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祖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万里长江,险在夔江,而曾经位于瞿塘峡口的滟滪堆,便是其中最引人赞叹的地理标志之一。南北朝时期,随着长江水运的发展,滟滪堆开始受到日益广泛的关注。郦道元《水经注》开始记录“淫预石”[1]卷三十三《江水一》的水文特征。《乐府诗集》有《淫豫歌二首》。其一:“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其二:“滟滪大如牛,瞿塘不可流。”[2]卷八六《新歌谣辞》两首歌谣都突出舟经滟滪堆的险难。唐朝以后,作为险难的同义词,滟滪堆在诗歌中大量出现,滟滪堆的形象总体是负面的。
杜甫《滟滪堆》“天意存倾覆,神功接混茫”[3]卷十三开始提及滟滪堆的“神功”,刘禹锡“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4]卷二十七《竹枝词》其六开始提及滟滪堆坚不可摧的特点。李德裕《大孤山赋》:“川渎巇道,人心所恶。必有穹石,御其横骛。势莫壮于滟滪,气莫雄于砥柱。惟大孤之角立,掩二山而磔竖。”李德裕认为河流险道,定有巨石控制水流漫延,并举滟滪堆、砥柱山、大孤山为例,说明它们阻拦水流的功绩。李德裕还将这些石头比作独立之君子,称“虽愚叟之复生,焉能移其咫步”[5]别集卷二,于是滟滪堆与大孤山一起具有了坚定不移的积极形象。李德裕文中总结的驾驭流水作用与坚定不移形象,虽然主要是为大孤山而发的,却也构成了后世对滟滪堆进行道理阐释的主要内容。不过,对于滟滪堆正面形象的建构,主要开始于宋朝。
在出蜀时亲身体验了滟滪堆险难的苏轼,首次为滟滪堆作赋。苏轼在《滟滪堆赋》序中称:“世以瞿塘峡口滟滪堆为天下之至险,凡覆舟者,皆归咎于此石。以余观之,盖有功于斯人者。夫蜀江会百水而至于夔,弥漫浩汗,横放于大野,而峡之大小,曾不及其十一。苟先无以龃龉于其间,则江之远来,奔腾迅快,尽锐于瞿塘之口,则其崄悍可畏,当不啻于今耳。因为之赋,以待好事者试观而思之。”苏轼总结了世人皆归咎于滟滪堆的现实,提出自己“有功于斯人”的观点,其理由可用李德裕的“御其横骛”四字概括。接下来苏轼展开正文:
天下之至信者,唯水而已。江河之大与海之深,而可以意揣。唯其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掀腾勃怒,万夫不敢前兮,宛然听命,惟圣人之所使。余泊舟乎瞿塘之口,而观乎滟滪之崔嵬,然后知其所以开峡而不去者,固有以也。蜀江远来兮,浩漫漫之平沙。行千里而未尝龃龉兮,其意骄逞而不可摧。忽峡口之逼窄兮,纳万顷于一杯。方其未知有峡也,而战乎滟滪之下,喧豗震掉,尽力以与石斗,勃乎若万骑之西来。忽孤城之当道,钩援临冲,毕至于其下兮,城坚而不可取。矢尽剑折兮,迤逦循城而东去。于是滔滔汩汩,相与入峡,安行而不敢怒。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6]文集校注卷一
赋文先从水因物赋形的特征写起,认为其中有必然之理。水只听命于圣人,既然圣人开凿峡谷时未除去滟滪堆,一定是有原因的。至于对于原因的分析,则是对于序文的进一步细化,即通过江水一鼓作气竭力作战而无法取胜的挫折,泄其锐气,使其之后在峡谷中安守本分。在“御其横骛”之外,还有“用危求安”之意。最后提醒读者对这一道理进行推演。
正如文中反复强调的对必然之理的探究和推演那样,苏轼重在阐释安危转变的道理,滟滪堆不过是一个阐释的媒介。至于滟滪堆的真实作用是否如此,并非苏轼关注的重点。毕竟历史上的滟滪堆与砥柱不同,砥柱位于三门山之下,黄河从三门山澎湃而下的激流,在砥柱形成缓冲,是真正的“御其横骛”,使得船只在此得以平稳过渡;而滟滪堆正当瞿塘峡峡口,拦住江水去路,使得水势更为激烈,致使经过的船只极易与滟滪堆发生碰撞。亲历滟滪堆的苏轼并非不知道这一点,只不过是借以说理罢了。苏轼笔下的滟滪堆形象,逐渐有人接受,比如邓深《滟滪堆》云:“水合百源争一关,正须滟滪控奔湍。露机象马浑闲事,合作颓波砥柱看。”[7]卷二千七十一而在被逐渐接受的同时,也会遭到质疑。
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被朝廷从四川召回时,记录历经滟滪之险云:“至瞿唐口,水平如席。独滟滪之顶,犹涡纹瀺灂,舟拂其上以过,摇橹者汗手死心,皆面无人色。盖天下至险之地,行路极危之时,傍观皆神惊。”[8]卷下至险至危之时,周围人物的惊惧可见一斑。范成大也在诗歌中记载了“江从滟滪难”[9]卷二十《瞿唐行》358的经历。《滟滪堆》云:“滟滪之石谁劖镌,恶骇天下形眇然……蜀江西来已无路,凿山作浍方成川。瞿唐之口狭如带,乃欲纳此江漫漫。奔流下赴故逼仄,汝更争道当其前。舟师欹倾落胆过,石孽水祸吁难全。山川丘陵皆地险,惟此险绝余难肩。东坡笔端喙三尺,愿与作赋评嘲喧。云非此石峡更怒,臼头忽作倾城妍。我从巫山飞一棹,欢喜偶脱蛟龙涎。是非信否未暇诘,且上高斋清昼眠。”[9]卷十七291“恶骇天下”的滟滪堆,与水流争道,为舟人增祸,却被苏轼以如椽大笔,将如此极丑的“臼头”描绘成倾城美貌,本来想要作赋与之评理,但相较于侥幸渡过滟滪堆的欢喜,这些是非都无暇顾及了。虽然“未暇诘”,但范成大对于滟滪堆的实际态度已不言自明。此外,范成大《夔州竹枝歌九首》其七云:“只余峡口一堆石,恰似人心未肯平。”[9]卷十七292相较于刘禹锡的“懊恼人心不如石”,石的形象由正面转为反面,亦可见苏轼《滟滪堆赋》的论说并未被范成大所接受。
滟滪堆也是理学家们验证自我修身程度的试金石。与程颐相关的传说称:“伊川涪陵之行过滟滪,波涛汹涌,舟中之人皆惊愕失措,独伊川凝然不动。”[10]卷十二程颐凝然不动过滟滪堆的形象影响了之后理学家的言说方式。程颐弟子杨时云:“但知周道平如砥,莫问瞿唐滟预堆。”[11]《龟山集》卷四十二《偶成二首》其一此后朱熹亦称:“不愁滟滪双蓬鬓,未怯江湖万里风。”[12]《次秀野闲居十五咏》其七《舫斋》而从理学的角度对滟滪堆进行全面阐释,则始于南宋“二江讲学九子之一”的薛绂,其《滟滪堆赋》云:
蜀江汇而赴峡,势迫抑而腾掀,当江之冲,有堆屹然。爰停我桡,徘徊览观,有会余心,乃知大禹所以浚川而不去此者,匪特以杀水之怒。而四渎之长,江存滟滪,河存砥柱,则圣人之意亦将有所寓焉。夫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器者物之物,道者物之先。先乎物者,在人则存乎心者也,所以宰制乎万物,岂一物所得而肩。彼堆斯江,彼柱斯河,在物之石而器之下也,然洪水滔天不为之移,狂涛卷空不为之动,潦尽涨涸,岌乎贞坚,亘宇宙而长存,阅陵谷之变迁。而人之所以先乎物者,乃诱于知,乃逐于物,利之趋如水斯下,欲之炽如火斯燃,曾莫得以止遏者,反兹石之不若,又安可不推其原。纵而忘反,兹固弗道,制之无方,愈荡而偏。禁而绝之者昧乎伦类,空而妙之者荒无径躔。呜呼!无庐而居,无畔而田,卒穷露而奚归?宁耕获而有年,曷不观于兹堆乎。彼惟居其所者屹而固也,然后可以障狂隤之流川,苟失其所而昧其居,吾知此心之不传。其居伊何,则曰自天理,虽微而难明,实天命之固然。自视听言动之间,以及于君臣父子之懿,物必有则,理不可迁。切而思之,讲而明之,习而察之,谢无根之潢潦,挹有本之源泉,眇乎其微,深乎其渊。物有万变,事有万理,察乎其微者,卓然而不可易,然后可以蔽乎天地,而关乎圣贤。必真知也,而后其行也果,必力行也,而后其知也全。敬恭朝夕,奉而折旋,兹孔孟之所以不倦不愠不怍者,岂蹈白刃之勇者所可得而言。呜呼!人心之危匪石,而人欲之胜甚于水,吾观兹堆而有感于天则之严,是以忧讲学之怠,而述之于篇。[13]卷二十561
薛赋首先提到滟滪堆“杀水之怒”的作用,可见对苏轼《滟滪堆赋》的继承。赋文随即指出圣人凿峡之所以不除去滟滪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圣人之意有所寓”,下文便是对“圣人之意”的阐释。阐释从道与器的区分入手,道先于器,而人心作为能够体道的对象,自然也应当先于器物。但作为器的滟滪堆能够不为洪水所动,而人心却易被物欲所诱惑,反而表现得不如滟滪堆这个器。推究本源,放纵人欲固然不可,像佛教那种断绝人伦的偏颇做法也不可行。真正能够使人心屹立不倒的方法是体察天理,进而朝夕奉行。人心难以如滟滪堆那样时刻保持对危殆的警醒,而人欲甚于洪水,薛绂担忧自己讲学会有懈怠,于是写下此赋作为提醒。
薛赋着重阐释“圣人之意”,即天理与人欲的关系,滟滪堆不过是作为一个“器”,被用来寄寓道理。“忧讲学之怠”,“讲学”才是作者真正的关切。
从苏轼的“以危求安”之说到薛绂的讲学之忧,从外在到内在的关切变化,也反映了北宋和南宋的气象差异。后世围绕滟滪堆的道理阐释,基本绕不开二人所开启的路径。
元末明初,唐肃作《底柱赋》,并在序文中说明作赋缘由:“昔苏子瞻赋滟滪堆,以为蜀江会百水而至于夔,弥漫浩瀚,横放大野,而峡之小大,曾不当其什一。苟无是堆,则瞿唐之险当不啻此。余谓底柱之功,亦有类于滟滪者,故述而赋之。”唐肃受苏轼《滟滪堆赋》启发,而为砥柱作赋,赋文内容也继承了苏轼“有功于斯人”和“以危求安”的论点。赋文结尾部分云:“彼蜀江之滟滪兮,羌地势之所同。诵金声于儋叟兮,信物理安危之所从。噫吁!世道降兮,风移而俗偷。颓波汗漫兮,忌刚而茹柔。鱼虾鼓舞兮,蛟龙郁愁。岂无吾人之底柱兮,障百川之横流。”[13]卷十八509唐肃将滟滪堆与砥柱山视为同类,认为二者都有驾驭百川横流的作用。赋文最后以人物与之比拟,呼唤能够挽狂澜于既倒之人。从“有功于斯人”的作用出发,滟滪堆进一步成为豪杰之士的象征。
明朝中期,陆深作《后滟滪赋》,序文称:“昔苏公子瞻赋滟滪,盖曰:江会百川,势易骄逞,不先之以龃龉,尽其快锐,为害斯大。嗟乎!是诚有之。夫当国家丰亨豫大之时,必有风靡波荡之俗,使无正人法家出气力以捍之,则末流有不可救者矣。此公作赋之旨也。嘉靖丁酉二月初,予将出峡,舟过瞿塘,春水未生,孤根欲露,盘旋其下,有感于心,作《后滟滪赋》。”序文在说明滟滪堆“御其横骛”作用之后,再以国运比拟,当国运衰颓之时,需要有贤能之士进行捍卫,以免风俗败坏不可救。这里对滟滪堆的作用总结确是来自苏轼赋文,而以国运比拟则是后世唐肃等人新的赋予,但后者已被社会普遍视为苏轼《滟滪堆赋》的主旨,陆深本人也不例外。不过,虽然陆深将自己的作品命名为《后滟滪赋》,表明继承苏轼之意,实际上重点阐发的却是自己“有感于心”的内容,苏轼的《滟滪堆赋》不过是一个引发的契机。陆深《后滟滪赋》云:
道丛凫之故国,沿岷汶之长源,睇滟滪之兀嵂,绎先哲之名言,测安危之倚伏,乃始疑而今信然。昔伯禹之导江兮,命阳侯为驱先,挟六龙与二虬兮,劈雷斧之神铦。劙地脉而中分兮,挺孤高之一拳。障奔轰之东骛兮,回万折于澜翻。时盈缩以浮沈兮,拥百川而独尊。或如象兮如马,舟人睨而不敢上下。相逝者之汩汩兮,固昼夜之不舍。惟上帝之默佑兮,恒斡运于区中。示机缄于错纠兮,物有穷而必通。猗宣父之感麟兮,既伐树又绝粮。羌邹孟之仁义兮,竟见沮于臧仓。胡贤圣之迍邅兮,夫岂兹堆之未汰。派远而弥昌兮,象下流兮永赖。抱遗经而先觉兮,返乱治于否泰。顾大化之茫茫兮,俟万世于须臾。俯中流之一柱兮,盍前鉴而蚤图。慨孔明之驰驱兮,磊磈乎八阵犹未磨。问草堂于瀼水兮,吊江上之东坡。予粲粲其白发兮,惧末路之蹉跎。[13]卷二十562
该赋从苏轼的“以危求安”说起,进而描述滟滪堆是大禹开凿峡谷时所留,随水位而变化形态,此地行舟艰难,只能依靠上天的保佑。虽然艰险,但还是有掌握了滟滪堆的水文特征而成功渡过者,上天借此表明“物有穷而必通”的道理。但当作者的视野转到人世,却是“有穷而无通”,孔孟等圣贤从未得志,让人怀疑人世的滟滪堆未被汰除。孔孟等圣贤关于创造太平盛世的学说源远流长,而太平盛世的愿望也未成为现实。也许对于宇宙而言,万世不过须臾,太平盛世终会出现,但对个人而言,谁能等待那么久呢?诸葛亮、杜甫、苏轼这些前代豪杰,哪一个实现了他们治平天下的愿望呢?所以自己不如“前鉴而蚤图”,放下这份妄想,以免白白浪费人生最后的时光。
自然界的滟滪堆“穷而必通”,人世的滟滪堆却“穷而无通”,正文的滟滪堆形象与序文不同,序文中的滟滪堆是“正人法家”的象征,正文中的滟滪堆却是圣贤行道的阻碍。序文与正文的这种差别,也反映了苏轼以来的言说传统与现实语境的冲突。从唐肃对滟滪堆一样能够挽狂澜于既倒之人的呼唤,到陆深感慨人世滟滪堆之“未汰”,阐释道理时的滟滪堆形象,逐步由圣贤君子变为奸邪小人。元明以来的这种转变,也是文士心态变化的一个侧面。
文士们虽然承袭苏轼《滟滪堆赋》的论说,在具体内容的阐释上却不自觉地受到民间文化的影响。相较于文士们阐释的这种变化,理学家们笔下的滟滪堆形象要稳定得多。比如湛若水在遭遇“武溪险瞿塘,不少滟滪堆”之时,便吟咏程颐经过滟滪的传说:“江汉舟方颠,正叔坐正危。存心即诚敬,达去亦虚猜。”[14]《过金泷腰泷》湛门弟子郭棐撰有关于滟滪堆的赋文,其《滟滪堆赋》首段云:
眷瞿塘之浩瀚,吞西川于一歃,肆奔腾而千里,载潆洄于三峡。俨兹石之孤起,水汇之而湁潗,抗流澌之横放,壮地气之呼吸。盖镇夔轴以长存,峨砥柱而中立者也。原滟滪之铸形,屼沧波之寻丈,既挺立而若马,亦蹲峙而如象。固自植之根蒂,任狂流之荡漾,捍蜀川之门户,作荆襄之保障。伟片石之为功,洵亘古而莫尚。即吾人而拟议,若振世之豪杰。张浩气于独立,植人纪于既绝。标格天之勋庸,树盖世之功烈。既炳烺而磊落,亦嶙峋而岌嶪。矧钟兹之瑰特,聚来游之隽哲。岂无障百川而东之,与兹堆而并列者乎?[15]卷十三101
滟滪堆挺立于江水中流,不为狂流所动。对上流而言,捍卫着川蜀地区的门户,对下流而言,也是荆襄地区的保障,如此丰功伟绩,亘古未有。郭棐随即将视线转向人间,追问人间岂无可以与滟滪堆并列的不世豪杰。接下来,郭棐一一细数可与滟滪堆并肩的人间豪杰之功绩。这些豪杰包括“若堆斯坚”的刘备、“若堆斯植”的诸葛亮、“若堆斯壮”的关羽、“若堆斯挺”的张飞、“若堆斯固”的杜甫、“若堆斯立”的周敦颐、“若堆斯严”的邵雍、“若堆斯正”的王十朋。在列举这些人物之后,文章接着写道:
繄昔贤之干世运,奚啻夫滟滪之障颓波。在地为兹堆之屼嵲,于人为气节之嵯峨。豁古今之大观,讵坎流之殊科。谅兹心之贞白,又遑恤乎其他。苟吾力之既殚,胡可委世变于江河。指前修以作则,砺贞石而砻磨。切予衷之仰止,望滟滪而高歌。歌曰:川水弥漫兮,夔石巀嶪。波有堆兮,士有节。苟弗自立兮,非溃则裂。吁嗟士兮,视此石兮,百挫而不折兮。[15]卷十三101
文章指出,昔日豪杰之所为不减于滟滪堆,而昔日豪杰的功绩便在于对“气节”的坚守。今日的士人应当以前人为效法对象,砥砺名节,百折不挠。
从薛绂的《滟滪堆赋》到郭棐的《滟滪堆赋》,从言说抽象的天理人欲到具体宣扬气节,理学家对于滟滪堆的阐释变得通俗化。文中对于蜀国人物的列举,既可见三国文化在当时的影响力,也是通俗化阐释的一个方面。对于杜甫及宋代人物的列举,仍可见理学家叙述历史时的关注点所在。同时,理学家关于不惧滟滪堆的言说也在继续,如吴道南称:“风波中果能定得,何怕滟滪瞿塘。”[16]卷二十六《语录》至于郭棐赋中提到的“捍蜀川之门户”的作用,钟惺有更具体的展开:“滟滪根孤危,悍流不能去。立石如堵墙,中劈才一缕。岸回不见江,舟行无乃迕。舟过其隙中,乃知此其户。”[17]《瞿唐》群山犹如一堵墙,长江只能从它的空隙中通过,滟滪堆既是长江的门户,也是巴蜀的门户。
此外,王嘉言的《滟滪堆记》,总结了历来关于滟滪堆的地理、谚语、传说。在文章结尾,王嘉言感慨道:“嗟乎!天地好生,故生此石以开行路之迷。圣人好生,故存此石于疏凿之余而不去。而轻生者犹忽天地圣人之明戒,扬扬焉鼓枻瞥捩而过之。噫!愚甚矣,愚甚矣。彼以侥幸不死为可常恃也哉。”[15]卷三百六十二3720生成和保留滟滪堆,是天地、圣人的“好生”之德,而舟行者却依然轻忽“明戒”。虽然也许能够侥幸不死,但侥幸不可恃。这里的滟滪堆形象,仍然继承了苏轼等人“以危求安”的正面内涵。
明末清初,曹烨作《燕窝石赋》,自注称:“即所谓滟滪者也,石色似攒泥,故俗以名。”这篇赋文也许可视为明清时期最后一篇《滟滪堆赋》。序文云:“瞿塘峡口片石横江,挑涛为怒,自有此峡以来,此石之为人患久矣。”自有瞿塘峡以来,滟滪堆便为人患的总结,与苏轼所描述的“世以瞿塘峡口滟滪堆为天下之至险,凡覆舟者,皆归咎于此石”并无二致,可见民间社会的滟滪堆形象并未因为苏轼的赋文而明显改变。这种总结,既是对苏轼作出阐释之前的滟滪堆形象的回归,也反映了世俗社会中对滟滪堆认知的持续性。曹烨《燕窝石赋》云:
方夔门之未远,逐荡漾而萦纡。舻衙衙其纵送,心折折以恬愉。眺苍崖之峬峭,惊去艇如騊駼。倏江心之片影,滞群舟之杖拏。浪层高而跌宕,水澳震而盘盓。胡风涛之忽作,岂老蛟之护珠。遥而视之,非岷非嶓,巉削孑立,秃鬝无莎,团团族族,拱乳沿螺,拄撑水面,呼为燕窝。起春潮之飞鳐,栖夜漏之鸣鼍。或泛桃花之浪,遹兴瓠子之歌。招波臣而颐指,邀河伯以委蛇。幻驰形于象马,驶逝镞而谁何。尔其丑头突屼,当流弗倦;幽宫掩映,摭晷不见。痕添新雨,惊滇沔之猝来;水落初秋,怅猗矼之逾漩。势排山而裂地,争摝秦皇之铎;浸倒海以稽天,安觅钱王之箭。去不可帆,来不可牵。长年操舟而色沮,过客沾巾而胆颤。若乃皎月凌空,严霜洒㴥,赤髯之虬欲怒,黄头之郎不棹。木魅弄声,狼公狂啸。哀孤魂之寂历,异汨罗之可吊;度奇鬼之殊形,莫燃犀而一照。则此石之为患也。奔湍舞沸,等支祁之脱锁;商舲估舫,恍弱水之飘毛。断楚云而非邈,溃蜀天而失高。仰而盱峡,塘㟿以相属;俯而俯濑,霅霅其长呺。良西川之门牡,而泽国之斜褒也欤。[18]卷一
赋文叙述未到夔门之前,舟行愉悦,直到突然从远方看见江心被称为燕窝的石头。文章随即对滟滪堆的声貌形象展开具体描述。接着曹烨注意到“去不可帆,来不可牵”的行舟,下峡时迅疾而不能张帆,上峡时难以牵挽而步履维艰,操舟者与过客无不胆寒。夜间行经此地,奇影怪声,更加可怕。这些内容是“此石之为患”的一面。而在另一面,滟滪堆的这种险难之境,又使得它成为“西川之门牡”。患害与门户作用,是滟滪堆的一体两面。
不同于苏轼《滟滪堆赋》以来围绕滟滪堆的道理阐释,曹烨的赋文主要描写滟滪堆本身,并试图对其作用进行客观总结。以对客观实际的呈现代替主观的道理阐释,也反映了明清之际学术风气的变化。
不过,相较于赋文中阐释的变化,传统的积极阐释在诗歌中仍有一定影响。胡期恒《滟滪堆》云:
大江西来四千里,争入一线夔门天。夔门逼仄不肯受,回波卷浪青云巅。白盐赤甲互掎角,日与水斗寻戈鋋。巴蜀雪消春涨发,何人敢放东吴船。奇哉峡口滟滪石,巍然独立江中间。白帝逶迤作屏幛,瞿塘环绕如晶盘。千溪万壑雷电激,中流一柱来当前。有时如象又如马,出没变化难言诠。江流纵强亦退听,势穷力竭翻求怜。步依滟滪不敢肆,安流而下生洄澜。夔门巫峡二百里,本为险地今平川。乃知天意畏倾覆,留此要令江无权。共传禹功费镌凿,巨灵神斧开烟峦。至今百神递呵护,绝顶不敢停鹰鹯。朝宗万派必经此,好与嵩岳名俱传。[19]卷五十六
该诗虽然主要继承苏轼赋文之意,但滟滪堆被积极阐释的几个维度在其中得以集中体现。“巍然独立江中间”“中流一柱来当前”,凸显的是滟滪堆的坚不可摧;“江流纵强亦退听”“本为险地今平川”,凸显的是滟滪堆“御其横骛”的安流作用;“乃知天意畏倾覆”,用的是杜甫的典故;“共传禹功费镌凿”,则是各家对滟滪堆做积极阐释时所默认的前提。正是基于这些传统的积极意义,胡期恒称赞滟滪堆“好与嵩岳名俱传”。
胡期恒之后,滟滪堆“有功于斯人”的论说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
吴省钦的《滟滪行》前半描述滟滪堆的险状,后半云:“今年九月系朽月,漕瀵洞涡悍难制。旬来幸遇天雨霜,阳侯退落十丈强。木兰双棹信沿弄,想见冒花撒发纷狓猖。我归从陆不从水,尔纵彭亨偃蹇如许能我戕?尔且夷为黑白青黄壤,利与瀼屯报丰穰。不然结为泰华嵩衡山,肤寸云雨沾人寰。有人却诵老坡赋,谓与岷江屹一柱。如万骑尽锐西下来,兀遇坚城舍之去。辜负应酬保障功,文章岂抱回澜誉。欷歔乎哉,君不见八厶天子盗兵革,遗庙年深委烟碛。惟有放翁搘杖吟,反道丈夫死社稷。”[20]《白华前稿》卷五十一吴省钦首先指出,虽然今年九月降水多,但恰逢近期霜降水落,自己得以比较从容地经过滟滪堆。紧接着,吴省钦便明确告诉滟滪堆“我归从陆不从水”,你的危险能奈我何。你既不能夷为平地,供人耕稼,也不能化为高山,为人间提供甘霖。有人诵读苏轼的《滟滪堆赋》,称赞你“御其横骛”的保障之功,你无疑是辜负这种称赞的。历史上的公孙述之流在此割据,盗取帝位,却享有后世的祭祀。陆游诗云:“参差层颠屋,邦人祀公孙。力战死社稷,宜享庙貌尊。”[21]卷二《入瞿唐登白帝庙》从实际作用上考察滟滪堆,它并不能嘉惠于人,滟滪堆不过是公孙述之流的盗名之徒罢了。一旦剥去宋明学者为阐释道理而赋予滟滪堆的光环,关注其客观作用,滟滪堆便从郭棐笔下坚守气节的形象变为此处的欺世盗名之徒。
无论苏轼还是薛绂,宋明以来关于滟滪堆的道理阐释,其中正面意义的寻求,一大前提便是预设滟滪堆是圣人开凿峡谷时所留,其中必然寓有深意。这一默认前提在清代也被推翻,顾光旭《滟滪堆》云:
谁谓滟滪高,我觉滟滪卑。削根千仞淈地底,漩澴瀺灂石骨摧。如何久踞峡门口,任尔鼓荡波成堆。有人谓是一足夔,万夫莫挠夔门开。世间无独不有对,而此孑立胡为哉。倚恃瞿唐势千丈,欻然如马复如象。一朝水落皮骨皴,赤甲白盐安可仰。我泊瞿唐舟,浪打滟滪头,舟人环顾不敢下,饥蛟昂首江心浮。坡老誉之为作赋,龙门砥柱岂匹俦。洚水滔天愁溟涬,当时滟滪潜深井。不然所至驱象犀,岂有舍此遗道梗。喧豗震撼势方逞,能令我辈发深省。圣人遗此未竟功,生圣人后得毋警。我欲铲此回洪澜,约束东下平诸滩。呜呼!安得瑶姬玉篆蝌蚪字,呼召百灵听役使。[22]诗十二《吴船小稿》
顾光旭首先表明态度,人们认为滟滪堆地势高才挺拔独立于江中,而自己认为滟滪堆是因为地势低才得以留存江底。世间万物无独必有对,滟滪堆不应当孑然存在。虽然苏轼作赋称赞其功,但滟滪堆与龙门砥柱并不是同类。当初洪水滔天,圣人开凿河道时,滟滪堆一定深潜在水底,不然圣人不会留下如此“道梗”。此后江水变化,滟滪堆才得以逞其能。顾光旭最后说明自己想要铲除滟滪堆,以完成圣人的“未竟功”,只是无从得到役使山川神灵的法术罢了。
这里借用宋儒所言无独必有对的道理说明滟滪堆不应当存在,并从古今水位变化解释其出现的原因,最后发出了铲除滟滪堆的愿望。围绕滟滪堆的道理阐释逐渐被消解,而宋儒言说的那些道理本身就构成了消解滟滪堆存在之合理性的武器。乐钧《下滩》云:“心无滟滪心不惊,十八滩头放棹行。终须铲却滩头石,万古江流一掌平。”[23]卷十《下滩》心中的滟滪堆需要除去,江中的滟滪堆也要除去。随着“有功于斯人”和节义寄寓的消隐,客观世界中的滟滪堆只剩下本来的祸害形象,人心中的滟滪堆也只剩下负面内涵。
在上古漫长的时间里,滟滪堆与长江一起静默长存。南北朝以后,随着巴蜀地区长江航运的发展,滟滪堆的险难逐渐被世人熟知,滟滪堆遂成为险难的同义词。宋朝以后,作为阐发道理的媒介,滟滪堆的正面形象被逐步构建,文学家阐发其有功于人的价值面,道学家阐发其坚不可摧的品格面。类似的阐释在元明时期发展变化。随着崇尚考证的风气的展开,清人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否定了圣人在滟滪堆寓有深意之说,从而消解了文学家和道学家进行积极阐释的前提。曾经被用以阐发道理的滟滪堆,最终依旧回归到早期的负面形象。
事实上,即便是在被寄寓道理而作正面阐释的宋明时期,滟滪堆的民间形象仍然一直是负面的。宋人范成大还只是感慨滟滪堆“恰似人心未肯平”,元明人则对铲平滟滪堆的愿望直言不讳。元末明初,贝琼称:“安得凿之尽平土,万古不识风波苦。”[24]《清江贝先生诗集》卷四陶安称:“刬尽剑门除割据,荡平滟滪作康庄。”[25]卷七《首尾吟二十首》其十无论是地理上的舟行风波,还是人心上的割据媒介,滟滪堆都是身处乱世者希望铲除的对象。其后,明人杨本仁云:“峡江东去鲸波横,滟滪堆高尽吃惊。闻说江灵多显睈,郎若过时为铲平。”[26]卷七《巴人竹枝歌十二首》其二就此而言,清代顾光旭的“铲此回洪澜”,乐钧的“终须铲却滩头石”,不过是对千百年来民间愿望的继承。当时间来到1958 年,妨碍长江航运的滟滪堆最终被铲平,“江流一掌平”得以实现,而滟滪堆曾经寄寓的道理却并不会随之消失。
《滟滪堆赋》的创作由作为自然现象的滟滪堆所引发,同时又是对滟滪堆的文化赋予。文化赋予自有其生命力,即便是与自然特征不一致之处,也可能因为赋予者的影响力和时代风气而长久传播。但从更长的历史时间段来看,与自然特征一致的文化赋予则会传承更久。于是,作为自然事物的滟滪堆,具有了日益深刻的人文内涵[27]。