
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
五行皆形于内而时行之,谓之君【子】。士有志于君子道谓之志士。善弗为无近,德弗志不成,智弗思不得。思不精不察。思不长【不得,思不轻】不形。不形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
……
【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也。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有与】终也。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金声,善也。玉音,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10]100-101
在子思的论述中,仁义礼智圣五者并不是平等并列的关系,仁义礼智不形于内,谓之行,此为善,是人道;仁义礼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和圣谓之“德之行”,此为德,是天道。仁义礼智四者有形于内和不形于内的区别,但圣则不同,无论是否形于内,皆为“德之行”,这意味着圣乃是自然与天道相合。也就是说,仁义理智是根于圣的,仁义礼智的正当性是由圣规定的,而不是由外在形式决定的。作为具体德目的仁义礼智,其运行总应该是在圣的观照中进行,使其成为与天道相合的合理之行。五行之中,圣处于本体地位,是得之于天道的人道。[14]5-6这是说,在子思看来,人人皆有“圣”的属性。但是,《五行》又说:“【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也。君子之为德也,【有与始,有与】终也。金声而玉振之,有德者。金声,善也。玉音,圣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后能金声而玉振之。”君子之善,讲人道;君子之德,讲天道。“君子之为善也,有与始,有与终”是讲人道环节上智之事与圣之事能够统一,“君子之为德者,有与始,【有】与终”是讲在天道环节上,智之事可能与圣之事的统一。因为任何具体的有限的圣功都不能成为天道的完满形式,所以在子思看来,在天道环节上,“有与始,有与终”的圣人,只能是一个超越性的存在,但是“有与始,有与终”的“君子”却可以是具体存在,即“五行皆形于内而时行之,谓之君【子】。”“君子”在品质上最接近“圣人”,所以“君子”是子思儒学的成人标准。
那么,人如何能成为君子呢?子思认为,这在于人是否“有志于君子之道”,《成之闻之》说:“圣人之性与中人之性,其生而未有非志。”[10]159子思认为,无论是圣人还是中人,“志”并非生而有之。“志”从何而来呢?据《性自命出》载:“凡人虽有性,心无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定。”[10]136人虽有先天之性,但是人先天的喜怒哀乐并不构成对外界的价值判断,人性本身并没有好与恶之说。但是随着人与外物接触,人的心性才开始流露,人性的价值判断在后天教化的作用下开始趋于定格,“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善不【善,性也】。所善所不善,势也。凡性为主,物取之也。金石之有声,【弗扣不】【鸣。人之】虽有性,心弗取不出。凡心有志也,无与不【可,人之不可】独行,犹口之不可独言也。牛生而长,雁生而伸,其性【使然,人】而学或使之也。……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10]136好与恶,是人的本性,但是好什么、恶什么,则在于物;善与不善,是人的本性,但是人为善或不为善,则取决于形势。人性先天有之,但是却因物而外显,这就像金石虽然可以发出声音,但是不扣击是不会响的,人先天有性,但是没有心的发动,也是不会表现出来的。那么,心如何使“性”表现出来呢?这是因为心有“志”。“志”又从何而来?“人而学或使之也”,子思认为“志”的养成在于学。这说明,就人的本性来说,人皆有圣的属性,没有什么圣人、中人的差别,只是人通过后天的学习,确立了意志,从而使人与人产生了不同。“心有志也,无与不可”是关于身心关系的一种说法,要表达的是人的意志对于人的言行的主导作用。以此不难看出,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君子,是因为通过学习,确立了“有志于君子之道”才实现的。
以上分析表明,在子思的“成人”逻辑上,“学”是起点,“君子”是终点,“人必须学乃成”是子思的成人路径。以此看来皇侃的总结是有其合理性的。
三
寻绎了《论语》的篇章结构,确认了《论语》作为“独立文本”的合法性,也基本确认为“独立文本”视域下的《论语》思想是“人必须学乃成”。接下来的问题是,“人必须学乃成”这一思想在《论语》中是如何展开的呢?
《论语》首篇是《学而》,子思认为人必须学以养志,才能成为君子,所以《学而》理所当然要被放置于首章。《为政》次于《学而》,至于“学”与“政”的关系,《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子产曰:“侨闻学而后入政。”孔子也曾说“学而优则仕”,在先秦的儒家学术传统中,“学”的直接目的就是“政”,子思在《表记》里将这一思想表述为:“君子之所谓义者,贵贱皆有事于天下。”[15]3563所以,“编者”有意将“为政”次于“学而”,陆德明曰:“先学而后从政,以《为政》次《学而》也。”那么,《为政》之后为何是《八佾》呢?《八佾》所论皆与礼乐有关。“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礼乐的辩证统一正是天地万物伦常之理。《成之闻之》曰:“天登大常,以理人伦,制为君臣之义,作为父子之新,分为夫妇之辨。是故小人乱天常以逆大道,君子治人伦以顺天德。”[10]158子思认为,君子治政应当以天道所赋予的伦理关系为依据,以此不难看出《八佾》排序于此的深刻用意,如邢昺所云:“为政之善,莫善礼乐。礼以安上治民,乐以移风易俗,得之则安,失之则危,故此篇论礼乐得失也。”[15]5535《八佾》之后,次之《里仁》,《性自命出》指出:“礼作于情,或兴之也。当事因方而制之,其先后之序则宜道也。”[10]137这句话表明,“礼”是一个内外合一的整体性,其内是“情”,“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出于性”[10]136,“礼”的内在依据是“性”,其外是“因方而制之”的礼仪形式。那么,对于内外合一的“礼”,如何识得其本质呢?《性自命出》指出:“仁,性之方也,性或生之。”[10]138子思认为“仁”是了解认识人性的路径与方法,认识了“仁”,也就认识了人性、认识了礼的本质。所以,《里仁》次于《八佾》之后。邢昺云:“此篇明仁。仁者,善行之大名也。君子体仁,必能行礼乐,故以次前也。”[15]5366钱穆《论语新解》:“礼必随时而变,仁则古今通道,故《论语》编者以《里仁》次《八佾》之后。”那么,认识了“仁”,是否就可以成为君子呢?《表记》曰:“仁之难成久矣,惟君子能之。是故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是故圣人之制行也,不制以己,使民有所劝勉愧耻,以行其言。礼以节之,信以结之,容貌以文之,衣服以移之,朋友以极之,欲民之有一也。《小雅》曰:‘不愧于人,不畏于天。’是故君子服其服,则文以君子之容;有其容,则文以君子之辞;遂其辞,则实以君子之德。是故君子耻服其服而无其容,耻有其容而无其辞。耻有其辞而无其德,耻有其德而无其行。是故君子衰绖则有哀色,端冕则有敬色,甲胄则有不可辱之色。《诗云》:‘惟鹈在梁,不濡其翼;彼记之子,不称其服!’”[15]3560子思认为,做到“仁”是很困难的一件事,但是君子可以做到。因为君子能够很好地处理一切问题,其中包括人我关系问题,也包括服饰、容色、言辞等个人问题。出于对君子的这些品质的考虑,“编者”在《里仁》之后又序编了《公冶长》《雍也》《述而》《泰伯》《子罕》《乡党》六篇。《公冶长》多为孔子评价臧否古今人物之言,《雍也》为前篇之续,亦是论点人物,这两篇集中讨论的是君子应如何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邢昺评《述而》曰:“此篇皆明孔子之志行也,以前篇论贤人、君子及仁者之德行。”[15]5390邢昺评《泰伯》曰:“此篇论礼让仁孝之德,贤人君子之风,劝学立身,守道为政,叹美正乐,鄙薄小人,遂称尧舜及禹、文王、武王。以前篇论孔子之行,此篇末载贤圣之德。”[15]5400邢昺评《子罕》曰:“此篇皆论孔子之德行,故以次泰伯、尧、禹之至德。”[15]5407《述而》《泰伯》《子罕》则集中讨论了君子自身的德行。《乡党》则总记孔子的言谈举止、行为容仪及衣着、饮食等生活习惯,说明的是君子的“服饰”“容色”“言辞”等特质。总而言之,《公冶长》《雍也》《述而》《泰伯》《子罕》《乡党》六篇分别从人我关系、个人修养方面阐释了君子品质的外在表现。
分析至此,我们发现《论语》前十章逻辑严密地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由“学”而“君子”的逻辑理路。那么,现在的问题在于,《论语》的后十篇又该如何理解呢?正因为《论语》前十章的完整性,引发了关于《论语》文本结构的“上编”和“下编”关系问题的讨论。《论语》的前十篇和后十篇存在着很大的差异,钱穆先生在《论语新解》中说“《论语》杂出多手,而上下论之编集亦非一时。记者既不同,而论而集之意亦有精有粗,下十篇之论定,似稍逊于上十篇。”[16]248崔锁江先生在《<论语>整体结构的研究综述及新探》中认为《论语》上编记述了儒家内圣学,下编记述了儒家外王学。[11]236-242齐树楷先生《论语大义》认为《论语》上卷谈学谈治,下卷首论及门之事,上下卷乃至各篇均有起讫之意。[17]44以上诸家论述,虽然各达其意,但是在具体论证中却是感性多于实证。《论语》的“篇”是由“编者”完成的,所以对于“上编”与“下编”关系的探讨我们不妨继续从“编者”的学术理路说起。
子思的学术理路较之孔子而言,增加了许多思辨的色彩。从《论语》各章所反映的内容来看,孔子所讨论或关注的问题,涉及事物具体存在的方方面面,但是对于事物之所以如此存在的天道理路却尚未明晰,例如:“仁”“义”是孔子的核心范畴,但是在孔子思想中,只是确立了一个简单的“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的仁义与天道的连接框架,至于“仁”“义”与“天”如何连接、“天”如何能够使“仁”“义”成为“立人之道”的理路却不甚明晰,对此,子贡感慨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然而,相对于孔子,子思则更加重视形上思辨,例如子思在《中庸》《五行》《性自命出》等文献中构建了一个从天—命—性—道的逻辑结构来讨论人的本原、本质,构建了一个“基于天道的理论基础和基于人性的合法性依据”[18]60,同样是“仁”“义”与“天道”关系,子思在《五行》中认为仁、义、理、智“形于内”与“圣”相合为天道,这一主张为“仁”“义”建构了基于“天道”的终极依据。对于子思“形而上”的学术理路,范寿康在《中国哲学史通论》中写道:“儒家思想到了子思可以说受了一次深化,儒家到了子思也具有一种比较明显、比较充实的形而上学。”[19]76子思关注事物的形而上的最终依据,因此,他对于事物的“形而上”和“形而下”也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如他在《穷达以时》中说:“有天有人,天人有分。察天人之分,而知所行矣。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10]111他认为天有天道,人有人道,知道天道、人道的区别,人才能知道什么才是自己的所行之道。对于人而言,是要受到现实条件的限制,如果没有相应的环境,再贤达的人,也难行其道。子思对“天道”和“时世”的关注,表明他的学术理路内在包含着“形而上者谓之道”和“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双重进路。当然这个双重进路还没有完成对“道”“器”关系的学理性思辨,这一任务是在魏晋玄学对有无关系的讨论中完成的。但是,这一“双重进路”给出了“形下之器”要以“形上之道”为依据的基础观念。这一观念为我们理解《论语》的“上编”与“下编”关系提供了启示:如果说《论语》的“上编”构建了一个由“学”而“君子”的“形而上”的逻辑理路,那么“下编”当然就需要“以具体的人物,言其才德之所在与欠缺,以为例证”[20]4,进行“形而下”的补充说明。是否确是如此呢?
《先进》主要论诸弟子的行为志向。先进,郑玄《论语注》曰:“先进后进,谓学也。”子思认为“学”与“志”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孔子的弟子以“学”为务,用记述孔子弟子行为志向的方式最有助于加深对“学”的解释,“学”与“志”的关系确立了《先进》与《学而》对应关系。所以,本篇虽然与前篇夫子在《乡党》相次,但是却可以理解为与《学而》篇对应。《颜渊》,邢昺曰:“此篇论仁政明达、君臣父子、辨惑折狱、君子文为、皆圣贤之格言、仕进之阶路。”[15]5463《子路》,邢昺曰:“此篇论善人君子为邦教民、仁政孝弟、中行常德,皆治国修身之要,大意与前篇相类。”[15]5445《宪问》,邢昺曰:“此篇论三王二霸之迹、诸侯大夫之行、为仁知耻、修己安民,皆政之大节也,故以类相聚,次于问政也。”[15]5453《颜渊》《子路》《宪问》三篇核心分别是“仕进之路”“治国修身之大要”“政之大节”,三者的共性在于都与“为政”有关,由此,我们认为此三篇应是与《为政》相对应的先形上后形下的具体安排。《卫灵公》,邢昺曰:“此章记孔子先礼后兵、去乱就治,并明忠信仁知、劝学为邦、无所毁誉、必察好恶,志士君子之道、事君相师之仪,皆有耻且格之事。”[15]5467《季氏》,邢昺曰:“此篇论天下无道,政在大夫,故孔子陈其正道,扬其衰失,称损益以教人,举《诗》《礼》以训子,明君子之行,正夫人之名,以前篇首章记卫灵公失礼,此篇首章言鲁臣季氏专恣,故以次之也。”[15]5476《阳货》,邢昺曰:“此篇论陪臣专恣,因明性习知愚、礼乐本末、六蔽之恶、二南之美,君子小人为行各异,今之与古其疾不同。以前篇首章言大夫之恶,此篇首章记家臣之乱,尊卑之差,故相次也。”[15]5484三篇分别以诸侯失礼,大夫、陪臣专恣作为首篇,不难看出此三篇与专门论及“礼”的《八佾》篇的对应关系,《卫灵公》《季氏》《阳货》是对《八佾》补充学说。《微子》,邢昺曰:“此篇论天下无道,礼坏乐崩,君子仁人或去或死,否则隐沦岩野,周流四方,因记周公戒鲁公之语,四乳生八士之名,以前篇言君小在位,则必致仁人失所,故以此篇次之。”[15]5494论及本篇与前篇的关系未如邢昺所言,但是本篇确是论及仁人的问题,因此我们初步认定,本篇与《里仁》篇是一种对应关系。《子张》,邢昺曰:“此篇记士行、交情、仁人、勉学,或接闻夫子之语,或辨扬圣师之德。”[15]5501《尧曰》,邢昺曰“此篇记二帝三王及孔子之语,明天命政化之美,皆是圣人之道,可以垂训将来,故殿诸篇,非所次也。”[15]5508这两章明显与前章在主旨上有所不同,更侧重于对君子行为、道德的阐述,因此我们认为这两章与《公冶长》《雍也》《述而》《泰伯》《子罕》《乡党》所阐述的内容相呼应。这说明,《论语》的后十篇从具体人物、言行、才德方面阐释了“人必须学乃成”的思想。
以上分析表明,《论语》二十篇中,前十篇阐述了“学—政—礼—仁—君子”的逻辑过程,充分论证了“人必须学乃成”的“形上之”逻辑理路,后十篇则又分别从学、政、礼、仁、君子五个方面对前十章的“形而上”的逻辑理论从“形而下”的角度进行了补充说明。
“成人之学”是自孔子开创儒学以来就奠定的学术基调,然而这一学术基调并未在孔子那里进行系统的论述,但是在《论语》文本中,撰辑者没有使用自己的任何语言,但是他却通过汇编的方式把“人必须学乃成”从“形而上”与“形而下”两个维度进行了精致而系统的表述,而这正是“独立文本”视域下的《论语》思想的实质。
四、结语
《论语》作为孔子及其后学思想的集中体现,在中国文化发展史上占据着十分重要的地位,语录汇编的文本特征,内生的《论语》思想的“二元性”更是赋予了《论语》特殊的价值:一方面,我们可以从“言者”的角度出发,通过《论语》历史载体的作用,进一步了解孔子的思想、孔子的弟子的思想、以及孔子生活时代及时人的思想,对孔子所生活的时代及孔子所创立的儒学有更为全面的认识与把握;另一方面,我们可以从“编者”的角度,通过《论语》严密、系统的体系架构,深入了解《论语》编者的思想内涵以及先秦儒学“成人之学”的内在逻辑与精神实质。“成人之学”是孔子儒学自其产生以来就奠定的学术基调,这种学术基调在中国历史上,从未因为朝代变迁而泯损分毫。随着新时代的到来,“成人之学”的基本精神又以“立德树人”这一全新的表达形式,对我们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独立文本”视域的《论语》思想具有了更为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然而,《论语》毕竟是一部产生于两年多年前的历史文献,真正要实现《论语》思想价值的当代转换,无疑需要我们完成两件事情:第一,我们必须要对《论语》思想有最为真切的认识与把握;第二,在最为真切地认识与把握的基础上,顺应时代潮流,将其进行创造性的转化与创新性的发展。但是,这两件事上很显然并不处于同一层次,因为只有以前者为前提和基础,才能保证后者的顺利完成。然而,《论语》是一个复杂的文本,本研究在深入分析《论语》各章之间的逻辑关系的基础上,进一步确认了“独立文本”之域的《论语》思想的存在,但是仍然缺少对《论语》思想在各篇中的展开的具体研究。这并非作者有意回避,其主要原因在于:第一,《论语》全文有二十篇之多,具体分析各章将是一个庞大的工程;第二,《论语》的“编者”认为“君子之于言也,非从末流之贵,穷源反本者之贵”,“越末反本”地研究《论语》思想将是一个细密而审慎的工作。基于篇幅的限制和学术的严谨性,本研究将无法具体呈现,但这无疑将是未来“独立文本”之域的《论语》思想研究的重点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