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运生
互文性视域下的《戎马恋》与《感情的野马》研究
董运生
(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重庆 404020)
互文性理论认为文本间存在着开放的吸收与转化关系,这对打破文本的封闭性、全面深刻认识文本具有重要意义。姚雪垠《戎马恋》和臧克家《感情的野马》均为抗战时期创作的反映当时青年爱情问题的作品,在内容、细节、思想等方面存在诸多互涉之处。两部作品对抗战环境下青年爱情问题的关注,尤其是对女性在救亡、启蒙、爱情活动中地位与力量的书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不可磨灭的价值与意义。
互文性;《戎马恋》;《感情的野马》;爱情;女性
“Intertextualité”这一概念引入我国文学理论界时,多被译为“互文性”“文本间性”等。这一概念由法国学者克里斯蒂娃于20世纪60年代所写的《词语、对话与小说》一文中提出:“任何文本的建构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从而,‘互文性’(Intertextualité)的概念取代了主体间性的概念,诗性语言至少能够被双重(double)解读。”[1]《词语、对话与小说》之后,克里斯蒂娃在《封闭的文本》和《文本的结构化问题》等文章中对互文性理论作了进一步阐发。互文性理论提出后,经过罗兰·巴特、热拉尔·热奈特等人的发展,逐渐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学理论。互文性理论对于打破封闭的文本空间,实现文本与文本、作者与作者、文本与历史文化等的打通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国内围绕“互文性”所进行的研究大体上可分为实践研究和理论研究两种路向,前者主要关注文本与文本之间的联系,后者则注重于学理的探究。结合文本及史实的互涉,在互文性视域下对《戎马恋》与《感情的野马》两部作品进行审视与探究,有利于深化对两部作品的解读。
在抗战文学史中,姚雪垠的中篇小说《戎马恋》和臧克家的叙事体长诗《感情的野马》都反映了抗日战争时期青年的爱情问题,它们写作时间较为接近,且创作期间两位作者曾有两段较长时间的生活、工作交集,加之两部作品在环境、人物、情节、细节、结局等许多方面存在相似之处,故可以将它们视为反映当时青年爱情问题的姊妹篇。两部作品大量的互涉之处,为二者结合起来进行互文性研究提供了可能。同时,打破诗歌、小说两种文体的界限,从内容、思想、评价等方面对两部作品进行深入探究,既有利于加深对两部作品的认识,也有利于深化对抗战时期青年爱情题材文学作品的把握和评价。由于姚雪垠曾对《戎马恋》进行过修改,为尽可能确保研究的客观性,文中所及《戎马恋》一文采用大东书局1942年版。
1939年初,姚雪垠与朋友们谈论抗战开始以后小说创作中存在的问题,“对浅薄的前线主义表示厌恶,同时也觉得不应该将恋爱故事完全抛开”[2]。1939年冬,姚雪垠到鄂北前线去搜集资料,司令部一位钟姓秘书在协助工作期间将自己的恋爱故事告诉了姚雪垠,并写了提纲以供姚雪垠创作之用。姚雪垠对此进行改造创作出《戎马恋》这部小说,探讨抗战中青年的爱情问题。该文1942年3月在重庆出版。从对抗战中爱情题材作品的思考到《戎马恋》的完成,姚雪垠体现出较强的反思意识。关于叙事体长诗《感情的野马》的写作,臧克家表示想写“几种人对爱情的看法”[3]600,诗中女主人公源自臧克家1941年随军驻扎南漳时所遇安家集荣誉军人招待所的女护士,男主人公身上则多多少少有作者个人的影子,该诗于1943年5月完成,同年11月于重庆出版。
自姚雪垠与朋友们谈小说不应该将爱情故事完全抛开到臧克家完成《感情的野马》写作,姚、臧二人在这一时期内曾有过两段较长时间的生活交集:1939年春至1940年10月,臧克家离开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两人均以第五战区司令长官部秘书的名义在第五战区从事抗战文化工作,此时二人均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襄樊分会”的重要成员,在生活和工作中多有接触,如两人于1939年4月一起参与了枣宜战役、8月到10月一起从大别山到安徽敌后采访等;姚雪垠于1943年2月抵达重庆后,曾与臧克家在“文协”宿舍“连床而眠”,此时姚雪垠的《戎马恋》业已出版,而臧克家正在下气力创作《感情的野马》。两人是否曾就《戎马恋》与《感情的野马》的创作进行过交流现在不得而知,但两部作品中所存在的文本互涉之处却值得重视。
《戎马恋》主要讲述了金千里与张蕙风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金千里是国军某部秘书,多次的接触使他对教会医院的护士张蕙风产生了爱慕并展开追求,他的举动遭到了外籍女院长的阻挠及张蕙风的拒绝,但在金千里的执着与影响下,张蕙风最终离开了教会医院并与金千里订婚,在思想上也逐渐走向解放并不断进步,还积极参加了妇女会的工作。然而,金千里虽有较为进步的思想却缺乏实际的行动,他贪恋安乐的生活并将爱情视为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东西,这和不断进步的张蕙风产生了巨大的矛盾,两人陷入纠结和苦恼之中。在革命形势急转直下的情况下,张蕙风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金千里,选择了到大别山中打游击。
《感情的野马》是一首3 000余行的叙事体长诗,主要展现了国军某军参议抱吟与荣誉军人招待所所长文曼魂的情感故事。战地的气氛是沉闷的,无意间和文曼魂的一次相遇激起了抱吟心中的情感浪花。妻子的暴躁、泼辣和文曼魂的天真、温柔、热情、勇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抱吟坠入了爱河。然而在感情问题上文曼魂却是较为清醒的,当两人关系发展到较为亲密时,理智让她为了理想及工作翩然而去,抱吟在失落中恢复了清醒。
在《戎马恋》和《感情的野马》两部作品中,除主题均集中于抗战时期青年爱情问题外,仍有不少值得关注的相似之处:两位男主人公均为国军青年军官,思想上虽有进步之处,但生活中却都是爱情至上并为爱情问题所苦恼,存在思想和行动不一致现象;两位女主人公均为医务工作者,都有过教会医学学校学习经历,能够积极地参与到抗战工作当中;两部作品中主人公的主要活动区域,基本上为今襄阳及其周边地区;在结局上,两部作品均以女主人公为了抗战工作离去而收束;在两部作品细部,还有着极为相似的诗句,金千里在想象着战胜教会医院院长时高兴地低唱着“你的眼睛像/海洋深深,/请允许捞回我/失去的青春”,《感情的野马·序诗》中也有“你的眸子似海深,/从里边,我捞到了失去的青春”的诗句。鉴于以上诸多互涉之处,将二者在互文性视域下进行一番比较和再认识,是一次可行且较有意义的探索。
《戎马恋》和《感情的野马》作为两部反映抗日战争中青年爱情问题的作品,集中展示了当时青年的爱情史、心灵史和成长史,并借此对个人与时代、爱情与抉择等问题展开了探讨,这是两部作品宏观上的互涉之处。两部作品中,抗战是爱情故事的发生背景,更是大的时代环境,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个人需要处理好自己的情感问题,更需要做出顺应时代需要的个人选择,如何处理个人情感与时代要求的关系是两部作品提出的重要问题。《戎马恋》在关注抗战中青年爱情这一主要问题外,还旁涉了宗教、旧女性的转变等问题,在较大程度上丰富了小说的内容、增强了故事的情节性。小说中金、张二人的恋爱过程,是女主人公张蕙风一步步从基督徒与旧女性走向新女性、实现思想解放及个人进步的过程,也是张蕙风及读者不断深入认识金千里的过程。小说中情感问题与成长问题并存。相对来说,作为叙事体长诗的《感情的野马》虽然关注叙事但其最终落脚点仍然在诗,其对情感的关注重于情节的关注,因而它的主题及情节相对较为集中,作品主要聚焦于抱吟、文曼魂二人情感故事的展现,借此展现人物的心路及成长历程。爱情问题与成长问题的勾连、个人选择与时代发展的交织是两部作品内容方面的重要特点,借爱情来探讨成长、抉择及人性是两部作品的重要旨归。
在主要人物形象塑造上,两部作品也有一定的互涉。《戎马恋》的男主人公金千里虽然参加了抗战,但并未实现真正的转变和融入。他有进步的思想,却缺乏实际行动;他是爱情至上者,他爱张蕙风,但肉体上多过精神上;张蕙风的离去虽然给了他一定触动,但仍然看不出他有改变行动的明显迹象。相较而言,《感情的野马》中的男主人公抱吟虽然也存在情感胜于理智、爱情至上的问题,但他和金千里相比却有一定的不同:他并不过分贪恋安乐,曾到过前线、参加过一些战役;他喜欢文曼魂,但对文曼魂的爱更多的是精神上的而非肉体上的;文曼魂的离开,给了抱吟以切实的教育——“她追去了,追一件/比爱情更有价值的东西!”对于女主人公来说,张蕙风比文曼魂展现出了更多的成长性。张蕙风从一个旧女性、基督徒逐渐走向革命工作者,旧思想、基督教义对她的束缚逐渐减弱,在这个过程中尽管有挣扎、矛盾、痛苦,但她不断积极地改变着自己。文曼魂的性格相对来说展现得较为稳定,她天真、勇敢、热情、有责任心,积极地投身到实际工作当中,将工作视为最重要的事情。在主要人物形象塑造上,两位作者虽对男主人公倾注了更多的笔墨,但却均以具有正面价值的积极形象来塑造两位女主人公,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下,女主人公的坚强、担当与男主人公的自私、逃避形成了鲜明对比,二者构成了绝佳的镜像关系,本该更多地担当起抗战重任的男主人公却显得有些无力,正反相形之下,其中蕴含的启迪与教育意义不言而喻。
就结局而言,两部作品均以女主人公继续投身抗战工作离开男主人公结束,但细究起来二者却有着一定的不同。张蕙风的离去很大程度上与革命形势的严峻有关,并且在她离去时旧思想的影响并未完全根除。张蕙风的离去虽让金千里极为沮丧,但他也只是“看着一片白帆映着对岸青山,在阳光里闪动着,慢慢地向那十分辽远的,蓝天的边际处淡没下去”。文曼魂的离去,是她个人的主动选择,因为在她心里,工作和学习一直占有最为重要的地位。文曼魂的离去使抱吟在失落中幡然醒悟,认识到文曼魂并没有骗自己,她确实是去追寻比爱情更为重要的东西去了。“启蒙”是两部作品关注“救亡”而外的重要旨归,在对待民族存亡危机中的爱情问题上,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金千里与抱吟构成了鲜明对比,对于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年读者富有启发与教育意义。
中国文学史虽然不乏爱情故事的描写与展现,但外族入侵战争中的战地爱情书写却并不多。此外,受文化、经济、政治等多种因素影响,在传统爱情文学作品中,男性在爱情中多占据相对优势地位,而女性则多柔婉痴情处于依附位置,被塑造为“情痴”“怨女”等形象。对比以上两点,不难发现《戎马恋》与《感情的野马》中所发生的重大转变。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发展,张蕙风和文曼魂除走上社会舞台参与到抵御外族侵略的抗战工作外,她们在爱情中的主体性地位有所提高,在文曼魂身上几乎看不到对男性的依附。在面对爱情与事业的矛盾时,张蕙风和文曼魂比金千里、抱吟显出了更多的坚决和果敢,文曼魂甚至始终做到了感情问题上的自主与清醒。在这两部作品中,两位作者对男主人公形象的刻画下了更大的气力,但这却进一步凸显了男主人公在面对爱情与事业矛盾时的软弱与无力。对于《戎马恋》和《感情的野马》两部作品,如果透过硝烟中的爱情抉择作深一步的挖掘,不难发现其中对男主人公批评而外的更多期许。近代以来男女平等的思想观念影响日大,然而面对残酷的抗日战争,男性无疑要在战争中发挥出中流砥柱的作用。金千里、抱吟两位男主人公作为军人却困于爱情难以自拔,没有在抗战中发挥好应有的作用,这一点是值得警醒和深思的。
结合抗战文学史来看,《戎马恋》与《感情的野马》尽管涉及了抗战,但与同时期众多抗战题材文学作品相比,借描写战争过程及其残酷性以突出战争的正义性并不是它们的主要着力点。它们对抗战中青年爱情问题的展现及思考,凸显了作者对抗战环境下人的存在状况的关注。青年是抗战的主力军,爱情需要是人的正常需要,在抗战文学中不仅有血与火的拼杀,也不应回避硝烟中的玫瑰。在战争与爱情面前,人的选择可能是多样的,硝烟中的玫瑰背后有着作者对人性深沉的审视与思索,而这正是两部作品的闪光处所在。《戎马恋》与《感情的野马》对抗日战争中青年爱情问题的展现与思索,尤其是对女性比男性在处理事业与爱情矛盾中更为理智、果敢的书写,既实现了对传统爱情文学中常见女性形象的超越,也充分凸显与肯定了女性在现代民族解放事业中的地位和作用。在两部作品的研究中,相关的关注相对较少,而这恰恰是两部作品不应忽视的独特性所在。
姚雪垠、臧克家所写的和《戎马恋》《感情的野马》相关的系列文章,与两部作品构成了重要的互文性关系,将“副文本”与“正文本”结合起来有利于深化对两部作品思想内涵的把握。关于《戎马恋》,姚雪垠在《创作漫谈》一文中提到自己作为一名文化工作者,“总算是用文学武器来参加抗战或者说参加改造社会的事业,我有我自己的世界观、恋爱观,政治思想”[4]80。在《关于戎马恋》一文中姚雪垠进一步提到了抗战以后一种较为常见的对恋爱题材作品的偏见,指出好像谁要是写了恋爱小说就不够正确的问题。然而,“青手①原著为“手”,应当为“年”。们需要过政治生活,同时也需要过恋爱生活,两种生活息息相关,互相影响……金千里是一面镜子,从这面镜子里可以照出来我们自己”[2]。可见,对于恋爱与革命关系的问题,姚雪垠有着较为深刻的反思与认识,他不但不回避现实中广泛存在的这个问题,而且试图将《戎马恋》这部小说作为一面镜子,让广大青年借它发现自己的不足,找到应对、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
在1943年7月写的《〈感情的野马〉小序》中,臧克家说他“想写几种人对爱情的看法”:有的人拿女人充饥解渴;有的人不懂恋爱只是为了婚姻;诗中的男主角抱吟却将爱情神秘化和诗化了,他凭着热情和幻想创造了一个影子,又膜拜在她面前,将她当作一座神。在同期写作的《新诗,它在开花,结实——给关怀它的三种人》中,臧克家对于自己抗战初期的诗作进行了较为自觉而清醒的反思:“抗战初期的诗,粗糙,狂野,热情,它服务于政治比服务于艺术的更多,今天,从梦里醒过来……于是反过头来,往深刻处去挖掘,去探求。”[5]《感情的野马》可以视为臧克家的一种探索和转变,他“往深刻处去挖掘”,他想借抗战中青年的爱情问题来完成对人生价值的叩问:在民族危亡的紧要时刻,个人和民族、爱情和事业孰轻孰重,青年该做出如何选择。
抗战爆发以后,救亡成为最为重要的时代主题,这在文学作品中也有所体现。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这一转变有其重要的合理性。“诗歌是应当为救亡图存而歌唱和呼号的,诗歌应当摈弃那些与伟大的人民斗争不协调的绵软的、无力的,甚或是‘萎靡’的声音……这种体认由于众多诗人的实践与贯彻,终于演化为中国20世纪40年代诗歌基本的和鲜明的审美要求。”[6]在整个文学界,这也是一种较为普遍的倾向。然而随着抗战的进行,面对现实及自己的文学实践,也有一些作家陷入了反思之中。在火热的斗争中,青年爱情问题不容忽视,姚雪垠认为“恋爱是青年生活中的重要问题”,并且与政治生活有着重大关系,金千里可以作为读者尤其是青年反观自己的一面镜子,在“镜子”中发现自己的缺点并予以改正;和《走向前线》《淮上吟》等诗作相比,《感情的野马》确实是臧克家“反过头来”的“探求”,他想通过《感情的野马》“写几种人对爱情的看法”,这一表达虽然没有姚雪垠将金千里作为“镜子”直接,但从本质上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对青年爱情问题、人生价值的思考。
在两部作品深处,思考青年爱情问题的背后实际上暗含着姚雪垠和臧克家对“救亡”“启蒙”的思考,金千里和抱吟作为两面镜子,无疑能给战时环境下的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年以教育和启迪。借助于描写战争中的爱情,两部作品将“救亡”和“启蒙”紧密地结合起来,在一定程度上对当时有所弱化的“启蒙”进行了加强。此外,如果从话语角度考虑,“救亡”更多地体现了“民族话语”色彩,它更多地关注整个民族的解放;“启蒙”则更多地体现了“知识分子话语”色彩,更多地关注个人的觉悟与解放;两部作品中“民族话语”与“知识分子话语”交织,在深化作品思想内涵的同时展现了两位作家当时的心灵轨迹与创作路向。
救亡问题因时势危急、目标明确往往显得较为清晰,启蒙问题则因社会生活、思想情感的多样而常常呈现出复杂性特征。在《戎马恋》与《感情的野马》中,“启蒙”体现在情感与思想两个方面,随着情感活动的展开,主人公的爱情观、人生观、价值观得以生动淋漓地展现。与现代文学史上启蒙主题作品中相对较为常见的男性对女性的单向度启蒙相比,两部作品中男性对女性启蒙后女性反过来对男性的启蒙值得注意。在《戎马恋》中,张蕙风在金千里的引导下走上了革命道路,但当张蕙风认识到金千里身上存在着严重的思想与行动不一时,两人在启蒙活动中的角色发生了反转,随之而来的是张蕙风对金千里的引导与规劝。除此之外,书中还提到了李莲在张蕙风影响下的转变,以及张蕙风、李莲对其他人的引导及影响。在《感情的野马》中,虽然也有一位大哥引导文曼魂进步,但相关的内容仅有几句,其人物形象显得较为模糊;相形之下,文曼魂对抱吟的启迪则着墨较多,显得极为突出。女性对男性的启蒙,特别是女性在接受男性启蒙后反过来对男性的启蒙,既展现了女性在启蒙活动中的重要作用,也充分显示了启蒙工作的曲折性与复杂性。《戎马恋》与《感情的野马》两部作品中对女性在“救亡”“启蒙”活动中角色、力量的重笔书写值得肯定,其价值不仅在文学史方面,亦在社会思想史方面。
受时代环境、作品题材、故事细节等诸多因素影响,《戎马恋》和《感情的野马》出版后也经历了大致相似的命运:两部作品初版后虽于短期内接连再版,但也因为描写爱情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受到了批评或攻击,如《戎马恋》曾被称为是“黄色小说”“色情小说”[7]3,《感情的野马》也曾被人“说成《色情的瘦马》”[8];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至改革开放,两位作者很少公开提及这两部作品;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思想不断解放,两位作者对两部作品作了进一步较为客观的认识和评价,学界也有一定的论及,但整体而言,目前关于两部作品的研究仍然相对较少,将其结合起来进行考察的更是不多。
《戎马恋》出版之后,石怀池批评它“是一部多少带有抒情意味的知识分子的绯色恋爱故事”[9];龚鸾则认为《戎马恋》“只是一本以战地为假想背景而写得庸俗的恋爱小说;它把革命一方面的具体内容完全抽空,庚即泄尽一切庸俗恋爱小说的丑态”[10]。对于这部小说,江平指出,在艰苦的抗日年代里,姚雪垠写了两个脱离伟大的战争,“只沉溺于狭小的个人生活天地里,意志消沉,精神颓废的人物”[11],并对作品中部分场面描写提出了批评。对于这些批评,姚雪垠接着《创作漫谈》《关于〈戎马恋〉》等文的观点,在1985年写作的《〈戎马恋〉重新发表弁言》中进行了带有总结性的回应:“这部《戎马恋》,只是一部严肃的爱情小说,既非色情的,也非黄色的。小说的故事和主题思想,尤其是小说的主人公形象,在我国三十和四十年代的进步知识分子中带有典型意义。”[7]3-4几十年间的这些批评与回应对于全面认识和评价《戎马恋》有着重要意义。文学作品不能脱离时代,但如何处理文学思潮、社会思潮与文学作品的关系值得深思。
《感情的野马》出版后,孔休(曹辛之)认为抱吟是个“恋爱游戏者”,对其作为有妇之夫而爱慕她人及对战争的模糊认识提出了一定批评,指出:“臧克家是用着他同情而体贴的笔来写着抱吟的。但抱吟在这次战争中如果不改变自己,那他是会被无情的时代所丢弃。今天值得我们歌颂表扬(同情也一样)的是真真献身给战争的人。”[12]对于《感情的野马》艺术上的成就,孔休则作出了一定的肯定,认为它较《古树的花朵》更为纯熟。孔休对《感情的野马》的评价,在相当长的时期内被理论界广泛接受,《臧克家评传》《世纪诗星:臧克家传》等研究成果基本上持相似见解。《感情的野马》问世后也受到了攻击与指责,如秋隐曾称其为“色情的瘦马”,认为:“这种旧式才子佳人的作品,与一般人为他所标榜的‘革命的浪漫主义’,相距不知有几千万里的。”[13]进入新世纪以后,学界对这首诗有了新的认识:“臧克家在为金戈铁马擂鼓助威的同时,也抒写了战场上军人的爱情波动,其中,长篇叙事诗《感情的野马》最有代表性”[14];这首长诗“反映了一代知识分子(包括主人公与诗人自身)在抗战背景下曲折的心灵史和爱情史,既具有真实性,又具有探索性”[15]。对于《感情的野马》,臧克家个人在认识上有着较为曲折的变化。透过1943年7月臧克家在《〈感情的野马〉小序》中的一段话,不难读出作者对这部作品的欢喜之情:“我用燃烧着热情的话头把这故事告诉了徐迟……我便倾倒了个人对爱情的经验和体会,破了几个月的功夫写成了这本东西。”[3]600到了1947年8月,臧克家却称“移到今天,这本诗便不会产生了”[16]。此后直到1994年3月20日给《臧克家文集》写的后记中作者才又一次公开提到《感情的野马》,称未将其收入《文集》不能展现他“七十年来创作的全貌,总觉得是一种遗憾”[3]718。1996年10月26日在给吴奔星的信中,臧克家再次提到《感情的野马》未收入《臧克家长诗选》和《臧克家文集》太不应该:“今天觉得我这么做是不合适的。”[17]作者几十年中对该部作品的情感和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了解作者认识上的变化对于深入认识作品不无裨益。
随着思想的不断解放,对这两部作品的认识有逐渐走向宽容与客观的趋势。进入新世纪之后,思想上更加解放,抗战文学研究也日益兴起,为这两部作品的深入研究创造了良好的环境。对于抗战文学是否可以描写爱情乃至正面战场中国军军人的爱情,基本上已不再成为争论的问题:生活是广阔的,抗战时期的战地生活也不全是战争,爱情作为人的一种正常需要是每个青年都要面对的问题,处理好爱情问题有助于实现青年的健康成长。此外,尽管姚雪垠和臧克家在作品中倾注了自己的一些经历,然而作者对此进行了一定的加工和改造,艺术的真实远不同于生活的真实;《戎马恋》中一些亲昵场景的描写与《感情的野马》中抱吟作为有妇之夫对文曼魂的追求虽然不能为部分读者所理解,但也不应忽视写作伦理有别于生活伦理。此外,若进一步结合当时作者的生活环境及国民党的书报检查制度来看,对两部作品做出过分的苛责乃至攻击是不恰当的。
《戎马恋》和《感情的野马》作为反映抗战环境下青年爱情问题的文学作品,展现了民族救亡图存战争中一代青年的爱情史、心灵史和成长史,对青年如何处理个人爱情和民族解放问题进行了有益的探索。金千里和抱吟作为有一定文化修养的男性青年军官,他们对爱情的沉溺及受此影响参与抗战工作不力,与张蕙风和文曼魂的勇敢担当形成了强烈对比,两部作品所凸显的女性在战争与启蒙活动中的成长与崛起不容忽视。《戎马恋》在反映抗战中青年恋爱问题的同时,也反映了宗教、旧女性的成长转变、启蒙的动机与效果等问题,对于一篇中篇小说来说具有较大的广度和较强的深度,在抗战文学史中是不应忽视的。《感情的野马》作为一首3 000余行的叙事体长诗,对战时青年的爱情观、人生观展开了探讨,较好地处理了抒情与叙事的关系,思想性与艺术性俱佳,是臧克家新诗创作的重要代表,也是中国新诗史中叙事体长诗力作。
结合《戎马恋》与《感情的野马》存在的诸多互涉之处,借助互文性理论对此进行研究,为深刻认识两部作品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子。在战时的特殊环境下,文学“张扬‘炸弹’和‘旗帜’的社会功能,这是当时的历史环境使然,有其历史的合理性”[18]。饱含热情投入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是必要的,冷静的思考与探索也同样是必要的。这两部作品均为作家较为清醒的反思之作,他们对当时的社会问题、文学思潮以及个人的创作等进行了思考,作者在展现抗战时期青年爱情问题的同时,对女性在救亡与启蒙工作中的重要地位与作用进行了有力的书写,这些思索与探究在文学史上具有重要价值与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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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and the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textuality
DONG Yunsheng
Intertextuality theory deems that there is an open relationship of absorption and transformation between texts, which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break the closed nature of texts and to have a comprehensive and profound understanding of texts. Yao Xueyin’sand Zang Kejia’swere both created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which reflected the love problems of young people at that time. There were many inter related aspects in their content, details, and ideology, etc. The two works focused on the love problems of young people in the Anti-Japanese war environment, and the writing of women’s status and strength in national salvation, enlightenment and love activities, which had indelibl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intertextuality;;; love; female
董运生(1986—),男,河南南阳人,东南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重庆三峡学院文学院教师,主要研究美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诗现实功能及现代性建设研究”(17BZW071);重庆三峡学院青年项目“臧克家大后方叙事体长诗《感情的野马》研究”(18QN11)。
I206.7
A
1009-8135(2022)02-0097-10
(责任编辑:郑宗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